《天若有情GL》(5)
春雨至。
一大早,飛廉就跟著師父出了門。天上濃云密布,不多時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行人或停下避雨,或步履匆匆,街市上一下子冷清了許多。
靈玄自顧自地在前面走著,少年打著油傘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側(cè)。只有他心里明白,打傘并不為擋雨,只為掩蓋師父雨水不沾身的仙姿。
“師父,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去拜訪一位故交舊友。”
走親訪友,這對風飛廉來說,也是一件新鮮事。
出了城門,靈玄便原地駐足,似在等候什么。
“姑娘。”有人在身后低低喚了一聲,見沒有反應又遲疑地喚道,“姑娘,敢問……”
飛廉率先反應過來,扯了扯師父的衣袖。
被人“祖師”“師祖”的叫習慣了,乍然換了“姑娘”這么世俗的稱謂,靈玄完全沒意識到是在喚自己。
“公子何事?”她打量著眼前帶著書卷氣的青年,發(fā)現(xiàn)對方雖境界低微,但身上有微弱的靈力波動,顯然也是修道之人。
“不才張長云,敢問姑娘可是靈玄仙子?”青年說話的腔調(diào)都文鄒鄒的,有點溫吞。
“正是。”不必多問,靈玄已知他來意,“走吧,帶我去見她。”
哪知對方不緊不慢,硬是站在原地把話說完,“我奉先祖之命,特來迎接仙子。”
靈玄感覺被噎了一下,飛廉則在一旁掩嘴而笑。
“馬車已備好,請仙子和令高足上車。”書生張長云向停在不遠處的馬車招手,待車夫駕車過來后,又殷勤地請靈玄師徒上車,舉止斯文,禮數(shù)周到。
窄小的轎廂內(nèi),張長云神色拘謹?shù)嘏阕?/span>
靈玄照例沉默“悟道”,飛廉卻對這個陌生人甚感好奇,自來熟地拉著對方問東問西。
這一問才知道,原來此行的目的地是有長壽村美譽的張家村,而村里姓張的人家?guī)缀醵际峭谕?,當然只有歷代族長和五位長老才知道這位老祖宗如今尚在人間。
眼前的張長云便是族中五位長老之一,他如今已近60,兩個兒子都已經(jīng)考取功名入朝為官,甚至孫兒孫女都跟風飛廉一般年紀。但因為修道煉氣的緣故,他看起來仍是40歲左右壯年的模樣。
“張大哥與大道有緣,也是有福之人呢。”飛廉笑嘻嘻地評價。
若換做尋常人,被自己孫兒輩的人稱作大哥,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怒。所幸修道之人多半生性灑脫,年資輩分很少有放在心上的。兩人竟然就這般稱兄道弟地聊了一路。
馬車行了有小半日的路程,才抵達張家村,張長云說了半天話,早已口干舌燥,卻又忍耐著不敢怠慢。馬車并沒有進村,而是直接去了東頭的祠堂。一行人下車從祠堂門口進入。前堂的廂房里,十來個垂髫童子正跟著塾師誦讀詩書。
張長云帶著客人們從垂花門繞到后堂正房,在房門外恭謹?shù)卮故侄ⅰ?/span>
門內(nèi)人似乎知道他們的到來,房門無聲地敞開,蒼老的聲音從內(nèi)室傳出:“靈玄,既然已經(jīng)到了,還不進來?”
靈玄躊躇了一下,最后還是帶著飛廉走了進去,門又在他們身后無聲地闔上。張長云守在門外沒有動。
室內(nèi)燭火搖曳,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散著濃重的藥香。待客的圓桌上已備好熱茶,桌旁坐著一個5、6歲大的女娃娃,穿著鮮亮的紅色錦襖,嬰兒肥的柔嫩圓臉鼓鼓的,像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胖嘟嘟的手里似模似樣地捧著一本書,小短腿半懸著尚不能夠到地,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客人。
飛廉也不客氣地回望著。
“你再不來,我老人家恐怕就死不瞑目了。”蒼老的嗓音再度響起,仿佛沙漠中被烈日曬干的枯木。從內(nèi)室緩緩走出一位鶴發(fā)童顏的婦人,面容雖現(xiàn)老態(tài),但比起她的嗓音來,還是要年輕許多,只是婦人的臉色晦暗泛著黑氣,瞳眸也已呈現(xiàn)淡淡的黃褐色,顯然已到了垂暮之年。每走一步都似乎竭盡全力,腳步沉重又滯笨。
靈玄心中一顫,卻沒有走過去攙扶。
風飛廉懂事地走到婦人身邊,伸手架住她的胳膊,發(fā)現(xiàn)她幾乎沒有半點分量,明明腳步那么沉,但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她拋起。
婦人輕輕擺脫了飛廉的扶助,婉拒了他的好意,說道:“我老人家還能走路。”
桌邊的小女孩也連忙跳下凳子,小短腿緊趕上兩步,想去攙扶婦人??伤?,反倒是被婦人一把抱了起來。
“這就是你的徒弟?”婦人看了一眼飛廉,繼續(xù)向靈玄發(fā)問。
靈玄點點頭,還是一言不發(fā)。
“晚輩風飛廉,見過前輩。”飛廉跪下行稽首禮。
小女孩在婦人懷里安安靜靜地看著,突然眼里發(fā)光,被飛廉發(fā)飾上那三根顫巍巍的翎羽吸引了注意力。
“免禮吧。”
飛廉站起身來,發(fā)現(xiàn)小女孩正直勾勾地瞧著自己,便笑嘻嘻地朝她扮了個鬼臉。
婦人寵愛地捏了捏女孩的臉頰,朝著靈玄介紹道:“這是我的……”話音一頓,可能是在計算輩分,然而實在算不過來,便接著說下去,“金鈴兒。”
女孩看著靈玄的身影,思索了片刻才細聲細氣地喚道,“姐姐。”
婦人噗嗤笑出聲來,“她比婆婆我還老呢,你竟叫她姐姐。傻丫頭。”笑聲中又有些許蒼涼之意,“算了,金鈴兒,帶這位小哥哥去尋你的兄弟姐妹們玩耍吧。”說著就把孩子放下了。
“是,先祖婆婆。”張金鈴伸出肥圓的小手朝飛廉招了招,“哥哥隨我來。”
飛廉探詢地望向師父,得到師父默許之后,便主動握住女孩的小手走出了房間。屋外張長云見他們出來,也沒說什么,依舊盡忠職守地站在門外。
“快把你那勞什子的靈霧撤了吧,我老人家都快駕鶴歸西了,你還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于心何忍。”
“無夢。”靈玄輕嘆著喚出對方的名諱。
婦人也用力嘆了口氣,似是感傷又似是慨嘆,“除了你,大概再沒有人會以這個名字呼喚我了。先祖,婆婆之類的,真是不勝其煩,我也不過才500多歲而已,哼!”說著說著,又有點憤憤不平起來,憔悴的臉上凝聚起怒意,一掃方才的垂暮之態(tài),看起來竟鮮活生動了不少。
她在桌邊坐下,又指著身邊的座位示意對方也坐下,自顧自地斟茶喝水,也不謙讓客人。
“還有多少時間?”靈玄在她身邊坐下,身上的靈霧已然消失,露出本來面目。
“放心吧,我也不可能立時就死了,大概還能撐個十天半月的。”張無夢望著好友,突然有點戀戀不舍地伸手捧住她的臉頰,“果然一直都沒變。”話語里說不清是什么情緒。
“都怪那時太天真,信了那死鬼雙修道侶的鬼話。否則,我的修為絕不會比你差。‘情’之一字,最是誤事!”說著發(fā)狠的話,卻并沒有怨恨的意味。
靈玄見她性情仍與過去一般火爆,忍不住露出淡淡笑意,順著她說道:“無夢確是天縱之才,不能怪張師兄對你一往情深。而今子嗣綿延,生生不息,福澤深厚,也不錯。”
“不提還好,提起這群不肖子孫,我就一肚子火。一個兩個的都迷戀紅塵、醉心功名,于修道一途毫無建樹,倒是十分熱衷繁衍子嗣。”張無夢既惱火又無可奈何,“這次傳音請你前來,一方面是想見你最后一面。自從老鬼道消身死,這些年來,看著孩子們一個個降生又一個個離世,我的心真的很寂寞,想找人說說話。”落寞的笑了笑,“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這群不肖子孫。你瞧瞧,什么子孫福,我老人家半點沒享到,都快死了,還得替他們操著閑心,真是孽債!”
“你占卜到了什么?”
“嗯。”張無夢正色道,“我大限將至,靈力枯竭,無法算得太清。不過,卦象中預示大劫將至,快則三五年,慢則十余年。這些孩子在大劫中,可能會有滅頂之災。我不奢求你庇護他們周全,只求在他們身陷絕境、走投無路之時,襄助他們一次。”
靈玄點頭應承。
“還有一件事……”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又咬牙堅定說道,“我希望你能收金鈴兒為徒。你剛剛也看到了,她資質(zhì)尚佳,已是這一干不肖子孫中最好的了。”
此話一出口,換靈玄遲疑了。
“我知你心有顧慮,若是還有其他可托之人,我也不會特意要麻煩你。而且……”張無夢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我為金鈴兒準備了一件拜師禮——你無法拒絕的,拜師禮。”
“我并不是想要什么拜師禮。”靈玄無奈地搖頭。
“我知。”張無夢安撫式地笑笑,很快笑容一斂,“你還是想找到她的,對嗎?”
“你不是一向拒絕為我占卜嗎?”靈玄有點動搖。張無夢是當世僅存的幾位的占卜大師之一,論起占星卜卦之道,自己是萬萬不及的。
“你以為我是想替你占卜?莫說我現(xiàn)在靈力無以為繼,便是全盛時期,你也知道我跟她性情不和,要我推演她的事是不可能的。”張無夢見她動搖,心中暗嘆冤孽,“而且她上一世對你怨結(jié)頗深,用一般手段恐怕也很難找到她。”
不錯,這數(shù)十年間她已試過無數(shù)手段都毫無頭緒。
張無夢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青玉瓶,“夢緣造化丹,聽過嗎?”
靈玄眼中綻出不可思議的異樣光華。
“這份拜師禮,你可滿意?”
“你是從何……”
話還沒說完就被冷冷打斷,“你不信我?”
“不,不是這個意思。”靈玄內(nèi)心掙扎了好一會兒,終于頷首,“好吧,我答應你收金鈴為徒。待她及笄之年,若道心堅定,我便帶她回云萊山修行。”
張無夢吁了一口氣,“你能答應,我本該高興才是。可看著你始終過不了那一關,又很擔心你。唉,想來這也是劫數(shù)。當年你渡劫在即,卻與九幽老魔拼得兩敗俱傷以至掉落境界。若非如此,你此刻早已大乘圓滿,羽化飛仙;而我那死鬼也不至于……”
靈玄柔聲安慰好友,“大道自來都是禍福相依,倒也不必計較一時的得失。再說劫數(shù)又如何,至少此刻我能陪在你身邊。”
張無夢笑著揶揄道:“就你的道理最多,可偏偏說服不了你自己。”
靈玄也不生氣,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口問道:“你方才說的大劫,可是與九幽有關?”
“不清楚。不過,應劫之地就在上京一帶。要不,待我再推一卦。”
“別……這事我已有些眉目,你還是好生待著吧。”
“那你姑且留下,我去把老鬼當年偷藏的那壇碧云春釀挖出來,咱們像過去那樣把酒言歡。”
“甘愿奉陪。”
靈玄師徒在張家村盤桓了七天。
七日之后,修真界曾一度赫赫有名的妙法上師張無夢,在自家臥榻上含笑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