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我朋友邀請我去喝酒，我去了。其實我并不愛喝酒，只不過礙于情面，畢竟能坐在一起的不是朋友就是同事。又或者說，是因為好久沒有出門了。 那天天色很暗，正下著雨、刮著風(fēng)，讓酒館門口的樹搖搖曳曳的。我跟隨他們徑直走進去，找到最里面的一間屋子，推開門——小小的一張桌子已經(jīng)圍了五六個人。 他們叫我坐下，我卻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他們叫我第三聲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尷尬地拉出椅子，坐了下來。服務(wù)員輕輕地推開門，給我們遞上來幾瓶冰啤，還順帶送了一碟花生米。 "別愣著啊，好久沒出來一起喝過酒了，都別客氣啊！"說罷，他們便各自拿了一瓶啤酒，撬開蓋子，喝了起來。啤酒的白泡滋滋的冒了出來，通過嘴角流到了下頜，沾濕了衣裳。 盤子上還剩一瓶啤酒，不等我伸手，啤酒已經(jīng)遞到我面前了，還貼心的開了蓋兒。那白泡沒流出來多少，就收了回去。 "其實我并......" "沒事兒，不差這一回。"我朋友拍了拍我，然后又喝了起來。 我顫顫巍巍地拿起酒瓶嘗了一口，先是冰冷凍牙的啤酒液充滿口腔，其次是那稍苦回甘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味蕾。吞下去后，是酒精刺激食道的痛覺與夏日冰冷交織的奇妙觸感。 然后我便繼續(xù)喝，繼續(xù)喝，就著怪味花生米，被朋友同事慫恿著喝下了整瓶冰啤。我的精神已經(jīng)開始恍惚了，有一股快感從我胃中直沖大腦。我有點想吐，可我卻還想喝。 我說過，我并不愛喝酒，那天的酒也并不甜，可我卻在那天喝下了整整五瓶啤酒。之后的事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是被抬著回到公寓的，他們怕我著涼，給在沙發(fā)上的我蓋了被子，還在茶幾上留了幾片藥——如果我吐的太厲害的話。 也不知道茶幾上留的字條是誰寫的，好難看的字。 次日醒來，已經(jīng)是十二點了。我用手把我從沙發(fā)上撐起來，被子打開的一瞬間一股隔夜的酒氣撲面而來，令我不得不扇扇味兒。不知道是想到什么，我立馬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徑直沖向了儲藏柜，用沾有酒味兒的手打開柜門。 "幸好藏著的酒還在......"我暗自竊喜，而后喜極而泣。 我真的不愛喝酒，一點也不愛。酒精刺激我的口腔，辣痛我的胃，讓我的被子充滿酒氣，讓我的開支變大，讓我容易忘記重要的事情，讓我無法過正常的生活......我只是想用酒麻痹我自己，我想忘卻我不愿記得的事。忘卻一切，我不愿記得的事。但是如果能忘，誰又會想用酒精清洗自己生銹的記憶呢。 六年前，我在我家門前樹下的黑色長椅上結(jié)識了一位戴眼鏡的長發(fā)女孩。她長得很清秀，猶如一朵潔白的百合。 那天天色很暗，但好在街燈昏黃的光給了我一絲慰藉。我倚靠在長椅上，打開一聽可樂，那氣泡一瞬間就冒了出來，濃烈的味道直沖鼻尖。 "真上頭。"我喝了起來，邊喝邊看來往的行人穿梭。我愛這感覺，閑淡而不急促。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兒走過來掀了掀裙子，坐在了長椅的另一邊，不忘撩撩頭發(fā)。她從背包里拿出一本紅色封皮的書放到雙腿上，用有神的眼睛去瀏覽書上的字。 她看的很認(rèn)真，我看她看的很認(rèn)真，她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抬起頭看著我："你看我干嘛？"被這話提醒的我連忙收回我的目光，尷尬的轉(zhuǎn)過頭去，"就，單純的覺得，你長得好看......" "是嗎？謝謝。"她的語氣緩和了不少，我回頭看，她沖我笑了笑，我也沖她笑了笑。我們都笑了，含著尷尬與欣喜，在笑意中結(jié)識彼此。 去年夏末，我和她分別于我家門前樹下的黑色長椅上，她將奔赴離這里很遠(yuǎn)的地方求學(xué)。我仍記得當(dāng)時我追上去叫住她，然后把手中握緊的鮮花送了出去。 "沒必要吧，我每年寒暑假都會回來的，又不是一走就走一輩子。" "儀式感還是要到位啊，既然都拿到你面前了，那你......" "不行，背包里裝不下了......干脆咱做個約定，每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彼此互相送對方一枝鳳尾蘭，你看怎樣？"她開心的笑了笑，歪著頭看我，像小孩子似的。 "那，行吧！反正不差這次。"我也笑了笑。 我們都笑了，在葉片已黃的杉樹下。 "那，再見了！"她轉(zhuǎn)過身，背著我揮了揮手，朝著小街盡頭走去。她走的愈遠(yuǎn)，身影就愈模糊，直至再也看不到視線盡頭的影子，隨后我轉(zhuǎn)過身，朝著公寓走回去。 后來啊，我選擇了留在這個小城里，找到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住在了一個有點年代的公寓里。雖然每天起床的日出會令人舒心，黃昏的日落會令人安穩(wěn)，可總覺得寂寞。 確實有點寂寞，雖然每個周末都會和她聯(lián)系。不過奇怪的是，從入冬開始，我發(fā)的消息都呈已讀不回的狀態(tài)，甚至過了幾天后，連已讀也不再出現(xiàn)了。 前兩周，在一次飯桌上，我媽對我說："最近咋了？看你臉色陰沉沉的。"然后刨了一口飯，望著我。"沒啥，只是沒睡好，最近加班多。"我應(yīng)聲回答，然后也刨了一口飯。 "哦，那好。"我媽隨后便沒說什么。我以為是住院的爸出什么事了，問了一聲，結(jié)果她平穩(wěn)的說了句沒事兒。我有點懷疑，又問了主治醫(yī)生，結(jié)果是：啥事沒有。 我很奇怪，為什么那天我媽的態(tài)度如此反常，總感覺有什么事藏著掖著。 我一個人回了公寓，拿起了手機。因為她和我媽的關(guān)系很好，所以我打了個電話過去。撥通電話號碼之后，隨著滴滴滴的聲音，電話被接通了?？墒请娫捘穷^不是熟悉的聲音，而是另一個男人的，"喂？" 我被驚到了，不過我冷靜了下來，"請問您是？" "??？你會不會是打錯了。" "不會的。或者我這樣說，您認(rèn)不認(rèn)識......" "不認(rèn)識，這電話號碼我剛從營業(yè)廳里注冊沒幾天，結(jié)果就有個陌生電話打過來，真奇怪......"隨后電話那頭掛斷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聽那滴滴滴的聲音。 我察覺到有些許不對勁，于是便給她媽打了電話。接通后，電話那頭傳來的的確是她媽媽的聲音，不過相比以前的開朗，現(xiàn)在反而低沉了許多。 "喂？" "阿姨，我想問問，她怎么了？最近我給她發(fā)消息她不回，打電話過去也不是她接，有什么事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 "喂？阿姨？ "喂？阿姨？沒事兒吧？ "喂？喂？！" "怎么會沒事兒？你還不知道？"電話那頭回應(yīng)了。 我渾身一顫，"阿姨，知道什么？" "我女兒出車禍都快一個月了你還不知道??？難道你從沒關(guān)心過她嗎??？"電話那頭語氣逐漸變得激動。 "什么？阿姨，您先別激動，出車禍這種事兒怎么可......" "你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近乎快癱坐在沙發(fā)上。 "我女兒，在走了一個周后，出車禍，搶救無效，當(dāng)場死亡。"阿姨的哭腔已經(jīng)很明顯了，"上周你爸媽和我們聚餐，我們沒來......就是因為去處理后事了...... "而你，作為她男朋友，作為她未婚夫，卻對此毫不知情......你真不是人吶......"說罷，電話便掛斷了。 我渾身癱軟下來，把手機放在茶幾上，腦子里一片混亂。 怎么可能？ 怎么會出車禍呢？ 不不不，一定是最近有什么不至于此的煩心事困擾了阿姨對吧？ 阿姨說的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她怎么會死呢，怎么可能會？ 我抬頭望向窗外。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玻璃上，窗外的烏云籠蓋了整個小城，客廳里除了街上照進來的淡藍的光與亮著屏的手機之外，一片漆黑。 "她沒有死吧。"我問，聲音只有我自己聽得到，然后房間里便再無他聲。我回過頭，看向掛在墻壁上的，我和她的合影。 從這一天開始，我再也沒有好好地睡過覺。 不知怎的，我像發(fā)了瘋似的，一次性購買了三箱酒，在每天晚上痛飲，最多一次喝了七瓶，被爸媽發(fā)現(xiàn)，送進了急診。原來的茶柜上的咖啡包和茶袋，也已經(jīng)被換作了鎮(zhèn)靜藥。 原來的我很愛喝咖啡，主要是為了提神醒腦?，F(xiàn)在的我發(fā)瘋似的喝酒，除了麻痹自己以外，再無他用。我很自責(zé)，沒有及時的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可我卻無能為力，只能在社會的小角落里獨自一人喝著苦酒。 原來的我下班總是第一個走，現(xiàn)在我卻為他人加班到深夜，不為錢，只是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我不想再陷入悲傷當(dāng)中。可是單位的大門不會為我常開，我只好獨自一人滾回我那臭氣熏天的窩里，繼續(xù)喝著我那苦酒。 我天真地認(rèn)為酒精能幫我洗刷掉我一切的悲傷，自責(zé)，罪孽，痛苦。可我畢竟天真，只好讓酒精清洗掉除了她之外的一切記憶。 我忘不了她，可她已經(jīng)死了。 她，已經(jīng)死了。 已經(jīng)死了。這是現(xiàn)實，不是夢。 可是我還沒有看夠她的臉，她的心，她的夢，我們之間還有沒聊完的話，沒牽完的手。哪怕最后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沖破火化爐的鐵門，再看看她的遺體，與她在金黃燦爛的烈火中升華，在孤獨的幻覺中繼續(xù)活著。 但現(xiàn)實不給我們茍延殘喘的機會。一束六年的玫瑰，在自然面前已然化作一縷飄搖夢幻的輕煙，隨著時間飄逝在銀河當(dāng)中。這束玫瑰只有相逢，相識，相伴，卻無相別。我已落得可悲、可笑又可憐的人兒的名號，在陰溝中，孤獨地度過剩下的漫長的時光。 在我眼里，世間再無光輝。 我記得當(dāng)初遇見你時，你向我闡述你那宏大的理想，和我一同坐在長椅上，喝著可樂，望著天。 我記得我們一起過彼此的生日時，你送我的航模，我送你的百年孤獨原本。 我記得我家陷入困境時，你家向我們提供不知多少的幫助。 我記得你我分別時，你包上的米妮，我帽子上的米奇。 我為你戒了咖啡，放下了煙，卻因為你的死掉進了酒里。我為你而開始注重自我，卻因為你放棄了理智。我此生都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卻唯獨你，望有來生。 我早已忘卻了一切，卻還洗不掉烙印在心上的你的所有所有...... 你一定還記得你走時與我的約定，那就是每年開春時，要為彼此準(zhǔn)備好一枝新鮮，純潔的鳳尾蘭。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春了，我也已經(jīng)站在了當(dāng)年與你相遇的長椅大樹旁，手中握著一枝只屬于你的，新鮮的，純潔的鳳尾蘭。 而你，那個不變的，渺小的，可愛的，我忘不掉的你，還會像原來一樣，前來赴約嗎？ ——如果你還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