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十二章（4256字）

作者：我（等壓線稀疏）

高水向著云斷山脈的西南向構(gòu)造線流淌侵徹，勾勒出千折百轉(zhuǎn)的山與谷，被巨大樹木掩映在一片郁郁蔥蔥的萌蔭之中。漫道古跡邊鐵銹斑駁的燈樓，在陰雨霾霾的暗夜里，在楓雨與列車遠光燈折射出的光暈里，透射過一分微弱的橙光。

夜晚的緊風吹過眼前徐徐鋪卷而開的茫茫雪原森林，吹起陣陣獨遺花的香氣。她遠遠地眺望著夜空星宇之下輪廓依稀可見的生命之樹，和那相隔不遠處的閃耀著微渺藍光的中心塔，如今已經(jīng)竣工的中心塔……她突然感覺到一絲絲的陌生感、一點點的害怕，她離開了，多久了？她是否還記得曾經(jīng)的那些，漸漸逝去的往事……她并不愿再在外面飄蕩半生孤零無依，也一樣不愿像曾經(jīng)的自己，茫然無措……可無論怎么說，她手中握著這把劍，也僅僅只能由她來握。

“今天有一班車要?？吭茘彙?/p>

列車緩緩減速，開進車站的分岔口。也僅有云離所在的這一節(jié)車廂分離了出去，緩緩地沿著導(dǎo)軌向著到達站臺滑行。

“到了……到了……”她在心里默念著，她也將要看見那些分別了許久的人。她沒有把自己要回去的消息告訴任何人，她也不知道應(yīng)該和他們說些什么，如何，把那些已經(jīng)失去的再說出口。她許久之前便已經(jīng)站在了車廂門前，等待著窗外的景物不再移動，等待著車廂門打開。

寂寥的月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她獨自一人走出車廂，讓侵徹進這小小車站的寒風，吹起衣帶與發(fā)梢。一霎那間，身上便感覺到了故鄉(xiāng)的寒冷……然后，看著動車狠狠地關(guān)上車門，飛速向著正軌開去，帶進一陣呼嘯的冷風，穿行而過。

站臺建在懸崖峭壁之間。她緩緩走了幾步，腳下的青石臺階，有幾分熟悉的感覺……

此時已將近深夜。她覺得，應(yīng)該不會還有誰停留在街市上，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登上了巨藤樹。似乎只有守衛(wèi)依舊在站著崗。云離緩緩走上去，然后握住劍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劍柄遞了過去，上面雕刻著一個極為特殊的圖案，她也不清楚是什么圖案。不過是父親曾經(jīng)告誡自己的話，她都一一牢記在心。她還不想這么做，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個她自己無法接受的身份。可除此之外，自己所有的物品，都被留在了千萬里之外的遠方，無從尋跡。

（“請出示健康碼、行程碼?！保?/p>

“哦原來是……請進?！?/p>

云離看了看，衛(wèi)兵的臉頰上，盡管戴著圍脖，可仍然已經(jīng)結(jié)滿了冰渣子。執(zhí)著長槍的雙手看著都已經(jīng)凍僵了……

“我看你在這里站崗站了挺久了，快到換班的時間了吧？”

“我要值守一整夜……”

“啊，為什么？以前不是……”

“這是督焰長老制定的新規(guī)?！?/p>

云離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便只好點了點頭，把劍收回腰間，匆匆走開了。

沿著盤旋樓梯拾級而上，來到藤葉交織巨樹林間，穿過一座座鋼橋，看見已有枯黃的葉片在寒風中被吹落……她猛然間看見，那個熟悉的面容，那個熟悉的人，在此刻的深夜，正倚靠在欄桿邊，抬頭望著遠方。

云離急忙跑上去，而那人像是也已經(jīng)看見了她。

她走下了臺階，迎向云離，卻站在原地楞了幾秒，似乎，在細細端詳著眼前這個分別了許久的最親密的人。

“瑟林……”

“你回來了啊……”

云離一下拉住了瑟林的手，然后一把把她抱住。她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找到一個人去傾訴，但卻說不出口。

她感覺自己想哭，也許不是那個真實的自己，那個真實的自己，只感覺到心頭百感交集，她在想，自己為什么沒有一種負罪感，過去的事情、發(fā)生的一切為何突然變得不那么記憶猶新……她哭不出來，也許只是如刀割般的寒風，把那略微有點點濕潤的眼眶吹干了……但她聽得到瑟林的啜泣聲，那聲音仿佛是，一人在孤獨著、寂寞著、思念著、回憶著、被驅(qū)使著……她似乎有些麻木，感受不到腳下的顫動，感受不到波浪的的起伏。

為什么會這樣啊……為什么會這樣……她緊閉著嘴唇，說不出話，卻明明，有太多想要訴說的東西……

“先進屋吧，外面冷……”

瑟林背著她，偷偷擦去了一些眼眶邊的淚痕。

“你們怎么，突然回來了，我們，什么消息都沒收到……”

“我……我一個人回來的……”

“那寒煙呢……”

“他……”

“你怎么，身上這么……”

云離真的不知道，應(yīng)當如何回答，腦海中霎那間飛速掠過的那一幕幕，讓她一瞬間陷入了迷茫，只有嘴中的含糊不清……

恰好此時，云含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云離……”

“哥哥……”

“回來了就好。早點休息吧，已經(jīng)，很晚了……”

云離點點頭。

云含再也沒說什么，只是低著頭，緩緩回身走進房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啊……發(fā)生了什么……”

“瑟林……”她忽然間感覺到眼前一陣又一陣的暈眩。她漸漸感覺自己無法再記起那些慘淡的回憶，是她不愿意記起那些回憶。眼前的一切如一張張空間的斷片重疊著、層層堆砌著。她不知道自己正在看到的是什么，那種感覺，似乎是失去了一切對周圍任何的事物的感知，就是那種，在那個一瞬間，當她的右手緊握著劍柄，盡全力劈下之后的那一瞬，那可怕的一瞬間，讓她感到，難以為繼的感覺……

“別再說了……求你了……”

瑟林，緊緊抱著云離，把頭靠在她的懷中。

“寒煙……”

她說不出那些冰冷冷的話，因為她知道，這似乎完全是自己的過錯，當然，不過已經(jīng)是，模糊的、被那些奇怪的往事沖淡了的記憶里，她自己的臆想。

她能感受到胸口處，留給她些許慰藉的一絲臉頰上的溫度。她用布滿傷痕的雙手，輕輕撫摸過，瑟林披散在她懷中的長長的藍發(fā)。這似乎是，一種久違的，母愛一般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么想……也許是她太渴望了……太過于渴望這種感覺……

她一直記得，云含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父親是這么對她說的。而瑟林，是被父親收養(yǎng)的孤兒。那么她自己，到底是誰……她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父親也從未提起過……

“你身上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她竟然不清楚自己的腦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強烈的模糊的折疊著的，如同自己的幻覺一樣……云離猛然間想起，那枚幻方……那枚幻方……

“瑟林……別哭了……好嗎？別哭了……我會告訴你的，告訴你這一切……我想……一個人……冷靜一下……好嗎……”

這似乎是帶有幾分冷峻的語氣。瑟林的右臉頰上沾著一道淚水流淌而過的痕跡，看著兩眼空洞的云離，緩緩松開了雙手，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低下頭，走開了……

云離突然清醒過來，看到藤蔓交纏在窗邊，童年、少年的小屋里，一切都顯得有幾分熟悉，有幾分陌生，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似乎又，顯得空蕩蕩的。她漫無目的地走了走，腳踩到木制的年老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聲吱吱嘎嘎的聲響，腳步一下子變得謹慎起來。她害怕被云含和瑟林聽見……他們此時一定還沒有睡著……也許，他們根本就睡不著……

云離趕緊關(guān)上了燈，溜進了自己的小房間中，轉(zhuǎn)身推上了門，一下擰動門把手反鎖了起來，只聽得，“嗒”的一聲清脆的聲響。

這里的一切，似乎還是原封不動地為自己保留著，盡管，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她像是沒頭蒼蠅般地四處走了走，然后走進了衛(wèi)生間，突然一抬頭，看見了，鏡中的自己，一身的蓬頭垢面與頹唐，一身的臟垢與血污。她之前還未曾這樣仔細地，看著真實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怎么會，變成如今的這幅模樣……她摘下殘破不堪的斗篷，脫下厚重的外套，只看到了，手臂上一處連著一處露出的傷痕、一道道纏繞著的繃帶，她看著它們，能隱隱感覺到一陣刺痛——云離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經(jīng)歷了、遭遇了怎樣的一切。她僅僅是活著回到了故鄉(xiāng)，而另一個人，卻沒有。

她仔細地洗了洗自己沾滿污垢的雙手，然后，忽然捧起一把水，抹在了臉上，聽著流水聲“嘩嘩”的聲音，看著鏡中憔悴的自己……

依稀還記得那些藥品存放著的位置。她先是關(guān)了燈，然后走到房門口，看著門把手，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去輕輕地擰動下面的旋鈕，又是，那一聲清脆的，“嗒”的聲響。

她躡手躡腳地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索著，又是吱吱嘎嘎的，讓人感到有些煩躁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在她的耳畔響起，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隨之起伏……

……

云離終于躺倒在了久違的舒適的床上，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寒窗之外的飄雪漸漸停歇，樹林掩映之間露出了一小片星空。暗紫色的天光透過百葉窗灑落在小屋里，如仙塵陣陣揚起，然后在寂靜之中緩緩沉降。

她又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突然回憶起，在曾經(jīng)的那些夜深人靜之時，她常常悄咪咪地從窗戶翻出去，沿著一道道狹長的木棧橋，去到生命之樹最頂層的觀景臺上，那一座小小的亭臺樓閣，吹著晚風，仰望星空，眺望遠方……心中頓時就有了強烈的愿望，她靠近窗戶，小心翼翼地推開窗，然后翻身跳下窗臺。寒煙，曾一次次地，守候在這里，也曾一次次地，陪伴在她身后，走完這一段旅程，穿行過一座座木橋，爬上蜿蜒曲折的臺階，最后來到這略顯的簡陋的，一方小小的亭子上……

她看到，在那里，世界線正向著無盡的遠方延伸，奇點之處，是跳躍著的、幻變著的、閃耀著的星點。

“你從哪里來，又想要去往何處？”

她回憶起，在茫茫雪原之間的小木屋里，遇到的那位老者，去到那萬里之外的，世界的北極，北冥之地；曾有那么一瞬間，她隱約仿佛看見，天空中星羅棋布的點狀陣列，無數(shù)的節(jié)點向著四方延展，像是一張大網(wǎng)，籠罩在蒼穹之上；曾有那么一瞬間，身邊是那紫色的光芒在虛幻中漸漸褪去的殘影；曾有那么一瞬間，頭頂是支離破碎的夜空，閃電籠蓋著四野，驟臨于高山之巔；曾有那么一瞬間，腳下火光閃爍，間雜摧枯拉朽之聲，天空中的火團遮天蔽日，如流星墜向大地；曾有那么一瞬間，這么多的場景，似乎都交織雜糅在一起，在眼前一段一段地呈現(xiàn)著……

“我不知道……”

“那就，追隨自己的內(nèi)心吧。”

“人生如旅，你也可以無聲地前行?！?/p>

寒風吹徹，星斗橫空，霜天難曉，小樓生寒。

她曾經(jīng)想過，自己為什么要回來……在那絕望的一瞬間，她也曾想過，讓自己也一同消失在遼闊的原野上，永遠，永遠不再回到故鄉(xiāng)。直到，忘卻那些所有的，她所熟識的人；直到，所有人將自己忘卻……她竭力想抑制住這種沖動的念想，可只要那些記憶存在，她忘不了，忘不了……這做起來比說起來要難得多，她心里十分清楚，還有人在等待著她，永遠有人，永遠地，等待著……她不敢想象他們，不敢想象自己，會如何度過余生……

“過去的一切終將會過去的……”

“我只是想，純粹地，回憶那些過去，找到一些，曾經(jīng)的身處在這里的感覺……”

她就這樣佇立在寒風中，刺冷的寒氣讓她直打哆嗦，眼神四下尋找著，一切能夠喚醒那些記憶的事物，可惟有那登上亭子的一霎那，似乎有那么幾分感同身受。目光下那些積滿皚皚白雪的樹林、那些忽明忽暗的燈光、那些如同拓印在遼闊原野上的溪流與河谷，變得疏遠又陌生，看一片漆黑之中，云斷山脈下的霧氣緩緩聚積、升騰。

她伸出雙手，看到了左手手腕上，剛剛才纏繞上的白色的布條。她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揾在嘴巴上，哈了幾口熱氣，才感受到，那些臉頰上，已經(jīng)被風干的淚痕，變得有些癢癢的……

“在此為你停留，

“在此為你駐守，

“在此為你奔走，

“在此為你等候……

“莫獨自消受，

“訴愁……”

（未完待續(xù)）

（這特么隔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