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著臉，任由兩個打過幾次照面的保鏢大姐姐把我架上那輛加長林肯。

我想這個場景在其他人看來一定十分引人誤會，就好像什么黑幫片的綁架橋段一樣?！ㄒ徊煌氖牵疫@個主角口袋里只有一枚買餐包剩下的鋼镚。

大道寺斜靠在車上的沙發(fā)上，纖細(xì)潔白的手指摸著下巴，表情詭異地打量著我。

我驚悚地看著她眼睛里迸出的、可以稱得上興致盎然的光！

她的一只手擋在嘴邊，我只能看見她兩片嘴皮子上下翻飛，旁邊西裝革履的女造型師頻頻點(diǎn)頭，兩只手在鍵盤上蝴蝶一樣翻飛。

我顫顫巍巍地說：“大，大道寺……”

她立刻豎起食指壓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靜，我于是從善如流地閉嘴。

……總覺得這個時候的大道寺被開啟了什么奇怪的開關(guān)，我還是謹(jǐn)慎一點(diǎn)為好。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對我來說簡直就像被重塑了一遍三觀。

在僻靜的拐角，大道寺把我推下了車，又推著我上了一輛大卡車。大卡車真大啊，活似一個行走的別墅。

她關(guān)上了車廂的門，我看著面前的景象已經(jīng)麻木了。

左右掛滿華麗的衣服和配飾，中間擺著一個大到夸張的梳妝臺，上面擺滿了晶瑩閃亮的瓶瓶罐罐。

集化妝間與造型工作室于一體?？茨切┮路L(fēng)格，應(yīng)當(dāng)都出自大道寺之手，因此這輛車應(yīng)該也是大道寺本人所有。

我與大道寺同校六年，就在這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個月，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了一個第一天就知道的事實(shí)——大道寺，果然是不打折扣的大小姐。

我像個被上帝之手扯來扯去的木偶，呆呆地聽從指令，比如抬手、低頭。如果說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閑心偷瞄一眼鏡子里的我被捯飭成了什么熊樣，那被折磨了十分鐘后，我整個人都已經(jīng)入定了。

我只是個呆滯的洋娃娃。

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我仍然在發(fā)呆。

大道寺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好幾下：“佐藤……佐藤同學(xué)！”

我眼睛眨眨，這才看清面前那張滿滿興奮的笑臉。

——大道寺哪來這么多精力？被折騰了半天，我都困了。

她語氣十分滿意，含著自信的笑意：“我就知道這樣最適合你?！?/p>

我看著全身鏡里的自己，慢慢伸出手去。

我就像那種少女漫畫里被帶去變換造型的女主角，又像是打開了新世界大門、剛剛變裝的魔法少女。

不過我比她們好一點(diǎn)。

我咬了咬舌頭，壓下一句傻乎乎的“這真的是我嗎”。

我猶疑著張開雙臂，側(cè)著身子看了看鏡子。

鏡中映出大道寺欣賞的眼神。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脖頸纖長白皙，真的很好看。

而我的背脊自然地挺直，甚至都沒有經(jīng)過自我提醒。

這時我不期然想起媽媽當(dāng)年經(jīng)常說的那句、從某本雜志上看來的二手雞湯。

“衣服可以映照出一個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p>

的確如此，雜志編輯也并不只會編些無用的廢話。我想。

我微笑著踏出車門，踏上鋪滿花瓣的道路。

圍繞著我的是反光板和攝像頭，“被記錄、被欣賞”，這個念頭就像一朵遲開的花，在我腦海與眼神中輕輕搖曳。

春天芳香的風(fēng)吹過，漫天粉色花瓣和我的長發(fā)在同一時刻飛揚(yáng)。我向著大道寺的方向，綻放出一個真心的笑容。

那一刻我聽到咔嚓的聲響，此時此刻的我就這樣定格。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

雖然輕微，可我就在這個瞬間，聽到了蛻變的聲響。

成長這件事情十分微妙，更多的是無知無覺走過節(jié)點(diǎn)，回首時方能含淚微笑。

但我不同，我明確地，在大道寺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感到了身后蝶翼掙脫了禁錮我多年的蛹。

我抬頭看向友枝町三月的晴空。

我的姓氏普通，我的名字也普通。

我性格平平，我的家境也平平。

我在大道寺注定光芒萬丈的人生中，只會是背景板，和永遠(yuǎn)的配角。

但是這個女主角，眉眼彎彎地，把我推向了鏡頭聚焦的中央。

如果我人生中有什么特別燦爛的時刻，那就是現(xiàn)在了。

那就是被大道寺目光注視著的此刻了。

我轉(zhuǎn)了個圈，裙擺綻開，猶如盛大的慶典。

那場拍攝之后，很快就到了真正的慶典。

——我們的畢業(yè)典禮。

我站在櫻花樹下，忍住了東張西望的欲望。

本來孤零零站在人流涌動的樹下就很傻了，表現(xiàn)出“我在等人”那就是傻上加傻！

我不由腹誹起這個六年里說了不到十句話的山崎同學(xué)?！摬粫菒鹤鲃“?，看他濃眉大眼，真的這么幼稚嗎？

就在我決定果斷離開的前一秒，那個男孩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是真的很會卡時間。

他臉頰微紅，頭上還沁著汗珠，也許是跑得太快了。我掏出手帕，嘆氣說：“山崎同學(xué)……不用那么著急的?！?/p>

他的臉更紅了幾分，接過我的手帕，胡亂擦了擦，想把臟手帕遞給我，又猶豫地停住了?！拔遥蚁戳嗽龠€你！”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孩很可愛，為什么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呢？我恍然發(fā)覺，那些獨(dú)來獨(dú)往的時光，我實(shí)在錯失了很多，比如那些笑臉，和那些善意背后的真心。

我說：“不用啦，你留著用吧?！?/p>

山崎同學(xué)眼神慌亂了一瞬，然后細(xì)細(xì)地疊好了手帕，放進(jìn)了口袋。

“那……你想告訴我什么呢？”我看他不說話，主動開口問道。

他看著我，突然間眉眼一彎，笑了起來，恍惚間竟脫去了稚氣，有了少年的模樣。

“佐藤同學(xué)拍的廣告很棒，我在路上都有看到?！?/p>

那個少女系列長襪的廣告在前幾天鋪滿了整個友枝町，走著走著突然碰到我自己的笑臉，其實(shí)是蠻奇妙的體驗(yàn)。

我想起媽媽那天下班回來時，臉上表情怔忪。她凝視我許久，眼中怔然落淚。她輕輕擁抱我，說：“愛子都這么大了。愛子真的長大了?！?/p>

媽媽反手擦干淚水，笑容里有酸澀，更有不容錯認(rèn)的驕傲。

“我的愛子真好看。”她說。

我有點(diǎn)羞澀，又有點(diǎn)開心。

我說：“是嗎？謝謝你夸獎我了。”

山崎同學(xué)點(diǎn)點(diǎn)頭：“真的很好，我是說……你現(xiàn)在這樣真的很好?！?/p>

我疑惑地看著他。

山崎不好意思地?fù)蠐项^：“一直都想和你說的，你……你笑起來很好看。你……你還記得一年級的入學(xué)式嗎？那么多人里，你第一個對我微笑?！?/p>

當(dāng)然記得。但是我不記得山崎。

我的記憶里，大道寺閃閃發(fā)亮，就連我自己都變成一個黯淡的側(cè)影。

可是原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人把我的笑容當(dāng)做珍貴的記憶，妥善收藏。

最后他說：“最近感覺你變了很多?！宜坪跽f了多余的話?！?/p>

我眨眨眼：“好的變化還是不好的變化？”

“特別好的變化。”山崎同學(xué)語氣肯定，眼神溫柔。

我笑了起來。

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人群的歡呼。

原來有一個班的同學(xué)放飛了氣球，五顏六色，在空中越飛越遠(yuǎn)，像年輕的夢想。

大道寺在人群的中央，眼睛里是勝過星辰的閃亮。

那張臉，我看過整整六年。

我曾在各種距離各種角度見過那張臉的各種表情。夕陽下我見過溫柔的側(cè)臉，黑暗的觀眾席上我見過閃耀的容顏。過往的碎片在我眼前歷歷如昨，全部化作此時大道寺心有所感回頭的一眼。

我想起當(dāng)初，我最終還是加入了合唱團(tuán)。

一年級的大道寺被我拒絕也不見失落，只是真誠地看著我：“加入合唱團(tuán)吧，好嗎？我真的很想和佐藤同學(xué)一起唱歌?！?/p>

我無可無不可地說：“可是填表好麻煩……”

她默默地舉起了填好我名字的另外一張表。

我：“……”

合唱團(tuán)的第一次排練，結(jié)束時要拍大合照。

大道寺站在最中間，卻回頭用眼神尋找我。她向后排的我伸出手，像是一個并肩合影的邀請。

我看著那只手，那是一年級的大道寺還帶著嬰兒肥的手。

我向后退，退到了只能拍到頭頂?shù)牡胤健?/p>

那就像是我之后六年的預(yù)演。

大道寺越來越受人歡迎，人人都愛她，人人向她伸出熱情洋溢的友情之手。

除了我。

只有我，一次次匆匆扭頭，躲開那只溫暖堅(jiān)定的手。

我今天帶了相機(jī)來。

我站在櫻花飄落的樹下，第一次，鼓足了勇氣，大聲地喊道：“大道寺——”

大道寺聞聲回頭看我。

我說：“請你到我這里來——”

我看到大道寺臉上的表情仿佛被點(diǎn)亮，她經(jīng)過重重的人群，走向我。

她身上那件淺藍(lán)色裙子何其眼熟，隨著她的腳步，裙擺與蝴蝶結(jié)如同振翅欲飛的鳥，飛翔在春日的晴空。

我一把攬過她的肩膀，向她的方向歪了歪頭，就像任何一對要好的朋友。我舉起相機(jī)，我們一起露出最最燦爛的笑容。

我們終于有了一張完美的合影。

“我可以叫你愛子嗎？”她突然問道。

“可以呀，知世。”我笑著說。

“那么愛子，照片洗出來請一定給我寄一張！”她表情嚴(yán)肅。

“一定！”

我們終于開始互相稱呼彼此的昵稱，在即將分別的時刻。

如果這場對話發(fā)生在六年前的清晨會是如何？我垂下眼睛微笑。

這是三月的末尾，友枝町漫天緋櫻。

何其有幸，我曾路過你注定閃耀而燦爛的生命。在交匯的那一瞬間綻放的光芒，已經(jīng)足夠點(diǎn)亮我此后的路途。

人人都愛大道寺。

……包括我。

（小罪木有話說）

總覺得比那次寫“我的妹妹不可能那么萌”好很多了，也想起上上次那個繆斯百，合文了。

上上次畢竟第一次寫百，合文，而且是μ's的 也不懂得把握尺度，誰都有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