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正值疫情，本想年初時得到控制，未料想近幾月病例突增，我的好友大劉出來辦事，迎上封城，暫住我家。

我倆數(shù)年未見，飲酒敘舊。

學生時期，我曾組建過一支樂隊，當時生活拮據(jù)，囊中羞澀，買不起些好樂器。

正當我苦悶地擺弄著手里的燒火棍時，角落傳來一陣大小鼓，吊镲的聲音。疑惑望去，發(fā)現(xiàn)大劉極擅口技，唇舌舞動之間，各類樂器聲不絕于耳。大家贊賞之余，突然靈光乍現(xiàn)，自此改為純人聲樂隊，即無樂器伴奏，只以人聲清唱。雖談不上專業(yè)，好在每日聚堆練習，日漸默契，我們嘗試過編排各類風格的音樂作品，也算充實了空閑的時間。

畢業(yè)之后，各自去往不同城市學習發(fā)展，聚少離多。

得閑時，確實偶爾產生一股沖動的熱情，一開始確有嘗試過幾次，沒倒騰會兒便覺得少了份心氣。我也嘗試過聯(lián)系他們重溫舊日，卻總是有人缺席。唱高音聲部的小李喝酒應酬多，嗓子機能衰退，我們常笑他破音，他不服氣，清了清嗓，挺了挺胸，正欲展示輝煌highC，見他憋紅了臉，終究還是不失眾望的破了音，像抄著鈍到分不清刃背的刀去宰殺一只得了肺穿孔的雞，這時他也不再倔強，自嘲這是黑嗓美聲，引領世界潮流。

后來大家總是不約而同的不再提起樂隊之事，再聚一起也是吃飯喝酒，話題變成了家長里短，車貸房貸。
我心中落寞，將對音樂的那股勁兒全部使在了工作上，現(xiàn)在我已有條件添置理想中的樂器，收藏了許多大師簽名款的琴，可時常還會感覺心中缺失一塊，難以將它填補，以往的熱情就像手上的琴繭，漸漸地消退了去。

與大劉酒過三巡，我半暈半醒，聽到一陣音樂，我摸過手機，一臉迷茫。

“大劉，你在啟動原神？”

面前的大劉放下捂著嘴的雙手，原神啟動的動靜再次響起。

我很驚訝，大劉一臉神秘，“想聽聽更炫的嗎？”

半晌后，我徹底拜服了。大劉僅憑著口技，模擬出鋼琴架子鼓，各種管弦樂器，甚至彼此相融交織在一起，根本不像一人同時所為，并且能編奏了幾首現(xiàn)代流行歌的remix，在中間穿插人聲歌唱，比起傳統(tǒng)的bbox，延伸出令人沉迷的音樂性。更加驚奇的是他除了模擬樂器，甚至還能模擬出效果器的作用，通過調整聲音強弱，控制聲帶，口腔內部的共振，能聽出漸變的回聲以及音色的獨特顆粒感。

一陣顫音響起，仿佛他的口中有一位西班牙的傳統(tǒng)弗拉門戈吉他手，琴聲熱情似火，時而激奮高昂，時而娓娓道來。我的眼前仿佛暈染出一個畫面，夕陽西下，安達魯西亞的街邊坐著吟游詩人，他虔誠地在琴上焚上一支香，傳說吉他手彈錯了一個音，那支香便會點燃整個木琴，連同演奏者一塊燃燒殆盡。古典的琴聲與明朗的節(jié)奏隨著青煙裊裊升起，講說著吉普賽人流浪的不屈靈魂。吉他奏完，蕭聲竹笛聲又起，大劉嘟起嘴唇，手指在空氣中舞動，悠揚婉轉的蕭聲如泣如訴著，眼前頓現(xiàn)俠士林中劈竹刺樁之景，耳邊驚聞打斗喝叫聲，刀劍揮舞聲，山風呼嘯聲，竹葉散落聲，曲終景未散，余音繞梁，仍未回神。

幾分鐘后，我終于清醒過來，贊嘆大劉神乎其技的口技。

大劉臉上浮現(xiàn)落寞，他問我可知劉百禽這號人，大劉乃是他的后人。

我震驚的無以復加，劉百禽這號人，我曾在東京夢華錄中讀過，說是宋徽宗年間杭州有民間口技藝人，擅長模仿鳥類與各種禽獸鳴叫，以假亂真，以一人而學百鳥，得一百禽的名號，與明清畫眉楊，民國時期百鳥張一類，都屬于民間神人，此等傳奇人物，只見書中描寫，定會覺得是街坊百姓一傳十十傳百，其中夸張夸大，作出傳說色彩，當故事看則罷，不可較真，而細細想來，面前的大劉剛才所表演的那些，已然是一位現(xiàn)代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傳奇大師。

大劉繼續(xù)說道，口技這門學問，?在古時有許多延伸出的曲種，有如南宋盛行的隔壁戲，藏身布幔之內，幕外演繹提偶舞扇，幕內模擬種種聲響。當時的曲藝豐富的很，戲也不局限于口中發(fā)聲，也有利用物品，刀案切出征騎馬蹄，掃帚掃出滂沱落雨。不就跟那現(xiàn)代電影的音效師一樣么。

我遺憾道，“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很少人了解傳統(tǒng)的口技了吧，更加流行的是西方的bbox，但與中國傳統(tǒng)的曲藝比起來，還是缺乏了些文化底蘊?！?br>
大劉聽后眼神一亮，喝了口酒，贊許地說道，“沒錯，就如同國產的原神一樣?！?br>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問他有沒有繼續(xù)深造口技的打算，這也算是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份非常很偉大的工作。

“當某樣文化需要個別人來傳承，需要一段過程來發(fā)揚和傳遞的時候，這件事就已經(jīng)成為一件無比孤獨，責任重大的事了，天將降大志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啊，餓其體膚?！?br>大劉惆悵的說。

“其實主要還是覺得自己學藝不精，雖然表面的模仿差不多已經(jīng)到位了，但總覺得還欠缺一種顛倒乾坤的魄力，就像再好的曲子，也要伴著內涵豐富的詞和細致的表演，曲是皮相，詞是骨血，至雅如昆曲，像是趁江鄉(xiāng)落雁孤鷺，弄瀟湘云影蒼梧。又或是，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那詞都是大文學。又像是電影中的配樂，單摘出來的音樂固然不錯，但配上影片中的畫面，相襯著此情此景，才稱得上是經(jīng)典。少了那份靈魂上的震撼，就算我窮極一生，不過只能在聲音上鉆研個形出來，琢磨不到更深層次的意?！?/p>

我聽大劉一言，若有所思，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

當晚，大劉喝了個大醉，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夜里了。

大劉揉著宿醉脹痛的腦袋，一邊喝茶，一邊看我打游戲。
“我艸！這tm你能0-6啊？你輸出能不能上四位數(shù)?。堪。俊?br>“包包你怎么這么勾八菜啊，能不能補一槍?！?br>
我對著屏幕怒罵道。

音響傳來包子的聲音：
“......
啊，喂？剛才網(wǎng)不好，我沒聽到......
睡著了睡著了
啊呀，我0-6是為了給你創(chuàng)造表現(xiàn)的機會啊，這你也要怪我啊。
這隊友掉線啊，他不掉線我怎么可能0-6啊
那怎么辦嘛，那你報警抓我唄，那你去法院告我唄！”
......
我被氣笑了，摘下耳機，去找煙抽，平復心情。

一旁的大劉聽得瞠目結舌，奧西里斯試煉，玩弓榴，盤盤負戰(zhàn)績，半天榴彈沒殺一個人。

雖然大劉不玩命運2，他不懂這些操作的含金量。

但他聽得懂這種情景之下，聲音的具體內容。

包子在我的怒斥中竟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時而發(fā)出委屈可憐的聲音，時而發(fā)出理直氣壯的聲音，上一秒仿佛犯錯挨罵的孩子，下一秒囂張放肆的像別人坑了他。其中跨度之大，變化之快，如同歷史車輪轉瞬滾過千百年間，又仿佛佇立于奇巔之上，身前電閃雷鳴滂沱大雨，身后碧空如洗萬里無云。剎那間大劉仿佛聽到了萬物蒼生的聲音，有威武雄壯如獅吼，有窸窣細小如蟲鳴，頃刻間可顛覆自然法則、宇宙規(guī)律。

沒錯……大道至簡，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形就是意，意就是形！花兒感知到熊蜂飛行振翅的聲音后能夠釋放花粉，播放毛蟲啃食葉片的聲音也能使得擬南芥分泌芥子油，人類幼兒時語言系統(tǒng)尚未發(fā)育，卻同樣能根據(jù)音樂作出悲傷的反應。
人的感官怎會那樣局限，每個人都有著無形的觸角，每時每刻在觸碰著這個世界，在家中，熟悉的氣味和空間會讓人安心，而在澎湃的海邊，壯闊的山頂，璀璨的極光下，呼嘯的瀑布前，我們的觸角即使不斷延展也無法探知到自然的邊界，此刻包裹著身體的是整個磅礴瑰麗的世界，使我們熱淚盈眶的是一種透明且清澈的共鳴。

蜂鳴授粉就是真正的大道至簡，讓最純粹自然的聲音觸發(fā)人類最純粹自然的聯(lián)覺。

大劉被這種共鳴振動得無比震撼，他用顫抖的聲音連連對著屏幕喊了幾聲包老師。

包子短短幾句話，便讓他跨過了悟道的門檻，攀得了醒悟的境界，自此他不再迷茫，也終于體會到了口技最為深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