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小說真是有些難懂，”店員小姐對著正在用餐的千說了這樣的話。

“是嗎？”千放下餐叉“不過你總不至于一處也讀不懂吧。”

“嗯，那也倒不至于吧……可能?！?/span>

“上次你給我推薦的咖啡廳我去過了，感覺真不錯?！钡陠T小姐的遲鈍讓千不得不轉(zhuǎn)移話題，但他并不討厭這份遲鈍。

“對嘛，對嘛，那個地方也是我偶然間找到的?！甭牭角ч_始談?wù)撟约毫私獾氖虑?，店員小姐顯現(xiàn)出極高興的樣子。

“這種地方已經(jīng)很少見了呢?！?/span>

“不僅是咖啡哦，那家店的茶點也很好吃的！上次的抹茶蛋糕，那種口感和適中的甜味，唉，到現(xiàn)在都讓人欲罷不能呢！”店員小姐回憶著茶點在口中融化的幸福感，一臉陶醉的神情。

在聽完店員小姐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自己的“甜點之旅”后千就結(jié)賬離開了。

現(xiàn)在回去也沒什么事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千如是想著。反正要出去走走，既然如此那就去平日里沒怎么關(guān)注過的城北。千坐上了公共汽車，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他看向車內(nèi)，所有人都盯著窗外——他們太累了，所以在這種時候只能以這種方式保護自己。四十分鐘的路程里，千沒有聽到一句對話。

“真無趣！”下車時的千發(fā)出了這樣的抱怨。

城北的地段和千所生活的區(qū)域比起來就要顯得破敗多了，道路修的坑坑洼洼，街道臟亂不堪，居民樓的墻壁上遍布著銹斑，像是新時代的黑死病。千不在乎這些有趣的景致，他走在街道上想找到這里的人們的富庶之處在哪里。他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臉上的表情和市中心的那些人沒什么不同，用于保護自己的冷漠表情下藏著固執(zhí)與幸福。雖然工作日里街道上的人并不是很多，但千判斷出這里的人大抵也都是如此。走著走著千逐漸忘記了時間，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超脫于周圍的人與事，他構(gòu)思著小說，回憶著與由紀子的對話，想起放在抽屜里的手槍，思想逐漸變得混亂，一直想到自己的小說不斷地被退回，才氣憤地從白日夢里醒了過來。大夢初醒的他環(huán)顧著四周，當他看向自己的左側(cè)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四十出頭的陌生男子，他抓著護欄網(wǎng)的雙手支撐著身體，看上去像是一頭籠中的困獸，雙眼緊閉，張著嘴巴，抬頭對著天。

“你還好嗎？”千問道。

男子似乎沒有聽到，“你還好嗎？”千又問了一遍。

“什么？誰在說話？”男子睜著迷離的眼睛環(huán)顧著四周，那神情就像大夢初醒的人突然被放在陽光刺眼的室外時一樣。

“你感覺有什么不舒服嗎？”

這時男子才注意到了就站在眼前的千“你能看到我？”男子問。

“可以?！鼻摽诙觥?/span>

“天哪，這，太殘酷了，呃哦，謝謝?！蹦莻€男人駝著背，拾起丟在一旁的公文包逐漸走遠了，時不時地回頭瞥幾眼千，一邊點頭一邊囁嚅著“謝謝?！?/span>

千看向鐵絲網(wǎng)的另一邊，是一所中學的學校操場，和一般的中學沒什么不同。那個逐漸走遠的男人被一顆飛來的足球砸中了頭，幾個學生發(fā)出一陣哄笑迅速地跑遠了，男人揉了揉額頭繼續(xù)往前走著。

“奇怪的家伙?！?/span>

此時的千也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于是他順著原路返回，途中他經(jīng)過校門時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華本叔？他是在這里教學的？”

華本叔認出了千，于是笑著向他點頭問好，“上次在咖啡廳的事真是謝謝了，哦，得把錢還你?！彼统鲥X包拿出錢交到千的手上。千接過零錢的同時轉(zhuǎn)頭從校門口打量著校內(nèi)，單從建筑美觀上來說的話實在是不敢恭維，陳破的幾棟教學樓，漆皮剝落的墻壁上掛著幾幅破舊的橫幅，光是那些老生常談的標語就足以給人一種令人厭煩陳腐感。再看那地磚，千甚至覺得帕特農(nóng)神廟的地磚都比它顯得完整。橫七豎八的花壇里放著稀稀拉拉的幾個空盆，如果不是有幾個盆里面還存著已經(jīng)干死的植株，千一定會以為它們一開始就是空的。

華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地方是有些年頭了?！?/span>

“現(xiàn)在的這些所謂的學生們待在這樣的地方倒也挺合適的?！鼻дf。

見華本叔并不說話千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請等一下?！比A先生叫住了千，“呃，我有個不情之請?！?/span>

“什么？”千并不是很感興趣，但出于禮貌他還是決定先聽他說完。

“是這樣的，我們這里因為一些狀況，缺了一位老師，就是，呃，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在這期間擔任一下代課老師一職。”

“在這所學校嗎？”千問道。

“呃，其實是對面的那所補習班?！比A先生回答道。

“你不是這所學校的老師嗎？怎么知道補習班里缺老師的事？”

“哦不，你誤會了，上次我不是說了嘛，我就是那所補習班里教師，唉，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想在學校里當老師呢?！?/span>

“這樣啊，可是你為什么會找我呢？”千其實很清楚原因，但他還是故意問了一遍。

“其實，就是……呃……”

見華先生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千也就不打算刁難他了，“有一些事我必須先講清楚，雖說把一些中學的知識點講明白我還是能做得到的，但去招一個職業(yè)的代課老師顯然是個更明智的選擇?！辈贿^成本會更高，一所補習班所需要的教師也用不上多高，去找一個會為陌生人墊付款的家伙來搪塞上級的話，想必這位陌生人也不會拒絕吧。千沒把后半句話說出來。

“當然，不過現(xiàn)在這不是還找不到人選嘛，只要在找到新的代課老師之前把空位填上就可以了?！比A先生極力說服著千。

“好吧。”千同意了。

“感謝！感謝！那我這就幫你預約一下和主任的見面時間。”

千看著那個興奮地掏出小靈通手機撥打電話的華先生，“這是所謂的完成職責后的解脫感嗎？”自言自語的千站在原地。

幾天后千真的來到了這所補習班任職，走廊中的千回想著面試時主任所說的話“那么，你所要做的是確保學生們不會觸犯校規(guī)，然后等到正式任職的老師入職就行。另外你可能會發(fā)現(xiàn)，你的多數(shù)學生的學習能力可能會低于同年級學生的應有水平，因此你要只要盡量讓他們跟上學習進度，并盡可能地讓他們提高……”

千推開教室的門，呆滯的目光慢慢聚焦到千的身上，慢慢挪到講臺上。

“早上好?！鼻дf。

“老，師，好——。”

“作為代課教師我有義務(wù)先向你們講明，如果你們是想要學習的是做題技巧的那么就別來，你們不會從我這里得到你們想要的?！?/span>

待臺下的幾句竊竊私語平息后千繼續(xù)說：“現(xiàn)在請你們每人先寫一篇作文，命題作文，標題是《我想殺死的一個人》，現(xiàn)在開始計時?！?/span>

“老師你還沒有發(fā)作文本?！?/span>

“你是學生嗎？”

那個同學愣了一下，然后猶豫地說“是?！?/span>

“那么你就應該自己準備作文紙。”

他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然后慢慢坐下了。

收取過程很順利，在全部收齊后下課鈴也響了，千就這樣拿著一摞參差不齊的作文紙離開了教室。

千坐在自己的臨時辦公桌前，旁邊的一個男教師向他打了招呼，千轉(zhuǎn)頭看去，是華本叔，千向他點頭示意。

“讓他們聽懂你講的東西是份苦差，不是嗎？”他想讓這個新來的后輩感到放松些。

“還好吧，反正體制化了的人也不需要明白些什么，能聽懂指令就夠了?！?/span>

這讓華先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他像之前那樣尷尬地笑笑。千隨手拿起一張作文紙讀了起來，內(nèi)容無趣到令人反胃。很顯然這些學生正盡量地，“照貓畫虎”般地學著那些考場上的滿分作文寫作，把一些零零碎碎的時事和名人名言堆砌到其中好讓這篇作文看起來是篇“優(yōu)秀作品”，即便他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那些話的含義和重量?！罢媸侨簩ξ膶W喪失了尊重的孩子?！鼻ё匝宰哉Z著。

“什么？”華先生以為千遇到了什么疑問。千瞟了一眼華先生手頭上正在批閱的數(shù)學作業(yè)，似乎是去年的考題。

“沒什么。”千繼續(xù)著手頭的工作，“不過倒是連這種標題也能寫得如此冠冕堂皇，現(xiàn)代教育可真是厲害?？此平】迪蛏系膬?nèi)容背后，充斥的也不過是現(xiàn)代人的優(yōu)秀品質(zhì)——麻木與空虛。”

我想殺死的人是清醒的人。

“呵，善良的孩子?！笨吹竭@句話時千脫口而出。

或許他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但他自己卻是不幸的，他很痛苦。他因為痛苦而不被人理解，他因為不被理解而痛苦。但那最初的痛苦卻是因為他為他人看清了世界的本質(zhì)。當清醒的人聽聞人們宣揚他們所謂的真理時他就會痛苦，我同情他們，但卻無能為力，因為人們不需要他所擁有的東西，因為那些東西是只能帶來痛苦的事物，只是戒斷反應下的生不如死罷了。

若是有一天他離去了，也不會有身邊的人為他悲傷，若是有其他人為他的離去而悲傷，也不會為他內(nèi)心中的遺憾而悲傷。他是生來就應當如此嗎？還是說只是時代的選擇？我問著。但這對他來說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這是代價。清醒的內(nèi)心讓他與眾不同，付出了代價又讓他和普通人沒什么不同，誰也無法逃脫。我們都被困住了，但不被困住就無法生存，這是我們無法回避的宿命。既然如此為什么要讓他為其他人承擔痛苦？既然這是無意義的，為什么還要去做這樣無意義的事？

他不是英勇的戰(zhàn)士，他只是一個絕望的赴死者，他不再被深愛，因為他被認為是錯誤的。

根本沒有人在乎他。

千看了看署名“繆崇高，”他小聲念了出來，“唉，字數(shù)不夠就只能重寫了?！?/span>

“至于其他的這些作文，呵，倒是能看出他們很努力地往‘時代和偉大精神’上靠呢。實在沒有必要?！?/span>

千只為這一個班代課，沒必要再繼續(xù)待下去，以他的性格也不會布置作業(yè)，所以他在稍微整理了一下辦公桌后就離開了。

千走到正門時看見對面的學校里幾個男孩正在翻圍墻，這里的一切都是這樣荒唐，學校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學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附近的房地產(chǎn)公司時不時為這所學校援助幾筆資金，使它不至于廢校。關(guān)不住學生的學校自然關(guān)不住老師。走出前門的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讓心情平和一點，但周遭的嘈雜聲還是令他厭煩。

“這里像是個瘋?cè)嗽?，也不知道是被關(guān)太久了，還是說這群人天生就這樣?！钡蝗幌氲侥敲炊嗨囆g(shù)家或哲學家都曾在瘋?cè)嗽撼霈F(xiàn)過，所以他又立刻收回了這句話?？赡苁且郧昂瓦@群人待多了，思維方式都受到影響了，居然會覺得瘋?cè)嗽菏鞘裁床缓玫牡胤?。千如是想著，上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獨處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千加快步伐離開了這個地方，雖然能夠和自己不喜歡的事物和諧共處是千的強項，但他現(xiàn)在沒必要這么做。而現(xiàn)在的他只想趕快回到家中，躺在午后充滿陽光的房間里午睡，因為他知道當他再一次進入那間教室時什么都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