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六十九)
赤地之春(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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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云雷出了牧春齋并沒有再坐馬車走,只由一個小太監(jiān)跟著慢慢踱著往宮門走去。
此時他內(nèi)心略略有些興奮——看近日父皇對他的態(tài)度與之前大有改觀,怕是……
不過這些年也裝慣了,內(nèi)心再沸騰,到了他臉上也不過是眉目微舒、波瀾不驚,外人很難再從他臉上窺探到任何蛛絲馬跡。
“二哥近來孝順得很,日日進宮請安!”惠王好死不死從不遠處冷笑著走來,仿佛全然忘了昨晚駐春樓的那點齬齟,原本還算英俊的臉上由于嫉妒而略顯猙獰。
張云雷眸中流光一轉(zhuǎn),冷意涌向眼底,但到了面上卻又消失于無形:昨兒的事還沒來得及跟他算賬,今兒竟然就這么觍著臉撞上來,不知是要說他紈绔慣了呢還是真不要臉!
“如今剛開印,刑部的事兒也就是年前那些,大理寺吳錦安那里那幾個亦力把里人我又插不上手,誰讓我是當事人之一呢……”張云雷淡淡說著,鳳眼微微掃過惠王陰郁的臉,嘴角勾起一絲不可察的冷笑,“刑部是我最后一個輪值,本想好好干,替父皇分分憂來著,結(jié)果吳錦安這老小子愣是不讓我參與,說是相關(guān)人士都得回避,哼,笑話,宋千里明面上是回避著,可私下里沒少往大理寺溜達——我抓不著他們的把柄,也就只好跑到父皇面前來獻獻殷勤了!”說完,目光又從惠王臉上掃過,擎等著他內(nèi)心翻涌。
說到亦力把里人,惠王果不其然臉色微變、心念一動,他可是去大理寺試探了好幾回,可吳錦安把大理寺治得鐵桶一只,一點縫兒都沒有留下,讓他根本無從著手!
他帶起點笑意裝作不經(jīng)意,問:“亦力把里人?二哥倒是好忍性,他們可是要刺殺了你,你竟由著吳錦安這般龜速查案,一點都不想報仇么?之前那個叫侯進的大約這會兒肉都爛沒了吧,那幾個亦力把里人到還可以在大理寺吃好喝好?”
倒是還想反套路?張云雷心下笑著,口鼻卻重重一嘆,似是有些不甘、卻又十分無奈道:“吳錦安此人你也知道,在父皇面前也不怵的人,前兒我不過是詢問進展,卻被他直懟了一大通,說什么案子復(fù)雜,許是要連著之前玉柳營布防圖泄密一事……真是能夠扯的主兒……”口中懶洋洋說著,鳳眸微瞇,看向惠王……
玉柳營?!
惠王被這三個字陡然刺中心房——這件事早已不了了之,父皇那里睜只眼閉只眼權(quán)當是過去了,沒想到這老小子還要翻出來細嚼?
泄玉柳營布防引狼入室這事兒確實是他一時意氣所做,當時父皇著張云雷酬軍,他就想著趁張云雷在蠻荒之地、山高皇帝遠地把他作了,神不知鬼不覺,而且西北幾個將軍與他們李家并不親厚,他姥爺李躍鳴也經(jīng)常頭痛要怎么拉攏!他想著,不若順水推舟,一個王爺死在西北,這些人就一個也逃不了,到時候再讓他姥爺用些手段推幾個自己人過去,一箭雙雕、兩全其美!
沒想到他的好二哥命大,還因禍得福弄了個楊九郎回來,他真是腸子都悔青了!現(xiàn)如今吳錦安竟然還要舊事重提?
這可不行!
張云雷將惠王“五彩斑斕”的臉色盡收眼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今兒父皇精神頭不錯,三弟你也去請個安,順便勸父皇多走動走動,用膳時也能多進些?!闭f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不再看惠王的臉色。
惠王咬牙看著張云雷離去的背影,許久才離開,也沒再進宮去請安,當晚便去了駐春樓,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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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張云雷走的時候,吩咐了賢羽仔細看顧楊九郎,并去請劉正春過來再勘一勘脈。
劉正春本就對楊九郎的身子看得緊,得了信兒自然立馬就來了,與張云雷不過是前腳后腳,不過彼時楊九郎還未醒,滿屋子的味道讓劉正春皺了眉,心底下暗罵了淏王一句:真是不知節(jié)制!
不過這話要是當著張云雷的面兒罵出來,張云雷定是要“不要臉”的反駁的:是他勾搭的,猛地那么熱情,這誰抵得??!
也虧得此時楊九郎未醒,若他醒著,以他的面皮厚度定是不讓任何人進房中的!
劉正春摸過脈、寫了方子便走,只吩咐賢羽按著方子細細煎了,定時給楊九郎吃下,三日后他再來改方子。
賢羽是個極聰慧的姑娘,楊九郎在他們家王爺心中的地位如何她心中很是清楚,立刻按著方子仔細稱了藥,親自在小廚房煎著,又讓賢珠時時刻刻看著房中動靜。
楊九郎這半晚甜黑真是睡得極沉,連淏王起身、劉正春摸脈都迷迷糊糊并未轉(zhuǎn)醒,直到巳時半才漸漸感知到身體四肢酸疼、腰腹疲軟,竟不像是自己的一般。
他連睜了好幾下才把沉重的眼皮撐起來,呆呆望著帳頂,昨晚直至凌晨的點點滴滴聚攏在腦海,他老臉一紅,竟是有些羞于面對……
太荒唐了!
他伸手掩面,像是只要遮了面就可以擺脫了那些不知羞恥的場面一般,只是“丁零當啷”一點冷意,他目光落在被桎梏的右手臂上——他,真把他鎖了!
他一怔,莫名其妙地不氣反笑——他竟然真把他鎖了?
笑過之后陡然一陣心悸,感覺自己內(nèi)心有一處不知道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崩塌,如流沙似的,捧也捧不住……
是呵,不過是個奴才,不過是個不聽話的下人,不過是……一個一時興起……玩弄過的……
他雙手掩面,手掌下緊皺眉目開始發(fā)酸,溫?zé)岬臏I水從心底奔流出來,由眉角、指縫一點一點擠出、變冷……他知道不該這樣,他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只是顫抖的身子壓不住,斷斷續(xù)續(xù)的鼻息壓不住……最終,只好團成刺猬狀,柞出尖銳的刺保護自己內(nèi)里的脆弱。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即便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鎮(zhèn)國公世子,也該是大西北一名驍勇善戰(zhàn)、恣意縱橫的將軍,或者……或者,是一個今夕不知明夕命在何方的士兵,為國捐軀、死得其所,也不枉此生……
可像昨晚那樣,以色侍人……
不知他父親是否要打斷他的腿,還是他母親會摟著他滿心滿口地叫著“心肝兒”痛哭流涕……
他其實聽清楚了張云雷說的話,說他那里沒有他要的真相……可他就是不想停,像發(fā)泄似的不想停!
瘋了一般!
楊九郎捂到雙眼發(fā)花,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漸漸平靜,只是略還有些神情呆滯,反應(yīng)稍慢。他伸手想要掀開燥熱的被子,但蒼白的手剛捏上寶藍色珠光炫彩的錦被,就陡然有一種被刺痛雙眼的感覺,一股莫名的戾氣直擊心底,一種自暴自棄想法——他這樣一個奴才的身份、一個……一個禁臠的身份,主人不在,有什么資格睡這樣高貴華美的床!
他賭氣似的扯著手上的鏈子翻身下床,扯到床與墻的暗影里,將自己埋進去——墻壁的冷硬透過薄薄的褻衣印到背上,刺入骨髓,濕寒陰冷頓時透徹全身。
他用雙臂緊緊圈住自己的膝蓋,將下巴擱于雙膝之上,雙眉緊皺,希望借此暖一暖逐漸冰冷的胸膛,可惜,由心底泛起的冷意從外面暖起又有何意義!
就這樣渾渾噩噩楊九郎又過了稍許,直到他隱約聽見賢羽詢問賢珠的聲音,才似恍然回過神——她們怕是會進來吧?他微微一怔,眼神凝聚在自己抱著雙膝的手臂——雪白的褻衣將微弱的光刺入眼眸——這樣衣衫不整被姑娘們瞧見,不好!
他茫然環(huán)顧四周,外袍還在衣架子上直愣愣掛著,只是此時他竟有片刻遲疑,遲疑他該不該穿這樣“華美”的錦袍、有沒有資格……可是姑娘們進來看見他衣衫不整終究不好,還是……還是穿了吧……
他腦中反復(fù)糾結(jié)著拿不定主意,但最終因為多年根深蒂固的教養(yǎng)讓他忙撐著僵硬的身子起身將外袍拿在手里,可是穿的時候又犯難——右手掛著鏈子穿不進去!
他盯著他右手的鏈子沉默許久,如老僧入定一般,卻在陡然間發(fā)狠似的一掙,瑩白的皮肉頓時從驟然摩擦、擠開鮮血的慘白到鮮血回流、從破開的皮肉毫無阻攔沁出的鮮紅,但他竟似感覺不到似的又掙一下,然后……又掙一下……
門外的賢珠聽見里頭有聲響兒,忙推門進來看——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不知為什么楊侍衛(wèi)長的手臂血肉模糊,濃稠的血似靈動的小蛇吱扭著蜿蜒而下,爬滿整個鐵圈和手掌。
賢珠猛地心底一慌,腦中一片空白:這怎么辦?被王爺知道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侍……侍衛(wèi)長怎么了……您、您何必……”何必跟自己過不去!這樣被王爺知道,又是一場雞飛狗跳!她慌了手腳,眼淚撲簌簌下來,呆立在門口,訥訥不知所措。
楊九郎被猛然開門刺進來的光晃了一下眼,隨后看清是賢珠便也是一怔,回神之后瞬間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背過身掩了自己還敞著懷的外袍,結(jié)巴道:“賢、賢珠姑娘……”好不容易想出一個讓人出去的借口:“我……衣衫不整的,您出去吧……”卻全然不知他駭著賢珠的到底是什么景象!
因著楊九郎背過身去,賢珠已見不著那段駭人的手腕,但蜿蜒的紅順著冰冷的鐵鏈一點一點延伸,不久便從錦袍底下鉆出來、落到地上,一滴一滴像是緩慢綻放的花兒!
“姐姐!”賢珠終于想出一個招兒——去告訴賢羽,賢羽定是有辦法的!她大叫了一聲便反身跑出去找正在小廚房的賢羽。
楊九郎見人姑娘跑出去,卻還只是呆呆地想著:得關(guān)門,人來人往,見著自己衣衫不整不好!他竟依舊沒有覺察到自己手腕上模糊血肉的猙獰樣子!
他邁動僵硬的腿,機械地往前走了兩步——“叮鈴”一聲,胳膊又陡然被扯起,他被迫止住身形,緩緩轉(zhuǎn)頭,呆滯地望向已經(jīng)鮮血淋漓的手腕……猛的,他才清醒過來自己做了什么,一股刺痛也隨之從冰冷的手腕傳遍全身!
“這……”他瞬間有些慌亂、不知所措,但一股莫名的煩躁、厭倦也從心底升起。
“楊侍衛(wèi)長!”賢羽氣喘吁吁地從門口奔進來,身后跟著賢珠,一臉驚慌。
楊九郎此時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這樣負氣會帶來的后果,下意識用左手掩住右手腕的鐵圈,依舊背對著賢羽她們,磕磕絆絆道:“賢、羽姑娘……不過是沒注意拽了一下,嚇著、嚇著賢珠姑娘了,對、對不起……我……”
賢羽看了看一地的血紅,秀眉緊皺,但她也瞬時明白楊九郎的拘謹:那么要強的一個人,如今在她們面前卻是如寵物一般被人拴著……她們家王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既是愛重人家,舍不得說、舍不得碰,卻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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