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線

小江被自己咳醒。他掀起眼皮，身重如鉛。

空氣似乎更冷了，山洞外正飄雪。

左肩與右臂的傷處又滲了血，痛得拉扯纏綿。不知為何，這傷總不見好。

止痛藥和止血丹所剩無幾，衣食短缺，御寒也不能總靠內(nèi)力。他們需要冒險去最近的市集購買補給。

最大的不確定性顯然來自魔君，剛才在小江睡得昏沉?xí)r，把玩著他的頭發(fā)編了滿頭的小麻花。洗髓丹讓魔君的心智全面退回孩童，可見他小時候沒少做這種事。

小江把魔君摁在地上，用了不短的工夫拆開那些辮子，重新束起長發(fā)。

然后從包裹中取出一根腰帶，給魔君系上。腰帶上有一小鐵環(huán)，向外一扯，帶出鋼絲，絲線極細，幾不可見。小江把鋼絲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帶上。

這是常春強買強賣給他的小發(fā)明之一，稱之為“可伸縮可彈射威亞”。據(jù)他自己說，此物可隨意變換長短，且材質(zhì)柔韌，最長可達數(shù)十米，最適宜拍電影……不是，遛狗。

小江表示自己不養(yǎng)狗，常春笑言備著，說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場了。

小江的確沒想到這東西還有用得上的一天。

系著這根線，不怕魔君跑遠。

魔君感到腰間束縛，伸手去解腰帶，又不得要領(lǐng)，自然解不下來，便像個孩子一樣原地跺腳，不肯跟小江走。小江于是回頭調(diào)整他的腰帶，使其不至于太緊。骨節(jié)分明的纖細手指在魔君腰間游走，魔君看著小江的手，看著他因傷消瘦的臉，還有汗?jié)裨陬~角的黑發(fā)，盡管不明此中意，心卻一揪，右臉花紋處隨之驀地一疼。

他輕呼一聲，捂住了臉。

小江拿開魔君的手，神情一動。

魔君右臉上的紅色花紋，正在幽幽發(fā)光。上一次看到這縷光，還是第一回酒仙發(fā)作的時候。

紅紋早就在魔君臉上，不是酒仙帶來的。這道光到底意味著什么？

光漸漸暗了下去，無暇細究，小江牽著魔君去往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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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著雪，市集不比平時熱鬧，倒也熙熙攘攘。

“勞駕，借過?！?/span>

駐足觀賞街頭表演的人聽到聲音，回頭一看，說了聲抱歉，側(cè)身讓出路來。

一個老頭坐在輪椅上，身后戴草帽的樵夫推著他。老頭胡子花白，目光時而呆滯不動，時而茫然四望，應(yīng)是已老糊涂了。

“妖怪老頭！”街上的小孩指著輪椅上的人嚷道，立刻被大人牽走：“別說啦，那只是個老可憐?！?/span>

喬裝成樵夫的小江默默推著輪椅，心下嘆氣。果然無論怎樣偽裝，魔君都很難不引人注目。

買了傷藥和食物，小江又用山間采來的藥材換了一件棉袍，穿在魔君身上，這下他便不用時時靠自己輸送內(nèi)力取暖了。身上的傷數(shù)日無好轉(zhuǎn)，小江不敢保證總有內(nèi)力輸給他。好在魔君身上的傷已在愈合，只要保持敷藥應(yīng)無大礙。

喂魔君吃了一碗餛飩，歸還了輪椅，小江牽著他離開市集。

為避人多眼雜，小江加快腳步，腰帶卻被一扥。

鋼絲線繃得緊。

回頭，魔君駐足在粟特人的攤位前不肯走，癡迷地看著攤主展示商品。

這是件新奇玩意兒，至少在孩童眼里是如此。攤主稱之為“魔粉”，只要向人的皮膚撒上一把，不一會兒就有圖案顯現(xiàn)，閃著熒光，半日不掉色。

“買些吧，給老小孩玩玩?！彼谔厣特湶僦豢诋愑蚯粷h語。

像是得了鼓勵，魔君更加氣壯地立在攤前，滿懷期待看著小江。

小江無奈買下，總算能把魔君牽走。

小孩真惱人，他一時間暗想。但他一向是個對小孩有耐心的人，所以恐怕惱人的不是小孩。

惱人的也不是魔君，而是他們的處境。

傷處更痛，每到太陽落山后便如此，愈晚愈烈。小江不敢歇，以那根細絲牽著魔君，隱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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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危樓。

時值正午，太陽白晃晃照著，卻無溫度。北風(fēng)寒。

一條極狹臺階攀附在石壁上，陡如涌濤。

小江帶著魔君走走停停，爬了兩日的山，才看到這座孤懸于石壁上的危樓。王術(shù)士云游四海，打探到他的蹤跡已屬不易，又帶傷在這寒冬里越嶺翻山，待登完最后一級石階，小江已覺腳軟。他靠著石壁歇了一會兒，叩響了門。

無人應(yīng)。門虛掩著，小江推門進入，上樓。

一路無人，層層向上，正要推開頂樓最后一扇門，一褐衣童子攔住了他們。

“你們是何人？”

“江湖人，”小江答，“冒昧來訪，向王術(shù)士求洗髓丹解藥。”

“這兒沒有什么王術(shù)士，你們請回吧?！蓖哟鸬溃@就要關(guān)上門。

小江從懷里取出一個小盒，呈給童子：“擾人清凈，非在下本意。還請將此物轉(zhuǎn)交貴主，聊表歉意?！?/span>

童子拿著盒子進去了。不多工夫，頂樓門開。

“二位請進。”

小江帶魔君跨入門檻，門重重關(guān)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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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樓是露臺，山下風(fēng)景盡攬。

王術(shù)士背對他們而坐，把玩著小江送的珍奇珠子，笑道：“投其所好，少俠是有備而來?！?/span>

小江拱手作揖：“求人辦事，豈有空著手的道理。”

小江將魔君帶到身前：“在下的……兄弟，中了洗髓丹，智力全失，懇請王術(shù)士救人，將他恢復(fù)原樣。”

王術(shù)士卻不接茬，他轉(zhuǎn)過身，上下打量小江一番：“我這座樓本就在高山之上，還要另外登848級臺階，以你這等傷情，還帶了個拖油瓶，實屬不易啊?！?/span>

“小傷而已，江湖討生活，難免?！毙〗瓱o心與王術(shù)士閑聊，“還請……”

王術(shù)士再次打斷他：“你中毒了，知道嗎？”

小江眼神一凜。左肩和右臂傷勢纏綿，隱約有發(fā)炎跡象，近日頭腦時常昏沉，什么也吃不下，他還以為是天寒和勞累所致。

他早該想到的，張震做的暗器，豈會無毒。而且這毒，恐怕就是為對付他而制，因為知道他出身天門，本就是用毒防毒的高手，所以才會用這種不易察覺的慢性毒，讓他失去防備。

“你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啊?！蓖跣g(shù)士搖搖頭，眼中半含笑，像是嘲諷。

“多謝前輩提醒。”小江道，“晚生自會應(yīng)對，現(xiàn)下還請您施以援手，救回我這個兄弟。前輩若有任何需晚生效力之處，必赴湯蹈火?！?/span>

王術(shù)士注視著小江，語氣里有難以捕捉的意味深長：“你對你這個兄弟，果然用心至深。不知你對故人是否也一樣呢？”

何意？小江疑惑不語。

王術(shù)士轉(zhuǎn)而一笑：“想必你已從江湖人口中探得，王術(shù)士脾氣古怪，制藥有個習(xí)慣，只要煉出一種丹藥，便一定會做出另一種丹藥與之互解，以此立身。所以這洗髓丹，必然有解?！?/span>

小江眼前一亮。

王術(shù)士對童子使了個眼色，童子便去內(nèi)室取出一竹筒，交給王術(shù)士。

竹筒不大，剛好握在王術(shù)士手中。

王術(shù)士遞出竹筒，向小江示意。

小江向王術(shù)士走去，解藥近在咫尺。

只聽得王術(shù)士一聲冷笑：“只可惜，這兒根本沒有王術(shù)士?！?/span>

話剛出口，從那竹筒里倏地射出一鏢！

這樣近的距離，本來避無可避。

寒星一閃，小江已將鏢接下，停于指間。他用了內(nèi)力，鏢再無法前進半分。

頂尖劍客為了活命，無論多近都接得下。

除非對手比他更狠。

已停下的鏢尖突然長出一截。

嗤！釘入小江胸口。

“唔！”

小江眼前猛地一暗，劇痛幾乎令他昏厥。死亡般的窒息中，渾身氣力迅速流失。

“王術(shù)士”從案前緩緩站起，撫掌笑道：“甕中捉鱉的戲，就是要做全套才好玩。”

他撕下面皮，那張笑臉并不令小江意外。

張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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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拽著魔君跌跌撞撞后退，靠在門上。門閂緊鎖。

雪蓮教眾包圍了他們，從天而降般。

小江全身都在劇烈顫抖，冷汗?jié)L滾而下，以至于小乞丐說的話聽得不真切：“王術(shù)士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真沒想到你會這么容易上當。難道……你也被我毒傻了？”

小江聽到最后一句，錚然抬眼，目如寒冰。

眼前黑霧退了些，他看到包圍人群中站著匡連海。

張震對匡連海俏皮揮手：“我說什么來著，你不在，事情只會更順利?！?/span>

“閉嘴?！?/span>

匡連海看向小江，血已染紅他的前襟，整張臉浸在冷汗里，森森的慘白。幾乎與死人無異，只有一只手還緊緊抓著魔君。

匡連海道：“把他交出來，你……”

“你還能留個全尸。”張震搶白。他大概是很怕匡連海后半句講出“你走吧”之類的話。

張震正要再說什么，身上突然挨了一塊小石子。

魔君拾起地上的石子向他們擲去：“壞人……壞人！”

張震被逗得咯咯直笑，匡連海不語。

張震笑著，反手一鏢，射向魔君。

這一鏢不會要了他的命，但會讓他吃足苦頭。

釘！

劍光一閃，鏢被小江擊飛。緊接著，“嘭”的一聲響，門閂被他挑碎，頂樓門大開！

小江帶魔君躍出樓門，迅速把魔君拉到高樓邊緣，手滑向腰帶，按下按鈕。

彈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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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并不是毫無防備，只是關(guān)心則亂，知其可能是計，仍踏入虎穴。

所以他事先留了一手。

常春的可伸縮威亞不僅可以牽人，還可以設(shè)定距離，把人彈射到指定地點。

但這是極其冒險的做法，必須做好計算和防護措施。

小江連這些也算好了。

彈射裝置先快后慢，魔君在距離地面一尺處懸停。身下是厚而軟的草墊。

早已等待在附近的車夫策馬而來，將魔君迎入車。

自然也是小江安排的。車夫拿了小江的報酬，答應(yīng)把魔君送去常春處。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最壞的前提上。

最壞的事情果然已發(fā)生。

張震下令：

“追！”

眾人一擁而下。

小江已守在階梯口，848級臺階的盡頭。

通往危樓石壁之下的路只有這一條，他們無法像魔君那般直達壁底，只能走石階。

小江揮劍便斬，立時有數(shù)人慘叫著墜落。

這極狹極險的石階口成了易守難攻之地。

眾人一時被殺得發(fā)怵，不敢貿(mào)然上前。

小江伸手摸向腰間，把鋼絲的另一頭從腰帶上解下，忽覺手上一緊。

石壁下，馬車上，魔君拽住了鋼絲。

隔得太遠，看不清魔君的神情，只見他沖他拼命搖頭，絲線繃得緊。

魔君的手被鋼絲劃破，細小的血珠沿線滴落。

他的右臉又開始痛，紅色花紋亮起幽光，也像血一樣。

“不，不——”他只能喊出簡單的字詞，連不成句。

鋼絲線的這頭是一個銀色金屬圓環(huán)，此刻圈在小江的左手食指上。

小江遙遙望著魔君，那身影已經(jīng)很小。他心口一痛，噗地噴出一口血，那圓環(huán)便成了血色。

他拭去圓環(huán)上的血，沖魔君一笑。

笑意無悔。

然后將手伸向虛空，銀色圓環(huán)脫離他的食指，迅速消失在風(fēng)中。

馬車開始狂奔，載著生的希望絕塵而去。

小江回身對敵，日光慘白，灑落在他慘白的臉上。

而劍過之處，片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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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連海看得心驚。

重圍之中，小江如同困獸，白衣浴血，只憑一口氣死撐。

他知道小江這般做，便是已存了死志。

雪蓮教眾顯然不是他的對手，但足以把他耗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受盡折磨死去。

匡連海于是提刀上前。

他緘默不言，小江知他是想給自己一個痛快。

但現(xiàn)在不行，他必須拖到魔君的馬車跑遠，越遠越好。

小江且戰(zhàn)且退，半截身子已在陡梯外。

階梯下方突然一陣喧囂。

不多時，一隊白衣弟子已沖了上來。小江位于二者之間，兩面夾擊。

“是天山派的增援！”雪蓮教眾喜道。

小江眼一瞇。

增援？

不，他們不是一路人，否則不會此時才來。

是監(jiān)視！

雪蓮教眾沖白衣弟子道：“快殺了這個人，去追秘籍——”

小江提了一口氣，高聲道：“匡連海，不是說好了，秘籍歸你，銀子歸我，怎么秘籍到手了，便要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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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皆是一愣。

“休要聽這廝胡言?！睆堈鹕锨?，舉刀便砍，被一人攔下。

是帶隊的天山派青年，論輩分，是匡連海的師弟。他入門晚，未曾與匡連海相處，只聽說過他的串通魔教之舉，而今又挾秘籍請求回歸，是以對他頗為不齒。

青年冷眼看著匡連海：“怎么說？”

匡連海：“絕無此事。秘籍在此人同伴手里，現(xiàn)已逃脫，我等正要去追?！?/span>

青年又審視張震：“那你殺他是為何？”

張震：“此人巧舌如簧顛倒黑白，必須死。”

小江大笑：“秘籍已在你們手里，我還有何話可說？”

他又吐出一口血，強撐著對青年道：“他們殺我滅口，是為隱瞞已得酒仙秘籍的事實，好獨占秘籍，以圖后事。在下倒霉，不慎聽到只言片語，便遭此……咳……殺身之禍。”

小江的身子低了下去，他伏在階梯邊，眼前黑霧越來越濃，眩暈難支。

這本是一道并不高明的離間計，稍加冷靜分析，便能看出破綻?？删葡擅丶恼T惑太大了，況且又有匡連海獻假秘籍在先，天山派已對他頗為不信，更別提他過去還背負著“串通魔教”的罪名。

青年對匡連海道：“放下刀，我們好好談?wù)?。?/span>

匡連海冷笑，對于青年的反應(yīng)，他并不驚奇。

青年逼近：“搜個身，若秘籍不在你身上，我們自然可以并肩作戰(zhàn)?！?/span>

匡連海淡淡道：“好啊，如果閣下?lián)摰闷疱e失酒仙秘籍的罪責(zé)，我愿意放下刀?！?/span>

青年一愣。

“再說，閣下也搜不出來。”匡連海趁勢道，“這酒仙秘籍不是一本書，而是無形之物，寄居于人體，為宿主提供高武力。此刻它就寄居在逃跑之人的身體里，若不立時去追，才是中了別人的計?！?/span>

青年用了不短的時間去消化這番話里的信息，半晌道：“憑什么相信你？”

他已經(jīng)開始動搖。

“他說得不假。”小江氣若游絲道。他已無力起身，身體像是被血粘在石階上，手卻勉力抬起，捉住匡連海的手，“這就是證據(jù)?！?/span>

匡連海的手背，出現(xiàn)了一道熒光印記。

“你！什么時候……”匡連海驚道。

“這是酒仙的印記，酒仙就在他的身體里……”

只有小江知道，這是粟特人的小把戲。在天山派眾人趕到時，他把小孩子玩的“魔粉”撒向了匡連海。

小江緊抓匡連海的手不放，青年看著熒光印記，漸漸面冷?？镞B海失神甩開小江，小江便滾落出去，大半身懸在陡梯外，只一雙蒼白染血的手扒在石階邊緣，氣力已衰。

身下是深不見底的迷霧。

呼吸愈發(fā)困難，溺水一般，小江竭力吐字，只能發(fā)出微弱的低語：“莫要上當，別讓我……咳……白死……”

青年不再聽匡連海辯白，發(fā)動響箭，向天山派請求增援。

可以了。他們不會去追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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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弦崩斷，終于不必再強撐這一口氣。

小江忽然覺得很疲倦，黑暗就像無邊海浪壓過頭頂，靜默著將他吞沒。

他沒看到自己的手指離了石階。

耳邊是極寒的風(fēng)，他知道自己在墜落。

他好像在很遠的地方看到了，那疾速下墜的，是雪白血紅的一道影，終點是注定的離別。

他在墜落中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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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鳥驚飛。

但迷霧下不是離別。

他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