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從昏厥中醒來時，艾麗妮已不在洞窟之中。我嘗試著移動身體，卻感到?jīng)]有分毫力氣，眼前的視野甚至都有些模糊。

好餓……

意識到我必須補充能量，我下意識地想起了艾麗妮留給我的那灘食物，可一想起它的形狀和顏色，以及其是從艾麗妮的口中吐出來的事實，我又本能的不愿意去食用它。在饑餓中糾結的每一瞬間都那么漫長，最終，在一陣由饑餓引發(fā)的目眩之后，我的理智終于被進食的欲望淹沒。

但在抓起那灘東西送入口中的下一刻我便后悔了我的選擇。

極致的咸，極致的苦，極致的酸，極致的惡臭。那充滿刺激性的味道直沖天靈，與之相比，即使是艾麗妮的觸手，也絕對算得上是珍饈佳品。幾乎一瞬間，基于在自然選擇中代代流傳的遺傳信息，我所有的味覺神經(jīng)都作出了樂這樣一個判斷：這絕對不是能夠下咽的東西。

——而判斷的具體方式，就是天昏地暗的反胃感。

“嘔——”

黑色的不明物質混著唾液被吐出，緊接著便是胃內的液體。當一個餓著肚子的人開始嘔吐，會吐出什么？一開始時淡黃色飄著刺鼻氣味的胃酸——數(shù)天的饑餓讓其中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而后是苦味的膽汁，到最后，我的消化道中已經(jīng)沒有可以吐出的東西，身體卻還是無法停止干嘔，那本應是用于保護身體的嘔吐反射此刻卻抽干了我身體的最后一絲力氣。虛弱的躺在地板上，我真正意義上的再也無力移動任何一寸身體，就連眼皮都是如此的沉重。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艾麗妮回到了洞窟之中。

“博士……您這是……無法習慣嗎？”

她將我的上半身攬入懷中，眼中盡是擔憂，而我此時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更不用說反抗。她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然后嘆了一口氣。

“這樣下去可不行，博士必須要吃點東西?！?/p>

意識昏沉中，熟悉的觸感從口腔傳來，向更加深處的方向滑入。經(jīng)過數(shù)次的經(jīng)歷，我的身體對于她的入侵已不再那么排斥，可緊接著，我便意識到了不對勁。

因為在那熟悉的黏膩之間，我竟品出了方才入口的口感和味道。

“嗚嗚嗚嗚嗚嗚！”

條件反射驅使著我的身體發(fā)出反抗，可早已透支的身體又如何能反抗艾麗妮？我的身體幾乎是在透支著自己的力量想要將異物排出，可在艾麗妮面前顯得是那么無力。冰涼的觸肢裹挾著令我兩眼發(fā)黑四肢抽搐的惡臭味深入食道，我?guī)缀趿⒓锤械揭还蔁崃鲝男馗菇唤缰巶鞒?，并沿著消化道向腹部擴散。就在我因為饑餓感的消失而減輕了掙扎的力度時，那先前的熱流迅速轉化為痙攣的疼痛。

“嗯嗚嗚——”

“博士……忍耐一下，以后你會慢慢習慣的……”

“嗚嗚嗚……”

劇痛之中，我捂住自己的小腹，艾麗妮的臉在我的視野中逐漸變得模糊，我的意識也隨之遠去。

當我再次恢復意識，洞窟中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略微活動了一下身體，拜那詭異的食物所賜，我的力氣似乎恢復了一些。但身體深處傳來的不和諧感卻讓我知曉，我海嗣化的程度已經(jīng)在加劇。扶著巖壁從地上站起來，我注意到了身旁地上摻雜在我嘔吐物中的黑沙，詭異的是，我似乎不再對它那么抵觸。

這也是海嗣化的后果嗎？

想到這個問題，我的頭感到一陣眩暈。平復好自己的呼吸，我依靠在巖壁上開始思考我如今的處境。艾麗妮已經(jīng)徹底陷入了瘋狂，我已不可能說服她繼續(xù)我們的旅程。但話又說回來，就連我自己也早已不算是人類之軀，即使我能回到羅德島，又有什么意義？況且，是我將艾麗妮帶到了這里，想起她那令人心碎的表情，難道我真的忍心丟下她嗎？帶領羅德島拯救這片大地是我應盡的責任，但難道艾麗妮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就不用負責任？

就在我糾結之時，我的胸口傳來一陣觸電般的幻痛。我猛地想起艾麗妮胸口的提燈，毫無疑問，伴隨著我海嗣化程度的加劇，那圣火對我造成的疼痛只會增加，而且現(xiàn)在就算只是和艾麗妮連接意識，我都會受到提燈的灼燒，那個疼痛，只有那個……

僅僅是回想那個疼痛，我都已經(jīng)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我的意識大概真的會被蒸發(fā)掉吧。想起這個，我就像著了魔一般向洞窟外的方向邁動了踉蹌的腳步。

風從我的面前吹來，我自覺自己找對了方向。可令我感到疑惑的是，明明我應該已經(jīng)遠離了海岸，我卻能夠從空氣中聽到海濤的聲音，感受到海水的咸腥。我原本懷疑這也是源于連接大群思維導致的幻覺，但當我走出洞窟時，我才意識事情的真相。

在洞口的遠處，一片黝黑的海面沉默地侵蝕著大地。若不是洞口下方還佇立著那座我和艾麗妮曾經(jīng)到訪的村落，我甚至都要懷疑我是不是被艾麗妮帶回了海濱。事實是，并不是我回到了海岸邊，而是海岸來到了我面前。

這樣下去，這片大地遲早會被吞沒吧……

苦笑著搖了搖頭，若是數(shù)天前，我恐怕要為這個現(xiàn)實愧疚消沉很長時間吧。但現(xiàn)在，我早已沒有余裕去關心這片大地上別的生命。

稍作思考，我決定先去下方的村莊看一看。一來，村落里多少會有一些能用得上的物資，二來，雖然心中已經(jīng)有所猜測，但我也想親眼確認一下，艾麗妮口中的“無法構成威脅”到底是什么情況。

伴隨著我接近村落，空氣中越發(fā)濃重的腐臭味就越是讓我感到不安。在村口旁，我終于見到了第一具尸體。那是一具男尸，他的胸腔和腹腔被整個拋開，散發(fā)著腐臭的黑色臟器胡亂的散落再周圍的地面上，他臉上潰爛的扭曲面容昭示著他死前所受的痛苦。而詭異的是，他的皮膚和四肢都異常的纖細干癟。按理來說，生活在村落中的壯年男性，肌肉應該相當發(fā)達才對。而且詭異的是，空氣中似乎彌散著一絲熟悉的味道。

皺起眉頭，我捂住了鼻子，不忍再看死者的慘狀。轉而向更深處走去。但伴隨著我深入，路邊房檐散落的尸體越來越多，無論男女、無論老幼，這些尸體的死狀無不凄慘至極，又呈現(xiàn)詭異的干癟模樣。我一路上強忍著反胃和惡性，也搜刮了一些可以用的東西。

從一處民居中出來，我在心中向著倒在門口的尸體致以歉意，隨后準備繼續(xù)探查下一處房屋，但此時，從房屋的另一側卻傳來一陣詭異的聲音。

“滋滋滋滋——”

這里還有其他人！？

我心中一驚，立即壓低了身形。要知道，如果這個村里還有幸存者，一定會將我視作敵人。我沿著墻根緩緩移動到建筑邊緣，向怪聲的來源探出頭去。

那熟悉的身影令我的瞳孔為之一顫。

艾麗妮站立在街邊，無數(shù)的觸手從她身體各處涌出，連接到躺在街邊的一具男尸身上。而與我一路上所見的其他尸體都不同，那具男尸呈現(xiàn)正常的尸脹狀態(tài)，但那尸脹竟然在一陣類似于吮吸的怪聲中伴隨著艾麗妮觸肢的蠕動迅速干癟下來，而在艾麗妮的嘴角，我看到一點黑色的泥沙狀物質掉落在地上。

我猛地理解了先前聞到的熟悉味道到底是什么。

“嗯嗚！”

惡寒從我腳底升起，我全身打了個寒顫，嘴角泄露的聲音卻暴露了我的位置。我看到艾麗妮猛地向這邊看來，更大的恐懼瞬間蓋過了胃部的不適，我轉身不顧一切地向著村外奔逃。

劇烈的奔跑中，我早已疲憊不堪的四肢都發(fā)出酸痛的信號，肺部也仿佛要炸開一般的脹痛。劇烈的喘息著惡臭的空氣，腎上腺素的分泌讓我無視掉了這一切所有的不適，我只知道奔跑，奔跑，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為止。不然的話……

她……艾麗妮就要……

終于，等我再也看不到村莊的縮影、再也聞不到那熟悉的惡臭時，我的體力也消耗殆盡。隨著運動的停止，先前所有被遺忘的疼痛瞬間又回到了身上。我跪倒在地面上，我尚未平復好自己的呼吸，艾麗妮“進食”的場景不由自主地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

“嘔——”

一想到我所吃下的事物竟然源自于那些已經(jīng)發(fā)酸發(fā)臭的人類尸體，胃中的內容物就不受控制地向上涌出。黑而粘稠的、如同泥漿一般的嘔吐物落在地面上，刺鼻的氣味又觸發(fā)了下一輪的嘔吐反射。

但這時，我猛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身體的缺氧強迫我的呼吸系統(tǒng)開始運作，但我的口腔又被嘔吐物所占據(jù)。作為結果，那消化道一般的、曾經(jīng)名為人類的有機物，便進入了我的呼吸道和鼻腔里。

“唔呃呃呃呃呃呃！”

我倒在地上，痛苦地掙扎著。但下一刻，一股大力將我提起，清冷的女生讓我心跳為之一停。

“需要幫助嗎？博士？”

那是艾麗妮的聲音。

沒等我回應，艾麗妮的觸肢已經(jīng)從我的口腔和鼻孔中侵入——混雜著“新鮮”的黑色有機質。這粗暴的舉動引發(fā)了我身體更大的反應。在令人絕望的痛苦中，我抽搐了數(shù)次，而后便昏厥過去。

“唔……”

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是第幾次了。我從黑暗中蘇醒，卻馬上發(fā)現(xiàn)我的全身都被緊緊束縛在地面上，就連一分一毫也無法移動。緊接著，我便注意到面部似乎有什么東西遮擋住了我的眼睛，將我的視野完全封閉。

這是……

“艾……艾麗妮？”

我嘗試著呼喚她的名字，得到的卻只有空洞的回音。難道，她現(xiàn)在不在這里嗎？

我還沒來得及多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入耳朵，那顯然不是艾麗妮的腳步聲。對于未知的恐懼立刻籠罩在我心頭。

“嘶嘶嘶——”

低沉的嘶吼喚醒了我久遠的記憶。我立即認出了那是海嗣的聲音。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卻馬上意識到，我現(xiàn)在也算是半個海嗣，應該不會受到他們的攻擊才……

“咔嚓——”

劇痛讓我的思考中斷，我的右小腿骨在巨大的咬合力中斷裂，連同其中的神經(jīng)一起向我的大腦發(fā)出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海嗣會攻擊同族？是艾麗妮驅使他們來攻擊我，作為我叛逃的懲罰嗎？還是說

“啊啊啊啊啊——”

胸膛像是被撕開了一般——不，大抵確實如此吧——疼痛讓我全身緊繃，被束縛住的肌肉卻只是徒增酸痛罷了。求生的本能讓我迅速接續(xù)上了之前的思考，趕在下一次攻擊到來之前——

“艾麗妮，對不起！我以后會好好聽——”

“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次是我的左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難道我遭到攻擊不是艾麗妮的意志嗎？如此想來，首言者曾經(jīng)說過，海嗣會攻擊深海獵人，因為它們誤以為那人的皮囊下囚禁著大群的同胞，難道說現(xiàn)在我也……

“啊啊啊呃呃呃——艾麗妮……對不起……求求你……”

肩膀的骨頭被啃碎，我感到鮮血已經(jīng)浸透了我的衣服。鳴讓我的喉嚨變得嘶啞。我止不住向艾麗妮求救，可我馬上意識到，她和我的狀況相似，難道說，她已經(jīng)先一步……

“嘎??！”

哀嚎戛然而止，因為我的咽喉已經(jīng)被咬斷。我在心底默念著艾麗妮的名字，疼痛卻一波又一波地沖刷著我的意識。

黎博利緩步走入洞穴之中，她身上盡是海嗣的鮮血。而當她走入洞內，洞窟中的兩只海嗣立刻停止了進食，轉而將目光頭像她，擺出一幅警戒的樣子。她沒有多說什么，僅僅是拉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了埋在胸口處的提燈，那兩只海嗣便立即退到墻邊。

走到被自己留下的觸肢緊緊束縛的男人面前，黎博利露出了一個微笑，絲毫不在意行兇者此刻從她身后溜走。

“雖說是為了懲罰博士，但是似乎做的有些過分了呢……”

她癡癡地望著眼前男人殘破不堪的軀體，驅使著觸肢松開了男人。

“艾麗妮……艾麗妮……是艾麗妮嗎？”

男人的肢體已經(jīng)無法移動，就連咽喉也已經(jīng)破損。但他還是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念出了她的名字。

“是我，博士，是我。”

黎博利將男人擁入懷中。奇異的是，原本讓男人痛苦不已的提燈，此時的男人卻沒有絲毫反應。他只是安心地躺在黎博利懷中，一個勁的重復著她的名字。

“對不起……艾麗妮……我不會……離開……艾麗妮……不要……丟下我……艾麗妮……”

呢喃著，眼淚從男人的眼角涌出。黎博利輕輕為他揩去淚水，摸了摸他的頭。

“不會的，博士，你是我的一切，我不會丟下你……”

她低下頭去，想要吻他的額頭，他卻溫馴地張開了唇。黎博利笑了笑，于是觸肢從她口中伸出。她知道，這一次，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