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載:豐山有九鐘焉，是知霜鳴。

? ? 咚——咚——咚——

? ? 秋三月，涼風瑟瑟，天地肅殺之氣更盛，萬物收斂，歸于平靜。而此時的豐山上，九鐘鳴響過幾聲，我便要即刻出山，降霜于茫茫大地。

? ? 我是青女，掌霜雪的神仙。霜雪帶給人間的危害不小，但在此時節(jié)，人們大多關(guān)門閉戶，鮮少走動。我每一次下山降霜，看到的人間都是一片凄涼的景象，因為凄涼，所以不會有留戀，不曾有停留。

? ? 正在我完成使命歸山之際，耳邊卻隱約聽到驚呼聲，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地面上一抹忙碌的身影，但隨即看見的景象卻讓我目光一震，屋前屋后，院落中，軒榥間，竟是一片模糊的姹紫嫣紅！

? ? 我隨即靠近，想要看清楚些，但是那些美麗的顏色卻逐漸凋零，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勁，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霜雪可使萬物凋零，那些美麗的顏色都是因為我枯萎，而我注定一輩子也無法靠近那些生機。

? ?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遠遠望著那些花，以及那院落中忙碌的少年郎，我知道我不能在人間停留太久，可我更想知道那少年郎的花為何不會凋零。我極力收斂自己的氣息，慢慢走近那處院落，可是不能再靠近了，不能……

? ? 最后我還是不敢走進去，在屋外呆呆地看著，忽然那少年郎從屋中跑出來，左顧右盼，似是在尋找什么，目光中帶著心疼和焦急，他在看著那些花。

? ? 院落中和軒榥上的好多花都不見了，原來是被他搬去屋里了，可是屋里已經(jīng)放不下了，他望著那些在外面已經(jīng)結(jié)霜的花朵，心疼不已，這樣的眼神，好懷念……

? ? 少年郎似乎是終于看到我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我也同樣看著他，只是不敢進去。他撓撓頭，又把手上的泥土灰塵擦了擦，整理了稍顯凌亂的衣服，走出來到我面前。

? ? “姑娘，請問來此有何事？”少年郎拱手俯身，緩緩開口。

? ? 我也微微欠身還禮道:“沒什么，只是覺得你院子里的花很特別?！?/p>

? ? “姑娘若是喜歡，我可贈予你一些?！?/p>

? ? 我聽到這句話時只覺得恍如隔世一般，良久沒有回過神來，少年郎喚了我兩聲，我才回神，遺憾道:“不必，就算你贈予我，我也養(yǎng)不活這些花。”

? ? “姑娘，相遇即是緣分，今日突然降霜，我院中的所有花皆被冷霜附著，恐多數(shù)花不能幸免而凋落，但是有一株花卻絲毫未受霜降影響，不如我把它贈你，也算作你能為這些花停下腳步的謝意?！?/p>

? ? 少年郎沒等我開口便跑回院中，抱出一株花，端到我眼前，看到那株花時，我再一次震驚了，記憶深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躍動——

哇，好多花，好美啊。

姑娘若是喜歡，我可贈予你一些。

我……我……

你可以進來看看。

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你喜歡什么樣的花？

這個怎么沒有開花呀？

因為它需要用很多心思慢慢照顧才會開花。

哦～那這花叫什么……嚯——

嗯？你怎么了？

呃……對不起……對不起……

? ?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時我躲在草叢后面望著他給滿院子的花草澆水，動作細致，眼神溫柔，他還憐愛地撫摸它們，對它們說話，真真是如沐春風一般的撩人心神。

? ? 他回眸一笑，原來是早就發(fā)現(xiàn)我了，我摸摸小臉，走出草叢率先開口了，但他說他要贈我一些花，他還說我可以隨意挑選，于是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他的院子，第一眼就看見那個只有泥土的花盆，他說這花需要些心思，我看向另一株花，手指一碰到花瓣，那一株花都附上一層霜，命不久矣。

? ? 他無奈地笑笑，似乎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并沒有責怪我。作為補償，我主動提出，幫他把那株需要用心思照顧好了才會開花的花養(yǎng)到綻放，并且發(fā)誓不會碰其他已經(jīng)開花的花盆。

彼時，我們俱是少年。

你快出來，快點！

怎么了？

你快看，你的花開了！開了！

嗯，也是你的花。

什么？

我說，這也是你的花。

? ? 其實那株花最矯作了，非露水不能澆，非驕陽不能照，我日日都得仔細照看著它，還得時刻小心不能碰到它的枝葉，好一陣折騰后，它居然開花了，而且居然能在一夜之間開花。

? ? 我每日清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一眼，當我真的看清開花之時，就高興地在院子里大喊起來，喚他出來看。他的確很快地走出來，眼里還帶著一絲焦急，他還以為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過他眼睛瞥見那株花后，就平靜下來了，快步走近，用那一如既往的溫柔眼神看著我，也看著花，對我說，這花也是我的。

? ? 那時，我也有所察覺，他的身份不一般——春神東君。

? ? 世間萬物都遵循著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生長規(guī)律，而我?guī)еC殺之氣靠近他，時日久了，我擔心會生出禍患，于是我便一直收斂氣息，到后來自封筋脈，相當于廢人一般，為的就是不再傷害到我們的花，可卻還是出事了。

? ? 我本掌霜雪，因沒有按律降霜，被天神知曉，當即降下三十六道天火以示懲戒，東君知曉后趕來救我，卻已無濟于事，我早已自封筋脈，不再有神力護體，這三十六道天火降在一般神仙身上頂多算個剝皮之痛，可與我而言，便是魂飛魄散了。

我想再看看我們的花，我想回去……

好，我?guī)慊厝ィ?/p>

那株花我們沒有取名字呢。

你來取，你想取什么名字都行！

還是你取吧，你取的好聽。

好，我取，我??！

? ? 那時我沒有堅持到聽見東君給那株花取的名字便昏了過去，再醒來便是躺在豐山九鐘內(nèi)，準確來說，是被鎮(zhèn)于鐘內(nèi)。

? ? 后來天神讓我歸附在金神蓐收之下，恢復我掌霜雪的神職，一切如常，只是從我在豐山醒來以后都居于山上，非鐘鳴不得出山，而我再也沒有見過東君。

? ? 光年流轉(zhuǎn)，一晃眼百年的光陰悄然離去，我習霜雪之術(shù)使得性子也越來越冰冷，金神見我如此，于心不忍，將當年之事細細說與我聽，欲讓我釋懷。

? ? 當年東君尋不到人救我，便散去自己的修為只為了能保住我，東君魂飛魄散的那一刻，百花枯萎，萬物失色，此舉再一次驚動了天神，就在派人來查探時，于是乎天降大雪，地蓋冰霜，萬物失去生機。

? ? 查探一番得知，原是春神東君散盡修為救活霜神青女。東君死時，百花枯萎，青女生時，地蓋冰霜，天地為之動容。天神感慨，不忍殺我，將我?guī)е霖S山九鐘下鎮(zhèn)壓，歸于金神蓐收之下，于每年鐘鳴之時方可出山降霜。

? ? 但一切都成過往云煙，不再重要。

? ? 少年郎抱著花看著我發(fā)呆的樣子越發(fā)疑惑，又湊近了些，說道:“嗯？你怎么了？”

? ?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我有些不知所措:“哦……那這花叫什么？”

? ? “這花名叫鶴望蘭，寓意有鶴東來，望蘭如霜。”少年郎的聲音與蓐收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重重的敲擊著我的心。

? ? 一千多年的清冷光陰里我未曾流過眼淚，哪怕當初知道真相時也未曾啊，但在這一刻，那些冰霜都已經(jīng)融化，從我眼里涌出。

? ? 我接過花道謝后便轉(zhuǎn)身離開，真的不能再在人間停留了……

后記

? ? 千年之前的豐山之巔，那是金神蓐收向青女講述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見青女開口說話。

“你真的不在乎了？”蓐收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青女眼底仍是一片清冷，還是不肯言語。

“你知不知道有一株花是……”他欲言又止地看著青女，似乎在試探著什么。

青女眼神有一瞬動容，接著緩緩開口道:“哦……那這花叫什么？”

“他說‘就叫它鶴望蘭吧，寓意有鶴東來，望蘭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