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終結歷史之人
作者:劉宇昆 譯|夏笳,徐五花(補譯)
謹以此譯文紀念抗戰(zhàn)勝利77周年
(徐五花注:該文中約有15%的內容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刪節(jié),在此經(jīng)由本人補全。文中內容不代表徐五花個人觀點,我只是覺得這種刪節(jié)與文中西方世界對于這段歷史的逃避實在無疑。翻譯這篇小說是相當痛苦的一件事。同時我要聲明的一點是書中援引的各種人物的話不代表劉宇昆的觀點,有些言論可理解為反串。如果覺得他說錯了,那么你是對的。)
桐野明美,費曼實驗室,首席科學家:
【桐野博士四十歲出頭,天生麗質,無須過多脂粉修飾。若仔細端詳,便能發(fā)覺夾雜在她黑發(fā)中的幾縷銀絲?!?/p>
每一夜,當你站在夜空下仰望群星時,你沐浴在星光里,也沐浴在時間中。
譬如說,這顆位于天秤座,名叫格里斯581的紅矮星,當你凝望它時,看見的其實是它二十年前的模樣,因為它離我們有二十光年那么遠。與之相對,如果此時此刻,某些位于格里斯581附近的觀察者,將一座倍數(shù)足夠高的望遠鏡指向這里,那么他們將會看到,許多年前當埃文和我還是研究生的時候,一起在哈佛校園里漫步的模樣。
【她指著桌上的地球儀,馬薩諸塞州——哈佛校園所在地,鏡頭推近,聚焦。然后她停了一下,斟酌著詞句。鏡頭拉回去,將我們將從地球儀旁越拉越遠,仿佛飛馳而去?!?/p>
現(xiàn)如今,我們最好的望遠鏡能夠看見130億年前的過去。如果把這樣一座望遠鏡綁在火箭上,以超光速發(fā)射到地球以外——這個技術細節(jié)我們很快就會談到——并且令望遠鏡對準地球方向,那么你將看到人類的歷史以逆時順序在眼前展開。有關地球上一切往事的影像,像一個不斷膨脹的光球,以地球為球心向四面八方綻放開來。你向太空里走多遠,就能看到多久的過去。
【鏡頭繼續(xù)向后退,退出辦公室的門,退出走廊,地球儀和桐野博士在我們視野中越來越小。幽長的走廊里漆黑一片,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剩下那扇打開的門,像明亮的長方形畫框,將地球儀與女人的身影烘托出來?!?/p>
在這里,你能看見查爾斯王子哭喪的臉,那是香港回歸中國的那一天。在這里,你能看見密蘇里戰(zhàn)艦,日本人正向美軍宣告無條件投降。在那兒,豐臣秀吉的鐵蹄第一次踏上朝鮮國土;又或者那兒,紫式部剛剛寫完《源氏物語》第一章。繼續(xù)前進,你將會看到人類文明的開端,甚至上古之前。
但過去轉瞬即逝。光子進入鏡頭,撞擊在成像表面上,如你的視網(wǎng)膜、或者一張膠片,或者數(shù)碼傳感器。然后它們耗散了,止步了,永遠消失了。如果你一不留心,錯失了某一瞬間,就再也無法追上前去把它抓回來。那一瞬間就這樣被從宇宙中抹去,永不復返。
【一只手從門邊的暗影中伸出來,將門砰的一聲關上。黑暗吞噬了一切,桐野博士、地球儀,還有那一小塊長方形的光亮。屏幕又黑了幾秒鐘,直到片頭字幕開始滾動?!?/p>
***
香港“回憶”影視有限責任公司
與
日本“仁恕”工作室
聯(lián)合出品
赫拉克利特·涉江制作
(本片曾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禁播,在日本政府的強烈抗議下方才解禁)
(原文為Yurushi(許す),即日語“寬恕”之意,在劉宇昆本人的建議下譯為“仁恕”,出自《漢書·敘傳上》:“寬明而仁恕?!眲⒄f:“我想象中這個日本公司應該喜歡引用古文,來表達他們對歷史有悔意,也希望得到中國的寬恕?!薄g者注
涉江這一名字意指赫拉克利特提出的人不能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g者注)
終結歷史之人
***
桐野明美:
【我們回到她的辦公室中,光線溫暖明亮?!?/p>
迄今為止,我們還未能解決如何超越光速的問題,所以無法真正通過飛船上的望遠鏡來觀察過去。但是我們找到了一種方法來作弊。
長久以來,理論物理學家們一直有種猜想,即我們周圍的世界其實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微觀層面的粒子爆發(fā),并生成一種新的亞原子粒子,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玻姆-桐野粒子。我對物理學的小小貢獻,就是證實了這種粒子的存在,并且發(fā)現(xiàn)它們總是成對出現(xiàn)。當一對粒子誕生后,其中之一會隨著產(chǎn)生它的光子一起,以光速被發(fā)射到地球之外,玻姆-桐野粒子對處于量子糾纏態(tài)之下,這意味著無論物理距離相隔多遠,它們的各項屬性總是緊密相連,好像同一個系統(tǒng)的不同方面。如果你對其中一個粒子進行觀測,令雙粒子系統(tǒng)的波函數(shù)坍縮,便可以立即獲知另一個粒子的狀態(tài),即便它已經(jīng)在數(shù)光年之外。
在已知玻姆-桐野粒子對的能級衰變速率的情況下,我們可以通過調整探測場的靈敏度,來嘗試對特定時代、特定地點所產(chǎn)生的粒子對進行捕捉和測定。
如果我們測定了一個位于地球上的波姆-桐野粒子,那么由于量子糾纏效應,與它成對的另一個粒子也就相當于同時被測定了。而那個孿生粒子或許早已隨著搭載它的宿主光子運動到萬億英里之外,也即是說,其上攜帶的是幾十年前的信息。通過某些復雜但嚴謹?shù)臄?shù)學方法,我們可以根據(jù)對玻姆-桐野粒子的測定結果來估算和推斷宿主光子的狀態(tài)。只不過,如同所有糾纏態(tài)粒子一樣,這種測算只能進行一次,隨后那些信息便流逝了,永遠不再復現(xiàn)。
換句話說,我們相當于找到了一種辦法,通過深入太空的望遠鏡,來隨心所欲地觀察我們的過去。愿意的話,你可以重溫那些早已遠去的時刻:新婚之日、或者初吻、或者初生之日。但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人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對于過去的每一個瞬間,你都只能觀看一次。
***
影像資料:20XX年,9月18日。感謝亞太廣播公司友情提供。
【這里是中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攝影機給出城郊一座廢棄工廠的影像。正值這個國家大起大落的發(fā)展循環(huán)中又一段蕭條時期,許多工業(yè)重地都陷入低迷,與這座工廠一樣,顯出殘破、寂寥、臟亂的模樣。窗戶與大門緊緊關閉,上面釘著木板。記者薩曼莎·佩恩,裹著羊毛帽和圍巾,雙頰凍得緋紅,眼神疲憊。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呼出的白汽在臉旁繚繞盤旋?!?/p>
薩曼莎:
1931年的今天,在滿洲的沈陽附近,打響了第二次中日戰(zhàn)爭的頭一槍。對中國人來說,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開始。此時距美國加入戰(zhàn)局還有十幾年時間。
我們現(xiàn)在哈爾濱郊區(qū)一個名叫平房的地方。盡管絕大多數(shù)西方民眾都對“平房”這個名字一無所知,但這里卻曾經(jīng)有著“亞洲奧斯維辛”之稱。戰(zhàn)爭期間,日本軍隊為了研制生化武器,探究人類的忍耐極限,曾派遣一支編號為731的部隊駐扎在這里,利用成千上萬的中國與盟軍戰(zhàn)俘進行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日本軍醫(yī)們對這些受害者們進行了各種醫(yī)藥與生化武器實驗、活體解剖、切割肢解,以及其他系統(tǒng)化的酷刑折磨,直接導致上千人死亡。戰(zhàn)爭結束時,日軍在撤退前殺死了剩余的全部囚犯,燒毀了實驗設施,只剩下行政大樓的樓體與幾個曾用來飼養(yǎng)疫鼠的洞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幸存者活下來。
根據(jù)歷史學家估測,有20萬到50萬的中國人——幾乎全是平民百姓——死于平房和其他實驗分部研制的生化武器——包括炭疽、霍亂和鼠疫。戰(zhàn)爭結束后,聯(lián)軍最高統(tǒng)帥麥克阿瑟將軍為了獨占這些實驗數(shù)據(jù),防止其落入蘇聯(lián)之手,下令赦免了731部隊全體成員的戰(zhàn)爭罪行。
今天,除了這附近一座鮮有人問津的小博物館之外,幾乎很難再看到有關那些暴行的證據(jù)。在那兒,在那片空地邊緣堆放著碎石的地方,曾經(jīng)矗立著焚化爐,用來銷毀受害者的尸體。而我身后的工廠,則是在當年731部隊用來儲藏生物培養(yǎng)基的倉庫遺址上建立起來的。直到最近一次經(jīng)濟蕭條的打擊令其關門停產(chǎn)之前,這家工廠都在為哈爾濱的一家中日合資企業(yè)生產(chǎn)電動摩托車引擎。除此之外,更有好幾家制藥公司悄無聲息地駐扎在這附近,環(huán)繞著當年731總部所在之地,仿佛來自歷史深處的陰郁回響。
或許人們心甘情愿將這一段沉重的歷史放下,輕裝前進。如果他們能做到,那么世界上其他國家和人民也能做到。
但埃文·魏卻說,不。
【伴隨著薩曼莎的聲音,出現(xiàn)一組畫面剪輯:埃文·魏在課堂上演講的照片,以及他與桐野博士在一組機器前面的合影。照片中的兩人都是二十多歲的模樣?!?/p>
埃文·魏博士,美籍華裔歷史學家,其專業(yè)領域為古代日本史研究。正是他毅然決定要讓全世界都來關注731部隊受害者所遭遇的苦難。他與他的妻子,著名美籍日裔實驗物理學家桐野明美博士,共同研發(fā)了一項廣受爭議的技術,并宣稱該技術可以將人送往過去,身臨其境地體驗歷史。今天他將公開演示這項技術,通過回到1940年,回到731部隊頻繁活動的現(xiàn)場,去親眼見證那里曾經(jīng)上演的暴行。
日本政府宣稱這是一次有中國政府暗中參與的政治宣傳表演,并發(fā)布了一則措辭嚴厲的聲明,抗議北京政府對該活動的默許。日方援引了若干國際法條,指責中方無權對二次大戰(zhàn)時的哈爾濱進行考察,因為當時哈爾濱實際上屬于日本帝國的滿洲國傀儡政府。中方則駁斥了日方的這一聲明,并回應說,魏博士的演示是一次“發(fā)掘民族遺產(chǎn)”的活動,根據(jù)中國文物出口相關法律,此次重返歷史之旅中的一切視頻或音頻資料,都應歸中華人民共和國相關部門所有。
魏博士則堅稱,他和妻子是以美國公民的個人身份進行這次實驗的,與任何政府都毫無干系。他們已經(jīng)請常駐沈陽附近的美國總領事和聯(lián)合國代表出面調停,以保護實驗不受任何政府干預。這一場法權糾紛究竟會如何解決,目前還不得而知。
與此同時,來自中國與海外的眾多團體已經(jīng)聚集起來發(fā)表抗議,其中有些站在魏博士一邊,有些則表示反對。中方已調遣了數(shù)千名防暴警察,以阻止這些游行示威者進入平房。
請不要走開,稍后將為您帶來這一歷史性時刻的最新報道。這里是亞太廣播,薩曼莎·佩恩為您報道。
***
桐野明美:
為了返回過去,我們還有一個技術障礙需要克服。
有關玻姆-桐野粒子對誕生那一刻的全部信息,都可以細致入微地重構出來:光與聲音、微波與超聲波、防腐劑與血漿的氣味,或者火藥與硝煙的辛辣刺鼻。
但即便只是短短一秒,所包含的信息也是海量的。我們無法儲存這些信息,更不要說對它們進行實時處理。短短三五分鐘的信息總量,就足以令哈佛校園內的全部服務器過載。即便我們能夠打開一扇通往過去的門,亦會被門后洶涌而來的巨浪吞沒,最終一無所獲。
【在桐野博士身后,是一臺宛如核磁共振掃描儀的巨大機器。她退到一邊,讓攝影機鏡頭緩緩向前,深入儀器內腔之中。實驗進行過程中,志愿者的身體將被送入這里。鏡頭穿過管道,推向盡頭的光亮。與此同時,桐野博士的聲音在畫外響起?!?/p>
假以時日,或許我們最終能找到辦法記錄那些信息,但埃文卻覺得我們等不起。當年那些受害者的親屬一天天衰老、死去,而有關戰(zhàn)爭的一切終將淡出生者的記憶。對埃文來說,那是某種責任,去盡我們所能回應幸存者,不管答案可能是什么。
所以我想到了這個辦法:用人腦去處理玻姆-桐野探測器收集到的信息。人類意識的基石,來自于大腦強大而高效的多線程處理能力,過濾信息,綜合,完型,形成意義。大腦接收未經(jīng)處理的生物電信號后,會將其中99.999%棄之不用,剩下的則被整合為圖像、聲音與氣味,進入意識中樞,最終作為記憶被存儲。
這并沒有什么了不起。說到底,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們的大腦都在進行這樣的工作。那些從眼睛、耳朵、皮膚和舌尖上流淌而過的海量信息,足以令任何一臺超級電腦發(fā)熱過載,唯有大腦勤勤懇懇一刻不停息地工作,才得以將諸多表象建構成為自我存在的意識。
“志愿者們在實驗過程中體驗到來自過去的幻象,仿佛他們身臨其境,回到彼時彼處?!蔽以凇蹲匀弧冯s志上這樣寫道。
現(xiàn)在我是多么后悔用了“幻象”這個詞啊。一字之差,重如千鈞。所謂歷史大抵如此:當初看似無關緊要的決定,卻往往影響深遠。
不錯,大腦將來自外界的訊息整合成故事,但那故事里卻沒有一絲一毫虛幻的成分。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是再真實不過的。
阿奇博爾德·伊扎里,哈佛法學院,東亞研究所聯(lián)合主任,拉達賓諾德·巴爾,法學教授:
【伊扎里有張平和的面孔,雙目卻炯炯有神。他喜歡演講,并非為了自我欣賞,而是因為每一次闡釋想法的過程中,他都自覺能學到一些新東西。】
二十年前,由魏博士的研究所引發(fā)的那一場中日之間的官司,其實并非什么新鮮事?!罢l掌控了過去,誰就能掌控未來”,可是過去究竟應該由誰掌控,這個問題以形形色色的方式糾纏了我們許多年。但“桐野粒子觀測法”的發(fā)明,卻使“掌控過去”不再僅僅是某種文學隱喻,而變成一樁極為現(xiàn)實的問題。
一個國家不僅在空間中存在,也在時間之維中延伸。它會隨著歷史長河的脈動,時而成長,時而衰落,時而征服異邦,時而還他們的后代以自由。今天的“日本”在人們心中,或許僅僅由那幾座島嶼組成,然而在1942年,其勢力范圍最大之時,日本帝國卻統(tǒng)治著朝鮮、大半壁中國、庫頁島、菲律賓、越南、泰國、老撾、緬甸、馬來西亞、大部分印度尼西亞領土,以及太平洋上的眾多島嶼。這一格局對整個亞洲版圖的影響遺留至今。
國與國之間的分界線在戰(zhàn)爭與革命的劇烈動蕩中一次又一次重寫,在此過程中,最令人頭痛的一個問題在于,當一個地區(qū)所隸屬的主權國家發(fā)生變動時,對于這一地區(qū)被割裂的歷史,究竟是由哪個國家說了算?
在魏博士之前,歷史的幽靈也曾一再侵擾現(xiàn)世。譬如16世紀沉入海底的西班牙帆船,上面的寶藏究竟應該屬于西班牙政府,還是歸現(xiàn)如今擁有那片海域的美國所有?又譬如,英國大使埃爾金勛爵從巴特農(nóng)神廟里運走的那些精美石雕,究竟是大英博物館的財產(chǎn),還是應該歸還給希臘政府?然而這一次,擺在兩國之間的賭注顯然要大得多。
說到底,1931年至1945年間的哈爾濱,究竟是日本殖民地呢,還是中國領土?雙方政府各執(zhí)一詞,針鋒相對。又或者,我們應該將歷史當做人類共同的財產(chǎn),交由聯(lián)合國來保管?
對絕大多數(shù)西方世界來說,中國的立場原本應該得到廣泛支持。試想一下,如果今天德國突然宣稱,任何前往1939-1945年的奧斯維辛-比克瑙集中營的時間旅行,都必須得到德國政府批準,恐怕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但問題在于,偏偏是中國,這個遭到大部分西方國家排斥的國家,宣告自己擁有那段歷史的主權。昨天與今天,現(xiàn)實與歷史,就這樣彼此糾纏,廝殺得難解難分。
此外,在日本和中國的立場背后都有一個不容置疑的假設,即如果我們能夠解決中國或日本對二戰(zhàn)時期的哈爾濱擁有主權,那么中華人民共和國當局或目前的日本政府便有行使這一主權的權利。然而,這些歷史遺留問題實是糾纏不清。雙方都有法理上的矛盾。
首先,日本一直認為,當涉及到中國所要求的對于二戰(zhàn)時暴行的賠償時,在美國起草的憲法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現(xiàn)代日本,不對賽里斯有任何賠償責任。? 日本認為,這些索賠是針對其前身政府——大日本帝國的,而所有這些索賠都已通過《舊金山條約》以及其他雙邊條約得到解決。但是,問題在于,日本現(xiàn)在宣稱對那時的滿洲國擁有主權,而它之前已經(jīng)放棄對中國的所有責任。這就有點自相矛盾了。??
但人民共和國也不是完全就沒有問題。在日本軍隊于1932年控制滿洲時,它在名義上仍處于中華民國的控制之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中華民國被認為是中國的官方政府,而且 那時中華人民共和國甚至還不存在。? 誠然,在戰(zhàn)爭期間,偽滿洲國里對日本占領的武裝抵抗幾乎完全來自于中國共產(chǎn)黨人和朝鮮共產(chǎn)黨人領導的由滿族人民,漢族人民和朝鮮族人民組成的游擊隊。但這些游擊隊并不在由毛澤東領導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直接指揮之下,因此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最終建立沒有什么關系。??
那么,理論上來說當時的哈爾濱既不屬于當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也不屬于當下的日本政府,? 難道不是嗎?現(xiàn)在自稱中華民國的臺灣當局,難道不是它才對此最有法理嗎? 或者,我們應該組建一個 "歷史上的滿洲國臨時政府 "來承擔管轄權?
建立在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之上關于國家間的主權繼承的國際關系基本原則,始終強調民族國家內部的繼承和延續(xù)。但它們卻無法解決魏博士的實驗所引發(fā)的問題。
以上論辯或許聽上去有幾分冷漠無情和避重就輕的腔調,但那恰是我有意為之。“主權”,“司法權”,類似這樣的字眼,不過是為人們逃避或者推諉提供方便罷了。宣告“獨立”之日,也是遺忘過去之日;發(fā)動“革命”之時,就是將記憶與血污一筆勾銷之時;簽下一紙條約,轉眼便將歷史債務深埋于地下。但現(xiàn)實生活卻不可能被那幾個字句輕易改寫。
不管你怎樣以“國際法”之名,將種種強盜邏輯吹得天花亂墜,真正的事實都無法改變。無論是今天還是1937年的東北,那些自稱“日本人”的人們,始終被一條無法斬斷的血脈聯(lián)系在一起。對中國人來說也是一樣,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無論“共”還是“國”,都在“炎黃子孫”這個名字下找到共同的自我指認?,F(xiàn)實錯綜蕪雜,而我們只能接過歷史交付我們手中的一切,繼續(xù)前行。
桐野明美:
我的名字,Kirino Akemi(きりの あけみ),寫作漢字是“桐野明美”。埃文總喜歡照著漢語拼音來發(fā)音,“Tóngyě Míngměi”,或者干脆叫我“Míngměi”。盡管許多中國人都習慣用漢字來念日本人的名字,但唯有埃文這樣做得到了我的默許。
他說,桐野明美,念出這四個音節(jié),便仿佛看見那些古老的漢字浮現(xiàn)在眼前,它們是中國與日本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根植于記憶之中,意味悠長。他說:“只聽名字的發(fā)音,你無法想象對方是什么樣的人,唯獨漢字才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p>
他說他愛上我,首先從我的名字開始。
“桐生于野,明艷且美?!痹S多年前,第一次在哈佛文理研究生院的一次舞會上相識,他就這樣對我說。
許多年前,外祖父教年幼的我用漢字寫自己的名字,彼時他也說過同樣的話。泡桐是一種美麗的落葉喬木,根據(jù)舊時候的日本風俗,如果一家人生了女兒,就要種下一棵泡桐樹,待她長大出嫁之日,再用這樹的木頭打一只梳妝臺做嫁妝。我還記得那時候,外祖父第一次帶我去看那棵他為我種的泡桐,我卻對他說,這樹看上去沒什么特別之處。
“但鳳凰只肯在桐樹上落腳歇息啊。”外祖父一邊說,一邊緩緩撫弄我的頭發(fā)。我喜歡那溫柔的摩挲,于是點了點頭,想到自己的名字能與這樣一棵神奇的樹聯(lián)系在一起,不禁滿心歡喜。
直到許多年后遇到埃文,我才恍然想起那些很久未曾想起的往事。
“那你找到你的鳳凰了沒有?”他這樣問道,隨后邀請我出去約會。
埃文并不靦腆,不像我認識的大多數(shù)中國男人。聽他說話讓我感覺輕松愉快。并且他發(fā)自內心喜歡自己的生活,這一點在周圍其他研究生中顯得尤為可貴。我喜歡與他相處。
某種程度上,我們會相互吸引是很自然的事。都是小小年紀移民美國,受過冷落,遭過排擠,知道努力做美國人的艱難。我們能夠欣賞彼此身上那些不完美,那些依舊與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堅硬棱角。
我對數(shù)字與統(tǒng)計與生俱來的稟賦,那些“看上去很硬”的品質,并沒有將埃文嚇退。曾經(jīng)有不止一位前男友說過,喜歡計量與邏輯運算,讓我顯得冷酷而沒有女人味。而我同樣知道,作為實驗物理學家,自己在電動工具方面的造詣遠遠超過許多男人??墒前N?,當我告訴他,在需要與機械打交道的事情上面,我遠比他擅長得多時,他是唯一一個坦然接受的人。
那些回憶中的甜蜜時光,隨著歲月流轉逐漸變得朦朧,像是籠上一層柔美而感傷的金色光暈。但我只剩了這些。如果有一天,我能再次開動機器,我愿重新回到那段時光里去。
我喜歡和他在秋天里開車,一起去新罕布什爾的小旅館里摘蘋果。我喜歡照著食譜烹煮些簡單小菜,看他臉上孩子氣的傻笑。我喜歡清早在他身邊醒來,想到自己身為女人,心里面忍不住歡喜。我喜歡他面紅耳赤地與我爭辯,有時據(jù)理力爭,有時優(yōu)雅地認錯退讓。我喜歡他一看到我與別人爭吵,就火力全開沖上來支援,哪怕心里面知道錯在我身上。
但我最喜歡的,是他對我講起日本歷史的時候。
實際上,是他讓我對日本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興趣。從小到大,每當別人發(fā)現(xiàn)我是日本人,都先入為主地認為我必然熱愛動漫,喜歡卡拉OK,習慣握拳掩住嘴角咯咯笑,男孩子們更是對我充滿東方情調的性幻想,我好煩,我想反抗。十幾歲時,我拒絕一切“日本式”的言行舉止,甚至拒絕在家說日語。我可憐的父母,他們一定傷透了心。
從埃文口中講出的日本歷史,不再是干巴巴地背誦各種日期和神話,而是融合了科學觀念與人文。他讓我看到歷史不僅僅是那些帝王將相、墨客高僧的故事,而更像一種模型,展示各種人類社群如何在自然界中成長壯大,適應環(huán)境,而環(huán)境又是如何反過來適應人類的存在。
在古老的繩文時代,日本先民通過狩獵與采集占據(jù)了食物鏈頂端;到了奈良與平安時代,通過自給自足的農(nóng)業(yè)耕作,日本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被逐漸改造為一種以人類為中心的共生群落,但直到進入封建社會后,伴隨更加精細的農(nóng)耕方式和人口增長,才使這一過程真正得以完成;最終,隨著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日本帝國已不再僅僅滿足于開采活生生的山川樹木,而開始進一步挖掘它們埋藏于地下的骨?。菏?、煤炭、天然氣。對化石燃料的渴求驅動著整個近代日本歷史,而整個現(xiàn)代文明亦是如此。現(xiàn)如今我們無不是靠著采挖死者骨骸為生。
撥開歷史表象,拂去那些王朝更迭,那些成王敗寇,有一種深沉的韻律伴隨歷史的潮涌回蕩,弄潮的不是那些巨人們,而是普普通通的村婦野夫,他們穿越滄海桑田,春夏秋冬,風雨雷電,鳥獸魚蟲,經(jīng)歷豐饒與苦難,饑荒與飽足。這樣的歷史,令我這個唯物主義者亦為之傾心。
日本既普遍,又特殊;既是一個抽象的總稱,又體現(xiàn)在個別人身上。是埃文讓我意識到,自己與那個千百年來自稱“日本”的民族之間斬不斷的聯(lián)系。
但歷史并不僅僅是一成不變的深度模型,某時、某地、某些個人的活動也會留下深刻印記。埃文的專業(yè)方向是平安時期,他說,正是從那時開始,日本第一次真正開始成為“日本”。一批不到數(shù)千人的王室名流,將來自亞洲大陸的影響轉化為一種本土獨有的日式美學觀念。這種美學規(guī)定了“何謂日本”,其回響彌散在其后幾個世紀里,一直延續(xù)至今。與全世界其他古代文化相比,這種平安時代高雅文化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締造過程中,女性的貢獻可以與男性平分秋色。那是美好的黃金年代,也是不可思議且難以復現(xiàn)的傳奇。正是那份驚艷,令埃文如此迷戀歷史。
在他的感染下,我選修了一門日本歷史課,并請父親教我書法。之后我又對高等日語課萌生了興趣,開始學寫短歌,那是一種短小精悍的日本傳統(tǒng)詩歌,對韻律和音節(jié)有著數(shù)學般嚴格的限制。當我終于寫出第一首滿意的習作時,心中滿懷喜悅,那一瞬間,我相信自己正體驗著與紫式部初次練筆時同樣的心情。我與她之間相隔千年,身距萬里,然而那一時,那一處,卻仿佛心有靈犀,明白了彼此。
埃文讓我學會愛日本,更學會為自己是日本人而驕傲、自豪。而我亦由此知道自己有多么愛他。
***
李健健,某日本電器品牌專賣店經(jīng)理:
戰(zhàn)爭過去那么多年,也是時候向前看啦?,F(xiàn)在挖掘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呢?日本人不道歉確實讓人心里不爽,但咱又能拿他們怎么樣呢?老揪著這事兒不放,最后生氣難過的只能是咱們自己。
宋媛舞,女招待:
這事兒我在報紙上看過。那個魏博士,他又不是中國人,人家是美國人。中國人誰不知道731部隊呀,這還算個新聞?
這種事我根本不愿意多想。有些年輕人不長腦子,一邊叫喚著抵制日貨,一邊眼巴巴盼著新出的日本漫畫。這種人的話能聽嗎?正經(jīng)事干不成,就會添亂。
匿名,行政人員:
說句實在話,當年在哈爾濱被殺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的命最賤,那時候全中國不知道死了多少。打仗嘛,總是要死人的。
當然我這個話說出來很可能遭人恨:三年自然災害,還有主席領導的文革那時候,也死過不少人。戰(zhàn)爭是很殘酷,但中國這片土地上,殘酷的事情太多了。太多沉痛的往事沒有人悼念。那個魏博士純屬吃飽了沒事干。記憶算什么呢,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聶亮,方瑞,大學生:
聶:我替魏博士的工作高興。日本人從來不肯直面他們自己的歷史。每個中國人都知道日本當年干了什么,但西方人卻不知道,也不關心。如今他們知道了真相,或許會給日本人施加壓力逼他們道歉。
方:聶同學當心,你的話被西方媒體看到了,他們準會叫你憤青。有些西方人喜歡日本,不喜歡中國。他們根本就不想理解中國,也可能真的理解不了。跟這些記者沒什么可說的,反正說了他們也不信。
孫馬英,辦公室職員:
我不知道什么魏博士,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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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野明美:
那天晚上,埃文和我想出去看電影。原本打算看的愛情喜劇票賣完了,于是我們選了接下來最早上映的一部。電影名字叫做《刀的哲學》。我們誰也沒聽說過這么一部片子,純粹是想一起消磨時間。
生活總是這樣,被一些微小而平凡的瞬間暗中主宰,卻未曾想到它們帶來的影響會如此巨大。在人類社會中,這種不可預測遠比自然界中要常見得多,即便身為物理學家,我也無法預見到那之后發(fā)生的事。
【伴隨著她的畫外音,屏幕上插入俄羅斯導演安德烈·伊茲卡諾夫的影片《刀的哲學》?!?/p>
這部電影細膩逼真地描繪了731部隊的活動,甚至原景重現(xiàn)了許多生化試驗的過程。劇終時,銀幕上浮現(xiàn)出這樣一行字:“上帝創(chuàng)造天堂,人類創(chuàng)造地獄”。
散場時,我們倆誰也無法起身?!拔也恢馈!卑N牡吐曕?,“對不起。我竟然不知道?!?/p>
他道歉,不是因為帶我來看這部電影,而是因為他自己對于731部隊的暴行竟然一無所知,心中充滿愧疚。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研究中,他都從未遭遇過這個問題。中日戰(zhàn)爭時,他的祖父母逃到了上海避難,一家老小都不曾親身經(jīng)受那些苦難。
但因為在日軍占領上海期間,祖父母曾在傀儡政府手下做事,戰(zhàn)后他們被打上“通敵賣國”的罪名,最終不得不逃往美國。那場戰(zhàn)爭改變了幾億中國人的命運,也同樣改變了埃文的生活軌跡,盡管他對所有這些前因后果一無所知。
對歷史的無知,尤其是對那一段冥冥之中纏繞他生命的歷史無知,對埃文來說是一種罪。
“不過是部電影嘛?!迸笥褌兌紕袼!凹儗偬摌?。”
但從那時候起,對埃文來說,他所理解的那個歷史終結了。那種距離產(chǎn)生的美,那些抽象的宏大敘事,曾經(jīng)令他樂在其中、如今卻在血淋淋的畫面前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意義。
他開始挖掘電影背后的真相,以至于廢寢忘食。731部隊令他著了魔,白天占據(jù)他的生活,夜里化作噩夢盤桓不去。曾經(jīng)的無知像是鞭笞,又像戰(zhàn)斗的號角。他不能允許無辜者的血淚被遺忘,更不允許施暴者的罪責被豁免。
就在那時,我跟他講起玻姆-桐野粒子的應用可能性。
埃文相信,時間旅行可以給人們以警醒。
譬如達爾富爾,一個遙遠大陸上陌生的名字,那里上演的死亡與暴行不會有人關心。但如果你的鄰居坐在你家里,親口講述他們造訪達爾富爾的所見所聞呢?如果受害者的親友站在你門前,歷數(shù)那片土地留給他們的慘痛回憶呢?你還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
埃文相信時間旅行可以起到同樣的效果。如果人們可以回到過去身臨其境,就再也無法對那些苦難冷眼旁觀下去。
電視聽證會片段,聽證方為第11X屆國會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亞太及全球環(huán)境小組委員會。感謝美國公共事務有線電視網(wǎng)友情提供。
見證人莉莉安·C·張薇思的證詞:
尊敬的主席,各位委員會委員,感謝你們給我這次出庭作證的機會。也感謝魏博士與桐野博士夫婦,是他們的杰出工作讓我今天能夠站在這里。
我1962年1月5日出生于香港。我的父親吉米,中文名張嘉義,是“二戰(zhàn)”之后從中國內地遷來香港的。在香港他經(jīng)營男士襯衫,生意做得不錯,后來娶了我母親。每一年,父母都會提前一天為我慶祝生日。我問母親為什么,她回答說,因為那場戰(zhàn)爭。
小時候,我并不太清楚自己出生之前父親經(jīng)歷的事。只知道他在日軍占領下的滿洲長大,全家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是共產(chǎn)黨游擊隊救了他的命。但他沒有告訴我更多。
只有那么一次,父親對我說起那場戰(zhàn)爭。那是1980年夏天,我上大學之前。父親遵循舊禮,為我操辦“及笄禮”,并讓我為自己挑選“表字”。中國古代男子二十,女子十五,便視作成年,要另取一個別名,同輩人之間為表尊重,都不直呼其名,而以表字相稱?,F(xiàn)如今無論內地還是香港,這樣做的人都不多了。
我們在祖宗的牌位前祈福跪拜,然后我點燃幾炷香,插在院子里的銅香爐中。生平第一次,父親沒有讓我敬茶,而是親手斟了一碗端給我。我們相互舉杯,一同飲茶,父親說他為我而驕傲。
我放下茶杯問父親,在家族長輩中,可有哪一位他最仰慕的女性,或許我可以沿用她的名字以表追憶之情。就在那時候,父親取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那是他唯一一張與家人的合影。今天我把這張照片帶來這里,希望鏡頭能夠一并記錄下來。
這張照片拍攝于1940年,我父親十歲生日那一天。那時他們家住在一個叫三家郊的小村子里,距離哈爾濱市二十公里。他們是專程去市里一家照相館拍的這張合影。照片中間坐著的是我的祖父祖母,我父親站在祖父身旁,而祖母旁邊的這一位,是我的姑姑暢怡。暢怡,是“舒暢而歡怡”的意思。直到父親讓我看那張照片之前,我都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姑姑。
暢怡姑姑長得不好看。從照片里可以看到,她臉上有一塊又大又黑、蝙蝠形狀的胎記,讓她破了相。跟村里許多女孩一樣,她從沒上過學,也不識字。但她溫柔賢惠,八歲起就開始操持家務,洗衣做飯。祖父母都是農(nóng)民,從早到晚在田里耕作,暢怡身為長女,幾乎就像養(yǎng)母一樣照顧我的父親。她幫他洗澡、喂飯、更換襁褓、陪他玩耍,保護他不被村里其他孩子欺負。拍攝照片那一年,她十六歲。
后來她怎么樣了?我問父親。
她被抓走了。父親回答。那是1941年1月5日,日本兵掃蕩了我們村,好殺一儆百,讓別的村子不敢再支援游擊隊。那一年我十一歲,暢怡十七歲。父母讓我們兩個藏在谷倉下的地洞里。那之后,我看見鬼子一刀一個將他們捅死,然后拖著暢怡上了一輛卡車,再也沒回來。
她被抓到哪兒去了?
有人說她被抓到平房去了,在哈爾濱南邊。
平房是什么地方?
沒人知道。日本人說那里是木材廠,但往那里開的火車全都拉著窗簾,周圍村子也全被清空了,到處有部隊嚴加看守。救我出來的游擊隊員說,那里可能是個武器庫,要不就是有重要日軍將領駐扎的指揮部。我想,也許她被抓到那兒做慰安婦去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為了紀念這位待我父親如母的暢怡姑姑,我選了“長憶”二字作我的表字。兩個名字念起來相仿,寫成漢字卻截然不同?!皶斥笔恰皶晨鞖g怡”,而“長憶”,卻是“長久記憶”的意思。我和父親都為她祈福,希望她能夠大難不死,或許依然在東北某個地方生活著。
一年之后,也就是1981年,日本作家森村誠一出版了《惡魔的飽食》這本書。那是第一本日本自己主動講述731部隊歷史的出版物。我讀了那本書的中譯版,才陡然間驚覺,“平房”這個名字究竟意味著什么。那之后許多年,姑姑的遭遇都會化作噩夢糾纏著我。
我父親于2002年離開人世。臨終前他對我說,如果打聽到姑姑的下落,一定要在掃墓拜祭的時候告知他一聲。我立誓說我會的。
十年之后,當魏博士為實驗招募志愿者的時候,我報了名。因為我想知道暢怡姑姑究竟怎么樣了。懷抱著一絲微茫的希望,我祈禱她能逃出生天,盡管心里面知道731部隊手下根本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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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鐘年,臺灣某“國立”大學,考古系主任:
從一開始就有人對埃文挑選志愿者的方式提出質疑,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對那些731部隊受害者的親屬優(yōu)先考慮,而不是專業(yè)歷史學家或者新聞記者。他想為受害者的家人帶去安寧,這我能夠理解,但同時這也意味著,有大量珍貴的歷史片段在個人的哀痛中白白耗費了,再也無法重現(xiàn)于世。如你所知,他的技術是破壞性的。每次將一位觀察者送往某時某地,都會消耗那里的玻姆-桐野粒子,使得之后的人再也無法涉足。
從道義層面出發(fā),贊成與反對的聲音針鋒相對。究竟受難者的遭遇屬于個人苦難呢,還是應該首先劃歸在人類共享的歷史之下?
這也是考古學最核心的悖論之一,為了科學研究而挖掘一處遺跡,必然同時會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同行之間經(jīng)常為此爭吵:某一處遺跡,到底是現(xiàn)在就開始挖掘好呢,還是應該原封不動,等到破壞性更小的勘測技術發(fā)展出來再說?可如果不通過那些破壞性的發(fā)掘工作,更新更好的技術又該如何發(fā)展呢?
或許埃文也應該先等一等,等到他們想出辦法來記錄那些過去的信息,而不是一邊用一邊抹除。但那樣一來,對受害者的家人來說或許就太遲了,畢竟這項工作應該首要為他們造福。過去與現(xiàn)在,那些糾纏錯綜的聲音,恐怕埃文要永遠陷入其中,與它們爭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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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C·張薇思:
五年前,我做了第一次時間旅行。那時候魏博士剛剛開始將實驗者送回過去。
我去了1941年1月6日,暢怡姑姑被抓走后第二天。
我來到一片空地上,周圍環(huán)繞著一片磚石建筑。天氣很冷。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冷,不過一月份的哈爾濱,氣溫往往在華氏零度以下。魏博士教過我怎樣僅憑借意念移動,但猝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鬼魂般,沒有形體,只有意識飄散在四面八方,我還是嚇了一大跳。我慢慢嘗試著四處游蕩,突然間,一陣響亮的“咔、咔”聲在背后響起。
我轉過身,看見一隊中國戰(zhàn)俘站在空地中央。他們被腿上的鎖鏈拴在一起,身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破布衣衫。但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是,他們的胳膊全都赤裸裸的,一排排高舉在刺骨的寒風中。
一個日本軍官從他們面前走過,用一根短棍敲打那些凍硬了的胳膊。“咔、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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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731部隊成員,山形史郎采訪錄像,感謝日本廣播公司提供。
【在一張長長的折疊桌后面,坐著九十多歲的山形與他的妻子,兩個人都將雙手交疊放在桌上。他神態(tài)平和,沒有絲毫戲劇性的夸張。他的聲音雖然虛弱,但在一旁翻譯的聲音之下依然很是清晰?!?/p>
我們把俘虜趕到外面,讓他們光著胳膊,這樣胳膊就會在滿洲冬天的冷風中更快凍結實。那時候天很冷,我并不喜歡被分配干這個活。
我們往俘虜身上潑水,好讓凍傷過程快一些。之后我們會用一根短棍去敲他們的胳膊,看看是不是硬透了。如果聽見脆脆的一聲“咔”,就說明從里到外都凍上了,可以送去做實驗。那種聲音就像敲木頭一樣。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都管那些俘虜叫“丸太”,也就是木樁的意思?!昂?,今天你看到幾個木樁呀?”大家會這么開玩笑。“沒幾個,區(qū)區(qū)三根小木樁?!?/p>
做那些實驗是為了研究凍傷和低溫在人體上的效果。這些研究很有價值。我們發(fā)現(xiàn)了治療凍傷最好的辦法是將患肢泡在溫水中,而不是摩擦。這種方法不知道救了多少日本士兵的命。我們也觀察研究了凍僵的肢體在壞死過程中所并發(fā)的壞疽和其他疾病。
我也聽說在有些實驗中,會把俘虜關在氣密室中,逐漸增加氣壓,直到人體從內部炸開。但我并沒有親自看到這些實驗。
我所在的醫(yī)藥護理小分隊是1941年1月抵達平房的。為了提高外科技術,我們在戰(zhàn)俘身上練習截肢和其他外科手術。其中有健康的戰(zhàn)俘,也有做過凍傷實驗的。截掉四肢以后,那些活下來的會被送去做生物武器的測試樣本。
有一次,我的兩個朋友把一個人的胳膊截下來,然后分別接回到另外一側肩膀上去。我當時在一旁看,但是沒有參與。我覺得那種實驗沒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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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C·張薇思:
我跟隨那隊戰(zhàn)俘走進院子。我四處游蕩,尋找我的姑姑。
我的運氣不錯,只花了半個小時,就找到了關女戰(zhàn)俘的地方。但我仔細查看了每一間牢房,卻沒看到像姑姑的女人。于是我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游走,一間一間屋子看過去。我看見了許多用來保存人體樣本的玻璃罐。我還記得其中一間屋里有個特別高的罐子,里面泡著半具尸體,是從上到下剖開的半具。
最終我來到一間手術室,里面有許多年輕的日本醫(yī)生。我聽見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叫聲,便跟了進去。一個醫(yī)生正在手術臺上強暴一個中國婦女。
其他醫(yī)生站在一旁看著,像朋友一般聊著天。其中一個人說了句什么,其他人大笑起來,連正在強暴婦女的醫(yī)生也笑了。我看著那些手術臺邊的婦女,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人的半邊臉上覆蓋著一塊蝙蝠形狀的胎記。她正在跟被強暴的婦女說話,試著安撫她。
真正讓我震驚的不是她沒穿衣服,也不是當時的情況,而是她看上去竟那么年輕。十七歲,比我離開家上大學那年還要小一歲。除去那塊胎記,她看上簡直就像當年的我,像我的女兒。
【她哽住了?!?/p>
科特勒議員:張女士,你需要休息一下嗎?我想小組委員會能夠理解——
莉莉安·C·張薇思:不了,謝謝您。抱歉,請讓我繼續(xù)說吧。
第一位醫(yī)生結束強暴后,手術臺上的婦女被弄走了。那群醫(yī)生自顧自地笑著鬧著。不一會兒,有兩個日本兵夾著一個赤條條的中國男人走了進來。手術臺邊的醫(yī)生指了指我姑姑,其他女人們便一言不發(fā)地把她推倒在手術臺上。姑姑沒有反抗。
那個醫(yī)生又指了指中國男人,然后沖著姑姑比劃了幾下。起初男人沒明白對方讓他做什么。醫(yī)生吆喝了一句,兩個日本兵就用刺刀戳那個男人,戳得他跳起來。這時候姑姑抬頭看著他。
他們想讓你睡我。她用中國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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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形史郎:
有時候我們會輪流強奸那些婦女和女童。許多人此前都沒碰過女人,也沒見過活生生的女性生殖器。所以那也算是某種性教育吧。
當時軍隊要面對的問題還包括性病。部隊里的醫(yī)生每星期都要給慰安婦們做檢查,注射抗生素,但軍人們會在強暴俄羅斯和中國婦女的過程中感染性病。我們尤其需要搞清楚梅毒的感染和發(fā)病過程,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
因此,我們會給一些俘虜身上注射梅毒,讓他們發(fā)生性關系,使梅毒通過常規(guī)方式傳染。當然那些染了病的女人我們就不會再去碰。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就能搞清楚器官的病變原理。這都是從來沒有人做過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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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C·張薇思:
一年之后我做了第二次旅行,這次我去了1941年6月8日,姑姑被抓約五個月之后。我想如果我挑的日子再晚一點,或許姑姑已經(jīng)死了,而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那時魏博士正面對許多反對的聲音,他擔心去那段時間旅行的次數(shù)太多會破壞太多證據(jù)。他說,這將是我最后一次旅行。
我在一間單人牢房里找到了姑姑。她非常瘦弱。我看見她的兩只手掌上全是疹子,脖子上長滿淋巴腫塊,一片一片發(fā)炎流膿。我還看出她已經(jīng)懷孕了。她一定病得很厲害,躺在地上睜著眼睛,不斷發(fā)出微弱的呻吟?!鞍パ剑パ健?,一聲聲叫個不停。
整整一天我都在那兒陪伴她,看著她。我試著安慰她,當然她聽不見我,也感覺不到我的撫摸。所有那些話都只能安慰我自己,而不是她。我給她唱了一首歌,一首小時候爸爸經(jīng)常唱給我聽的歌: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xiāng)。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我與她剛剛相見,又要離別,從此陰陽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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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形史郎:
為了研究梅毒和其他性病的致病過程,我們需要解剖處于各種感染階段的女人。這對搞清楚器官病變機制來說很重要,同時也提供了寶貴的外科實習機會。有時候解剖前會用氯仿麻醉,有時候不用。通常在解剖感染炭疽和霍亂的實驗品時我們不用麻醉,因為麻醉很可能會影響實驗結果。對感染梅毒的女人也往往如此。
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解剖過多少女人了。
有些女人很勇敢,不用強迫就會自己躺到手術臺上去。我學會了用中國話說“不痛,不痛”來安慰她們。然后把她們綁在臺子上。
通常第一刀是從喉嚨口到腹部,女人們會因此凄厲地慘叫。有些人會在整個解剖過程中叫個不停,我們就把她們的嘴塞起來,以免影響我們的討論。一般來說,心臟被切開之前那些女人都不會死,所以我們總是把這一刀留到最后。
我記得有一次,解剖的是一個懷了孕的女人。最初沒有用氯仿,但那女人哀求我們說:“殺了我吧,可別殺我的孩子?!庇谑俏覀冇寐确掳阉榈?,直到手術做完。
此前我們誰也沒見過孕婦的內部構造,所以通過那次解剖學到很多東西。我本想把胎兒留著做其他實驗,但它太虛弱,拎出來沒多久就死了。我們還猜了猜那孩子是誰的種,某個日本醫(yī)生的還是中國俘虜?shù)?,最后絕大多數(shù)人都同意應該是中國人的。
那時候我相信我們做的那些事很有價值,也從中增長了不少見識。
我也并不覺得我們在731部隊做的事有什么不正常。1941年之后,我被派到華北地區(qū),先是河北,然后是山西。在部隊醫(yī)院里,我們這些軍醫(yī)們會被安排定期在中國人身上進行活體外科練習。部隊按照制定日期給我們送來實驗品。我們用他們練習截肢,練習將腸子截掉一部分然后縫合剩下的部分,也練習切除各種內臟器官。
為了模擬戰(zhàn)場環(huán)境,手術通常都不用麻藥。有時候醫(yī)生會沖著俘虜腹部開一槍,假裝是戰(zhàn)爭中的傷員以供我們練習。手術結束時,會有一位軍官砍掉俘虜?shù)念^,或者用繩子將其勒死。有時候,我們也會讓更年輕的醫(yī)學生們在解剖課上觀摩活體實驗過程,好給他們一點刺激。部隊需要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他們成長得越快,對我們的士兵就越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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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姓氏隱去,澳大利亞,佩斯市,高中老師:
你知道的,老人都很孤獨,他們想被人注意,所以什么話都說得出來。他們會承認一些編造出來的荒誕故事,說自己做過這個做過那個。這太可悲了。我敢說只要你登廣告問,就準能找到幾個上了年紀的澳大利亞士兵,承認說自己解剖過土著女人。講這些故事的人純粹是想博取關注,就好像那些控訴戰(zhàn)時被日軍抓去做慰安婦的朝鮮妓女一樣。
帕蒂·阿什比,威斯康辛州,密爾沃基,家庭主婦:
我想,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很難去評判當事人的行為。那是戰(zhàn)爭時期,戰(zhàn)爭中總免不了有惡行。耶穌基督教導我們遺忘和寬恕,要有慈悲之心,而不是像這樣抓住一些事情不放。再說像那樣子擾亂時間也不對,一定會遭報應的。
莎倫,女演員,紐約:
你知道的,事實是,中國人對狗是如此殘忍,他們甚至吃狗!而且不是說他們一直迫害西藏人嗎,你不覺得這是某種因果報應嗎?山形史郎:
1945年8月15日,我們聽說了天皇向美國投降的消息。像當時在中國的許多日本人一樣,我們所在的部隊決定向國民黨政府投降。經(jīng)過整頓改組后,我們的部隊被編入蔣介石所領導的國民黨軍隊中,我繼續(xù)擔任軍醫(yī),協(xié)助國軍在內戰(zhàn)中對抗共軍。當時中國幾乎沒有什么技術過硬的外科醫(yī)生,他們需要我的工作,也因此給我很好的待遇。
然而國民黨卻最終不是共產(chǎn)黨的對手。1949年1月,共軍攻占了我所在的野戰(zhàn)醫(yī)院,并將我俘虜。頭一個月,我們被關在牢房里不準離開。我試著跟看守士兵交朋友,那些共產(chǎn)黨小兵們年幼而瘦弱,意志卻比他們的國民對手要堅定得多。
一個月后,我們這些囚犯開始每天跟衛(wèi)兵們一起上課,學習馬克思主義與毛澤東思想。
他們告訴我說,戰(zhàn)爭不是我個人的錯,所以不會治我的罪。我只是個軍人,受到昭和天皇與東條英機的蒙騙,才參與了這場侵略中國人民的戰(zhàn)爭。他們說通過馬克思主義教育,我將會明白,全世界的窮苦百姓,中國人也好,日本人也好,都是一家人。他們讓我們反思自己對中國人民做過的事,讓我們寫自白書,交代戰(zhàn)爭中犯下的罪行。他們還說,如果能從自白書里看出真誠悔過的心,就會對我們從寬處理。我寫了一份又一份,但他們總是覺得不夠發(fā)自肺腑,一次又一次給我打回來。
鑒于我當過醫(yī)生,他們繼續(xù)讓我去地方醫(yī)院里照顧病人。我是當時醫(yī)院里最資深的外科大夫,并且有我自己的助手。
后來我們聽到傳言,說美國和中國要在朝鮮開戰(zhàn)了。我心里面想,中國怎么會是美國的對手呢,就連強大的日本軍隊都打不過美國?;蛟S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變成美軍的俘虜。好像我在預測戰(zhàn)爭形勢這方面從來都不太行。
朝鮮戰(zhàn)爭開始后,食品供應變得稀缺。我們的衛(wèi)兵用大蔥和野草下飯,而像我這樣的戰(zhàn)俘卻有白米飯和魚肉吃。
為什么?我問他。
因為你們是俘虜??词匚业男”卮?,他只有十六歲。你們是從日本來的,日本這個國家有錢,所以要優(yōu)待你們,讓你們盡量接近在家里的生活條件。
我把自己的魚給小兵吃,但他不要。
你是不想碰日本鬼子碰過的食物,對吧?我跟他開玩笑。那時候我也在教他認字,他會偷偷塞幾根香煙給我。
我是名優(yōu)秀的外科大夫,我為我的工作自豪。有時候我會覺得,盡管有過那場戰(zhàn)爭,但我還是為中國做了不少好事的,我用我的專業(yè)技術救治了很多病人。
有一天,有個女人來醫(yī)院看病。她的腿受了傷,因為住得太遠,當她的家人把她送到醫(yī)院時,腿上已經(jīng)生了壞疽,不得不截肢。
那時她躺在手術臺上,我正準備實施麻醉。我看著她的眼睛,想要安慰她?!安煌?,不痛?!蔽矣弥袊捳f。
她突然瞪大眼睛尖叫起來。她叫了又叫,連滾帶爬地摔下手術臺,拖著一條壞腿,朝著遠離我的方向拼命爬。
這時我才認出了她。中日戰(zhàn)爭時,我們曾在部隊醫(yī)院中培訓過一些中國女戰(zhàn)俘作護士,她也是其中之一。我的幾次外科實習都有她在旁邊幫忙。我還跟她睡過幾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一直管她叫“4號”。有些年輕醫(yī)生還開過玩笑,說要是日本戰(zhàn)敗,就在撤退之前把她給剖了。
【采訪者(未露面):山形先生,你不能哭。你知道的,我們不能把你情緒激動的樣子拍進去。如果你控制不了情緒我們就稍停一下?!?/p>
當時我心中充滿說不出來的悲痛。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自己之前過著怎樣的生活,從事著怎樣的職業(yè)。為了做一名成功的醫(yī)生,我干了那些沒有人類會去干的事。之后我又寫了一份自白書,看守我的小兵讀過之后,就再也沒跟我說過話。
我服完了刑,并于1956年被釋放,遣送回日本。
我感到迷茫。周圍每個人都在努力工作,但我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你就不該承認那些事。”我的一個朋友這樣說,他曾和我在同一個部隊待過。“我就什么都沒說,他們幾年前就把我放了?,F(xiàn)在我有份好工作,兒子也要去當醫(yī)生了。那場戰(zhàn)爭中發(fā)生的事,一個字也不要再提了。”
之后我搬到北海道種田為生,盡可能遠離日本中心。這么多年來,為了保護那個朋友,我一直保持沉默。我以為自己會死在他前頭,帶著我的秘密一起入土。
但我的朋友卻先走了。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說了,盡管已經(jīng)守口如瓶了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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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C·張薇思:
我在這兒說的話僅僅是為了我自己,或許還有我的姑姑。我是她與這個生者世界之間最后的聯(lián)系。更何況現(xiàn)在,我自己也正一天天變成老婦人。
我不太懂什么政治,也并不關心。我只是把我看到的東西說出來。有生之年,我都會記得姑姑在牢房里流淚的樣子。
你們問我想怎么樣。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有人說,我應該要求731部隊的幸存成員們接受法律的制裁。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審判、游行、群情激憤,這些場面我都不想看。法律并不能帶來真正的正義。
我真正希望的,是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永遠不再重演,但沒有人能向我保證這一點。所以我只能企盼姑姑的遭遇被世人記住,企盼將那些殺人犯和劊子手的罪行赤裸裸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像他們把姑姑赤裸的身體暴露在針頭和手術刀下一樣。
除了“反人類罪”之外,我想不到別的詞匯來描述他們做的事。他們根本是在糟踐“生命”這個概念本身。
日本政府從來不肯公開承認731部隊的暴行,也從來不曾為之道歉。這些年,越來越多有關那些暴行的證據(jù)浮出水面,但日本政府的回答永遠都是:證據(jù)不足,真相不明。
那么,現(xiàn)在證據(jù)就在這里。我用我的雙眼親自見證了那些事。我要大聲說出來,不管那些人怎樣否認。我要盡我所能,一直一直說下去。
那些731部隊的成員,那些犯下罪行的男男女女,曾經(jīng)頂著“日本”和“日本民族”的名義作惡。因此我要求日本政府承認這些反人類罪行,要求其公開謝罪,更要求其做出承諾,牢記那些受害者的遭遇,譴責劊子手的罪行,只要“正義”這個詞還沒有喪失它的意義。
尊敬的主席,各位委員,我還要遺憾地說一句,美國政府同樣不曾承認過他們在戰(zhàn)后庇護日本戰(zhàn)犯的行為,不曾承認他們利用過那些從酷刑、強奸和殺戮中得來的實驗資料,更不曾為他們扮演過的骯臟角色道歉。我要求,美國政府也必須承認他們做過的錯事,并為之道歉。
我說完了。
霍格特議員:
我要再次提醒在座的各位公眾代表,聽證會期間請保持秩序和安靜,不然我將不得不請你們離開會場。
張薇思女士,不管你認為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我都深表同情。毫無疑問那些經(jīng)歷對您觸動很深。我也很感謝其他見證人來這里分享他們的故事。
主席閣下,各位委員會委員,我必須再一次鄭重聲明,我本人不僅反對這次聽證會,也反對我的同僚科特勒議員提出的議案。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樣的非正常時期里,正常的人類行為準則已不再適用,其間自然會有血腥,有骯臟,有無法磨滅的痛苦。我們姑且不說有些事始終沒能得到確鑿證明,而唯一的證據(jù)只是一些聳人聽聞的,除了桐野博士本人以外,在座諸位根本沒有人能搞明白的高能物理實驗——總而言之,不管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我們都不應該成為歷史的奴隸,更不應該讓當下屈從于過去的掌控之下。
在這樣的時刻,科特勒議員拋出這樣一個決議案,說好聽點是有欠考慮,說難聽點是成心添亂。這樣的決議案毫無疑問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家人威風,令親者痛,仇者快。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絕不能允許自己陷入戲劇化的感傷中,因為幾位目擊證人聲淚俱下的控訴就掬一把同情淚,何況那些證人們的所見所聞,不過是——在此請允許我引用這項技術的發(fā)明者桐野博士自己說過的話——不過是某種“幻象”罷了。
再一次,我要提請小組委員會做出決定,終止這項毫無意義卻又后患無窮的實驗。
科特勒議員:
主席閣下,各位委員,感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對霍格特議員的意見進行回應。
利用看似客觀的不及物動詞來描述和掩飾罪行總是再容易不過的,“有戰(zhàn)爭就會有血腥,有骯臟,有痛苦”,好像是戰(zhàn)爭在殺人,而不是人在殺人一樣。我們曾在那些拒不承認屠殺猶太人的納粹分子們身上見識過這種伎倆,但今天,聽到我尊敬的同僚,一位美利堅合眾國的國會議員,竟然也玩弄這種可恥的語言游戲來否認事實,推卸責任,對此我深感遺憾。
歷屆日本政府,與歷任執(zhí)政者們心照不宣、沆瀣一氣,始終拒不承認731部隊的所作所為,更不要說為之道歉。事實上,這么多年來,連這個部隊曾經(jīng)存在的事實都一直被否認。對日本來說,這些否認和拒絕面對戰(zhàn)爭罪行的嘴臉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套路,不管我們說起“慰安婦”,還是南京大屠殺,還是朝鮮和中國的苦難勞工,他們都一概搖頭否認,表示沒有這回事。這種態(tài)度已經(jīng)嚴重傷害了日本與其亞洲近鄰之間的關系。
但731部隊又與其他問題不同。在這一事件上,美國并非沒有利害關系的第三方。作為日本的盟友與戰(zhàn)略伙伴,美利堅本有責任為我們的朋友指出錯在何處??墒欠堑绱?,美國反而在掩護兇手逍遙法外的過程中扮演了積極角色。為了獲取731部隊的實驗數(shù)據(jù),麥克阿瑟將軍豁免了其成員。我們同樣對那樣否認和掩飾負有部分責任,因為相比自己的良心,我們更加貪戀那血污中生長出的骯臟果實。我們美國人同樣有罪。
我想強調的是,霍格特議員對我的決議案存在誤解。主席閣下,我和這些見證人們所要求的,并不是當今的日本政府或者日本人民能自認有罪,而是希望委員會能夠以美國國會的名義發(fā)表一則公開聲明,聲明731部隊的受害者應該被追悼與紀念,而那些喪心病狂的劊子手則應該得到譴責與審判。我們不是要剝奪誰的公民權、讓誰的后代蒙羞,也不是要求日本做出什么具體賠償。我們所要求的只是一份承諾,承諾歸還真相,承諾永不遺忘。
就像那些對于納粹大屠殺的悼念一樣,我們所要求的聲明,不過是為了讓公眾知道,我們與那些無辜受戮者們同為人類,血肉相連,而對那些惡貫滿盈的731部隊的劊子手和日本軍國社會,對他們的邪惡理念與野蠻行徑,我們一致譴責,與之勢不兩立。
當然我想要澄清,我所說的“日本”,并非鐵板一塊的整體概念,也不僅僅指日本政府。這些年來,許多日本國民在政府施加的阻力之下,在公眾想要忘記歷史的沉默中,依舊以非凡的勇氣做出種種英勇行動,努力使暴行大白于天下。我向這些人致以誠摯的感謝。
真相無法被抹去。我們不能對受害者的家屬和中國人民說,因為你們現(xiàn)在的政府與美國政府之間有芥蒂,所以我們不可能給你們公正,所以你們無法得到世間公義,而不得不蒙受如此巨大的不白之冤。試想一下,如果這些受害者是來自美國的友邦,那么別說是這么一項并無法律約束力量的決議案,恐怕更嚴苛的提議,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全票通過。如果我們出于所謂的“戰(zhàn)略”考慮,為了獲得某些短期利益,謀取某些好處而犧牲歷史真相,那么我們就不僅僅是在重蹈父輩們于“二戰(zhàn)”結束時犯下的錯誤。
我們不該如此。魏博士給了我們機會,說出來自過去的真實,現(xiàn)在我們必須要求日本與美國政府站出來,共同承擔起對歷史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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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某大學歷史系主任:
當我在波士頓讀博士的時候,埃文和明美經(jīng)常邀請我們夫婦去他們家做客。他們的友善好客,令我們深感美利堅的熱情真摯果然名不虛傳。和我遇見過的許多美籍華人不同,埃文身上并沒有那種自以為比來自中國大陸的華人要高一等的優(yōu)越感。他們夫婦都是值得交往終生的朋友,并且這份友誼從來不曾因為國際政治的棱鏡而歪曲變形,這在中美學者之間很是難得。
作為埃文的朋友,也作為中國人,我很難全然客觀地評價他所做的工作,不過我會盡力而為。
當埃文第一次宣布他要前往哈爾濱進行時間旅行時,中國政府是持謹慎支持的態(tài)度。鑒于沒有先例,時間旅行的破壞性后果還并不清楚。戰(zhàn)爭結束時許多證據(jù)遭到破壞,加上日本政府的持續(xù)阻撓,我們始終無法接觸到有關731部隊的檔案資料與實物證據(jù),現(xiàn)在埃文的工作卻可以提供來自歷史現(xiàn)場的第一手資料,幫我們把這個缺口填補上。最初的設想是,這項工作能夠促進西方了解中日之間的歷史爭端,出于這樣的考慮,中國政府給埃文和明美提供了入境簽證。
但他們又想監(jiān)控埃文的工作。對我的同胞們來說,那是一場飽含血淚的戰(zhàn)爭,未曾痊愈的傷痛,更在戰(zhàn)后與日方的長年糾纏中被一次次撕開。這一情勢,令政府很難不從中介入?!岸?zhàn)”并不是太過遙遠的歷史,不是遠古部落之間的陳年舊事,中國政府不會允許兩個外國人像古墓探險一樣,闖入那樣一段切近的歷史中去東翻西撿。
但從埃文的立場來說——我相信他這么想是有道理的——支持也好,監(jiān)控也好,依附也好,一旦與中國政府扯上關系,在西方公眾眼里,他的工作也就毫無公信力可言了。
因此他才拒絕中方以任何方式參與,甚至要求美國大使館出面干涉。這種態(tài)度惹惱了許多中國人,他也因此與他們疏遠了。那之后,負面的公眾情緒匯聚成風暴,最終令中國政府叫停了埃文的工作,在那時候,幾乎沒有幾個中國人愿意站出來說句好話。他們覺得埃文和明美損害了中國的歷史也損害了中國人民,甚至懷疑這正是他們的本意。這種指責并不公正。對此我也心有慚愧,我應該站出來捍衛(wèi)埃文的名譽,但是做得不夠。
埃文在整個項目中關注的不僅僅是中國人,而更是“人”本身,不僅僅是集體,而更是具體的個人。一方面,他對個人至上理念有著美國式的忠誠,傾聽一個個受害者的聲音,記錄一段段回憶,是他首當其沖的要務。另一方面,他也想嘗試超越民族國家的樊籬,讓全世界的人都能對那些受害者的遭遇感同身受,對殘暴者施以譴責,以捍衛(wèi)我們共有的普遍人性。
但與此同時,為了確保項目在西方世界的政治公信力,埃文卻不得不讓自己的工作離中國人遠一些。他犧牲了與他們之間的親善,以換取西方世界的關注。他嘗試緩和西方對中國的成見。這算不算懦弱呢?或許他本該拿出更強硬些的態(tài)度迎難而上?我說不好。
歷史并不僅是個人的家務事。即便是那些受害者的家屬也明白,歷史具有其集體性的那一面。八年抗戰(zhàn)是新中國的建國神話,是我們經(jīng)歷浴血奮戰(zhàn),換來國家與民族獨立的寶貴歷史記憶,正如同納粹大屠殺之于今日以色列,南北戰(zhàn)爭之于美利堅一樣。也許西方人很難理解,但在很多中國人眼中,埃文畏懼和謝絕中方的參與,更像是做賊心虛,是在盜竊和毀壞他們的歷史。他未經(jīng)中國人的允許,卻犧牲中國人的歷史,去實現(xiàn)自己身為一個西方人的高尚理想。我能理解他的初衷,但無法認同他的選擇。
作為中國人,我無法像埃文那樣毫無保留地接受那樣一種個人化的歷史觀。他想讓每個受害者講述自己的故事,這不僅難以實現(xiàn),也絕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我們對于巨大苦難的感同身受畢竟是有限的,或許正因為此,令埃文有可能傾向于那些催人淚下的經(jīng)歷、甚至是選擇性記憶。超過1600萬人死于日軍侵華,平房的死亡工廠,南京的無間地獄,這些名字聳人聽聞,搶占各種媒體頭條,但真正深如血海的苦難卻并非發(fā)生在那些地方。它們在無數(shù)寂靜的小村莊里上演,在小鎮(zhèn)里,在偏遠的荒山里,男人和女人被屠殺,被強奸,然后再殺一遍。他們撕心裂肺的慘叫在寒風中一絲絲散去,最終卻連名字也不曾留下,只剩一片空寂。但那些人,他們同樣應該被記住。
并非每一場暴行之后,都能找到安妮·弗蘭克這樣善于表述的幸存者站出來控訴,而我也并不認為所有歷史都應該被刪減為那樣一摞來自親歷者的陳述。
但埃文時常對我說,一個美國人,總是更愿意在他能解決的問題上努力,而不是在不能解決的問題領域外面抄著手干著急。
做出那樣的選擇,對他來說并不容易,換作是我,我不會跟他走同一條路。但是埃文,他總是對自己的美國式理想忠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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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爾·帕舍,馬諾阿夏威夷大學,現(xiàn)代漢語與漢文化教授:
一些人常說,既然每個中國人都知道731部隊,魏博士又何必多此一舉,好為人師呢,他也不過是個懷有仇日情緒的激進分子罷了。這樣說并不太公平。中日雙方圍繞歷史問題的恩怨糾結,總是像鏡子一樣彼此映照,互為表里,這才是悲劇之所在。而魏的目標,卻是從雙方手中將歷史搶救出來。
新中國建國初期,也即是從1945年到1956年間,中共的主導意識形態(tài)策略,是將日軍侵華看做人類不斷走向社會主義進程中的一個歷史階段。他們一方面譴責日本軍國主義暴行,歡慶八年抗戰(zhàn)的勝利,另一方面,也對那些表現(xiàn)出悔過之意的日本人從寬處理——誰能料到呢,一個由無神論者組成的政權,卻以基督教和儒家的仁恕精神行事。在這樣一種歡天喜地去舊迎新的氣氛下,絕大多數(shù)日本囚犯都受到了人道對待。他們接受馬克思主義教育,并被要求寫悔過書。(正是這些思想政治學習讓日本公眾相信,那些承認自己在戰(zhàn)爭期間罪惡滔天的戰(zhàn)犯,一定都是被共產(chǎn)黨洗了腦。)等他們接受完“再教育”,被認為已經(jīng)徹底改過自新之后,就會被遣送回國。
在中國,隨著國家陷入那場帶來眾所周知的災難性后果的建立社會主義烏托邦的熱潮,戰(zhàn)爭的記憶被壓制。
然而,與對日本人的慷慨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國家以斯大林式的方式對地主、資本家、知識分子和與漢奸進行嚴懲。數(shù)十萬人被殺害,而且庭審過程中不憑證據(jù)來論罪,也不遵循基本的形式正義。??
后來,在20世紀90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府開始在愛國主義的背景下援引對戰(zhàn)爭的回憶,使其在共產(chǎn)主義夢想破滅后再度擁有統(tǒng)治正當性。諷刺的是,這種明顯的伎倆使大部分民眾反而不愿去了解這場戰(zhàn)爭——對政府的不信任影響到了它所涉及的一切。
就這樣,中國政府處理歷史記憶的方式引發(fā)了一連串糾結的問題。首先,當年對待日本戰(zhàn)俘的寬大政策,反在之后那批質疑悔過書真實性的否認者那里留下了話柄。其次,將愛國主義與戰(zhàn)爭記憶捆綁在一起,令一切緬懷和悼念都難免招致指責,被認為潛藏著政治目的。最后,受害者個人則變成了一些符號,為了國家的需要被隱去姓名。
然而很少有人意識到,戰(zhàn)后日本對其罪行緘口不言的態(tài)度,與中國的種種反應背后,其實有著相同的動機。左翼和平運動將那些罪孽與血腥歸罪于戰(zhàn)爭本身,并呼吁全世界各國不計前嫌,彼此諒解,和平共處。中間派則認為,當務之急是積極發(fā)展經(jīng)濟,以物質文明建設來覆蓋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而在右翼民族分子看來,如何看待戰(zhàn)爭罪行,與對國家的愛與忠誠息息相關。相比之下,德國可以在民族國家與納粹分子之間劃分出界限,并把責任推到后者頭上,但對日本來說,一旦涉及戰(zhàn)爭期間犯下的罪行,就無法不上升到國家層面。
就這樣,隔著一道窄窄的海峽,中國與日本對二戰(zhàn)暴行的應對措施竟不謀而合:或為了“和平”與“社會主義”的大同理想而忘卻歷史;或將戰(zhàn)爭記憶與愛國情結強行對接;又或者將受害者與施暴者都簡化為符號為國家服務。由此可見,中國抽象殘缺破損的歷史記憶,與日本的緘默,不過是同一枚硬幣翻轉的兩面。
魏始終堅定不移地相信,沒有真實的記憶,就不可能有真實的和解。沒有真實的記憶,也就不可能有任何國家的任何人,對受害者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真正牢記心頭。沒有親歷者自己講述的故事,我們無法跨過歷史的泥沼與陷坑。我想,這才是魏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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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對話”,20XX年,1月21日,感謝FXNN電視臺友情提供:
艾米·羅:感謝兩位,吉田大使、魏博士,謝謝你們應邀來到今晚的“焦點對話”節(jié)目現(xiàn)場。我們的觀眾有很多問題要問,希望現(xiàn)場能火花不斷!
吉田大使,讓我們先從您這邊開始吧。為什么日本不道歉?
吉田:艾米,日本道歉了。日本應該道歉,日本必須道歉,這才是問題關鍵。日本為了“二戰(zhàn)”的事情早就道歉過好多次。我這就來給你讀幾段。
這是村山富市首相于1994年8月31日發(fā)表的聲明?!霸谶^去一段時間里,日本的所作所為,不僅令本國人民深受其害,也給我們的亞洲近鄰與周遭人民帶去了至今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痛。對這些侵略、殖民,以及令如此多人苦難深重的諸般惡行,我深感悔恨,并借此機會鄭重承諾,日本的未來,必將致力于世界和平的建設,永不參與戰(zhàn)爭。讓我們真誠地面對歷史,面對與亞洲諸鄰邦間的那一段過往,這對我們日本人來說至為重要?!?/p>
還有這一段,來自日本國會1995年6月9日的聲明:“在‘二戰(zhàn)’終結五十周年之際,議會謹向全世界深受戰(zhàn)爭迫害的苦難者們致以誠摯的哀悼。我們嚴肅地反思人類近代史中一樁樁殖民統(tǒng)治與侵略瓜分的暴行,并承認日本曾因這些行為,為其他國家,尤其是亞洲,帶去了深重的苦難。對此,我們深表遺恨?!?/p>
類似這樣的材料我這里還有很多。日本確確實實道過歉,艾米。
羅:怎么樣,魏博士,不得不說,剛才那幾段聽起來確實像是道歉。
魏:艾米,我從來都沒打算要為難日本。我所做的是為了受害者和他們的記憶,而不是演戲給誰看。我只希望日本能承認那些在平房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我想要真真切切的細節(jié)和原原本本的承認,而不是空洞的陳詞濫調。
不過,既然吉田大使剛才讀了幾則材料作為道歉的例子,不妨就讓我們仔細看一看這些材料如何?
首先,這些聲明的措辭冠冕堂皇,大而無當,好像用一個模糊而空泛的“苦難”,就把所有事都一筆帶過去了,稱其為“道歉”,實在是摻了太多水分的。而吉田大使沒有告訴大家的是,對待一些具體的戰(zhàn)爭罪行,日本政府則始終拒絕承認,更拒絕對那些真正的受害者致以祭奠與哀悼。
更何況,大使剛才所引證的每一則聲明出現(xiàn)后不久,都會有日本的某位政要公開質疑“二戰(zhàn)”歷史。年復一年,日本政府一直在上演這樣左右互搏的戲碼。
吉田:面對歷史,人們總是會有不同看法的,魏博士,不然我們談何民主。
魏:但在731部隊的問題上,大使先生,話語權卻一直被你們日本政府把持著:過去五十年里,盡管各種物證積累如山,其中甚至包括受害者的尸體殘骸,但你們的官方部門卻對731部隊的事不曾開口說過一個字。直到1990年代之前,你們都始終不肯承認這支部隊的存在,相反卻對日軍在戰(zhàn)爭期間研究或使用過生物武器矢口否認。
一直到2005年,為了回應一樁731部隊受害者親屬提出的賠償訴訟案,東京高級法院才終于承認日本在戰(zhàn)時使用了生物武器。這是來自日本政府的第一次官方表態(tài)。你會發(fā)現(xiàn),艾米,這距離吉田大使方才宣讀的那些高姿態(tài)的聲明,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最終,法院還是駁回了那樁索賠案。
自那之后,日本政府繼續(xù)堅持說證據(jù)不足,無法確證731部隊都做過哪些實驗,有過哪些具體活動。盡管有部分日本學者為揭露真相做出了努力,但官方的否認與緘默卻一以貫之。
然而自1980年代以來,有許多前731部隊成員站出來,坦白承認他們犯下的殘忍罪行?,F(xiàn)在我們有了更多新的證詞,那些志愿去往平房的目擊者們的講述,證實并且補充了施暴者所提供的自白。每天,我們都會發(fā)掘出更多731部隊的罪行。我們要將受害者的故事講給全世界人知道。
吉田:我都不知道歷史學家的工作竟然是“講故事”。如果你想編故事,那就盡管編,可別跟人說你講的是歷史。如果你想說點不同凡響的東西,就該拿出不同凡響的證據(jù)。眼下這些針對日本的指控根本就找不出什么像樣的證據(jù)。
魏:吉田大使,難道你當真認為,在平房其實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嗎?難道你想說,美國占領當局在戰(zhàn)后的第一手報告全都是謊言?又或者這些731部隊軍官在平房寫的日記也是假的?你真的硬要否認這一切嗎?
其實,有個很簡單的辦法。吉田大使,你愿不愿意親自去1941年的平房走一趟?你會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一切嗎?
吉田:我……我不……這是兩回事,魏博士,那是戰(zhàn)爭時期,也許確實發(fā)生過一些不幸。但“故事”畢竟不是證據(jù)。
魏:你是愿意還是不愿意,大使先生?
吉田:不。我沒理由當你的實驗品,更沒理由去體驗什么“時間旅行”的黃粱夢。
羅:哈,今晚現(xiàn)場果然火花四濺!
魏:吉田大使,讓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些對暴行矢口否認的家伙,同樣是在對受害者犯罪:他們不僅與匪徒和兇手們站在同一邊,更親手把受害者從歷史中抹去,用那些罪惡的手扼住他們的喉嚨,窒息他們的聲音,把他們活生生再殺一遍。
過去,他們做得很容易。只要沒人跳出來強烈反對,歷史記憶終將隨著時間流逝而黯淡凋亡,過去的聲音終將流散于無形,他們早晚會贏?;钪娜丝客诰蛩勒叩墓呛《永m(xù)生命與記憶,歷史大多是這樣寫成的。
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走到歷史的終結處。我與妻子所做的,正是讓歷史的講述者退出舞臺,讓你我都有機會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過去。不再需要回憶錄了,現(xiàn)在我們有無可爭辯的證據(jù)。也不再需要擺弄死者遺骸了,我們都必須直面那些死者的面龐。我曾親眼見過那些罪行。你無可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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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魏博士在第五屆國際戰(zhàn)爭罪行研究大會上的主題發(fā)言影像資料,舊金山,20XX年,11月20日,感謝斯坦福大學檔案館友情提供】
歷史是一項有關敘事的工作,講故事,講真實的故事,講那些能證實并解釋我們自身存在的故事,是歷史學家的基本任務。但真實卻是多么嬌弱的東西,多么容易被它的敵人們所害?;蛟S正因如此,盡管我們學者本該以追求真實為己任,但每每“真”這個字說出口時,卻總免不了吞吞吐吐,限制重重。
每當我們講述一個罪孽深重的故事,譬如奧斯維辛,譬如平房,總會有反對的勢力跳出來,攻訐、詆毀、讓我們閉嘴,讓我們忘卻。歷史之所以艱難,正是因為真實如此嬌弱,而反對派們總有辦法將“本故事純屬虛構”的標簽貼在真實的額頭上。
每當你要講述一個天大冤屈的故事,都請多加小心。我們是喜歡聽故事的物種,但我們也被反復告誡過,對于個人所講的故事不可輕信。
不錯,沒有任何一個民族,任何歷史學家,能夠講出一個滴水不漏的故事,將全部真相都囊括其中。但這并不意味著,既然所有敘事都是建構出來的,那它們就距離真實一樣遙遠。地球既不是完美的球體,也不是扁平的盤子,但畢竟還是圓球狀的模型更接近它真實的樣子。同樣的道理,總有些故事比其他故事更真實,因此我們總要盡力而為,讓我們的講述盡可能地接近真相。
是的,完備的知識注定永遠不可得,但并不因此就免了我們的道義責任,從此再不去辨別是非,再不站起來對邪惡說不。
***
維克多·P·洛文森,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亞史教授,東亞研究所主任:
我曾被叫過否認派,更難聽的稱呼也有。但我并非堅稱731部隊純屬子虛烏有的日本右翼分子。不是說那些事沒發(fā)生過。不,我只想說,很不幸,我們并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能夠確確實實地描繪那里曾發(fā)生過的一切。
我很尊敬魏,他仍舊是,并且永遠都會是我最好的學生之一。但在我看來,魏已經(jīng)放棄了自己身為歷史學家的職責,任由真相落入懷疑手中。他跨過了那道將歷史學家與激進分子分隔開來的界限。
依我之見,這并非意識形態(tài)之爭,而是方法論的問題。不是誰對誰錯,而是究竟該用什么樣的材料和方式來證明。經(jīng)受西方和亞洲學術傳統(tǒng)訓練的歷史學家往往倚重文獻記錄,但現(xiàn)在,魏博士卻把目擊者的證詞放在首位。請注意,不是當時的親歷者的證詞,而是置身于時間之流外的那些個旁觀者的證詞。
魏的方法存在許多問題。無論從心理學還是從法律角度,我們都有大量案例來質疑目擊者證詞的可靠性。此外,我們也對“桐野粒子觀測法”的一次性特點深感憂慮,這種方法會對其觀測對象造成損毀,盡管本意是為了觀測歷史,到頭來卻把歷史抹去。你將真正不再能夠返回某個歷史時刻,因為另一個人在你之前去過,并且將它耗費了。如果每個目擊者的報告都僅此一份,無法互證亦無法證明自身,那我們又如何能依靠這種技術來還原真相呢?
我知道,在魏博士的支持者看來,歷史活生生地在你眼前展開,那些銘刻于心的難以磨滅的印記,將成為無可置疑的有力證據(jù)。但對我們其他人來說,僅僅這樣并不足夠。“桐野粒子觀測法”需要你飛躍過信任的鴻溝:親見者深信不疑,卻無法將這份不言自明原樣復制給其他人。我們正在這里被絆住了,活在當下,試圖理解過去,卻終究隔著一道鴻溝。
魏博士終結了對于歷史的理性探尋,而將其變?yōu)橐环N個人化的宗教儀式。你來,你見過,之后沒有人能夠再見。這未免有些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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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樹,姓氏隱去,職員:
我看過那些老兵懺悔罪行的視頻。我不相信他們。他們哭得太夸張,像瘋子一樣,共產(chǎn)黨的洗腦技術相當厲害,這鐵定是他們的陰謀無疑。我記得有一個老人描述過看守他的善良的共產(chǎn)黨警衛(wèi)。善良的共產(chǎn)黨衛(wèi)兵!如果這不是洗腦的證據(jù)的話,什么是?
佐藤一樹,家庭主婦:
中國人太會造假了。他們能制造假的食物,假的奧運會,假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他們自己的歷史都是杜撰出來的。這個魏博士自稱美國人,實際上還是個中國人。他說的東西我們一個字都不能信。
阿部寬,退役士兵:
那些所謂的“認罪”士兵讓他們的國家蒙受巨大恥辱。
采訪者:因為他們犯的罪?
因為他們認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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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家長,京都大學東洋史教授:
我們這個時代看重可信性和個人敘述,譬如回憶錄這樣的形式。來自目擊者的證詞直接而真切,令人信服,比任何虛構出來的故事都更能傳達真實。然而或許有些悖謬的是,我們又總恨不得能從這樣的講述里挑出偏離事實和前后不一的地方,然后宣稱整個故事純屬虛構。這樣非此即彼的反復折騰讓人傷神。或許我們應該從一開始就有所保留,承認敘述這種行為具有不可避免的主觀性,但這并不表示這里面就沒有真相。
埃文其實比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的還要激進得多。他要把過去從當下的掌控中解放出來,讓歷史不被無視,不被遺忘,不被現(xiàn)在所利用。如果真正發(fā)生過的歷史能被我們每一個人親眼看見,親身體驗,那意味著過去并不會真正過去,而是繼續(xù)存在于當下的瞬間。
埃文所做的,是將歷史研究轉變?yōu)橐环N回憶錄的書寫形式。當我們思考歷史時,當我們做出決斷時,那樣一種情感體驗至關重要。文化不僅僅是理性的產(chǎn)物,它也同樣來自人們發(fā)自肺腑的情感共鳴。我想戰(zhàn)后日本人對于歷史的回應中,最為缺失的恐怕正是這樣一種同情之感。
埃文想在歷史研究中引入更多同情感與悲憫心。他最終遭到學者同僚們的公開審判也正因為此。然而,為歷史增添同情與個人化的主觀視角,對于其真實性實際上有增無損。承認自身的缺陷和主觀性,并不意味著免除我們講述真實的道義職責,即便考慮到,并且尤其應該考慮到,所謂“真實”并非孤立的事實,而是構成我們人性的一整套共同的經(jīng)驗和看法。
自然,對目擊者證詞的重要性和優(yōu)先性予以關注,也引發(fā)了新的危險。只要有一點點錢,有合適的設備,任何人都能消除特定時代、特定地點的玻姆-桐野粒子,使后來者再也無法親身經(jīng)歷那些事件。盡管并非出自本意,但埃文的確創(chuàng)造了一種足以永遠終結歷史的技術,對于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后代來說,那些活生生的歷史經(jīng)驗永不可再得,而那原本是埃文最為珍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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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野明美:
“時間旅行全面中止令”剛剛簽署那幾年,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因為幾票之差,埃文未能獲得終生教職的聘用,加上他的恩師兼多年老友,維克多·洛文森在《華爾街日報》上發(fā)表的那篇社論,稱他為“政治宣傳的工具”,對他傷害很深。還有死亡恐嚇和騷擾電話,每一天都有。
但我想,真正讓他受不了的是我遭遇的那些事。在反對者攻擊最為激烈的時候,研究所的信息技術部門跑來問我,是否介意把我的名字從公共通訊錄中刪掉。只要我的訊息出現(xiàn)在網(wǎng)站上,就會在幾小時內被黑客攻陷,我的個人主頁會被換成各種圖片,反對者們肆無忌憚地揮灑膽略與才情,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出一旦我落到他們手里,將可能會遭受的各種待遇。還有那天晚上,我獨自下班回家路上遇到的事,或許你還記得那則新聞報道。
抱歉,那時候的事,我真的不愿再去回想。
我們搬到了博伊西,好遠遠躲開這一切。我們隱姓埋名,換了未注冊的電話號碼,幾乎與世隔絕。為了對抗抑郁,埃文開始吃藥。周末我們去索圖斯山嶺中遠足,埃文開始為那些淘金熱后遺留下的廢礦和鬼鎮(zhèn)繪制地圖。那是一段愉快的日子,我感覺埃文在一天天好起來。在愛達華州的隱居生活,讓他重新看到這世界上的光明,而并非處處是黑暗與絕境。
但他依舊感覺到失落,覺得自己是在逃避真實。我明白他夾在兩者之間被撕扯的痛苦,一邊是對過去的責任,另一邊是對現(xiàn)在的忠誠,對我的忠誠。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撕裂成兩半,于是我問他,還想不想回去戰(zhàn)斗。
我們飛回波士頓,那里的境況比我們離開時更糟。埃文試圖終結歷史,使其不再僅僅是“歷史”,他想讓過去親自開口對現(xiàn)在說話。但現(xiàn)實并未按照他設想的方式前進。當過去還魂于生者面前時,當下的人們卻斥其為宗教迷信。
埃文做得越多,越感到自己任重道遠。他徹夜不眠,只在書桌前打盹。他寫啊寫,寫啊寫,一刻不停地寫。他覺得自己必須獨當一面,駁斥謊言,力克群敵。這樣還不夠,對他來說永遠不夠。我站在他身邊,卻幫不上忙。
“我必須為他們說話,除我以外再沒有其他人?!彼麜@樣對我說。
或許那時候,他更多地活在過去而非現(xiàn)在。盡管沒有再碰過儀器,但在他腦海中,卻一遍又一遍重演著曾經(jīng)做過的每一次旅行。他覺得自己讓受害者們失望了。
交付于他的如山重任,他卻沒能承擔起。他想令那天大的冤情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喚起的卻只是否認、仇恨與沉默以對。
***
摘錄自《經(jīng)濟學人》,20XX年,11月26日
【女人的聲音,干澀而平靜,大聲讀著新聞稿。攝影機搖過海面、沙灘,然后是滿洲的森林與群山。飛機小小的影子從下方的大地上掠過,由此可以看出,攝影機正在從打開的機艙門里向外拍攝。一只胳膊伸入畫框,手緊緊握成拳頭。十指張開的時候,深灰色粉末隨風飄揚,紛紛揚揚散落在空中?!?/p>
我們即將迎來“九·一八”事變的九十周年紀念,這一事件標志著日本侵華的開端。直到今天,那場戰(zhàn)爭依然在中日兩國的關系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
【一組731部隊軍官的照片出現(xiàn)在鏡頭前。旁白的女聲淡出,然后再度淡入?!?/p>
……
戰(zhàn)后,一些前731部隊成員們開創(chuàng)了令人矚目的事業(yè)。其中三人創(chuàng)建了日本血庫(后來發(fā)展為日本最大的制藥公司“綠色十字”),利用當年從人體實驗中研發(fā)的冷凍與干燥血液的方法,他們制造干燥血液產(chǎn)品并向美國軍方出售,獲取巨額利潤。石井四郎將軍,前731部隊指揮官,戰(zhàn)后或可能曾在馬里蘭州工作過一段時間,研發(fā)生化武器。一些已發(fā)表的論文中,使用了從人體實驗中獲得的數(shù)據(jù),其中包括嬰幼兒(有時候會替換為“猴子”一詞以作為掩蓋)。直至今天,一些已發(fā)表的醫(yī)藥學論文中,依舊有一些轉引結果,或可以追溯到當年那些實驗結果。凡此種種,令我們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那一場暴行的受惠者。
……
【旁白淡出,切入直升飛機的引擎聲。畫面切換到一群激烈沖突的示威者,他們揮舞著中日兩國國旗,有些旗子上燃著熊熊火焰。旁白再度淡入。】
……
許多國內與國外的日本抗議者都反對對尚在世的前731部隊成員進行調查取證。他們說這些老兵上了年紀,記憶衰退,說他們不過是在嘩眾取寵,說他們精神有問題。僅僅依靠口頭訪問調查,對于建立可靠的歷史檔案來說并非明智之舉。而對中國人來說,這套說辭與那些否認南京大屠殺和其他日軍侵華暴行的借口聽上去相差無幾。
年復一年,歷史成為一堵墻,橫亙在兩國人民之間。
【畫面切換為一組照片剪輯,記錄著埃文·魏與桐野明美的生平。最初幾張照片里,兩人都對著鏡頭微笑。那之后,桐野的臉色變得疲憊,孤僻而冷漠,魏的臉上則寫滿挑釁和忿怒,最終只剩了絕望?!?/p>
埃文·魏是一位研究日本平安時代的青年美籍華裔歷史學家,他的妻子桐野明美則是一位美籍日裔實驗物理學家,僅從外表上看,兩人都不像那種會將世界推向戰(zhàn)爭邊緣的革命領袖。但歷史總是會超出我們預期之外。
如果問題的關鍵在于證據(jù)不足,那么埃文與桐野則找到了可以提供鐵證的方法——你可以親眼目睹歷史發(fā)生,就像看一出戲。
各國政府因此而大亂。魏將731部隊受害者的親屬送回過去,去證實那些在平房的手術室與監(jiān)牢里上演的恐怖行徑,與此同時,中日雙方則在法庭與媒體面前展開拉鋸戰(zhàn),競相爭奪對于歷史的占有權。美國被不情愿地拉入戰(zhàn)局,最終以國家安全為借口,強行關閉了魏的實驗室,彼時魏剛公布了自己下一步的研究計劃,將對美國在朝鮮戰(zhàn)爭期間使用生物武器的真相展開調查(而那些武器極有可能是在731部隊實驗的基礎上研制的)。
亞美尼亞人、猶太人、藏族人、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基庫尤人,被販運到新世界的那些奴隸的后代們——全世界曾受苦難的民族聯(lián)合起來,要求使用魏的實驗儀器,有些人害怕本民族的歷史或許會被強權抹除,另一些則希望利用祖先的歷史為當前政治利益服務。除此以外,一些原本支持魏的國家,也在逐漸看清其可能引發(fā)的后果之后陷入疑慮: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對法蘭西而言,那是“二戰(zhàn)”的維??苷?;對中國來說,那時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對不列顛,那是日不落帝國崛起背后的種族滅絕。
世界各國的民主與獨裁政府達成高度一致,簽署通過了“時間旅行中止令”,同時圍繞著如何劃定歷史司法權的細節(jié)問題爭論不休。似乎每個人都做出了選擇,不去面對那些棘手的過去。
魏寫道:“一切歷史書寫都追求同一個目標:為一連串歷史事實提供連貫一致的敘述。長久以來,我們始終陷在對于事實的爭論中。時間旅行能夠讓真實像窗外的風景一樣近在眼前?!?/p>
然而,他卻將大批731部隊受害者的親屬送入儀器,而不是專業(yè)的歷史學者,這對于他的初衷并無幫助。(盡管我們也可以設想,如果魏做了相反的決策,如果他的志愿者隊伍是以歷史學者為主,或許同樣免不了遭到指責,說那些歷史影像不過是他的儀器,或者他那些搞歷史的信徒們編造出來的幻象。)無論如何,由于缺乏訓練,那些受害者親屬很難說是多么出色的目擊者,他們沒能嚴絲合縫地回答質疑者們提出的細節(jié)問題。(“那些日本醫(yī)生的制服胸前有口袋嗎?”“整個營區(qū)當時總共有多少囚犯?”)他們聽不懂旅行中所聽到的日語。他們習慣性地采用了與官方說法相一致的措辭。他們每一次講述與前一次相比,總有小小的不相符之處。更有甚者,當他們在攝影機前泣不成聲時,那些情緒化的反應更輕易證實了質疑者們的指控,他們說魏對于發(fā)泄情緒的興趣遠大于歷史研究。
這些批評的聲音令魏憤怒。驚天暴行曾在平房上演,卻被這世界有意掩蓋和遺忘。人們爭論著日本醫(yī)生究竟是做所有活體解剖都沒用麻藥呢,還是僅僅部分沒用;受害者究竟是以政治犯為主呢,還是大掃蕩中抓來的無辜村民,或者僅僅是普通的罪犯;實驗中使用的嬰幼兒,究竟石井將軍知不知情。諸如此類無關痛癢的問題,在魏看來都是在轉移重點。那些有意刁難目擊者的無聊細節(jié),譬如醫(yī)生制服上有沒有口袋之類,在他看來全都不值得回應。
當魏繼續(xù)開始時間旅行時,其他看到這一技術后果的歷史學家們一致表示反對。正如研究中所發(fā)現(xiàn),歷史是一次性不可再生資源,魏的每一次旅行都會在昔日時光中掏出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最終將歷史挖成一塊千瘡百孔的瑞士奶酪。如同那些早期的考古學者,為了挖出幾件珍貴古物而毀壞一整座遺址,魏想從遺忘手里搶奪回那些珍貴的信息,卻把他試圖拯救的歷史毀掉了。
上周五,在波士頓,魏縱身躍入一輛開來的地鐵輪下。那一瞬間,他必然是被來自過去的鬼魂糾纏著?;蛟S他也同樣因為自己的努力事與愿違地激起更多反對的聲音而沮喪絕望。他本想終結歷史爭端,卻只讓爭端越來越多。他想讓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們開口說話,卻只讓其中一些人的聲音永遠沉寂下去。
***
桐野明美:
【桐野博士立在埃文·魏的墓前對我們說話。五月,新英格蘭陽光明媚,在她眼睛下方留下深黑的陰影,顯得愈發(fā)蒼老而脆弱?!?/p>
我只有一個秘密瞞著埃文。不,應該說是兩個。
第一個秘密有關我的外祖父。在我與埃文相遇前他就去世了。他的墓地在加利福尼亞,我從沒帶埃文去看過。我只對他說,有些事情我并不愿他知道,我也從沒告訴過埃文他的名字。
第二個秘密,是我的那次時間旅行,唯一一次,我為了個人目的前往過去。那時候我們在平房,我去了1941年的7月9日。那地方的布局,我早已從各種文字描述與地圖上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繞過關押囚犯的監(jiān)牢和實驗室,進入指揮中心所在的那座建筑。
我四下徘徊,終于找到了病理學研究主管的辦公室。主管正在房間里,是個極為俊朗的男人,身材高挑修長,背脊挺得筆直。他正在寫一封信。我知道他那年32歲,與我彼時的年齡一般大。
我從他肩膀后面看過去,看見他面前的信。他的字寫得很漂亮。
如今日常工作漸已習慣,一切皆順利妥帖。滿洲風景甚美,高粱田一望無際,波濤如海。街邊小販會用新鮮黃豆做成美味的豆腐,氣味清甜誘人。自然是比不上日本的豆腐,但仍是很好的。
哈爾濱這地方,你定會喜歡。俄國人現(xiàn)已撤去,街市中和諧安詳,人民友好,每當我們日本軍人從路上走過時,中、滿、蒙、朝四族便鞠躬行禮,以感謝我們?yōu)榇说貛淼淖杂膳c財富。清剿這一帶的共黨花了我軍十年工夫,如今終于只剩下些殘黨,間或出來作亂。除此而外,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極溫馴可靠。
連日來,除卻工作,我滿心掛念的唯有你與直子。你我夫妻別離,是為直子,是為她與她的子孫后代,才值得我們這樣犧牲。不能陪她度過第一個生日,令我感傷難過,但目睹腳下這偏遠卻富庶的蠻荒土地,亦沐浴在大東亞共榮圈的光輝中,我又忍不住心生歡喜。在此地,你才真正體會得到,日本是東亞之光,是她的救贖與希望。
吾愛,不必憂傷,請展顏歡笑吧。今日你我犧牲的,終有一日,會成為直子與她子孫后代的福祉,他們會親見亞洲雄踞于世界東方,從那些踐踏她、蹂躪她的歐洲強盜們手中掙脫出來,重獲自由。英國人終將被趕出香港和新加坡,那一日我們必共襄盛舉,骨肉團圓。
遍地紅高粱,
手捧一碗豆花香。
夢里憶妻女,
夜風瑟瑟月蒼蒼,
千里之外思故鄉(xiāng)。
我不是第一次讀這封信。許多年前,當我還年幼時,就曾經(jīng)見過一次。那封信是我母親最珍貴的財富之一,我也曾央求她將那些紙上褪色的字跡,一字一句解釋給我聽。
“他很為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而自豪?!蹦赣H告訴我,“所以每一封信后,都會以一首短歌收尾?!?/p>
那時候,外祖父的老年癡呆正一天天地惡化。他時常分不清我與母親,用她的名字來喊我。他還教我用紙折成各種小動物。他的手指多么靈巧,那曾是一雙屬于外科醫(yī)生的手。
我看著外祖父將信寫完,折好。我跟著他走出辦公室,來到實驗室。他開始進行實驗之前的準備工作,他的筆記本與實驗器具井井有條地在工作臺上一一攤開。
他叫來一名醫(yī)藥助理,讓他將實驗所需的東西拿來。十分鐘后,助理回來了,手中托著一盤血淋淋的東西,像剛出鍋的蒸豆腐。那是一整個大腦,剛從活人身上取出來,依舊散發(fā)著騰騰熱氣。
“很好?!蓖庾娓更c了點頭,“很新鮮,好得很?!?/p>
***
桐野明美:
千萬次,我希望埃文不是身為中國人,就好像千萬次我希望自己不是日本人一樣。但那不過是一閃而過的軟弱,而并非我本意。我們生在歷史的湯湯巨流中,或沉或浮,個人有個人的去處,誰也不要抱怨造化的安排。
自從做了美國人后,常聽到人們說,美利堅是要你把一切過去都拋到身后的。這話我一直弄不懂。過去如何能拋得掉呢?除非你把這一身皮囊一起拋掉。
埃文執(zhí)著于挖掘過去,執(zhí)著于為死去的人代言,執(zhí)著于修補他們的故事。這些執(zhí)著成為了埃文的一部分,我所愛的埃文。同樣的,我的外祖父亦成為了我的一部分,母親與我,連同我的子孫后代,外祖父舉起手術刀時,念的是我們的名字。我身上流著他的血,血里有他的罪,也有那些我曾引以為榮的悠久傳統(tǒng),那是偉人的血,亦是骯臟的魔鬼的血。
外祖父在非常時期,做了非常之事,或許有人會說,正因一切非常,所以我們無法判他有罪。但如果不是在最極端的非常情境下,我們又如何能真正判斷一個人的本質呢?青天白日下,做舉止有度的文明人是很容易的事,但一個人真正的品質,卻唯有在黑暗中才會顯露,究竟是會發(fā)光的鉆石,還是一團烏炭,只有在巨大的壓力下才試得出。
自然,我的外祖父不是什么嗜血怪獸。他不過是個凡人,實踐道義的勇氣不足,卻因其作惡的能力而留給我與他無窮無盡的恥辱。給某人貼上怪獸的標簽,不過是在暗示他來自另一個與我們不同的世界,與我們毫無干系,由此斬斷我們與他們之間愛與怕的情感紐帶,以維護我們的優(yōu)越感。但這樣做又有什么意義呢,沒人能從中吸取教訓。貼標簽很容易,但也是怯懦的表現(xiàn)?,F(xiàn)在我知道,唯有對我外祖父那樣的人懷抱一份理解與同情之心,才能真正明白他所造成的苦難有多深重。這世界上并沒有怪獸。我們自己就是怪獸。
為什么我從未對埃文說過外祖父的事?我不知道。或許是我太懦弱。我怕他會因此嫌惡我,嫌惡我身體里有劊子手的血。因為無法理解外祖父,我怕埃文也無法理解我。我將外祖父的故事深藏心底,也將自己的心鎖起一個角落,不讓埃文靠近。曾有許多次,我想帶著自己的秘密一起進墳墓,從此將外祖父的故事徹底埋葬。
如今埃文離去了,我追悔莫及。他本該知道他妻子的一切,我亦本該信任他,而不是對他隱瞞外祖父的故事,那同樣也是我的故事。埃文死時,依舊相信發(fā)掘出的故事越多,人們便會越發(fā)懷疑他們所相信的真實。但他錯了。真相并非如此柔弱,不會因為否認的聲音而受損——而如果人們將真正的故事隱藏起來不吐一字,才會真正讓真相死去。
這份迫切,我現(xiàn)在同樣體會到了,像那些垂垂老矣的前731部隊成員一樣,像受害者的后代一樣,像所有歷史中未曾說出的恐怖一樣,我們迫切地想要講出自己的故事。那些已逝者的沉默,迫使生者挺身出來代他們說話,這是不可推卸的職責,我們也必將欣然而自在地接受。
***
【攝影機搖向星辰璀璨的夜空,畫面外,傳來桐野博士的聲音?!?/p>
埃文離開我們已有十年了,時間旅行中止令依舊存在。我們依舊不知道,當過去近在眼前時,當往昔不再能被沉默和遺忘時,我們究竟該做點什么。迄今為止,我們仍在猶豫。
埃文帶著悔恨離去,以為他白白犧牲了731部隊受害者的記憶,令他們留在這世界上的痕跡被永久地抹去,不剩一點一滴,但他錯了。他忘記了,即便玻姆-桐野粒子消散,那些組成歷史瞬間的光子卻依然存在,所有苦難與英勇,罪惡與正義,那些畫面依舊像不斷膨脹的光球,向著茫茫太空擴散開去。
仰望夜空,歷史之光依舊在群星中閃爍,那最后一個死于平房的受難者,那最后一輛抵達奧斯維辛的火車,那最后一個被驅趕出佐治亞州的徹羅基土著。那些遙遠星辰上的居民,如果他們在看,終將會在某個時刻看見那些以光速向他們涌去的瞬間。沒人能捕獲所有光子,也沒人能抹去所有畫面。他們將會是不生不滅的記錄,是我們存在的證據(jù),亦是我們講給未來的故事。每一分,每一秒,當我們行走在地球上,那些星空深處的眼睛正凝視著我們,將是非黑白看得清清楚楚。
長久以來,歷史學家,乃至于我們人類,都依靠著死者的骨骸為生。但過去從未死去。過去與我們同在。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被玻姆-桐野粒子場環(huán)繞著,由此我們可以看見歷史,像看窗外的風景一樣清晰。死者的痛苦與我們同在,我們聽見他們?yōu)l死的嘶喊,行走在他們的鬼魂中間。我們無法閉眼不看,充耳不聞。我們必須為他們作證,代他們發(fā)聲。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去把事情做對。
***
作者的話:
這個故事獻給愛麗絲·張(張純如),以及所有731部隊受害者的回憶。
第一次想到以紀錄片的形式寫一個故事,是在我讀了特德·姜的《紀錄片:愛你所見》之后。
以下文獻,是在我為故事搜集材料時參考過的。我在此誠摯感謝它們對我提供的幫助,如果文中有任何事實或觀點上的錯誤,則都是因為我個人的緣故。
“靠挖死者骨骸為生”這個說法,以及有關平安時期和前現(xiàn)代日本歷史方面,來自這本書:
托特曼·康拉德:《日本歷史》,第二版,莫爾頓MA:布萊克威爾出版社,2005年。
(Totman,Conrad.A History of Japan,Second Edition.Malden,MA:Blackwell Publishing,2005.)
有關731部隊的歷史及其實驗:
金·哈爾:《731部隊實證》,東京:塔特爾出版社,1996年。
(Gold,Hal.Unit731Testimony,Tokyo:Tuttle Publishing,1996.)
哈瑞斯·謝爾頓·H:《死亡工廠:1932-1945日本生化戰(zhàn)爭及美國對真相的掩蓋》,紐約:勞特利奇出版社,1994年。
(Harris,Sheldon H.Factories of Death:Japanese BiologicalWarfare1932-1945and the American Cover-Up,New York:Routledge,1994.)
(此外還有大量報紙與雜志文章、采訪與相關分析文章,其作者包括:Keiichi Tsuneishi,Doug Struck,Christopher Reed,Richard Lloyd Parry,Christopher Hudson,Mark Simkin,Frederick Dickinson,John Dower,Tawara Yoshifumi,Yuki Tanaka,Takashi Tsuchiya,Tien-wei Wu,Shane Green,Friedrich Frischknecht,Nicholas Kristof,Jun Hongo,Richard James Havis,Edward Cody,Judith Miller。我向他們表示感謝,因為篇幅原因,未能將具體篇目在此列出,特此致歉。)
有關日本醫(yī)生在中國受害者身上施行的活體解剖與外科練習等描寫,及醫(yī)生們在戰(zhàn)后的戰(zhàn)犯待遇,及日本在戰(zhàn)后對戰(zhàn)爭回憶的態(tài)度,可參見:
野田正明:《太平洋戰(zhàn)爭中的日軍暴行:一位軍醫(yī)在中國施行活體解剖的證詞》,《東亞:國際季刊》,18:3(2000)49-91
(Noda,Masaaki."Japanese Atrocities in the Pacific War:One Army Surgeon's Account of Vivisection on Human Subjects in China,"East Asia:An International Quarterly,18:3(2000)49-91.)
根據(jù)相關調查與文獻整理的筆記,731部隊的日本醫(yī)生們在為受害者注射病毒時,會身著隔離防護服,以避免受害者的反抗和掙扎有可能令醫(yī)生感染。
有關山形史郎在戰(zhàn)后的回憶,其原型來自野田文章中所描寫的湯淺建(一位退役日本軍醫(yī),非731部隊成員)的經(jīng)歷。
埃文·魏的訃告,其原型來自張純如的訃告,登載于《經(jīng)濟學人》,2004年11月25日版。
有關亞太及全球環(huán)境小組委員會的聽證會,其原型來自于該小組委員會于2007年2月15日舉行的一場有關眾議院121號決議的聽證會,該決議涉及到戰(zhàn)時日本奴役女性為軍隊提供性服務的行為(也即通常所說的“慰安婦”)。
奧斯汀·尤達向我提供了一些拍攝于今日平房,哈爾濱,以及731部隊罪行陳列館的照片。
有關“民眾采訪”的各種反對性的陳述,其原型來自于網(wǎng)絡評論,討論帖,以及我與持有此類觀點的一些人的直接交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