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說初盛唐詩》筆記·王維山水詩中的禪意
在正式講解王維的山水詩之前,葉先生先為我們理清了五言絕句按照風格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① 樂府絕句
借用樂府詩題模仿樂府風格而寫的五言小詩,如李白的《玉階怨》。這個樂府詩題本來是寫閨怨的,李白就以這個詩題為題目,并模仿它的風格寫了一首閨閣女子哀怨的詩。這樣的絕句,就稱為樂府絕句。
② 律體絕句
律體絕句的平仄聲調與律詩相同,它有固定的格律,最基本的形式有兩種: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如王維的《相思》,就是一首律體絕句。
③ 古體絕句
首先要記住近體的格律詩一定要押平聲韻,其次判斷平仄,是否符合兩種范式。接下來要講的王維的《欒家瀨》就是一首古體絕句。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這一首詩押馬韻,屬仄聲韻,同時平仄也不符合上述的兩種范式。所以這是一首古體絕句,而非律體絕句。
“瀨”是水石相擊之處,所以這首詩應是描寫水石相擊之狀的。
“颯颯”是風雨之聲,這里是說當秋雨颯沓而至時,水流從山石間嘩啦啦地流下來?!皽\淺”是說此處水淺,一般越是淺水從石上流下來,水石相擊的聲音就越大。此處調動視覺與聽覺來描繪所見之景,且后句“跳波自相濺”能讓人想象到?jīng)_擊到山石上的水珠跳了起來,這里的水珠跳到那里、那里的水珠跳到這里,似乎樂在其中。而白鷺也被跳動的水珠驚起,展翅沖天,盤旋一圈后又重新落下。
葉先生評價這首詩寫的是靜態(tài)中的動態(tài),是大自然生命本身的一種活動,王維的妙處就在于他寫出了大自然的生命動態(tài)之中的人心之動。沒有喜怒哀樂,卻實在感受了此番景象下的人心之動。要說相似的話,大概就是芭蕉那首廣為人知的俳句:“青蛙躍入古池中,撲通一聲”,它于自然常見之景中捕捉到的是一瞬間的人心之動,帶著幾分閑寂之美。能夠表現(xiàn)這種精微之美,達到微妙之境的是王維的獨特成就。
在王維以前,漢魏六朝人寫山水詩是從山水自然過渡到哲理,唐朝人寫山水詩從山水自然過渡到感情;而王維是把本來沒有生命的山水自然寫出生命來。在這里,葉先生提出像王維《輞川集》這樣的小詩,是他藝術家的手眼與禪理的妙悟的結合。
宋朝的嚴羽最早提出“妙悟說”,他在《滄浪詩話》中說道:“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禪宗是不立文字的,它主張頓悟,或許是聽到某一句話,或許是看到的某一個動作,總之是遇上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剎那之間引起了人內心的一動,恍然對佛法有了豁然開朗的覺悟,這就是“妙悟”。嚴羽以禪喻詩,《滄浪詩話》開篇即言:“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詩之道亦在妙悟”,但他又說到“悟有淺深”、“漢魏尚矣,不假悟也”,此番言語之間亦有矛盾之處,該作何解?
葉先生認為,詩歌貴在感發(fā),而將這種感發(fā)傳達出來的有幾種不同的情形。一種是意象的結合,將內在感悟與外在形象結合;另一種是像漢魏古詩那樣,用句法的結構與敘寫的口吻傳達感發(fā)。
所以在葉先生看來,嚴羽認為漢魏與盛唐的詩都能傳達處一種感發(fā)的力量,都是好詩,但是二者傳達感發(fā)的方式不同:盛唐詩借助景物,漢魏詩借助于敘述的口吻與句法的結構。
葉先生認為嚴羽的表述不甚明了,一會兒提個“禪”、一會兒又說個“妙悟”,致使后人對其本意產(chǎn)生了誤解,比如清代的王漁洋。嚴羽所講的詩歌是包含了幾種不同風格的詩歌,而王漁洋卻將范圍縮小至五言詩(“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但其言并無不可取之處,“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钪B微言,寫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這是說王維、裴迪的絕句有這樣一種禪理的妙悟,王維的《欒家瀨》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水珠飛濺,白鷺驚起,與你何干?但你在看向那飛濺交舞的水珠,看向那飛向灰蒙飄雨的天空盤旋一圈復又落下的那一抹白色時,心中忽有一動,說不清是悲是喜,就像是原本平靜的水面之上泛起了一圈漣漪。所謂“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