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巡游后的當(dāng)日入夜，月落西沉，李太后的玉辰宮，李太后與梅兒二人再次面對長公主。

她此次前來是有何要事？她該不會，聽到方才我與太后的對話吧？梅兒心里打鼓，略有心神不寧…

“臣女給太后請安。”長公主聲如鶯囀林，笑盈盈地向前一步，向李太后行跪拜大禮。

梅兒側(cè)首，近距離悄悄打量這位長公主：她的身段與自己同樣高挑，但與自己的韌勁身姿不同，她身姿婀娜、似燕藏柳；膚若凝脂、柳眉杏眼、雙瞳剪水，本是十分美艷嬌媚的女子，但梅兒總覺那目光似有劃破暮靄的力量，舉手投足亦泄露著奪魂攝魄之意…?與上回見面那咄咄逼人的火紅柔紗錦袍、正式釵冠不同，今夜的她衣著略顯樸素：一襲玫瑰紫色留仙裙，鳳冠也是規(guī)正的鑲玉步搖冠。妝容亦一改濃妝艷抹，僅略施粉黛、清素淡雅；一掃前次的鋒芒，力透親和可觸之感。

“是長公主啊?！崩钐笤频L(fēng)輕道，“今夜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闭f罷起身欲坐起。

長公主莞爾一笑、美目流盼，忙上前，款款地扶太后坐于正位：“臣女今日聽聞太后身體不適，前來探望。黃昏后在殿外還等了許久呢?！焙笠痪渎酝溉鰦芍?。

“賜座?！崩钐蟮?。

“太后，您身體可好些？”長公主優(yōu)雅落座。

“還好，哀家有梅兒在身邊照顧。”

“那就好。還真是多虧妹妹了?！遍L公主一改前次的滿滿敵意，十分親善地瞧向梅兒。

“長公主…哪里的話，能在太后身邊親手服侍本是梅兒的福氣。”梅兒謹(jǐn)慎應(yīng)道，長公主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之快讓梅兒摸不清狀況，總覺好似綿里藏針。

“妹妹這話說得沒錯，只是我不像你有那個福氣?！遍L公主略顯惋惜悵然道，“你看，我就只身住在宮外公主府，哪有好命天天見到太后呢？”

“你哪能伺候別人呢？“李太后仍略顯譏諷道，”上回梅兒認(rèn)親之時，當(dāng)著皇兒的面，你可真不減當(dāng)年楊家大將軍的派頭。”李太后頓了頓，悠然飲了口熱茶又輕聲道：“真不愧是楊家將門之后。”

這后一句話，李太后的語氣雖輕，但聽聞此言，長公主神情一怔、柳眉微蹙，但很快平靜，依然端莊穩(wěn)重。

梅兒默默察言觀色，她記得展昭曾提過長公主的身世，在宮中也聽說了只言片語。李太后提起楊家，著實是拐彎抹角稍稍羞辱了長公主。長公主之母--已故的楊淑妃，乃楊家將門之女，只可惜生前并不很受先帝宋真宗的寵愛，僅誕下一女。但因此女是當(dāng)時真宗唯一的女兒，甚得寵愛，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嬌生慣養(yǎng)。

楊淑妃在長公主不到十歲時不幸便因病逝世，不久之后楊家也諸多黨派之爭中落寞。長公主便被過給先皇后劉娥撫養(yǎng)。真宗因長公主年幼喪母，便更是加倍溺愛她，劉娥亦不多管教，為了討好真宗也對她甚是寬和，于是養(yǎng)成了她如今這般飛揚跋扈、直來直去的囂張性格。

真宗駕崩后，長公主在朝廷失去了最堅實的倚靠，因性格原因曾得罪了不少后宮佳麗；與駙馬陳世美成親后出宮入府，在鍘美案前后又得罪了不少朝廷要臣；如今劉娥也倒臺，她亦不受李太后待見，地位也僅基于與仁宗的手足之情和長公主的名義身份，權(quán)勢不穩(wěn)，岌岌可危。

“虧你不在宮中，哀家才好多幾年清凈?！崩钐笥炙曝?fù)氣道。“好了，你也看過哀家了，時候不早了，哀家要歇息了?！崩钐舐燥@倦意，催促道。

“是，愿太后早日安康。臣女告退?！遍L公主仍嫣然一笑，行一大禮，隨后眼波流轉(zhuǎn)向梅兒。

梅兒正有所思，不料忽得對視上她的目光…?那雙杏眼雖笑意盈盈但亦恐暗箭傷人，心還是不免提了起來。

“妹妹以后便叫我皇姐可好？”說罷長公主緩緩上前來如姐般關(guān)切拾起梅兒的手，“我們不要打擾太后休息了，要不請我去你宮里坐坐？”

表面的熱忱與冰冷的細(xì)指一熱一冷，對比鮮明。梅兒被長公主突來的殷情弄得稍不自在，但又不好意思拒絕，只頷首道：“若皇姐不嫌妹妹宮中簡陋，便請移步。”

“那姐姐就不客氣了。”長公主的雙眸含著捉摸不透的笑意，拉長成一條梅兒看不懂的弧線。兩人一同跪拜李太后，便向梅兒暫居的寢殿步行。

寢殿原名“雪香閣”，位于太后宮的玉辰宮北角不遠(yuǎn)處，整個皇宮的西側(cè)。梅兒入宮之前，雪香閣已二十余年未有人居住了，據(jù)說先帝某妃子遷出后一直留空。梅兒試問過旁人此閣的前因始末，但眾人皆閉口不言。

雪香閣不大，因多年未翻修也著實簡陋，可梅兒并不介意，而是看中它臨近玉辰宮且優(yōu)雅清凈。為添喜氣，仁宗為此閣重新提名為“梅香閣”，派人按梅兒的意愿簡單布置了一番，也顯清雅溫馨；太后又十分有心地指人種下了滿園的梅花，若到冬日，雪梅閣定有“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之氛。重見紅梅，也使梅兒在這深宮之中種下了小小期待。

兩位公主并排而行，長公主對宮中的地形比梅兒還熟悉，一路走得很順，仿佛是回她的居所而不是梅兒的。

踏入梅香閣之前，她默默放慢腳步，徐徐仰首，凝視著那嶄新的，好似仍散發(fā)著木香的金絲黑幕牌匾：

“梅香閣…?”長公主頗有感嘆地雙眸一黯。

細(xì)心的梅兒捕捉到了她那黯然的一瞬。長公主自小在宮中長大，婚后才獨自出宮立府，也不過五六年時間，對宮中有所懷念也是人之常情啊，梅兒心中默嘆。

“皇姐，你小心臺階?！泵穬狠p輕伸手，正欲引領(lǐng)長公主入閣。

未料到長公主微怔一下，好似忽然從沉浸的思緒中驚醒，但她很快鎮(zhèn)定，只淡淡道：“哦，妹妹，今日已晚，我就不多打擾了。”

梅兒稍感疑惑：這么快就變了主意？她剛剛熱情仿佛瞬時降到冰點，此刻沒了方才紅潤面色與嫣然笑意，那一瞬簡直面蒼如紙，意如死灰。

長公主后退一步，默默拒絕了梅兒的靠近，片刻后，強打精神道：“看妹妹的閣子都沒幾個人伺候啊，等我明日指派兩個丫鬟過來?！闭Z氣又捎帶著少許不懈與清高。

因梅兒長于民間，又是清苦的雪梅峰，早已習(xí)慣了自理生活，入宮時也只接受了兩個宮女兩個太監(jiān)為下人，日常做些打掃室內(nèi)、庭院的雜活，主要生活起居還是自己理，而且她整日習(xí)醫(yī)也不喜被打擾。

“謝謝皇姐的好意，不過梅兒不大習(xí)慣被太多人伺候?！泵穬旱泼摰?。

“妹妹，你現(xiàn)在是公主，而且是皇上賜了封號的帝姬，身份何等尊貴?！遍L公主堅持道，“你等著，明日姐姐就指著宮里挑兩個手腳利落的送過來?！?/p>

梅兒沒有繼續(xù)爭論，長公主速道：“就這么定了，妹妹你早點休息罷?！闭f罷轉(zhuǎn)身決然揚長而去。

望著初秋涼月下長公主疾行的背影，梅兒倒吸一口涼氣，說不出的訝異。不過梅兒本不善客套交際，長公主此刻若離開倒另她松了一口氣。今夜她的態(tài)度明顯轉(zhuǎn)變，梅兒真心希望這是和解，一個好的開始吧。

?

與此同時，仁宗如往常一樣在御書房忙著政務(wù)。自從劉娥倒臺，他終得自持朝政以來，意氣風(fēng)發(fā)、年少有為、重任賢臣、打壓奸臣；但同時對著每日堆積如山的奏折、朝中黨派勾心斗角、后宮佳人爭寵也讓他分身乏術(shù)、時而身心俱疲。

批著奏折的仁宗忽聞總管陳林入房來報：“皇上，司天監(jiān)沈大人求見。”

仁宗微微蹙眉：“這么晚了，有事明日退朝后再議。”

“可沈大人言有要事啟奏皇上。”

“那宣他近來吧?！比首诤闷?。

這位司天監(jiān)沈大人乃先帝真宗一朝的老臣，在天象學(xué)術(shù)上頗有造詣，又很懂人情世故，曾深得真宗和先皇后劉娥的信任，常常委以重任，并參考天象處理政務(wù)與后宮之事。到了仁宗，他雖與沈大人未像父皇走得那樣近，但也不曾怠慢。

即刻，沈大人快步上前行一大禮：“臣叩見皇上?！?/p>

“陳林說你有急事見朕？”

“回皇上，臣正速來稟報，因前幾日夜觀天象，發(fā)覺西方白虎七宿，突大放異光，有沖月之勢?！?/p>

“哦？”仁宗聽聞沖月之勢，停下了批奏折的筆，蹙眉抬頭。

“白虎乃西方之象，息乃為仁獸，顯則為殺伐。此時異常活躍，高而有險，故星相大兇，因其危月，宮中主月者乃太后。”

“沈卿的意思是？”

“此星宿寓意，只怕暗指北方與白虎有關(guān)的女子，會危害太后安康。臣不敢怠慢，速速來報?！?/p>

仁宗稍作沉思，便言：“有勞沈卿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

沈大人走后，仁宗單手扶額、細(xì)細(xì)揣摩：白虎沖月，危機太后安康…?

北方，白虎，女子…？難道，是指梅兒公主？

?

次日清晨，入秋寒涼，冷風(fēng)瑟瑟，日未東升，梅兒便已起身在藥房為李太后煎藥。自李太后染了風(fēng)寒，梅兒便及時開方，親手煎藥，兩日下來，李太后已有明顯好轉(zhuǎn)之象。

早如此時，平日偶有宮女來往，今朝門外倒站著的兩個小宮女候著主子煎的藥，時不時傳來陣陣私語。

這些宮女閑暇之時很熱衷傳閑話，話題往往是有關(guān)各宮各府的年輕男子，從王爺侍衛(wèi)，到文武狀元，誰英俊瀟灑，誰詩酒風(fēng)流，誰能文能武，誰沉溺女色，誰又納了妃子，誰家妻妾不合，…?后宮很多主子都對奴才們嚼舌根、傳閑話的做法深惡痛絕，但梅兒并未特別反感，聽聽也覺得有趣。宮女的生活瑣屑而枯燥，又常常受主子的痛斥打罵，捕風(fēng)捉影也算她們的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小樂趣吧，梅兒想，這同時也算是自己的消息來源，這個王那個王，她把那些從未聽過的名字，默默在腦中描繪出一張繁瑣的宮廷關(guān)系圖。

“哎~聽說近日展護衛(wèi)…”一個宮女饒有興味地挑起今天的話題。

梅兒正淡然地煎藥，忽覺心頭“咯噔”一緊，那魂牽夢繞的三個字忽如碎石入水般擊中心底，泛起千層浪花，她馬上側(cè)身貼墻豎耳傾聽。

“哪個展護衛(wèi)？”

“還能有哪個，當(dāng)然是開封府那個?！?/p>

“哦~?那個好多官宦少女的夢中情人呀…哎~你見過沒？”

“哪有那個眼福，有機會真想見一見呵?！?/p>

“聽說他一身紅衣，玉樹臨風(fēng)、英姿颯爽，又俠肝義膽、武功蓋世…?”

“還偶爾英雄救美~”

“嗯嗯，以前不是都傳他從不近女色，一身正氣，一心執(zhí)法，這不都二十了還未娶嗎~”

“那你快說，有何傳言？”

“誰知最近爆出，他~夜夜去那個夕月樓。”

“夕月樓？是京郊那個很受王宮貴胄歡迎的青樓嗎？”

“嗯，是啊，據(jù)說和一個藝伎好上了?！?/p>

“不會吧…?他都拒絕那么多貴族女子，還以為是刀槍不入，如今怎和藝伎好上了？”

“青樓的煙花女子，你以為像你我這么清白正經(jīng)么？我們在宮里可是時時刻刻規(guī)規(guī)矩矩，她們那可是…”說罷女一玩笑著雙手往女二的中衣里伸，女二癢地嘻嘻哈哈，兩人嬉笑著玩鬧起來。

“哈哈哈~?好癢~?別鬧~?”

“嗙?——”得一聲，藥房的兩扇門突被從正中大大敞開，利聲撞在墻板上。

正玩鬧的兩女嚇了一跳，側(cè)首一看，一高挑女子已站在面前：哎？這…這不是昭懷帝姬嗎？見她一臉蒼白嚴(yán)肅，二女變貌失色，手忙腳亂整理好衣衫，速速跪拜行禮。

“奴婢…叩見公主…”

“…你們方才在講什么？”只聽覺帝姬斂容屏氣狀。

“回公主，沒…沒什么?！迸?zhàn)栗道。

“回公主，奴婢們不曉得公主在此，只是玩笑幾句，驚擾了公主，請公主恕罪?！迸贿凳椎?。

“…你們不用害怕?！泵穬汉鲇X剛剛自己過激行為許是嚇到了她們，努力掩飾內(nèi)心的跌宕起伏，勉強鎮(zhèn)定道：“快起來吧。把你們剛才講的與我重復(fù)一遍。”

兩女互看幾眼，慢慢起身，又猶猶豫豫不知如何是好。梅兒的身姿在這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面前顯得異常高纖，雖非本意但仍充滿壓迫感，讓其敬畏。

見其倉皇失措狀，梅兒稍稍壓低身姿微微向前，柔聲道：“別怕，把你們所知道的與我講一遍，可好？”壓抑著內(nèi)心急切，勉強親和道，“你們剛才提到展護衛(wèi)？”

“...是。”女二發(fā)話。

“回公主，奴婢們也只是聽了宮中傳言，并不知情。”女一馬上攔道。

“你們說他去什么樓？”梅兒追問。

“…回公主，是夕月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