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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地毯佳作】黑魚的故事(上)

2020-04-08 13:49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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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魚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吃過晚飯出來乘涼,常常在公家樓的墻上碰到四腳蛇。四腳蛇扁平的身體像一塊混了色的橡皮泥粘住白紙,燈一亮,腳動起來,嗖嗖地往天花板上跑。那感覺,在看的人眼中,簡直像爬在自己頭頸里。大黑魚癢極了,就拿掃帚柄拼命去打,四腳蛇爬得越快,他越狠心敲,于是天花板上掉落一兩截斷掉的腳或尾巴。大人講,四腳蛇的肢體是可以再長的,拿一只腳換一條命,于人于蟲都不吃虧。犧牲在臺階上的那部分,一波一波動著,像抽了筋似的,散發(fā)著掙扎的苦味。大黑魚看到腳的余喘,總覺得頭頸仍在發(fā)癢,索性上前一攆,那腳化成一灘薄皮,爛在地上。等風(fēng)干了,大人清掃樓道,將之連同樓外飄進(jìn)的落葉一起收作了。而這樣的事,大黑魚為了頭頸的舒適,每個夏天不得不做。

后來大黑魚開始做夢,夢到四腳蛇鉆進(jìn)自己耳朵里,每爬一步,細(xì)腳掌都在他稀松的耳屎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干澀聲,他嚇醒了。姆媽講,阿三,這是報應(yīng),白天踏了四腳蛇,夜里伊就會生出新的來,鉆到你身上的洞眼里去。哪些洞眼?洞眼多咧,姆媽邊講邊戳他,喏,眼烏珠,耳朵,嘴巴,鼻孔,肚臍眼,還有小卵泡,凡是軟的,凹進(jìn)去的——姆媽這只手往下半身一指,大黑魚嚇得打嗝肚了,只覺渾身發(fā)癢,卵泡發(fā)痛。偏生姆媽追著講,你打來多,伊鉆來快,下趟阿三身體里全是四腳蛇了。他說不信,但不敢了。往后再見到墻上的朋友,大黑魚總覺得它們的眼睛惡意盯牢他,腳在墻灰上來回摩擦,每一只都曉得他曾打斷過另一只的腳或尾巴。大黑魚頭頸不癢了,專心腿軟。路燈亮起,兩眼死死抓住臺階,他再不敢看樓道里的墻。每一趟夜路,都是烏云對頭頂?shù)母F追不舍。

活到謝頂和長啤酒肚的年紀(jì),大黑魚很少走樓梯了。直上直上,封閉的電梯間里除了新開店面的小廣告和敞亮的頂燈,哪還有什么四腳蛇,連蜘蛛網(wǎng)都尋不到。何況大黑魚有十足信心,就算叫他去吃憶苦飯,重新住進(jìn)破敗的軸承廠小區(qū),他也不怕的。這一切多虧了下崗,不下崗,不做生意,一家門永世搬不出那間陽臺朝西,夏天漏水的五樓宿舍,自己也永遠(yuǎn)無法克服這份秘密的恐懼——大黑魚也曾難得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發(fā)現(xiàn)重點不是下崗,重點是阿三。若不是女阿三大手一揮,他一個軸承工怎會想到去做水產(chǎn)生意?這些年捉魚殺魚,他對這類動物的構(gòu)造了如指掌,撈上來,刀面一拍,閉著眼都能開膛破肚。劃鱔絲是開紙箱,剪刀一記戳進(jìn),從頭到尾,滑滑梯一樣順流直下,暢通無阻。切鰱魚塊,魚眼珠對人眼珠,一面是離了水的張嘴喘氣,一面是大黑魚緊咬嘴唇。鰱魚多少沉,人虎口虛架,五指按住滑溜的身體,像按住一塊泡足了水的肥皂,刮痧似的卸下它密集的盔甲。至于螺螄,河蝦,螃蟹,網(wǎng)布一兜,花繩一綁,輕松不在話下。每當(dāng)舊工友在菜場里唏噓大黑魚的本事和眼光,他總感到恍惚,好像他不是他自己,反倒是對面工友中的一員,對于人生第二個回合所掀起的巨浪,感到飛快而不真實。

起手總是慌張的,女阿三至今仍嘲笑大黑魚剛接活時,一雙大手連小小的汪刺魚都握不住,眼睛幾眨工夫,倒被這畜生碰傷了手指。車間師父的話是受用終生的,魚攤還沒成氣候,他就專程來捧場,阿三,我是不大懂的噢,但是呢,零件哪樣拆,魚就哪樣殺,你講意思對嗎。又講自己要去跑差頭了,駕照現(xiàn)學(xué)。女阿三急忙插話,關(guān)照師父一聲,開車的人不好翻魚身噢,路路平安。師父講,還是阿三福氣好,老婆心細(xì),下趟要發(fā)財。從此大黑魚把鱗片看成外圈,泡泡當(dāng)成滾珠,便感到魚的周身散著金屬的光澤,一條條殺下來,果然,心里不當(dāng)回事,殺魚的熟練工種就練成了。女阿三在行內(nèi)放話,這樁本事,我老公無師自通。

有一夜,大黑魚做起了殺四腳蛇的夢。他長久沒夢過這令他腿軟的朋友了。在夢里,唯一的應(yīng)對辦法是像白天一樣勞作。他長吁一口氣,取小一號的刀,剝皮,切頭切腳,清洗內(nèi)臟,案板上留下十分稀少的黑血,清晰在目。那個夢盡管惡毒,醒來的大黑魚卻是無比松弛的,他再也不怕了。四腳蛇,同魚、蝦、黃鱔沒有任何區(qū)別,都是零件,都能拆。這個夢太珍貴了。如果非要打個比方,大黑魚覺得這個夢就是他人生中的“粉碎四人幫”事件,他粉碎了姆媽布下多年的白色恐怖。次日,大黑魚帶了黃酒黃魚,去郊外墓地給姆媽上香。他講,姆媽放心,阿三身上沒有洞眼了。也是奇怪,上過墳,大黑魚的生意就好起來了。他像個貔貅,錢在身上只進(jìn)不出。那年他三十七歲,菜場里相傳,大黑魚憑一個夢闖過本命年的關(guān)隘。

又闖十年,大黑魚真真覺得,一個人什么都能做,而且做什么就是什么了,當(dāng)軸承工的時候,一心求精求亮,做了魚老板,腦子里只曉得怎么把控一條魚。就連江湖名號,也從過去車間里的袁阿三變成店里的招牌貨了。大黑魚三個字結(jié)實有力,一聽就有老板氣味,同自己的形象也相配——太陽底下的氣力活,日復(fù)一日養(yǎng)出了他的粗腰身,黑皮膚,老實油亮。只是做久了,大黑魚發(fā)覺生活里到處都是魚。他躺在新家干凈的浴缸里,聽到水上打著密密的氧氣泡;磨指甲刀,做出刮鱗片的手勢。他蹲著看地攤雜志拉屎,感覺自己的排泄物正細(xì)細(xì)長長地流出來;走在路上,每個說話的人都在吐泡泡。大黑魚不吐,和沉默的蝦兵蟹將打久了交道,他也懶于張口了。

大黑魚隱隱想起姆媽那句話,你打來多,伊鉆來快,下趟你也變四腳蛇了。十五年生意做下來,他身體里四腳蛇沒有,水生動物倒不知游著多多少少呢。這些老朋友有沒有游進(jìn)五臟六腑,血液神經(jīng),操縱著自己的某一部分,大黑魚沒深入想過,他讓自己停留在一個安全的思路中:只要身上不生鱗片,就沒啥要緊的。一天二十四個鐘頭,八個在攤頭上,四個接送貨,剩下的鐘頭,大黑魚即便聞到了自己身上早已無法去除的腥臭,也理所當(dāng)然地視之為自己的體味了。他想,男人嘛,總歸有點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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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魚身上的味道,大黑魚自己極少覺察,女阿三卻越來越引以為意了。從魚攤退下來一年不到,樓里再沒有哪個牌搭子敢暗地里講她身上難聞了。這副運道差,運道太差,怪上家飄過來的風(fēng)太大啦。從前聽到這種陰陽怪氣的話,阿三心里過不去,睡前一邊開著大燈擦花露水,一邊朝大黑魚撒氣,你講,大家都是廠舍里搬出來的,有啥稀奇,做裁縫發(fā)財同賣魚發(fā)財,有啥區(qū)別??砂⑷龥]料到,等花露水和時間沖掉了身上的怨根,自己從滿是香煙香水的地方回轉(zhuǎn)來,立刻捕捉到那股熟悉的、帶著變質(zhì)的河水氣味的魚腥臭時,竟也捏緊鼻子大喊,哎,回來先汰浴呀!浴室響起水聲,阿三又推門關(guān)照,沐浴膏有的是,覅??!轉(zhuǎn)身去開窗通風(fēng)。有時幾個牌搭子玩累了,到大廈里逛逛,人家買,阿三也顯派頭,買條好衣裳穿穿。衣裳越金貴,阿三愈發(fā)不情愿去攤頭上沾惹那股腥氣。老客一旦問起那個曾在菜市場風(fēng)風(fēng)火火半邊天的女阿三,大黑魚只講,伊到自麻房掙大鈔票去嘞。上個夏天,女兒熬出頭,去省城上大學(xué),阿三也熬出頭了,她對大黑魚講,年紀(jì)大了,還是分房睡好。大黑魚沒意見。

兩個阿三的魚攤生意,并不是一結(jié)婚就做的。雙職工多年,碰到下崗,只好半路出家。女阿三算半個鄉(xiāng)下人,腦筋一動,聯(lián)系了村里搖船的小娘舅。娘舅的左腳有六個趾頭,小趾邊緣緊跟一個蘿卜頭,像長在腳背上,又像在側(cè)面,總之不和其他五個并排,只靠一片鴨蹼似的薄皮接起來,靈活柔軟。老人里傳言,六趾的路數(shù),一個村頭,兩三輩人里頂多出一個,生來便是捕魚的料作。娘舅自然水性極好,從小就摸螺螄,釣黃鱔,大起來更是水底百曉生,他總曉得哪片塘里田雞藏得多,野甲魚什么時候上岸來,曉得大肚皮的魚在哪一天洄游到哪一段了。娘舅最厲害的,是講得出當(dāng)年的水情。長江的脾氣,雨神的脾氣,娘舅都摸得出。人們說,娘舅跳到水里,他的第六個腳趾就是高科技探測器。

偏偏娘舅不肯帶他的高科技與時俱進(jìn)。九十年代,村里人買魚苗蝦苗,填河造塘,網(wǎng)一撒,地一圈,大搞養(yǎng)殖生意。娘舅還是一雙拖鞋,一頂草帽,搖著自己的半機械船,在河道里來來去去。后來受了工廠污染,河塘里一陣發(fā)黑發(fā)臭,一陣又盛滿了瘋長的水草,撈上來的蝦灰里泛黃,魚翻著大白眼,娘舅就放了,去下一片繼續(xù)撈。娘舅對于鄉(xiāng)間細(xì)密的河網(wǎng),熟悉得就像老中醫(yī)對人身上的經(jīng)絡(luò),竹篙一搭,手指一撥,心里就有數(shù)了。他必能在日頭暗下前撈到好的,清爽的,開價就比養(yǎng)殖的翻幾番。娘舅拍胸脯,保證野生,無毒。買家照單全收。唯吃虧賣不遠(yuǎn),只在附近村里兜售。眼紅的養(yǎng)殖戶放開話,娘舅撈來的貨色,都是在人家塘邊撿的,漏出去的魚苗吃吃角料,不是寶貨。好在河鮮河鮮,從水里下到鍋里,湯一喝便知真假。娘舅的料作,總比人家的吊鮮味,不愁生意。從此各走各路,養(yǎng)殖戶的魚賣到市區(qū),薄利多銷,一年年擴大地盤,娘舅的精耕細(xì)作也有了進(jìn)步,手底跟了兩個徒弟,一個是收皮毛人的兒子,一個是收珍珠蚌殼的蘇北人。三根蕩來蕩去的甘蔗是如何軋到一起的,無人了解,只見某一天起,娘舅家進(jìn)進(jìn)出出的影子就生出了三頭六臂。

娘舅脾性怪,沒結(jié)過婚,族中只有一姐,把外甥女當(dāng)女兒寵。阿三跑去燒一桌飯,席間一開口,幾天后,娘舅的水產(chǎn)生意就從鄉(xiāng)下擺到阿三家門口的菜市場了。一頭是黃金獵手巡獵,一頭是阿三夫婦看店,中間靠兩個徒弟開一部小飛虎急送。車是女阿三是拿買斷金投資的,她另投資了三百五一個月的攤位,水產(chǎn)部靠門第三家,猢猻畫給唐僧的一小塊地。地上擺一只女兒小時用的橢圓澡盆,盛魚,三只藍(lán)綠的圓形腳盆,盛蝦,兩只新買的紅提桶,盛黃鱔,若干泡沫塑料盒,架起刀,打好氧氣罩,支一柄廣告?zhèn)?,往大理石臺上潑過清水,阿三夫婦在零比一落后的形勢下,開啟了第二回合。

做生意前,大黑魚也叫阿三。若夫妻同場,人們就以男阿三和女阿三來區(qū)分。當(dāng)年介紹人講,阿三討老婆,好比討一面鏡子,也是老三,緣分。見男阿三悶聲不響,女阿三殷勤陪話,介紹人講,互補,又像又不像,再好不過,順利撮合了這門親事。介紹人眼光準(zhǔn),兩人一路走來,無不是女阿三一馬當(dāng)先,男阿三悶頭緊追。開了店,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阿三魚行”,法人袁某某,可人人都曉得,這個阿三到底是哪個阿三。業(yè)內(nèi)無好話,早做十年反被蓋了風(fēng)頭的隔壁攤常講,阿三魚行名氣打得響,其中幾分靠娘舅,幾分靠阿三一張換糖嘴,客人不曉得,同行是有數(shù)的。

阿三不在意,她堅持做生意要講聲勢,魚不喊,老公不喊,只好親自上陣。一面喇叭朝前,一面眼觀六路。開市兩個月,阿三仔細(xì)留意各家品種,便叫徒弟傳話給娘舅,專抓野魚,塊頭越大越好,自己則在攤頭上打出獨家黑魚的招牌,來勢兇猛。三句兩句一噱,客人悉數(shù)拉到自家門口,爽氣稱量,零錢不收,多錢不找,嬉笑中養(yǎng)足了回頭生意。新客路過,只記得一個熱情招待的女老板阿三,男阿三則退居后臺,無人知曉。他自己也只當(dāng)是從一個車間換到另一個車間,專心打磨殺魚的全套本事。帶路人娘舅卻教得氣死,罵他不是這塊料,手生,反應(yīng)慢,同魚不合拍,不如叫自家徒弟來幫忙。女阿三死活不肯,她講,男人總歸要憑一門手藝吃飯,磨工不行了,磨刀定要做下來。便像個駕校教練,一面招攬生意,一面回頭監(jiān)工。她的口號很大,要在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在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向毛主席看齊。一年下來,大黑魚出師,世界上卻再沒有了男阿三。阿三成了沉默的大黑魚。

這條魚越沉默,周圍越忘記他的存在。人們到了攤頭,喊一聲,阿三!女阿三搖晃著細(xì)腰肢出來招呼了。挑完,稱完,轉(zhuǎn)手后臺現(xiàn)殺,并無話,知道的是夫妻檔,不知的只當(dāng)是女老板雇了個啞巴長工。若在路上碰到兩人并排走,喊一聲,阿三!男阿三不響,女阿三自動接話。直到女阿三從菜場退下來,人們只見大黑魚躬起一副厚厚的背,老實巴交地坐在攤上,也無法還與他原來的名字——女阿三的離開,連同這個響亮的綽號一道帶走了??腿斯忸櫚⑷~行,照舊問一句,阿三哪里去啦,也照舊一口一個大黑魚稱呼著眼前這位不露聲色的阿三。他像一尊鎮(zhèn)店石佛,若沒人搭話,眼角,鼻息,都毫無活泛的意思。

大黑魚絕非做表面功夫的人,這點小事,他不放心上。甚至覺得這個名字能隨著下崗而消失,真是再適當(dāng)不過了,好比一個兵在投降后要繳械武器,不嚴(yán)肅的綽號也理應(yīng)成為這趟集體生活的陪葬品。工友當(dāng)中,阿三阿五,老王小王,出了廠值班、收銀、送報紙,統(tǒng)統(tǒng)按編號來。哪怕下了海,也好歹換個洋氣的稱謂,這是規(guī)矩。那位叫小六子的,賦閑多年,老來被做外貿(mào)生意的兒子喊去幫忙,硬是得了個英文名。兒子講,我叫湯姆,你就叫杰瑞。此后小六子在兒子出資的茶室里做東擺局,講起這樁事,眾人笑死,六子啊六子,二十六個字母背不全,倒有英文名了。

一干人里,只有車間師父開了差頭,還是人人喊他師傅。師父苦笑,兩個哪里好比。大家懂,當(dāng)了半輩子高人一等的師父,后半生拉起新時代的黃包車,看人眼色,意思差得遠(yuǎn)。聊了一圈,才有人望向角落里悶聲不響的阿三,笑他,阿三不當(dāng),去當(dāng)大黑魚啦。他講,這有啥啦,一山不容二虎,我結(jié)婚辰光就篤定不要這個名字了。嘖嘖嘖,寵老婆,發(fā)洋財。工友起哄,阿三現(xiàn)在人住進(jìn)十二層,身價也是車間里頂高的咯。

剛結(jié)婚時,女阿三還在當(dāng)合同工,廠里勞保用品只發(fā)一份。兩個人一包手套,大黑魚分給老婆,兩人一盒肥皂,大黑魚留給老婆。女阿三問,兩個人一個綽號,怎么分。

大黑魚講,你叫阿三,我叫阿三老公就好了。阿三聽了,咯咯咯地笑,單薄的身體扭起來,像一下子中了好多發(fā)子彈。

很多年后,阿三夫婦躺在新家寬綽的床上。女阿三講,那是你講過最油腔滑調(diào)的話。大黑魚卻不覺得,他想,這不過是自己所有真心話里平平常常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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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那天,小飛虎進(jìn)出兩趟,輕松完成任務(wù)。大部分舊物什,阿三家都不要了,有的送掉,有的扔到衛(wèi)生房,任人處理。它們堆成一團(tuán)團(tuán)小山,像平常殺完集中丟到一處的魚內(nèi)臟,不一會兒,蒼蠅飛蟲就繞了上來,挑挑撿撿,指指畫畫。鄰居講,這家的日腳在人眼門底好起來,全靠阿三一天天做出來呀。他們捧著阿三送的糖,目送這部每晚停在樓前,滴滴嗒嗒漏下整夜腥水的小貨車最后一次駛出自己的地盤,再沒有誰敢捂著鼻子喊臭。這一天的小飛虎,里里外外都是清爽的,阿三吩咐大黑魚提前清洗過了。橡皮管子里的自來水一沖,沖掉了過往早出晚歸、出汗出力的印記,只剩下純凈而干燥的汽油味。人們站在后面,聞出了一股發(fā)家致富的香氣。他們用長久的目光代替揮手,因為眼神能傳達(dá)出更復(fù)雜的情緒。

小飛虎由大黑魚開出小區(qū),上了橋,一路開進(jìn)小區(qū)對岸新造的“老福特”。這條河將要把阿三夫婦從過去狹窄的兩室一廳里切割出去,也切割了他們和他們殘留在狹窄中的老相鄰。阿三坐在敞開的后車廂里,對著早已看不清的人影大喊,要野魚來尋我噢!企圖創(chuàng)造彼此間僅剩的見面機會。那聲響讓過路人都曉得,魚攤上的阿三搬家了。

而大黑魚握住方向盤,兩眼朝前,像一個毫不相干的搬家司機。他能想到,在小飛虎留下的一溜灰煙底下,人們正發(fā)出嘖嘖的感嘆,感嘆阿三多少吃苦,多少能干,但不會有人提起他。即便提起了,也不過是像娘舅那樣,要么講他沒本事,要么講他運道好,上輩子積了什么德,今生碰到這樣會做人家的老婆。大黑魚想,道理沒錯。只是一旦細(xì)究入去,這一局到底是靠阿三還是阿三娘舅扳回來的,大黑魚就有點發(fā)暈了。畢竟娘舅在阿三眼中是活財神爺,到了大黑魚那里,就變成了令他腳軟的怒目金剛菩薩。

娘舅不是看不起我,他是看不起所有城里人,大黑魚常這樣安慰自己。娘舅極少進(jìn)城,一來就滿眼流火,他講,人不下河,專門到藍(lán)水池里劃水,像人樣子?下了河不赤膊,專門套一身假魚皮,像人樣子?一路罵下來,不熟水性的大黑魚就成了娘舅眼里的三等殘疾。娘舅講,管你中耳炎西耳炎,不游水,等于少活半條命。大黑魚心想,跟你學(xué)手藝,才是去掉半條命。大理石臺上的劊子活,娘舅什么訣竅都沒教,單單是來一趟罵一趟。罵夠了,挨打的一方還來不及喊苦,掄棍的人反倒怨天怨地,做出一副被扶不起的阿斗氣死的模樣,揚言再不進(jìn)城,叫女阿三面上尷尬。大黑魚吃進(jìn)多少啞巴虧,只好一口咽下,鐵了心把氣都撒在娘舅捉來的魚身上,用勁刮,狠命剖,一刀一刀,咬牙切齒。

娘舅不來,每到年底,阿三夫婦只好帶足煙酒去鄉(xiāng)下盡孝。阿三下廚,燒了一大桌,娘舅喝過頭,紅一張臉,拍桌就罵阿三瞎了眼珠,老公挑壞掉。他講,早曉得跑出廠還要賣魚,當(dāng)初不如親上加親,嫁給自己徒弟。這種時候,一桌人全無動靜。阿三不相勸,徒弟悶聲吃菜,大黑魚也絕不敢為自己辯護(hù)一聲。誰都明白,造次半句,只會叫娘舅愈發(fā)跳腳。若是氣性上來,撂挑不干了,豈不闖禍?索性由他一口氣罵完,見無動靜,自會轉(zhuǎn)去罵別的了。大黑魚在窒息中望向兩位徒弟,發(fā)現(xiàn)自己雖同他們天天交接貨,卻不曾好好說過話,反倒是阿三同他們相處,像姐弟一樣熟絡(luò)。他仔細(xì)打量過那兩張糙面孔,發(fā)現(xiàn)他們更適合叫大黑魚,身體壯實,頭發(fā)油亮,不像自己,虛胖,有禿頂?shù)嫩E象。尤其是收蚌殼的,頭上一個疤,脖掛金項鏈,話到興起時喉嚨變粗,口音雖鄉(xiāng)氣,總比他三句悶不出個屁來好??墒沁@又怎樣呢,大黑魚想,這么能干,還不是同娘舅一樣當(dāng)光桿司令。

大黑魚的底氣在阿三身上。這種場合,阿三并不站出來解圍,卻也不幫腔。她從不罵,更多時候像個將軍,冷靜地指揮他。娘舅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這種話阿三絕不會講。她只是從某一年起,在下鄉(xiāng)前特意給大黑魚安排幾樁事情,去修車,去交租,大黑魚有數(shù),阿三意思是不要他再跟去見娘舅了,主動免除他所需承擔(dān)的侮辱。至于鄉(xiāng)下那邊如何交代,不必他操心。娘舅說了什么,回來也只字不提。這讓大黑魚堅信,老婆和娘舅絕不在一個褲腳管里。但他又有些發(fā)覺,在這場致富的混雙比賽中,兩人一前一后,看起來各就各位,也像是形同陌路,越走越遠(yuǎn)。最明顯的就在錢上。

阿三決定買房的那天,大黑魚嚇了一大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經(jīng)手的魚竟然足以換一套新房了。何況那一跳里,還不包括他事后才想到的——這些錢是扣掉了娘舅師徒的分紅,扣掉交通和租金,扣掉女兒林林總總的教育費用后所剩余的部分。即便阿三告訴他,熟客那里有開盤的路子,他仍緩不過來,怔怔地望著某處,一雙手在空氣里來來回回地抓。阿三問他做啥,大黑魚不回。他看到眼前飄滿了翻騰起伏的魚,長條的,粗胖的,卷曲的,每一條所濺起的水花都化成了柔軟的人民幣,紅的毛主席,綠的毛主席,左,右,他要統(tǒng)統(tǒng)撈進(jìn)自己的圍裙里,然后放上大理石臺,舉行洗禮。

大黑魚用最短的時間把多年前的車間生活回放了一遍,搪瓷杯,工作服,月薪,勞保,日復(fù)一日地原地踏步,覺得自己真真在做夢。忽然想,如果早點歸順娘舅,甚或生在鄉(xiāng)下,豈不更容易發(fā)財?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不對,這一切都是因為阿三,因為這個和自己同排行的女人。她大手一揮,贏下了混雙的后半程,而獎杯是一棟新式電梯房,更要緊的是,房子里沒有娘舅和他的徒弟。大黑魚得意起來了,老子還怕什么?似乎正是娘舅的辱罵裝修了這間毛坯房,口水,白眼,鼻孔里躥出的冷笑,一點點凝成油漆,為墻面刷出平滑的光亮。罵完了,大黑魚再大搖大擺地搬進(jìn)去。他沖著腦里的娘舅和面前的阿三發(fā)笑,嘴巴卻像魚似的撥出另外幾個字,謝謝姆媽。阿三聽了動氣,眼珠戳瞎了,不謝我,謝姆媽?姆媽過掉多少年,老早拿你忘記掉了!

? ? ? ? ? ? ? ? ? ? ? ? ? ? ? ? ? ? 四

那年相親,大黑魚本不愿考慮鄉(xiāng)下女人。他講,我阿三鈔票不多,總算相貌不推板,何苦淪落到去鄉(xiāng)下攀親眷??伤煌蚺⑷请p活絡(luò)的桃花眼睛,聽到她那番開門見山的表態(tài),就生吞下了自己此前的話。那日在茶室,趁介紹人出去打電話的功夫,原本嬉笑的阿三忽然嚴(yán)肅起來,尖細(xì)的眼神隔著圓桌直刺過來,像兩把槍穩(wěn)穩(wěn)地瞄準(zhǔn)對方。阿三講,我相不中啥,就相中你一張城里戶口。我自家呢,沒啥好,就是個處女。話落,大黑魚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介紹人回來了,坐好。一切像沒發(fā)生過,阿三繼續(xù)陪介紹人玩笑談天,毛衣織什么花式流行,外頭飯店時興哪個菜色,盡是和主題無關(guān)的瑣碎雜余,留大黑魚一人悶悶地縮在角落,不聲不響,仿佛被阿三打了一拳,難以回神,更別說出手還擊了。

大黑魚回去問姆媽,厲害的女人要不要討。姆媽拍拍圍裙,講,兩個人做人家,姆媽不好插手。你自家想清楚,要做大事體,就尋個聽話女人,聽你依你。想不吃苦,就討個結(jié)棍的,只有一點,萬事聽伊依伊,不好再出頭。姆媽的話干脆利索,又是一記重重的拳頭打在大黑魚臉上,一左,一右,兩塊巴掌肉生疼。那天夜里他無法入睡,翻來覆去想這樁事,第一次感到人生大事這四個字,每個字都擔(dān)著一百斤大米和菜油的分量。直到天蒙蒙亮,外廳傳來姆媽起床的動靜,一邊淘米燒粥,一邊關(guān)照老公白天要做啥,買啥。大黑魚嘴唇一咬,決定了,要討個像姆媽一樣的能干女人。當(dāng)他這樣想的時候,同時回想起那雙鉤子一樣的眼睛,大黑魚告訴自己,往后要待伊好,伊要啥,就給啥。

搬進(jìn)新家,還沒好好享受,阿三忙著放炮仗,請進(jìn)屋酒,張羅一天。大黑魚也跟前跟后。等客走,送女兒回到學(xué)校宿舍,一對陀螺總算轉(zhuǎn)不動了,歇下氣來,已是月升。兩個人躺在皮沙發(fā)上,地面再喧囂,十二樓里悄然無聲。大黑魚望著一堵白凈的墻,嵌在墻里的電視機,電視機旁的木制搭架,架子上的吊籃,想到這一切都是阿三連月盯裝修盯出來的。阿三看出了他的觀望,開玩笑說,我盯工人,比老早盯牢你學(xué)殺魚還認(rèn)真咧。于是兩人一同抬頭欣賞裝潢,阿三像個導(dǎo)游,對著一百多坪的房子指點江山,大黑魚的眼睛就隨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阿三解釋價鈿、材料,不斷問道,你講是嗎。大黑魚頻頻點頭,點頭。一路講回白墻,阿三大腿一拍,猛跳起來,說結(jié)婚照忘記拿過來。隨即又鎮(zhèn)靜下來,老屋里膩腥的物什,統(tǒng)統(tǒng)不要了罷。她安慰自己,就當(dāng)是重新結(jié)了一趟婚,你講是嗎。這話燃起了大黑魚身體里的一股熱。他沒點頭,心想,真真是的。只因新房子里沒味道了。從前走到五樓,濃重的魚腥氣就涌上來了,像發(fā)酸的隔夜菜混著陰溝洞里的尿騷味。開門進(jìn)去,地板起一層黑乎乎的膏,頂上半掛發(fā)霉的墻皮,不悶頭睡覺,還能做啥。而現(xiàn)在,屋里清清爽爽,哪怕是隱微的甲醛,過度的消毒水,也透著一股舒心舒意。沙發(fā)上的阿三像個大姑娘,日燈光照下來,白皮白肉,毫無菜場里的風(fēng)火焦灼。望著這個帶他站上浪頭的女人,大黑魚感覺一切都回到了青年時代,自己身上的臭氣也隨高樓里的穿堂風(fēng)褪去了。他突然想到了姆媽,感激姆媽,也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榮耀,嘴上卻不知怎么撥出了這樣一句,你講,新房子也買得起了,要不要再養(yǎng)個小孩。阿三嚇了一跳,本能地回罵,發(fā)神經(jīng)呀,老死鬼!忽然又笑了。她明白這是一個虛指,一個對方拋來的,意在別處的暗示。于是他們游進(jìn)了毫無腥味的臥室,大黑魚的沉默十分久違地,讓阿三也一同沉默了。

大黑魚年輕時愛看地攤小說,從中學(xué)到了云雨和魚水兩個詞。他看上下文的描述,大約能咂出是個和性有關(guān)的詞,而且是褒義色彩的。同阿三結(jié)了婚,起初總是急急忙忙,直奔主題,有了女兒,在狹小的家里更是糊涂潦草,敷衍了事。直到搬家這一天,他才品出其中的真味。偉大領(lǐng)袖說得對,任何事情都是靠實踐出真知的。大黑魚越發(fā)感激自己這份職業(yè),若不是平常經(jīng)手了大大小小的魚,自己也許永遠(yuǎn)無法感知妻子的靈動,以及由此而來的自己的存在。嬌小的阿三半躺著,仰起頭,隨著他節(jié)奏分明的撫摸而前后擺動,然后隨著逐漸加快的節(jié)奏而喘息,發(fā)抖,翻轉(zhuǎn),掙扎,直至劇烈彈跳,大黑魚真切感覺到了,自己手里握著的是一條魚,她的手是鰭,腳是尾,眼里閃現(xiàn)著差點為之喪命的鉤子的危險倒影。她急促的叫聲是因彈跳而飛濺開去的水珠,水珠濺到大理石臺板上,濺到下水道力,濺到正在挑貨的老客人身上,也濺到全新的床單和被套上,剛打了蠟的木紋地板上,濺到大黑魚的臉上,不知道有沒有濺到同女兒房間共用的那面墻上,幸虧女兒不在。

這條魚在持續(xù)的扭動中高聲叫了,大黑魚覺得自己手上幾千萬條沉默的魚,蝦,黃鱔,此刻都從阿三尖細(xì)的喉嚨里噴薄出來了,它們翻滾著,騰跳著,不顧離岸后的死活,前仆后繼,一觸到干凈的床單就魂飛魄散。如果殺十年魚,大黑魚想,能換來聽這樣的一曲高歌,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他隱約嗅到一絲輕微的腥氣,這在這個首次開封的房間里顯得有些刺鼻,也許是汗水蒸騰,自己身上來的,他很久沒留意自己的味道了,也許交混著一點阿三身上的腥氣。他仔細(xì)嗅這一絲不凈的氣味,像循著一根琴弦,去聆聽一個長久顫動的音,由強漸弱,漸弱。他想從中分辨出自己的聲部,刀刃的聲部,可是沒有。阿三身上的水結(jié)成了冰,逐漸包圍住他,他清醒地反應(yīng)過來,書里那四個字,魚水之歡,其中是沒有他的,有的只是阿三和阿三全身心的騰躍——而他從來都是魚臺前那個握著刀的外人。即便如此,他仍是高興的。幾年前經(jīng)歷一次失手,大黑魚一蹶不振,兩人心照不宣,曉得他的武器生銹了,老化了,再無男人的本事。而此刻能舉起每日勞作的手,撥動阿三的開關(guān),像撥動一條魚缺水后極力張開的嘴,一收一縮,一呼一吸,看它在痛苦中尋找極樂的體驗,他覺得圓滿,知足,因禍得福。他甚至快樂地想著,等阿三老了,老到背躬起來,脖子像曬干的絲瓜精,他還能這樣撫慰她,讓她抽筋般地跳動,囂叫。自己則情愿永別刺激,只要能在提不起刀的年紀(jì),借著為妻子服務(wù)的時刻,回憶起當(dāng)年利落宰魚的感覺,就足夠了。那是完美的一天。

大黑魚有了這樣的體悟,便越發(fā)覺得生活中到處都是魚的事情。如果把世界看成水,人看成魚,一切似乎更好想通了。而魚和水的世界是無聲的。他不愿開口,沉默著思考這些,享用這些。他想這一切都拜阿三所賜,便期待著夜里更好地?fù)崦?,滿足她。也懷著虔誠的心,希望自己能像對待阿三一樣,耐心對待每條魚,每段鱔。大黑魚暗自得意,這樣的訣竅是光棍娘舅永遠(yuǎn)無法教給他的,便漸漸忘了娘舅曾講過的基本要領(lǐng),比如魚跳起來是很高的,輕輕一跳,就躍進(jìn)了旁邊的腳盆里。

? ? ? ? ? ? ? ? ? ? ? ? ? ? ? ? ? 五

去年夏天,阿三家出了兩樁大事,一是女兒完成了高考,勉強擠上不花錢的二本。另一是娘舅不行了。處理完紅白兩頭,阿三好像一下老了十歲,不如往日活絡(luò)了。她講,做人太吃力了,就此金盆洗手,一頭扎進(jìn)自麻房,同樓里的女人打麻將去了。而對大黑魚來說,這些變故稀松平常,獨自守攤算什么,娘舅又算什么,那個夏天只有一件大事,阿三提出分房睡了。

娘舅的不行要從再上個夏天算起。臺風(fēng)天里,娘舅硬要下水,結(jié)果命里頭一遭,連人帶船從河中摔了出來。徒弟找到他的時候,娘舅像條被浪頭拍上岸的野魚,半身掩在土里,拼命翻著白眼,不知是在等死還是求救。這條魚受了傷,離岸一個月,便開始渾身不適,諸事不靈,他的很多舉動在村里人看來,簡直如求死一般。

阿三頻頻來鄉(xiāng)下看望,水果補品提滿。娘舅曉得,阿三不是來慰問的,她是來表態(tài),等不了了,這樣下去,魚生意怎么辦。娘舅只好把水上家當(dāng)交給徒弟,讓阿三再招個運貨小工,組了臨時班子。自己則改去私人老板的廠里打工,補貼損失。老人講,活在河里的人,不適合上岸來做生活呀。眼見娘舅上班沒幾個月,手就絞進(jìn)機器里去了。娘舅生猛,一把將手拔出來,半根手指頭還卡在里面,拖著軸心繼續(xù)轉(zhuǎn)動,轉(zhuǎn)一圈,掉落一塊血肉,娘舅嚇得昏過去。醒過來,已和別人一樣,渾身共計二十根指頭。娘舅一旦化為尋常,就丟了魂了。

上不了班,又下不了河,娘舅成天無事可做,只罵天罵地。徒弟帶他去上船,他一心要往水里撲。小工開車載他來去,只見他嘔吐不停。阿三沒辦法,欲接他進(jìn)城,他硬不肯。于是整日在村里晃來晃去,指點人家的魚塘、魚攤,白天睡覺,夜里起來亂喊亂叫,愈發(fā)頑固,顯示出瘋傻來。挨到來年夏,娘舅不穿鞋,不造浴,第六個腳趾發(fā)炎了,高燒,流膿,癱在床上。適逢大暑,地上熱得要燒起來,娘舅回光返照,電話召回阿三和兩個徒弟,門一關(guān),口齒清楚地交代了幾句。他講,人不靈光,水也不靈光了,幾十年望下來,往后野魚肯定不好捉了,捉了也不敢吃,但阿三生意總要做下去。兩條路,要么去做魚塘,要么到廟里去。后半句沒講清楚,娘舅又吐了,嘴里再掙不出一個字。徒弟攙他回床,同阿三出去準(zhǔn)備后事。娘舅臨終,大黑魚不在場,那天他照舊在菜場里坐著,阿三關(guān)照過,娘舅不大好,我先去,你等今朝貨色賣光,等我消息。大黑魚殺完當(dāng)日手里最后一條魚,沒等到音訊,徑自回家睡覺去了。第二天,大黑魚在難得的回籠覺里接到了阿三的電話。

阿三啊,下趟要靠自家了。她久違地喊了他一聲阿三。大黑魚曉得,妻子難得地感到脆弱了。于是動身,準(zhǔn)備好最后一次前往鄉(xiāng)下。他的情緒由于阿三那一聲無力的呼喚,在本該有的置身事外上平添了一份動容和嘆息。大黑魚心里也軟下來,娘舅啊娘舅,走得早了點啊。

娘舅沒有死在家里。當(dāng)日阿三和徒弟回轉(zhuǎn)一看,蚊帳里沒人,苦找一夜。天剛亮,聽聽得一記驚叫,叫醒了村里熟睡的老小。人們跑向村東頭,看見娘舅正浮在一戶人家的魚塘里,渾身泡腫,翻著白肚皮,以相同姿勢死在水上的,還有緊緊圍簇他的幾十條魚,他們共同渲染開一股濃郁的腐臭。娘舅的小腳趾半露在水面,像個浮標(biāo),也像一條汪刺魚露出它背上的刺,像一條黃鱔在悶熱的傍晚豎著尖嘴透氣。記性好的人大悟,說這里住的正是當(dāng)年詆毀娘舅偷魚的人家。

娘舅無子嗣,家產(chǎn)都留給了阿三。阿三自知不多,便故作大方,轉(zhuǎn)給兩個徒弟,只要他們愿意繼續(xù)共事。然而沒多久,收珍珠蚌殼的就走了,還要走了那部老舊的小飛虎。他不開,轉(zhuǎn)手賣掉,又問阿三借錢換了一部新的,從此給城南的殯儀館開靈車去了。村里只留下那位收皮毛的,仍住在娘舅屋里,給娘舅上香。日子所帶來的變化,在他身上好像并不起效。或在河里來來回回,像娘舅年輕時一樣,或在村里來來回回,晃著,喊著,鵝毛鴨毛甲魚殼,阿有——阿有——。恨娘舅的,避之不及,念娘舅的,特為照顧生意。

娘舅的話不會錯,野魚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徒弟繼承了師父衣缽,可惜輪不上師父的好辰光。勉強維持半年,阿三擯不住了,她不怪誰,大手一揮,喊出本地新聞里天天講的那句,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迫在眉睫。于是親自下鄉(xiāng),聯(lián)系了一戶同娘舅生前關(guān)系還可以的承包主。這趟不再下廚,而在高檔的酒店包了一桌,洋酒海鮮撐場。席間價錢談妥,對接成功,從此阿三魚行的主要業(yè)務(wù)放在養(yǎng)殖河鮮上了。阿三辭退小工,讓徒弟送貨,也放他閑時繼續(xù)水上漂,碰運氣捉到好貨,酬勞另算。

大黑魚靠一雙宰魚的手掂量下來,轉(zhuǎn)型后的魚生意經(jīng)歷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波動。起初斷檔,清閑,而阿三每日在攤前賠笑,想想看,哪來這許多野黑魚,現(xiàn)在啥不是養(yǎng)殖的,雞鴨鵝豬,細(xì)究下去,大家覅吃覅活了,對嗎。又極力拉攏熟客,要野魚,有也是有的,不多,提前兩天來個電話,我派人去捉,保準(zhǔn)到貨??腿擞袛?shù),世上的野貨總要到頭的,漸漸適應(yīng),而價鈿下去,銷量自然上來了。大黑魚手上的活比從前還重,好在他已練出功夫,不怕。下班回去,見客廳里阿三一邊算賬,一邊點頭,大黑魚就心定了。他曉得妻子不聲不響,又扳下了一局。

等攤上穩(wěn)定,阿三退了。她同大黑魚講,改做養(yǎng)殖生意以來,自己總是夢到娘舅,沒有聲音,只是重復(fù)看見那天早晨她跑到魚塘邊,遠(yuǎn)遠(yuǎn)望見的那具浮在水上的尸體,有時浮在天上,有時浮在十二樓的飄窗外面,毫無依憑,身邊始終圍著一圈銀白色的魚,像把娘舅拱起來了似的。阿三的睡眠變差了,有時夜里驚醒來,問大黑魚,你講,我待娘舅還算可以嗎。大黑魚意識朦朧,還可以,還可以。阿三仍然心慌。她講,你曉得嗎,娘舅六十五歲死掉的,我?guī)讱q,四十五了,人的壽命不長遠(yuǎn)的。大黑魚感受到阿三的恐懼,也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連贏兩盤的瘦小女人已經(jīng)和自己一樣,正在直逼五十。很快的,她就要進(jìn)入更年期,然后絕經(jīng),變得比現(xiàn)在更瘦?瘦到渾身干癟,乳房下垂,肚腩卻變大,像姆媽一樣?大黑魚只好關(guān)了燈,輕輕伸手撫摸她的開關(guān),企圖讓她在興奮中舒緩一下,自己也舒緩一下??墒菐状蜗聛恚⑷翢o反應(yīng),她摸起來像一塊縮水的橡膠,甚至能聽到干皺的摩擦聲響。阿三照舊睡不著,大黑魚也睡不著了,他所建立的一套穩(wěn)固的生存法則,忽然失靈了。

阿三的面孔一天天塌陷下來,脾氣也變怪了。她不開燈,同大黑魚講,噓,越安靜越好,徑自抱著新買的枕巾被套,搬進(jìn)女兒房間睡去了,像一條魚游進(jìn)了另一只腳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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