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春晚是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也是來年流行語的強力制造機。本作的主人公有一種特殊能力：新年將至，她用語言造出蝴蝶，從大洋彼岸飛到濟南老家的親人身邊，并嘗試著用初始的語言擾動，在人類社會的關(guān)系中掀起波瀾......今天的小說由晝溫帶來，想必老讀者此時已經(jīng)看穿一切了：沒錯！這是一個以語言學家視角講述，并且參考文獻超長的故事！

 

言蝶

 

作者 | 晝溫

 

未來局簽約科幻作家。多年來筆耕不輟，曾在多家雜志、平臺發(fā)表作品。代表作品《最后的譯者》《沉默的音節(jié)》《溫雪》《百屈千折》等?！冻聊囊艄?jié)》于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偷走人生的少女》于2019年獲得喬治·馬丁創(chuàng)辦的地球人獎（TerranPrizefor2019）。2019年8月榮獲“微博2019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全文約12000字，預計閱讀時間25分鐘。

 

 

翩躚

 

20Y0年1月20日，美國，新墨西哥州，陶斯小鎮(zhèn)。

 

為了等那只蝴蝶，你在這里徘徊了很久。

 

有時候你覺得它不會來了。也許它早已變了樣子，從一只藍色的天堂鳳蝶變成了墨綠相間的“東方之珠”；也許學會了枯葉蝶的偽裝術(shù)，讓你見了也認不出來；也許，也許干脆在北美東北部往這兒遷徙的過程中一命嗚呼，再次廢了你的精心培養(yǎng)。網(wǎng)線上也會吹寒風嗎？你不知道。但這是你唯一的希望。

 

陶斯普韋布洛遺址十分開闊，四處散落著看上去像黃泥鑄成的一層長方形小樓。偶爾有幾個像是搭積木一樣，下多上少壘個兩三層。總之，沒有一處擋風的地方。你裹著穿了五六年的羽絨服，臉蛋紅撲撲的。但你不能走。你必須融入這個地方，認認真真當一個游客。這樣那只蝴蝶才會來。

 

導游是一個棕色皮膚的大學生志愿者，盡職盡責地帶著你們游覽。她一張口，白色的座菜粉蝶就成串飛出來，撞到幾個北美游客的腦門上。也難怪，這些都是干硬的知識，什么歷史悠久啦，什么文化底蘊厚重啦，沒有幾個人聽得進去。但吉·勒羅伊女士不一樣。她湖藍色的眸子緊緊咬著導游的面孔，吸引著一隊白蝶往自己耳朵里鉆。聽了一會兒，吉趴在你的耳邊，幾只金紅色的小蝶從喉嚨里飛出來。

 

“在一個歐洲人和一個中國人面前說歷史？”

 

你只是笑笑，沒有像往常一樣接話。知道消息已經(jīng)那么久了，但你的心里還是很亂。黑色的蝶群盤踞在腦中，一點點撕碎希望的翅膀。

 

吉嘆了口氣，一只藍蝶冒了頭，又被她吞了進去。她看看手表，鉗著你的胳膊離開了臨時組成的旅游團，力氣大得完全不像一個老年人。

 

在寒風中走了一會兒，你們遠遠看見了那家中餐館：紅色的燈籠和匾額在一片灰黃藍的布景中格外明顯。你的心一熱。畢竟快過年了。

 

隔著櫥窗，你朦朧地看見了里面片片中國紅。有那么一瞬間，你仿佛聞到了家鄉(xiāng)菜的味道，以為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太姥姥身邊。

 

抹去玻璃上的霧氣，錯覺也消失了。就像所有美國低端中餐廳一樣，這里裝潢雖為中式，但已經(jīng)“美化”了。眼前一排不銹鋼盆里裝著幸運餅干、左宗棠雞和蒙古牛肉，還有拌了粉紅色醬料的香蕉和鮮紅的雞湯。

 

你很失望。盡管做足了研究，但這不像那只蝴蝶會來的地方。

 

吉敲敲手表，一只蘭蝶從她的手掌心飛出來。沒有人開口，但你點點頭，表示聽懂了那個肢體語言。

 

太姥姥延續(xù)生命的希望，就眼前的餐廳里，在一只遠道而來的蝴蝶身上。

 

 

破卵

 

問題（1）：語言是什么？

 

語言是一組句子。每個句子的長度是無限的，組成的元素是有限的。（喬姆斯基，1957）

 

語言是人類特有的、非本能的交際方法，是表達思想、感情和愿望等主觀意志的符號系統(tǒng)。（薩皮爾，1921）

 

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tǒng)，不過所謂符號系統(tǒng)不應(yīng)當看作是一組記號，而應(yīng)當被看作是一套系統(tǒng)化的意義源泉。所以語言是一種意義潛勢。 （韓禮德，1985）

 

 

20R5年3月2日，中國，山東省，濟南市，章丘區(qū)，洪樓鎮(zhèn)。

 

太姥姥曾三次改變你的命運。

 

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醫(yī)生給你判了半個死刑：“影像檢查顯示大腦發(fā)育異常，引產(chǎn)比較保險。但……也不一定。”

 

那時你什么都沒有察覺，還在羊水里認真吮吸手指，只是感覺四周的聲音大了些。

 

是的，你的整個家族吵成一團。一半人堅持把你留下，另一半人則堅持墮胎。母親護著你淚水漣漣，父親蹲在墻角一言不發(fā)。醫(yī)生被大家呼來扯去，非要他給個并不存在的“準話”。最后還是老當益壯的太姥姥一錘定音：這囡囡我要定了，如果是個傻子，我養(yǎng)！

 

你是在那一年除夕夜出生的。你的第一聲啼哭被淹沒在春晚倒計時的鐘聲里，窗外此起彼伏的煙花仿佛是對你的祝福。

 

太姥姥抱著襁褓中的嬰兒，給你取名為“婉”。

 

那是第一次，太姥姥救了你的命。

 

盡管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你的成長還是充滿了波折。出生后，那些曾力主放棄的親戚也都愛上了你紅紅的小臉。你在全家小心翼翼的呵護中生長：吮吸、翻身、走路……你每學會一項技能，大家就松一口氣，仿佛一條長長的To-Do-List里又勾上了一個對號。對勾畫多了，大家開始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很正常的孩子。即使有些時候反應(yīng)遲鈍，他們也只是認為你“花開的時間有早有晚”。

 

只有太姥姥還把醫(yī)生當時的話裝在心里，仔仔細細地觀察你成長的每一步。終于，運氣不再與你同行了。小你半歲的表妹會說“爸爸”整整一年后，你才開口吐出第一個音節(jié)；對門小男孩的英語詞匯量上了200，你還是分不清“桌子”和“凳子”。在太姥姥的堅持下，母親帶你去了位于香港的老牌兒童語言發(fā)育門診。然后又是一個噩耗：你的語言功能不僅是發(fā)育遲緩的問題，而是整個習得能力缺失：換句話說，你沒有語言關(guān)鍵期，沒法像同齡人一樣自然而然地在適當?shù)沫h(huán)境中學會語言。

 

看到母親的表情，醫(yī)生寬慰說這并不等于你學不會說話。你只是需要用學外語、甚至是學數(shù)學的精力來學母語，或者說，你根本不會擁有母語。大家又發(fā)愁了：成年人學習英語都要花那么多時間，對一個連第一語言都沒有的孩童來說，這得學多久才能跟上別人家孩子的步伐？

 

家族為你開始了第二輪爭吵。一半人認為應(yīng)該把你送去特殊學校，免得在普通小學受人欺辱，另一半人則堅決不同意：“再等等，說不定就開竅了呢！”母親護著你淚水漣漣，父親蹲在墻角一言不發(fā)。

 

后來又是太姥姥一錘定音：這囡囡，我教！

 

太姥姥教了一輩子書，你是她最后一個學生，也是最難教的一個。你沒法把物品和它的名字對起來，你記不住彎彎繞的漢字，你不能把千回百轉(zhuǎn)的聲音劃分成有效的音節(jié)。好不容易學會了基礎(chǔ)口語，你便再也不進一步?！啊畼洹癁槭裁唇小畼洹唤小垺?？”第二天，你追著小咪喊“樹”。

 

但太姥姥有辦法。她知道，即使不會表達，你的思維是伶俐的。你亮晶晶的眼睛充滿了困惑，你只是需要引導。

 

于是，她從頭開始教你，帶你重走人類修習語言的漫漫長路。她帶你學習擬聲文字、象形文字，一步一步追隨它們的演變，直到繁體字和簡體字；她給你耐心講解每個文化負載詞背后的含義，去圖書館找來大量資料和圖片；面對外來詞，她自學英語、日語，力求以歷史和地域為軸，為你勾畫出生動的跨文化交流脈絡(luò)。這很消耗時間和精力，但太姥姥一做就是三年。

 

漸漸地，文字在你眼里不再是沒有意義的圖畫和音節(jié)，語言有了自己的生命。然后你的世界就變了，或者說，你開竅了。你獲得了一種奇妙的通感，你開始看到詞匯像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句子是成群的舞娘，文字是落在紙面的翅膀。

 

不管怎樣，你終于開始愛這個世界。

 

 

蜎蜎

 

問題（2）：語言學是什么？

 

簡單地說，語言學是語言的科學研究。

 

語言是語言學的對象。

 

 

20X9年7月4日，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塔夫茨大學。

 

今天是這里的國慶日。你爬上紅磚教學樓頂上的長廊，趴在有人軀干那么高的矮墻上遙望遠處燈火通明的市區(qū)。再過半個小時，那里將燃起獨立日的煙火。啊，煙火。東方古國傳來的神奇魔法，變成槍炮，又變回了禮花。今天它們在另一個大陸綻放，半年后也會開在你的家鄉(xiāng)。那將是你第一次在異鄉(xiāng)過年，第一次沒在太姥姥身邊陪她看春晚。

 

你很想念她，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在太姥姥的幫助下發(fā)現(xiàn)言蝶后，你習得語言的能力突飛猛進。你在高中選了文科，大學選了英語，碩士又跑到波士頓修讀語言學。如今暑假的小學期已經(jīng)過半，你還是沒能很好地融入這里。此刻來看煙花的人摩肩接踵，只有你像往常一樣形單影只。原因很多，你知道經(jīng)濟因素占大頭。

 

當年做出留學的決定時，家里再一次吵成一團：小小的房間里各色蝴蝶胡亂飛舞，蛻、繭、翅在交鋒中掉落一地。很快，幾乎所有親人都站在了你的對立面。你知道，家里好不容易才攢了一點錢，你也知道，出國讀文科誰看來都不劃算。但太姥姥再一次站了出來，甚至拿出了壓箱底的幾萬塊錢?！拔疫@輩子去了很多地方，跨越了大半個中國。但我就是沒去過美國，更沒讀過研究生，讓囡囡幫我完成心愿怎么了！”她的聲音很弱，但那只金色的言蝶，你珍藏了很久很久。

 

來美國的生活確實艱苦，但為了夢想拼搏總是值得的。只是一想到太姥姥，想到她日日枯槁下去的身體，你的鼻子又酸了。

 

于是，你決定送給她一件禮物，一件從來沒有人送過的禮物。

 

你知道，太姥姥一生都在為家人奉獻，也為自己留下了不少遺憾。她念叨最多的一個就是85歲那年與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失之交臂。當時縣里獲得了來之不易的教師嘉賓名額，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資歷最深的太姥姥。電話都打到家里來了，領(lǐng)導親自邀請她去現(xiàn)場看晚會，說是會有一兩秒的鏡頭。過了很久很久，你才意識到她當時有多么心動，多么糾結(jié)：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太姥姥就喜歡趴在熱熱鬧鬧的戲臺邊上觀望，無比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出個小名、站在臺上讓大家羨慕羨慕——哪怕一次也好?？伤械艿苊妹靡疹?，后來是一整個家族。她總是繞著別人轉(zhuǎn)，從來沒有成為過什么人群的中心，甚至不是她自己的中心。這次也是一樣：她放不下你。那時你還在艱難的語言啟蒙期，每天都被送到太姥姥家里學習，幾天不練就會飛快退步，管家里小貓叫“樹”。于是，學校在太姥姥猶豫的當口，飛速報選了另一個縣里的退休老教師。

 

那年春節(jié)，她給你端來自己做的生日蛋糕，正好看見屏幕里的老姐妹在全國人民面前熱烈鼓掌，眼里寫滿了羨慕。但你沒有注意到這點，吵著要吃蛋糕上的“小豬”——其實你指的是草莓。太姥姥嘆了口氣，把你抱在懷里，讓你注意晚會的用詞。春晚是一個很特別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來年流行語的強力制造機。太姥姥總說，這是見證一個詞語從誕生到流行到融入多個文化或是消影無蹤的最好機會。所以她每年都要和你一起翻閱這本生動的教材，留下了很多很多美好回憶。

 

今年雖然要缺席，但你決心以另一種方式陪在太姥姥身邊：給她一個驚喜，送出一份沒有人送過的禮物……

 

這時，千蝶飛舞的背景音中，一只熟悉的金紅彩蝶翩翩飛進了你的腦海，把你從回憶中拉了出來——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婉？”

 

你連忙回身，一位和姥姥年齡差不多大的女人正在沖你微笑。她盤著頭發(fā)，穿著紫羅蘭色的輕薄風衣，湖藍色的眸子和水滴狀的耳釘在淡黃路燈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

 

“勒羅伊女士……”

 

“叫我吉就好?！彼α诵?，也和你一樣隨意地趴在矮墻上。

 

你回報以微笑，希望夜色可以掩飾臉上的緊張。

 

吉·勒羅伊來自法國，是你文本分析那門課上的同學——也可能是旁聽生。據(jù)說她不知道做什么發(fā)了家，在你還沒出生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享受生活，打著飛的在全世界各地的高校讀書。有人說她早上在香港，第二天就飛到英國，下一周又趕來美國看同學們的課堂展示……簡直是你夢想中的生活。你常偷偷觀察她，甚至在餐廳笨拙地學習她使用刀叉的手勢。她的姿態(tài)總是如此自信優(yōu)雅，光是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

 

更神奇的是，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吉讓你感到一絲親切。也許是人到暮年依然活力滿滿，也許是依著皺紋走向精心打理的妝容……也許是她的語言。在你的想象里，那些言蝶是如此光彩奪目，卻又能那么輕柔地鉆進耳朵。是的，吉總讓你想起太姥姥。盡管如此，你從未想過她會主動來和你說話。

 

尷尬地沉默了幾秒，吉又開口了。

 

“婉，我很喜歡你上周的課堂展示，關(guān)于‘語言是活的’?！?/p>

 

“只是一個隱喻而已。”你低下頭，擔心自己早已貽笑大方。

 

吉搖搖頭。

 

“如果你跟我一樣活了這么久，去過這么多地方，見證過語言整支整支地滅絕，目睹過新詞像盛夏的暴雨一般撲面而來又銷影無蹤……你很難想象語言不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p>

 

吉說出的英語就像法語那么好聽，如音樂般繞梁三日的蝶群令你迷醉。

 

“婉，你在課上提到的那個系統(tǒng)，已經(jīng)做出來了嗎？”

 

你愣了一下，她在說你的“言蝶”。

 

上周的課堂展示，你第一次當眾講出了自己眼中的世界。當然，為了不被當成瘋子，你對語言進行了修飾，并且只談及了冰山一角。

 

你說在這個信息爆炸的年代，社交媒體在5G的加持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對全世界的語言進行整合迭代。曾經(jīng)一首古詩可以傳頌千百年，如今一個meme從流行到被厭棄最快只需要一天。在無數(shù)平臺上，人們用點贊和轉(zhuǎn)發(fā)的權(quán)利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挑選出適合傳播的詞句，然后無數(shù)“復讀機”會在轉(zhuǎn)瞬間將它嚼得稀爛，最后變成一灘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渣滓。

 

但信息時代還有一個好處：人們的言論都被記下來了。只需要簡單的網(wǎng)絡(luò)爬蟲，人們可以輕易得到一個特定詞語的生命周期和生活軌跡——這在搜索引擎時代就已初現(xiàn)端倪。如果分析方法得當，人們甚至可以把握語言的洪流，預見下一個流行詞的誕生，甚至——

 

“找到人類社會中的語言敏感點，以最小的代價利用蝴蝶效應(yīng)對語言甚至文化本身施加影響?！?/p>

 

那時，站在臺上的你只聽到了稀稀拉拉的掌聲。你能預見到這一點。你看見自己制造的蝴蝶凌空飛舞，砰砰撞著同學們的腦殼兒。只有吉吸收了進去。

 

“所以，‘言蝶’是真實存在的嗎？”

 

“只是一個模型，”你低下了頭，“我剛開始實驗。”

 

“那就是存在了？”吉口中的蝴蝶歡快地扇動著翅膀，“能不能帶我一起？”

 

“這——”

 

“我可以提供經(jīng)費，”吉眨眨眼睛，“如果效果足夠好，我能給你拉來大筆投資。我有這個人脈。”

 

你心動了。你想要送給太姥姥的禮物太過特殊，你可能要飛去全世界為她準備。錢確實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如果吉愿意幫忙，你可以少替別人寫幾篇論文……你點點頭，肢體語言也化成了一只蝶。

 

時間到了，城區(qū)那邊的煙花如約綻開。那美好離你太過遙遠，就像夜幕中點綴著的幾朵小雛菊。但你的心里燃起了希望：

 

在下一個煙花盛開的季節(jié)，在除夕夜太姥姥打開電視的時候，那只漂洋過海的蝴蝶就會出現(xiàn)在屏幕上，出現(xiàn)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直播現(xiàn)場。

 

太姥姥一定會認出來，那是她最愛的囡囡親手放飛的。

 

 

化蛹

 

問題（3）：文本是什么?

 

每當我們對某物的含義做出解釋——一本書、雜志、電視節(jié)目、電影、海報——我們就把它當作文本。

 

文本是我們賦予意義的東西。

 

文本是語言的實例。

 

 

20X9年6月5日，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塔夫茨大學。

 

剛學習文本分析時，你就迷上了它。

 

在功能語法中，你需要用一些細小的豎線將句子切割成Clause——語言中的最小意義單位——再來分析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先劃分層級：如果一個句子里的幾個Clause在語法意義上是平行結(jié)構(gòu)，就用1和2等阿拉伯數(shù)字表示；如果是不平行的結(jié)構(gòu)，主句要用α表示，從句要用β表示，依次類推。再分析關(guān)系：如果一個Clause通過進一步指定或描述來詳細說明另一個Clause的含義，那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要用等于號表示；內(nèi)容的增添要用加號，含義的增強要用乘號。經(jīng)過初步分析，你的筆記本里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阿拉伯數(shù)字、希臘字母和運算符號，朋友看了還以為你在學概率論。

 

看著雖復雜，但這也只是一節(jié)課的內(nèi)容。不少同學叫苦不迭，你卻被這種分析方法迷住了——它把語言元素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明確展現(xiàn)了出來。那些自由飛舞的言蝶，突然也有了規(guī)律可循。

 

隨著學習的深入，你了解到了更多：段落與段落之間的起承轉(zhuǎn)合，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 Theme與Rheme，Mood type與Modality，單詞的組合，詞位的變動，音素的構(gòu)成，還有本體和喻體，能指與所指，特定單詞在特定環(huán)境引發(fā)特定大腦的化學反應(yīng)……

 

第一次，你在理論的幫助下?lián)渥×四且恢恢幻烂畹暮Ｄ惆阉鼈冋吃诩埳?，仔細查看翅膀的紋路，評估本體的活力，還有與其他蝴蝶的關(guān)系。

 

第一次，你開始相信語言也像混沌系統(tǒng)一樣存在蝴蝶效應(yīng)：一只蝶揮動著另一只蝶的翅膀，漣漪可以順著網(wǎng)線在大洋彼岸掀起巨浪；強大的蝶贏者通吃，在億萬頭腦里復制自己的本體，虛弱的蝶寸步難行，無法飛躍文化間的藩籬。

 

接著，你就動了那個念頭：你想親手創(chuàng)造一只蝴蝶，讓它乘著春晚的東風飛入千家萬戶。更重要的是，這可以幫太姥姥完成心愿，讓她也能站在聚光燈下成為別人目光的焦點。你能想象她驕傲地站在電視機前對家里所有親戚宣布，自己當年救下的寶貝多么厲害，能夠送出一個從來沒有人送過的禮物。

 

后來，你的課堂展示引起了吉的注意。在獨立日拿到資助后，你終于開始著手制造言蝶。

 

 

20X9年10月7日，英國，劍橋鎮(zhèn)，劍橋大學。

 

在宴會廳的另一端，你看見了麥克，也看到灰色的言蝶從他的肢體中悄悄飛出來。你研究了他很久，甚至知道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挺直了腰板，被上個月拿到手里的襯衫西服像鐵板一樣禁錮住了。你看到硬直的領(lǐng)口撐著他的喉嚨，一口食物都沒法順暢咽下。他幾次抬手想要解開最上面一顆扣子，但最后只是捋了捋黑色禮袍的下擺。

 

在場的男士無一不像他西裝筆挺，可看起來都自在極了。女士們倒是比較隨意，那些裙裝你甚至可以在波士頓街頭見到。冷餐宴開始不久，人們就聚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圈子，像往常一樣。當然，麥克不在任何一個圈子里。

 

你知道為什么。東海岸來的交流生，YouTube上“圈地自萌”的小網(wǎng)紅，第二代日裔美國人……口音，面孔，背景，融不進那些貴族的高級圈子真是太正常了。他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一會轉(zhuǎn)向這邊，一會轉(zhuǎn)向那邊，似乎不確定要不要悄悄消失掉。正是一個好機會。

 

“嘿，你好?！?/p>

 

聽到有人用英音搭訕，麥克連忙換上一副笑臉——他標準的“短視頻開場式”笑容。

 

不過看到對方也是個東方面孔，他的笑收了收，失望溢于言表。你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但沒有展現(xiàn)出來。

 

“我是姚，”你練過很久，口音和儀態(tài)都恰到好處?！拔铱催^你的視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們?！蹦闱飞硎疽饬艘幌虏贿h處的人群，盛裝出席的吉對你回應(yīng)以微笑。她太美了，看起來就像這場宴會的主人。

 

“謝謝！”麥克這才笑開了。

 

“不過——”你故意停頓了一下。

 

“怎么了？”

 

“我學過一點日語，對日本文化挺感興趣。你應(yīng)該很了解吧，為什么不拍拍那些事呢？比如……”

 

想要改變一個人，陌生環(huán)境是最佳催化劑。有時稍微變一下兩個Clause的順序，人們的大腦就會換一種模式思考。當一只蝴蝶改變姿態(tài)，所有的蝴蝶都會受到影響。這也是偷偷塞進新言蝶的最好時機。

 

麥克連連點頭，吸收了你放出的每一只言蝶……

 

 

20X9年11月15日，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塔夫茨大學。

 

你坐在地下食堂的星巴克，手里握著一杯簡單的冰美式。 

 

剛來美國時，你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都貴了不少——除了這里的咖啡。換算下來一杯的價格和國內(nèi)差不多，像你這樣家境一般的學生經(jīng)常光顧。按理說這不是吉會出現(xiàn)的地方，但她和一般老太太不一樣。

 

她來了。吉穿著一件和眸子十分相稱湖藍色的披肩，優(yōu)雅地穿過人群坐在你的對面。

 

“成功了？”

 

你點點頭，對自己非常自信。

 

創(chuàng)造新詞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出語言的真空——去命名一個還沒有被命名的事物，去描繪一種還沒能被準確描繪的情感。當然，語言交流頻繁的今天，這種真空太難被找到了。そうが填補了英語里的“原來如此”，guanxi在美國文學中用法也變得像中文一樣微妙?？傆幸惶?，世界上所有的物體、所有的感情都會有名字——但不是今天。

 

你選了那晚遙望煙花時心里翻涌起的淡淡情愫。比nostalgia更輕柔，比“鳴くな雁　今日から私も旅人ぞ”更抽象，比“鄉(xiāng)愁”更注重具體的場景與人。你把這只言蝶通過暗示植入一個稍有影響力的YouTuber的腦海里，你知道他漂洋過海遠離家鄉(xiāng)，祖輩也生活在地球的另一面。你相信言蝶會在他的記憶里汲取養(yǎng)料，通過各種途徑在校園里小范圍流行。

 

實際上，在這個月發(fā)布的十幾個vlog中，一支介紹日本文化的短視頻完美地融入了那只言蝶。觀看人數(shù)不少，評論里也有人引述他的話。時至今日，你已經(jīng)見過幾只稍微變形的言蝶在校園樂隊的指尖飛舞，而這家星巴克每天都會在此時播放他們的新歌。

 

“今天她就會來?！?/p>

 

“什么？”

 

“我是說，它，那個詞，會在這里出現(xiàn)。”

 

出口的言蝶無法收回，你看到了吉眼里的疑慮。

 

此時新的旋律響起了，但不是你想要的那樣?！皬那坝袀€日本人叫麥克，他穿著和服看煙火……”涌動在咖啡館的音樂有你放飛的那只蝶，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變得丑陋，散發(fā)著腐爛的氣息，你不想再看她一眼。

 

你突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麥克不是一個好的棲息地，他略有陰暗的過去污染了那只蝶。你早該知道的，那天他投出的眼神是如此鄙夷，給糾纏在繁瑣禮儀中的男女貼上了自命不凡的標簽。如果仔細觀察，過往vlog中飛出的每一只言蝶都帶著尖銳的紋路。樂手們敏銳捕捉到了這一點，寫歌對他大加嘲諷。嘲諷的素材就來自于他家鄉(xiāng)的那支視頻——那支本該感動人心、唯一沒有諷刺別人的vlog。

 

你很失望，但吉寬慰了你。

 

“只是第一次，對不對？也許該找一個更強大的計算機?！?/p>

 

“計算機？”

 

“不是嗎？你難道不是用算法和超級計算機算出的這一切嗎？還是……”吉睜大了眼睛，“你只是憑自己的大腦分析？”

 

都不是。你紅著臉承認，你能看到那些蝴蝶，看到它們遷徙的痕跡，看到它們翅膀的脈絡(luò)，判斷它們有沒有足夠的活力穿越方言、甚至是語言的界限，在另一個文化深根發(fā)芽。當然，那些蝴蝶并沒有實體，不會以音速飛舞連接耳唇，更不會以光速從紙面飛起直擊雙眼。只是一種通感罷了，就像有人能看見音樂的顏色，有人能聽見數(shù)字的聲音，就像“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就像“當夜色流淌藍藍的嘆息”。你本來想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但吉實在是太像太姥姥了，你愿意把一切都講給她。

 

吉驚訝地看著你。有好幾次，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但你知道有些蝶被她咽了回去。最后，她只是拍拍你的手，鼓勵你說還有時間。

 

那時距離春節(jié)還有兩個月。

 

 

20X9年1月2日，美國，紐約洲，紐約，時代廣場。

 

你沒有時間了。

 

氣溫還沒到零下，但對你說已經(jīng)夠冷了。幾番搜尋未果，你跳著下了臺階，躲進了地鐵站。你在地下通道里焦急地來回踱步，怎么也無法確定該從哪個洞下去搭地鐵。你來過幾次都是這樣。紐約的地鐵系統(tǒng)就像一個龐大的怪物，老舊、混亂，永遠分不清是司機在扯著嗓子報站還是某個肚子里全是痰的家伙趴在車頂上咳嗽。你沒有注意到，一個躲在這里的流浪漢看上了你手里的墨西哥卷餅。他沖上去，指了指卷餅，又指了指自己的嘴。你嚇了一跳，把卷餅塞到他油膩的手指里，跳著下了臺階，沖向一輛準備發(fā)車的地鐵。地下沒有信號，你不知道它會帶你去哪里，但已經(jīng)無所謂了。

 

車廂在漆黑的隧道里行駛，只零零星星分散著幾個人。你平復了一下心情，突然意識到剛才那個流浪漢就是你此行來紐約的目標。你研究了他很久，你本該裝成第一次來時代廣場的游客，裝成在他家鄉(xiāng)長大的人。你本該把那只言蝶植入他的腦海，然后從另一個理論上的通路……算了，已經(jīng)不可能成功了。

 

過去的兩個月，你在世界各地游走，在各個社交媒體發(fā)帖，甚至去買熱搜、蹭熱點。但你的言蝶要么垂垂瀕死，要么只在一個方言的孤島里打轉(zhuǎn)。你嘆了口氣，在心里嘲笑自己半年前的傲慢。

 

隨著地鐵駛出地面，陽光灑了進來，手機又有信號了。你想打開谷歌地圖看看方位，手指按下卻接到了一個微信電話。是母親。

 

你突然緊張起來：這個時間在國內(nèi)是深夜，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消息，母親不會……

 

“婉婉，快回來吧，你太姥姥快不行了……”

 

身體器官全面衰竭，在省城的ICU里勉強延續(xù)生命——每一天的花費都不是一個普通家庭能夠承受的。

 

聽著母親的聲音，你的眼淚落了下來。其實你早就知道這一天快要到來了。自從你來到美國后，電話那一端的太姥姥每天都在衰弱下去。那些含含糊糊的詞句，那些偶爾的前言不搭后語，那些支離破碎的言蝶。你只是怕，怕護了自己前半生的太姥姥真的會離開自己，從此大洋彼岸再無如此深刻的牽掛。所以你才拼命四處游走，想盡自己的努力為太姥姥完成心愿，想……

 

等等，這到底是太姥姥的愿望，還是你的愿望？如今想站在聚光燈下的姑娘還是當年趴在戲臺邊上的女孩嗎？在內(nèi)心深處，讓太姥姥的名字登上春晚是為了讓她開心，還是為了你的虛名？如果不是這樣，臨行前看到太姥姥虛弱的身體時，你為什么不能下定決心休學一年，好好陪在她的身邊？

 

你呀，太習慣太姥姥為你犧牲了?？墒悄銢]有想過，這么多年來珍藏在心里的那些金光閃閃的言蝶并不是什么流行詞、洗腦歌，而是親人最暖心的話語：

 

“這個囡囡我要定了，如果是個傻子，我養(yǎng)！”

 

“這囡囡，我教！”

 

“讓囡囡幫我完成心愿怎么了！”

 

樸實的語言，背后是實打?qū)嵉臓奚遣恢＞氲母冻觥?/p>

 

而你呢？你想投機取巧，送一件她可能再也看不到的禮物代替在身邊侍奉的時間；你想走個捷徑，用大洋彼岸一個流浪漢的歌謠影響文化古國一年最大的盛會。你在別人的質(zhì)疑中長大，你拼命飛遠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想成為一只最耀眼的蝴蝶。

 

不，生活不是這樣的運作的。不存在什么簡單的蝴蝶效應(yīng)，一場戰(zhàn)役不會因為安好一只馬掌釘就轉(zhuǎn)敗為勝；撲住那只蝴蝶，風暴也不會停止。再好的禮物也比不上陪伴，真正的愛字終歸要靠犧牲才能實現(xiàn)。

 

而自私如你，永遠失去了和太姥姥在一起的最后時間。

 

 

羽化

 

問題（4）：文本分析是什么?

 

文本分析是研究人員收集其他人類如何理解世界的信息的一種方式。當我們對一篇文章進行文本分析時，我們會對該文章的一些最可能的解釋做出有根據(jù)的猜測。（麥基,2003:1）

 

 

20X9年1月3日，美國，紐約洲，紐約，法拉盛。

 

輾轉(zhuǎn)與吉匯合已經(jīng)是晚上了。在法拉盛的一家中餐廳，她一看見你的面孔就讀懂了噩耗。吉把你抱在懷里，輕輕安撫。和太姥姥一樣，她的兩只手都干瘦干瘦，紋路深深，連手掌也起了皮。那雙手摩挲皮膚時的觸感像砂紙。

 

“要放棄了嗎？”

 

你點點頭。你現(xiàn)在只想回家。

 

“唉。我一直在幫你實時監(jiān)控搜索引擎和社交媒體的詞頻數(shù)據(jù)，在南部還有——”

 

“不用了，”你輕聲說，“這個模型是不會成功的?！?/p>

 

放下電話的那一刻，你似乎一下子長大了。那個一直庇護你的人要走了，堅硬的現(xiàn)實撲面而來。在紐約昏暗的地鐵里來來回回坐了三趟，你意識到了自己的自私，也重新思考了語言的本質(zhì)。

 

語言不是可以隨意玩弄的蝴蝶，它們是怪物。

 

它們順著神經(jīng)游移，跨越精巧的細胞，卻不受任何束縛。它們在意識的深淵里蟄伏，不斷融合，分裂，升華。它們死亡又重生，每一秒都在變得更加強大。它們抓住每一個機會，順著聲波，順著視線，順著電纜，鉆入世界上每一個人的腦子里。

 

它們是大腦暗夜里無盡又璀璨的星星，人類社會因為它們的存在而存在。它們的蛻和孢子攀爬在巨大的共同骨架上，吞吐著悠久的歷史和偉大的文明。

 

它們左右你的思想，操縱你的行動。它們通過你控制所有人，也通過所有人控制著你。它們嗜血，它們隨時在大腦皮質(zhì)中互相吞噬，它們甚至指揮著人類為它們之間的種族紛爭廝殺，直至將敵人和載體全部屠殺殆盡；它們穎異，它們編織出最精美的辭藻，它們推演最復雜的公式，它們甚至指引著人類共同仰望最深遠的星空。

 

從公元前4世紀的印度和希臘起，無數(shù)專家學者妄圖窺探它們的奧秘，光分支學科就有50多個。這是一個古老而強大的學科，幾乎每一所高校都有相關(guān)的專業(yè)。人們用各式各樣的先進機械做研究，每一個微小的進展都能發(fā)表好幾篇論文。理論層出不窮，實驗日新月異。

 

而你，僅僅因為一個奇妙的通感就以為自己可以掌控語言？那些親戚說得沒錯，自己是病了，大腦確確實實有生理上的問題。你應(yīng)該在一開始就被引產(chǎn)，你應(yīng)該作為癡呆兒進入特殊學校，你應(yīng)該老老實實一畢業(yè)就工作，這樣太姥姥壓箱底的那些錢還能給ICU多續(xù)上幾天的費用。

 

可是你卻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理論來到異鄉(xiāng)，甚至還懷揣著改變世界的夢想。

 

是時候放棄了。

 

“不，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奔路鹂赐噶四愕乃枷耄叭绻愕奶婺府敃r那么容易就放棄了，我還會遇見這個才華橫溢、充滿活力的女孩嗎？”

 

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可她已經(jīng)……都是我不好，如果我當時能——”哪怕真的讓那只言蝶上了春晚，你想念的人也無法側(cè)耳傾聽。

 

“姚婉，有件事我前幾天就想和你說的。關(guān)于我的職業(yè)。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奔哪槹櫫艘幌?，但還是說了下去，“其實，我年輕時是一個語言販子。也有人叫我廣告商，但你知道那不一樣。我替大公司把關(guān)廣告語，替歌手審核高潮部分的歌詞，替脫口秀主持人搞定包袱。我站在世界上無數(shù)洗腦歌、耳蟲和流行語的背后。這和你有點像，除了一點——沒有一個字是我原創(chuàng)的。和那些收費高昂的企業(yè)戰(zhàn)略營銷品牌終身顧問不一樣，我只是個中間商，是個買辦、掮客。我去找被埋沒在信息洪流中的閃光點，把它們從一無所有的年輕人那里買下來，再高價賣給手握巨額財富的人。先說明，我不為此感到驕傲?！?/p>

 

“我也是……那些年輕人中的一員嗎？”

 

吉搖搖頭。

 

“我已經(jīng)金盆洗手很久了，只是單純對你的實驗感興趣，對你感興趣……我離異過三次，有過五個孩子，卻沒見過一個孫輩……這是我‘自私’的代價?！?/p>

 

你握住了她的手。

 

“幾天前，一個老主顧找到了我，問我要不要再接一個單子。是一家制藥公司，準備進軍中國市場……如果我們能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級別的直播中以任何方式植入他們的品牌，甚至將廣告詞變成國民級流行語……他們給的報酬足夠你太祖母在ICU住三年?！?/p>

 

“真的嗎？”你的眼睛亮了。這是你再來一次的機會，你終于可以陪在太姥姥身邊，回報她的養(yǎng)育、彌補自己的自私，但……

 

“就算是真的，我也……我也沒辦法成功了。”語言不是可以輕易玩弄的對象，不是簡單的混沌系統(tǒng)。一百個彈球的運動有辦法模擬，但就算面對面交談，一個人口中的言蝶也不一定能成功來到另一個人的腦海中。

 

“不是還有我嗎？”吉耐心地說道，“雖然看不見什么言蝶，但我也跟語言打了這么多年交道，可以幫你分析。相信我，制造出一個流行詞雖難，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務(wù)。當然，就像養(yǎng)育每一只生物一樣，你要保持對語言的敬畏，全程用心培育……”

 

望著吉認真講解的面孔，你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在太姥姥膝上學習漢字起源的日子。眼淚再一次止不住往下掉。但你擦去了它們，從包里拿出紙筆，開始和吉一起分析前幾次失敗的原因。

 

“對了，婉。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你為什么總是想讓言蝶在全世界繞一圈再去中國？”

 

“我想那樣的詞語一定最有活力。”

 

吉搖搖頭。

 

“你應(yīng)該知道的啊，讓陌生外語詞進入人們的視野與翻譯一樣，是一個很驚險的文化跳躍。不同背景的人對一個詞的理解大相徑庭。有時候它們可以像水一樣融進文化的土壤，甚至開出妖艷的奇葩，但更多的時候只是荷葉上滾落的露珠罷了。你想保證成功，要先從漢語母語者入手啊?！?/p>

 

仿佛一道閃電劃過腦海，你終于知道了自己的盲點藏在何處：一直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因為你和地球上所有智慧生命都不一樣——你是一個沒有母語的人。

 

看到你的表情，吉笑了。

 

上菜了，穿著旗袍的服務(wù)員端來一盤撒著肉松的排骨。在離祖國最遙遠的地方，她大紅的唇色與餐廳喜慶的裝潢非常相配。

 

在這溫暖的氛圍中，你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喂，媽，我的獎學金都打過去了，一定要讓太姥姥撐到過年啊。”

 

 

款款

 

20Y0年1月20日，美國，阿爾伯克基，陶斯小鎮(zhèn)。

 

吉敲敲手表，你知道蝴蝶該來了。但你還是沒有走進那家中餐廳。

 

你等的不只是那只蝶。

 

“姚婉桑！”你回過頭，少年正從陶斯普韋布洛遺址的方向向你跑來。他圍著灰色的長巾，大衣上繡著神奈川沖浪里的花紋。

 

是麥克，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野澤古月。三個月前在劍橋大學那場被計算過的相遇，你裝成在英國出生的三代華裔貴族，他則拼命證明自己融入了美國社會——兩人的表演都相當拙劣。那天，你夸他的本名像一首俳句。

 

后來，為了讓言蝶重新出發(fā)，你又硬著頭皮聯(lián)系了他。那時你才知道，你放在他腦海里那只屬于思鄉(xiāng)的蝶讓他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他改回了自己的名字，迷上了故鄉(xiāng)文化，甚至幾次回日本看望自己年邁的祖父母。因為vlog風格大變，他掉了很多粉，但漲回來了更多。那首原本充滿嘲諷意味的小曲《從前有個日本人叫麥克》也變成了他的專屬應(yīng)援歌——換一個語境，同樣的詞句也會有完全不同含義。

 

少年熱情地在餐廳門口擁抱你，親吻吉的面孔，大聲招呼你們進餐廳。這一點都不日本人——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在早已計算好的位置落座后，你們要等的最后一個人是一位服務(wù)員小哥。作為這個語言敏感點最關(guān)鍵的因素之一，你分析過他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留下的每一只殘蝶。那些單詞，那些漢字，那些抱怨，那些希望……你熟知他語言和思維的模式，你甚至可以替他講話。

 

你想他肯定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如此了解他。

 

翻看菜單時，他來了。那個亞裔小哥嘴里輕輕哼著歌，正是《麥克》的旋律。

 

你心中一喜，故作輕松地掃了一眼小哥口中連串飛出的蝴蝶，正有你們想要的那一只。只是她已經(jīng)很虛弱了，如果不加干預，她和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會在三天內(nèi)死去。

 

不怕，你就是來干預的。你和吉研究了很久，也在當?shù)乜疾炝撕芫?。你們翻看菜單，輕松交換在陶斯普韋布洛遺址的見聞，自然地裝成遠道而來的游客。只是出口的言蝶只只精確，一句話都不能講錯。

 

點菜的時候，小哥一直在瞟古月。但這還不是時候。你用幾個刁鉆的問題奪去了他的注意力，質(zhì)問菜單上的菜品和家鄉(xiāng)有何不同。最后他一臉惱火地走開了，到了后廚才會想起古月熟悉的面孔。

 

還有10分鐘。

 

他會帶著一盤油炸物和西蘭花炒在一起的古怪料理上桌，挑釁地問你這是不是想象中的“炒面”。你會厚著臉皮說這就是，然后在夸張的抱怨中叫出古月的名字。小哥會驚喜地表示自己正是古月的粉絲。然后，四個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人會聚在一起聊一聊家鄉(xiāng)和親人，微妙的鄉(xiāng)愁將再也離不開他的腦海。

 

還有5分鐘。

 

當概念足夠成熟時，你會轉(zhuǎn)換話題，為此時的話語體系引入新的元素，給概念套上一個名字——也就是保健品公司想要的語言。然后，你會用特定的話語加深旁人對她的印象，用自然的演技創(chuàng)造出要多次使用她的語境。

 

重復，重復，重復。在言蝶成長的初期，重復是最好的養(yǎng)料。

 

還有3分鐘。

 

因為這場被計算過的對話，言蝶會深深扎進他的腦海，并于當晚迅速在近百個因為春節(jié)而無比思鄉(xiāng)的頭腦中繁殖。從線下到線上，從美利堅到不列顛，從野澤古月的vlog到吉在微博上買好的熱搜，這只言蝶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滲透到世界各地每一個思念家鄉(xiāng)、思念親人的頭腦里。一個瀕臨淘汰的小品會因為加入這只言蝶而獲得春晚總導演的青睞，并在一次次彩排中成為所有主持人揮之不去的耳蟲。就這樣，一場全世界華人矚目的晚會便在不知不覺間被免費植入了一個美國保健品公司的廣告，將一個本該像感冒一樣短暫流行的言蝶徹底烙入漢語文化圈的常用詞典。

 

春節(jié)后，那個公司會賺很多錢，你也會得到很多錢。這樣，太姥姥就能活很多很多年，甚至能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還有1分鐘。

 

在心中描繪美好的未來時，你的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音。

 

你低頭一看，是母親。

 

她說太姥姥今天清醒了一小會兒。

 

她說太姥姥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

 

你一直認為，語言是思維世界的核彈。墨水和纖維以特殊的形狀結(jié)合，一個人就可以因為收到中舉的消息狂喜到發(fā)瘋；一串音節(jié)破空而來振動耳膜，另一個人也能因為噩耗中風倒地、再也無法下床。

 

此時，幾個字符也引爆了你的內(nèi)心。洶涌的悲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散，與太姥姥一起擁有的愉快回憶加大了破壞的力度，你的面孔還在保持微笑，但你的身體已經(jīng)止不住顫動。絕對不能崩潰。如果表情不夠自然，亞裔小哥就不會過來調(diào)笑，所有的計劃就都失敗了。

 

這時，吉注意到了不對，遞過來一塊幸運餅干。

 

你一把抓來，將心里泄不出來的能量全部聚集在指尖。餅干破碎的同時，你的身子也穩(wěn)住了。

 

還有30秒。

 

拂掉碎屑，你展開了藏在里面的粉色幸運簽。背面是一個幸運數(shù)字，正面則是一句簡單的話：

 

“一個人只有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p>

 

自從知道死亡的陰影永遠籠罩在高齡老人的生活中時，幼小的你曾不止一次拉著太姥姥的衣袖，要她保證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也不止一次地安撫你，說死亡是必然來臨的節(jié)日，但只要囡囡能夠記得她，她就永遠不會離去。

 

一個人只有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這是她常說的話，也是她不止一次要求放棄治療的原因。而你，你為了拒絕長大，為了盡到自己所謂的“孝心”，只想拼命拉著她的手留在世間，即使在儀器中沉睡的太姥姥再也無法喚出一只言蝶。

 

語言的特點是無限延伸的句子，人的生命卻終歸要畫上終止符啊。

 

 

你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布滿了面龐。古月默默遞來一張手帕。

 

來上菜的小哥嚇了一跳，把大號瓷盤放在桌子中間就想走。但你已經(jīng)擦掉了眼淚，重新綻開了笑容。

 

“嘿，你看這是誰？”

 

 

你還是撲動了蝴蝶的翅膀。

 

 

穿花

 

20Y0年1月30日，中國，山東省，濟南市，章丘區(qū)，洪樓鎮(zhèn)。

 

除夕夜那一天，你們把太姥姥還有她的生命維持系統(tǒng)搬回了家。父親和幾個小姨夫拆掉了門框，才把幾個滴滴鳴叫的儀器塞進了老房子的客廳。

 

大舅也來了。他為患白血病的女兒用掉了很多本來籌集給太姥姥的錢，甚至偷偷用了一些你的獎學金。他躲著你的眼神，但你早已原諒了他。

 

自從沉迷文本分析后，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能用符號相連，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對你來說，你和太姥姥的關(guān)系遠比沒見過的幾次面的表妹深厚緊密，而對于大舅來說，女兒是他的阿爾法，太姥姥是他的貝塔，至于你，整個希臘字母表用完估計都排不上號。你們被關(guān)系禁錮著，只能做出相應(yīng)的行動。

 

太姥姥慢慢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快午夜了。她仿佛只是睡了一覺，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磦€個淚眼婆娑。

 

“太姥姥，我想送您一件禮物?！蹦氵煅手f，“我不是對您說過，在我眼里，語言是一只只飛舞的蝴蝶嗎？我在美國為您放飛了一只。我向您保證，那個詞語已經(jīng)鉆進了所有的主持人的耳朵里。在零點報時的壓力下，在他們只能靠本能反應(yīng)的時候，那個詞就會飛出來，透過屏幕來到您的身邊。”

 

“我囡囡真厲害?！碧牙研α耍裢Ｒ粯?。她在母親的幫助下艱難起身，輕輕摸著你的臉蛋，手上的皮膚已經(jīng)像砂一樣粗糙，像紙一樣輕薄。

 

果然，隨著午夜的臨近，臺上光鮮亮麗的主持人開始接連口誤。連“祝全國人民新春快樂”都被念成了“祝春華人民新春快樂?！?/p>

 

祝春華，那是太姥姥的名字。

 

零點的鐘聲敲響了，窗外幾百朵煙花同時綻開。在家人的圍繞下，太姥姥永遠閉上了雙眼。

 

 

20Y0年2月5日，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塔夫茨大學。

 

在與吉一起做最后的分析時你就知道，在語言敏感點的一切行動都必須完全復刻先前的計劃，你的情緒也在計算之中。你收到太姥姥決定放棄治療的短信時，一切就已經(jīng)失效了。陶斯小鎮(zhèn)的一場對話再也無法創(chuàng)造出來年風靡全中國的流行語，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春晚主持人零口誤結(jié)束了除夕盛會，不過那家制藥公司的斂財計劃也泡湯了——吉對后者沒有任何意見，她總是聲稱自己早已預見了你的選擇。對了，大年初一，你收到了她和家人的合影。

 

所以，太姥姥看到的圖像是你托視頻大師野澤古月實時渲染過的影像，只是為了幫她完成夢想。

 

但你沒有讓太姥姥離去。

 

既然一個人只有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那你就要讓全世界都記住太姥姥的名字。

 

你要發(fā)頂級期刊的論文，你要寫最最暢銷的小說，你誓要追隨每一個語言敏感點，你要把太姥姥的名字載入史冊，也要讓她在每個人的記憶里鮮活。

 

在這個言蝶飛舞的世界，你要一直一直為她撲動蝴蝶的翅膀。

 

這是你道歉的方式。

 

 

蝶夢

 

我是你腦海里的一只新蝶，我終于知道了你的故事。

 

謝謝你，我未曾遠去。

 

 

FIN.

 

 

參考文獻：

 

Chomsky, Noam. "On the nature of language." Annals of the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 280.1 (1976):46-57.

 

Coffin, Caroline, Jim Donohue, and Sarah North. Exploring English grammar: From formal to functional. Routledge, 2013.

 

Thompson, Geoff. Introducing functional grammar. Routledge,2013.

 

Halliday, Michael AK. "The gloosy ganoderm: 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 and translation." Chinese Translators Journal 1 (2009): 17-26.

 

 

 

「科幻春晚」是什么？

中國科幻迷的春節(jié)傳統(tǒng)！每年最受關(guān)注的科幻線上創(chuàng)作活動！

由「未來事務(wù)管理局」創(chuàng)辦于2016年，每年春節(jié)期間，邀請多位海內(nèi)外科幻作家，以“春節(jié)”為主題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至今已是第5屆

2020年科幻春晚的主題：相見歡定律

 

去b站給「科幻春晚」投稿 

你就可以炫耀自己和劉慈欣參加過同一個活動了

 

 

責編 | 宇鐳

題圖 |《狂賭之淵》

主視覺 | 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