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題曲《忘與忘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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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有著，梁召國六年七月十五日，長公主大婚。

迎娶者鎮(zhèn)國將軍府嫡次子蘇氏，青梅竹馬亦然兩小無猜?？蓱z死于國歷五年八月十八，長公主和親之日又逾三。

為堵悠悠眾口，帝坦言：前夕公主和親非和親之意，乃接應于敵國使之潰敗也；然蘇氏不明，公主去三日便害相思以終。其恐蘇氏之去公主聞以亂其心志，即封口不言。

再年敵國破，公主回，方知，方再嫁與。響板紅檀，門庭皆閉，聲勢浩大。

世人謂之冥婚，怨其所為，哀璧人不可再合。

冥婚之日有人言，公主面如枯槁、失魂落魄，清秀冷寂。雖著紅衣不見其喜，未見其淚然見者悲愴。即是如此，公主無怨，曰已還阿蘇嫁衣三尺，兌其兒時玩笑言。

街上稚子無知，見喜轎，竟賀其新婚。

公主恍惚，淚笑不清。

次年，公主崩于京城，年僅二十有四。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小樹，你什么時候開始看這種書了？”

手中的書被抽走，劉勝男抬頭，看到眼前人細嫩的脖頸。喉間的一顆痣清晰可見，她恍了恍神，伸出手指點在那顆痣上，擦了擦，擦不掉。

蘇杉杉被她的動作嚇到，把書放下后用手探向她額頭，可劉勝男動作更快地緊緊抱在她腰間。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杉杉，我今天遇到個算命先生，他說喉間痣是有意義的?！?/p>

“??？有什么意義？”

“他說，某些人前生過奈何橋時若不愿喝孟婆湯忘記心愛之人，那么孟婆就會在他們喉間點下一顆痣以做標記。這樣的人，會存留著一些前生的記憶，以找到心愛的人再續(xù)前緣?！?/p>

蘇杉杉輕輕拍著劉勝男的背，毫不在意地嘆了口氣。

“哎，你是不是最近看電視劇看多了，我們可是唯物主義者?！?/p>

劉勝男難得嚴肅，繼續(xù)問她。

“或許…你有在夢里夢到過什么嗎？”

蘇杉杉指尖停頓了一刻，手掌落在懷中人的頭頂上。

“……沒有。”

2.

－

蘇杉杉看著劉勝男睡下，轉身來到陽臺。

她向來是晚睡的，劉勝男知道，也從沒在這件事上管過她。此刻，夜間的星空很美，午夜的風也舒服，可她卻無心欣賞。

她剛剛撒謊了。

她確實是唯物主義沒錯，可最近接二連三到來的夢有點兒叫她拿不定主意。她本來以為沒什么的，因為那些夢說實話也沒有什么記憶點，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像在玻璃上鋪了一層磨砂。

她只仿佛記得，有人叫她阿蘇。

阿蘇、阿蘇，阿蘇……光想一想，頭就開始痛了。

可是……即使是真的上輩子欠下了什么，如何會影響到如今呢？她和劉勝男已經認識了七年，連戀愛都談了二年多，在她看來這已經是最穩(wěn)固的關系了。

雖然總是覺得缺了些什么，雖然感覺自己好像沒有愛的很多，但她實在懶得再去經營一段感情。

所以她沒有說實話，她怕惹另一個人胡思亂想。

況且，她并不覺得自己會欠下些什么，因為她太明白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3.

-

“杉杉，要不要出去玩？”

“你確定？今天是中元節(jié)，而且現在是晚上八點整，外邊天都黑了。”

“沒有關系啊，外邊人很多的?！?/p>

蘇杉杉望了眼窗外，猶豫很久后還是不甚確定地點了點頭。

……

外面很熱鬧，完全看不出是中元節(jié)的樣子。劉勝男跑的歡快，松開了蘇杉杉握著她的手。蘇杉杉被落在后面，看著劉勝男漸行漸遠的背影，隱約間好像聽到有人在后面叫她。

她隨著本能轉頭，看到遠處擁擠人群中的一張精致面容。

那是一雙多么悲傷的眼睛啊，為她而停留著的目光，只是看著就要讓人透不過氣來。那女子一襲紅衣，襯得容顏白皙嬌嫩，可她不認得。

突然萬物俱賴，人聲鼎沸的夜市變得安靜，她便聽到那女子喚了她一聲：“阿蘇?！?/p>

阿蘇，又是阿蘇，蘇杉杉輕聲呢喃了一句，迫切想知道更多。她朝著那女生走近，推搡過擁擠人潮，在伸出手觸碰的瞬間，女子卻在她面前化作泡影消失。

……

“杉杉，你剛才說夢話了?！?/p>

蘇杉杉揉了揉眼，才發(fā)現剛剛的只是自己的一場夢。情緒還有些低落，她煩躁的抓了把頭發(fā)。

“不好意思…我說了什么？”

“你說了'阿蘇'?！?/p>

劉勝男極為認真的看著她，眼中有她看不懂的神色。

“和我昨天在書里看到的名字一樣，'阿蘇'。”

蘇杉杉緩了一刻，然后好像很累一樣把頭輕輕靠在劉勝男腿上，雙目無神。

“小樹，我夢見了一個女人?！?/p>

她伸出手，摸上喉間那顆痣。

“我總覺得我和她好像見過，可我偏偏不記得了…她的臉，我也是認不得的?！?/p>

4.

-

她等了她好久，她尋了她好久。在這陰寒可怖的鬼域中，她獨自看遍了輪回。

“對了，孟婆，您有名字嗎？”

面前的亡靈端著孟婆湯，臨別前問了她最后一個問題。她想了想，冰冷的眼眸中終于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

“在你們叫我孟婆之前，他們叫我段藝璇?！?/p>

約有一千年沒提起這個名字，連她自己都快記不得了。也難怪，在這日復一日的冥界中，只有每天數不盡的亡靈陪著她，誰又在意她之前姓甚名誰呢。

她之前…還是位公主呢……唉，如今只她自己還記得這個身份，卻全是因為它害人不淺。段藝璇不動聲色摸著右手腕上的紅繩，苦笑了一聲，引起忘川里游靈們的嚎叫。

如今距離中元節(jié)還有三天，她終于尋到她了。即使轉世的那人已有良人在側，她也總得把事實講清，不然如何對得起被辜負了千年的執(zhí)念和虧欠感。

雖然自己發(fā)妻的身份好像不管怎樣都過于可笑。

「阿蘇，你死之后，我嫁給你了」

「只是如今…你不記得我，我也是找了一千年才尋到你，或許…我沒那么愛你了吧」

「太好了，這樣的話我就不用那么痛了。因為孟婆有喜歡的人這件事，本身就是違反規(guī)則的啊」

段藝璇回過神，瞇起眼睛望向遠處盛開著的彼岸花，周身煞氣若隱若現。

七月半，鬼門開，人能與鬼通。

她等著那一天。

5.

-

果然啊，果然還是來尋她了。

劉勝男輕輕揉了揉眼，望向站在自家面包店門口那位穿著紅衣的陌生女子。她抬起手表看了看時間，一點不差，中元節(jié)夜晚的八點鐘。

“好久不見?！?/p>

女子開了口。她周身泛著黑氣，沒有影子，劉勝男壓下心頭的恐懼走到她面前。

“我們見過嗎？”

“大概吧。蘇杉杉呢，我尋了她一千年了?！?/p>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發(fā)妻?！?/p>

女子停滯了一刻，眼神還是悲傷地像要溢出水來一般。

“或許我們也可以聊一聊。今日是鬼節(jié)，我將會是你唯一的客人?！?/p>

……

書上寫的是真的。

劉勝男找不到適當的表情回應，只能在桌子下把手緊握成拳。她好像突然間失去了話語權，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身份變成了不堪的把柄。

她是個局外人了。

“……那你為何要答應去和親，你和她小時候是有過婚約的啊?！?/p>

“生于亂世，又怎能事事都心甘情愿、稱心遂意，在外人看來，那些口頭婚約不過是小時候的童言無忌，做不得數的?！?/p>

“可你為什么不告訴她呢？她明明會等你的，她明明是愿意等你的。那么重情的一個人，你知道的?！?/p>

“我就是怕她等我。此去不知歸年，甚至我可能會客死他鄉(xiāng)，我怎么舍得讓她等我?！?/p>

劉勝男突然啞口無言，看著段藝璇低垂的眉眼心頭返上悲傷和無力。

“…曾經的長公主，如今的孟婆大人，抱歉了?！?/p>

「抱歉了，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的心上人。這一段千年的緣分，終究是被我搶走了?！?/p>

段藝璇閉著眼睛，前世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最后定格在黃泉路旁那一朵妖艷的彼岸花上。

“是挺苦的，對得起你這句抱歉，不過放心，我也沒有非要和她在一起的意思。她身邊已經有你了，我只是個鬼，又如何能與她一起呢。況且，我好像也沒有特別愛她了。因為只有一種可能才能解釋為何我找了她一千年才找到她——她沒有墜入忘川，所以她不記得我，我沒有那么愛她，所以她一次次在我面前走過我卻認不出來?！?/p>

她怔了半刻，又驀然笑了起來，笑意不達眼底。

“我追到如今，只是想要放下我的執(zhí)念而已。”

快要午夜十二點，窗外的涼風經過吹動了店里的風鈴，但只一瞬又歸于平靜。段藝璇向外瞥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你該回家了，鬼節(jié)的夜晚十二點陰氣最重，你扛不住的。”

劉勝男聽到，站起來左右看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停在那里，喉嚨動了動。

“蘇杉杉…她喉間有顆痣，說不定是為你而生的。”

段藝璇明顯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不甚清明的迷茫。她皺起眉頭，“可她是真真切切不記得我了，或許那顆痣，只是巧合吧?！?/p>

劉勝男還想說些什么，段藝璇卻極為痛苦的搖了搖頭。

“……別說了，不要再給我幻想的希望了，這輩子沒有的事，強求也求不來，我現在這個樣子，如何也留不住她。”

她滿心悲愴的望向劉勝男，眼神眷戀溫柔。

“你是她這一世的天造地設，劉姑娘，要好好待她啊。她前世是個重情的人，我想今世也會一樣，而我前世給不了她的東西，就請現在的你毫無保留地給她吧——”

“至于我……我會趕盡她身邊的惡鬼，祝愿她長命百歲。”

6.

-

回家的這一段路不算長，但劉勝男走了很久，跌跌撞撞又失魂落魄。

“阿蘇?！?/p>

她回到房間，看到蘇杉杉坐在桌子前若有所思，心緒異動，突然叫了她聲阿蘇。

蘇杉杉身影一顫，不小心把手邊的水杯碰倒。杯子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音碎掉，水灑在地毯上蔓延開。

“……怎么突然叫我阿蘇，挺難聽的?！?/p>

她還是笑著的，溫柔又略微顫抖的詢問一句后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好像'阿蘇'這兩個字并沒有走進她的人生?？墒莿倌兄酪磺幸呀洸煌?，她們之間已經有了無形的溝壑。

她也走不進蘇杉杉的人生了。

“沒事，只是突然想起來了…杉杉，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當然會啦。”

劉勝男向前走了兩步，蹲下身抱住蘇杉杉，把手掌輕放在懷中人削瘦的脊柱上。遠遠望去，像是一對親昵的璧人。

然而事實卻是，她是個膽小鬼，她也是個小偷。

……

7.

-后記-

「時過六十年，我終于又看見了她，在這暗無天日的冥界地獄里。

算算陽壽，她已經是位老人了。我真高興，這一世沒有了我的她能平安活到百歲。雖然此時我看到的她還是那副年輕溫柔的模樣，但我知道她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她了。

果然，她跌跌撞撞走到我面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有沒有見過劉勝男？

我想說的一句“好久不見”就這樣堵在胸口。她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即使我以我真正的樣子站在這里，她也再不會叫出我的名字。我突然覺得很好笑，苦守千年就落得這么一個結果，還沒有那些甘愿放棄的人好過。

可我也是真的笑不出來，于是只能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搖搖頭，然后顫顫巍巍地拿起身邊那一碗孟婆湯。

“喝了吧，你該去投胎了?！?/p>

她顯然在猶豫，手指緊緊攥住衣袖。

“可以不喝嗎？我不想忘了她?！?/p>

“如果你不想喝孟婆湯，就只能跳入忘川河中等待千年。我會在你喉間留一顆痣作為標記，千年之后你再轉世就不會忘了她。但是你要想好了，忘川河中都是惡鬼游魂，你能不能熬到轉世都不確定?！?/p>

“沒關系，我等她?！?/p>

她跳了進去，沒有一絲猶豫，只有衣袂來得及劃過我停在空中的手掌。那是一種輕輕癢癢的、我永遠抓不住的感覺。

我好難過啊，可事實就是之后只能這樣。

她對待愛人的一往情深和義無反顧、她吸引我的種種溫柔和熱忱都還在，只是以后的她不再是我的了，我想抓也抓不住了。

她不再為了我踏入千丈深淵，卻愿意為了另一個人萬劫不復?！?/p>

8.

-

「時過六十年，我終于又看見了她，在這暗無天日的冥界地獄里。

她沒有老，她仍然眉目如畫，孤零零地站在那橋的盡頭。她身邊簇擁著滿是邪魅的花，一朵一朵開的嬌艷。

她如今棲身在這陰暗污穢之處，曾經的神采飛揚消失的干干凈凈，陌路人也覺得可惜。

此刻我想，大概我承受的孤寂只是她所承受的萬分之一吧。

我有很多話想說，我想告訴她，其實多年以前的那場對話我沒有缺席，只是那時我懦弱逃避所以只敢躲在門后。我很想抱抱你的，愧疚的不止你一個。

但我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扮演著陌生人的角色，甚至在她面前詢問了另一個人的名字。我都覺得殘忍。

最后的最后，我還是跳了進去，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原因。

獨自保留著兩個人的回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或許根本不會有人明白，便是現在那位滅情絕愛的孟婆，曾經也是一個明眸善睞的小姑娘啊。

是我最愛的那位姑娘，屬于我的那位姑娘。

我只覺得我欠了她好多，所以我想要還幾分。我想大概是不會有人陪她的，所以我想要陪陪她。

一千年或長或短，但忘記是后來的事了?！?/p>

9.

-尾聲-

大概在一千年前，有一位姑娘來到冥界。

她穿著艷紅的嫁衣，手腕上戴著因褪色而略顯破舊的紅繩，明明是極好看的容顏和極年輕的年紀，卻說想要接替孟婆這個職位。

她是有過冥婚的人，陰氣是足夠的，可這么年輕漂亮的姑娘就這么被困在這永無止境的暗地中，未免過于可惜。當時的孟婆前思后想，又細細確認了一遍。

她說了同樣堅定的答案。

她說，她有一位很想見到的人，她一定要等到。她說，人間只是個痛苦的輪回，她害怕一次次地失去所愛。

但其實她不知道的是，還有一個選擇是跳入忘川河中。她不知道的是，有一位同樣情深意切的女子，剛剛在忘川河中正孤獨地看著她走過奈何橋。她不知道的是，當她選擇成為孟婆以奢求看到心愛的人轉世時，她所深愛的人恰巧也選擇了沉入忘川河中以看到她走過頭頂的奈何橋。

只是后來，新任孟婆忙著注視來往的孤魂野鬼，于是忘了去看那忘川河里的游靈；那忘川里的游靈抬頭能看到奈何橋上走過的一切，卻單單再看不到那位踟躕在橋盡頭的孟婆。

只是后來，那位前任孟婆才突然想起她好像忘了告訴那位新任孟婆一件事——如果那些跳入忘川河中的孤魂其所念的人后來成為了孟婆，那么在他們一千年后轉世時，仍然是記不得所愛的。

就像喝了孟婆湯一樣，記不得的。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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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過了一千年后，有一位老人來到冥界，沒有猶豫地，再次選擇跳進忘川河中。

她注視著橋頭那位容顏不老的孟婆緩緩墜落，卻在接觸到忘川河水的瞬間，忘記了自己是為誰而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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