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葵花秘聞錄·隕星》(12)
六
1
“一個村子?”白渝行不禁有些疑惑,此時夜里最黑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天還是黑的,卻像包著燈籠的黑布一樣,好像一捅破,被包裹的光明就能從里面透出來??粗焐?,算來自他上岸以后,已經(jīng)騎馬奔行了兩個對時左右的時間,髀上一陣酸疼,被樹枝樹葉劃破的地方則是一陣一陣火辣辣地疼。
白渝行幾乎沒出過帝都,在他的想象之中,村莊便是去祭祖的路上見過的那種,平地之中有幾塊地,幾小片林子,人家均勻地分布在農(nóng)田之中,沒想到這種山夾縫里還能有人居住,而且不大不小地湊成了一個村莊。雖然還看不分明,但是聚在一起的分明有幾間屋子,或許是幾進屋子也說不定。放出光亮的地方就在那些并排的屋子中間,看來是有人居住其間。只是不知道為何到了夜里也不熄燈,而那火光也有些大,不太似燈燭發(fā)出的光。
此時已經(jīng)到了山腳下,想了想,白渝行不愿再折返回去,一股倔強之氣也不知從哪里迸發(fā)出來,揚揚韁繩,便駕馬向火光起處行去。山腳下是一片竹林,這個時候天還沒放光,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白渝行出發(fā)的時候雖然多穿了兩件衣服,卻也擋不住竹林里濃密的水汽帶來的寒意,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一片看上去不大的竹林竟讓白渝行產(chǎn)生一種沉陷其中的感覺,恨不得加速離開。好容易挨過了這段路,白渝行撣了撣身上的衣服,試圖將水汽中帶著的寒意也一并抖落。
走出竹林的一瞬,白渝行發(fā)現(xiàn)終究是在里面迷失了方向,出來的地點離自己的預期差了好遠,不過終究有遠處的火光之路,還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
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之前遙不可及的山村已經(jīng)很近了,一條狹窄的石頭小路直通山上,縱是騎馬也能慢慢上去。白渝行不由又猶豫了一陣,可是身上實在凍得有些厲害,一團篝火搖曳的形狀在他眼前跳動了兩次,終于禁不住烤火的誘惑,駕馬拾階而上。
這時候天光已經(jīng)透過黑幕迸發(fā)了出來,習慣了在黑得不見五指的夜路上走,白渝行的雙眼竟被這微微的光亮刺得有些生澀。一路走來,白渝行發(fā)現(xiàn)這雖是個山村,卻和他的想象差距不小。古板路上滿是青苔,顯見的許久沒人走過,便是老馬極其可靠,馬蹄踏在上面也滑了兩次。沿途經(jīng)過的房屋都破敗得不像樣子,有個屋頂甚至破了個大洞,斜斜向屋內(nèi)傾斜,看來里面也不會住人。馬速未減,白渝行倒是對那團火光更加感興趣了。
不多時,一個相對完好的建筑就出現(xiàn)在白渝行的面前。村子里少有的磚石墻的后面,便是火光透出的地方。磚墻中間有個門洞,門洞后面是一面照壁阻隔了視線,看布局應該是個祠堂的樣子,只是不知怎么,門頭頂明顯應該掛匾的地方只有一個方形的凹槽,櫸木的大門也只剩了半扇。
白渝行下了馬,踏過門檻,心情一陣激動。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墻之后,便是祠堂的主體。整個祠堂都是用磚墻蓋起,占地頗大,加上院子能輕松放下上百口人,應該是以前村里議事的地方??雌饋懋斈杲ㄔ斓臅r候頗費了一番心思,檐頂端坐的五只異獸無聲地表明這個家族過往的顯赫。只是現(xiàn)在,原本應該是八扇木門的地方只留下了空洞的六個立柱,一副門框隨時都可能倒下來的樣子,寬大的祠堂內(nèi)部從院子里就能直接看見。屋子的正中的青磚上燃著一團火,黑煙從屋里透到屋外。白渝行看見火邊有個瓦罐,除此之外只有一個須發(fā)皆白的瘦小老頭佝僂著身子躺在一層稻草上,懸著的心放下大半,跨步走了過去。
白渝行湊近火堆,一股暖流包圍過來,加之懸了大半夜的心驟然放下,舒服得險些叫出聲來。正在猶豫是不是要叫醒地上的老頭打個招呼的當口,地上的身子猛地一撐起來,睡著的老頭已經(jīng)張開了眼,想是先前已經(jīng)被馬蹄聲驚動。
“誰?”
“誰?”
兩個人同時出聲驚問。
老頭看了看白渝行,大概覺得不像是壞人,張開了只剩幾顆牙齒的嘴,嘿嘿笑道:“反正這村里也早沒有值錢的東西,看你的打扮也不像是惡人,只是怎么這個時候到這里來?”
白渝行看看老頭拍的地面,領(lǐng)會意思挑了個相對干凈的地方坐下,卻沒回答問題,又問道:“這是哪里?看樣子是個村子,怎么都空了?”
老頭沒理會白渝行的問話,“果然不是打劫的,不過俺們這早被劫空了,只剩這把老骨頭和一個破瓦罐,任誰來也沒有多的東西?!?/p>
“我不是來打劫的,只是騎馬半路墜下山坡,又和同伙失散,才走到這里?!卑子逍邢肓讼耄[去了半路趕路的細節(jié)沒說,“老人家你是本地人?”
“怎么不是?”
“這里是哪里?怎么會只剩你一個人?”
一陣悲苦的笑聲傳來:“你別看現(xiàn)在這里破敗,十年前俺們村可是附近山里最富的村子。祖上有人做過大官,山水也好,周圍村里的姑娘都愛找俺們村的小伙子。”
“那其他人呢?”
“走了,要不死了,只剩俺這把老骨頭咯?!?/p>
“啊?”
老頭自顧自說道:“原本俺們這里地段最好,聽偶爾經(jīng)過的商隊講,外面諸侯老爺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砂硞冞@里是王城,天子腳下,誰敢來這里撒野?日子過得也穩(wěn)當紅火。誰知道出了個天殺的遜王,帶著一群蠻子來打皇帝?;实墼诔抢锏箾]事,可苦了咱們這些山民。糧食物什都被搶了去,可那畢竟是身外之物,可恨蠻子們把男人都拉去做壯丁搬東西打仗,只留了女人小孩和我這把老骨頭在村里?!?/p>
“可是蠻族人不是被打退了么?”
“是啊,好歹有些年輕人逃了回來,說這地方?jīng)]法待了,舉家遷走。這也算有眼光的。蠻子一走,官軍又來了,說是打蠻子費了不少錢,死了好多人,就要加什么‘恤忠’稅?!?/p>
“???”這卻是白渝行聽也沒聽過的。
“可是官軍雖然收錢,卻不管強盜。蠻子退走以后,這附近突然就多了許多強人,聽說以前都是當兵的。開始還好,總會給俺們留點家當,后來來得越發(fā)頻繁,這下本來沒遷走的人也開始往外搬。
“本以為這就到頭了,剩下些人雖然不怎么能干活,但張嘴的也少,勉強也能活。誰知道前年一場大旱一場大瘟,沒有收成,反把娃子也害死不少。都說這是京里的人犯了天怒,老天在罰人。去年,雷子他媽也帶著兒子改嫁了。這村里就剩了老頭子一個人了。反正老頭子腿腳也不靈便,也不想搬了,遲死早死還不都一樣。就怕死了沒人理,所以死也要死在祠堂里?!?/p>
白渝行盯著火苗怔怔出神,心里有些發(fā)酸,卻不知怎么出言勸慰。看著火堆下的窗戶碎片,他便知道那些門板都去了哪里?!肮贿B出去砍柴的力氣都沒了啊”他心里想道,不由一陣意動,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東西。
“對了,老人家,既然村里沒人種地,你吃的糧食……”
“說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還不想讓這把老骨頭這時候死,有好心人來送糧食,說要租下這個村子。其實這破地方已經(jīng)荒了,哪有租荒地的道理?!?/p>
“好心人?”白渝行不解道。
“就是我了?!币灰u青衣出現(xiàn)在祠堂臺階上。
2
“太子殿下別來無恙?”站在門口的不是蘇秀行又是誰。
白渝行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卻見蘇秀行緩步行到火堆邊,伸手搭住白渝行的肩,席地而坐,笑道:“連這樣誤打誤撞都能讓太子找到這里,看來太子真是有福之人。而我是很信命的,現(xiàn)在你我即為一體,太子有福,自然就是我等有福?!?/p>
白渝行的眼角余光能看見一只修長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但感覺好像被虎爪扼住喉嚨一般。他看了看依舊佝僂在一旁的老頭,不明白為何蘇秀行能在這老頭面前輕易地說出自己的身份。難道……其實這也是天羅的暗樁而已?那剛才那番話……都是假的?
“太子在看老李,是放心不下?”蘇秀行笑了笑,“放心吧,老李靠得住,”
佝僂著身子的老頭看著蘇秀行咧開嘴,狂點了兩下頭。
不可能!雖然這個老頭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但是都說“紫陌君寂靜春山冷,平臨從容桂城兇”,春山君蘇秀行,又豈是一個能夠輕易相信別人的人。白渝行動了兩下嘴唇,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你想問我為什么不殺了他?”蘇秀行毫無顧忌地將白渝行的疑問說了出來,白渝行突然不知道如何再面對老頭的目光,臉上一陣紅暈。
“因為得不償失。一個有人住的村子和一個荒村,在緹衛(wèi)那里的關(guān)注程度可不一樣?!碧K秀行笑道,“沒人住的村子,很容易被當作據(jù)點使用,這點我知道,緹衛(wèi)們也知道。像李家溝這樣的村子反而稀奇,沒了老李,我到哪里去再找一個只有一個人的村子?!?/p>
依舊不是一個值得信服的答案。
“我們天羅雖然殺人,卻不會亂殺人。”似乎看出了白渝行的不信任,蘇秀行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
仿佛為了印證蘇秀行所說是真,姓李的老頭又使勁沖白渝行點了兩下頭,倒讓先前還想著“怎么不殺了他”的白渝行很是不好意思。
正在白渝行窘迫的當口,一只紙鶴飛到蘇秀行的面前,切斷了他饒有興味盯著白渝行臉上表情的視線。蘇秀行捏住紙鶴,打開看了一看,臉上戲謔的表情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
這才是他的真面目,春山冷,這才是春山君蘇秀行的真相,白渝行想道。
“太子殿下,好好待在這里不要動,有些尾巴需要我們處理一下?!狈路鹂闯隽税子逍袑堹Q的興趣,蘇秀行伸手將捻在兩指間的白紙遞了過去,白渝行在白花花的紙上沒看到一個字存在。
“這次千萬不要隨便亂跑了,要不是你恰好走到老李這里,可就當真麻煩了?!碧K秀行又換上了那副戲謔得讓人生恨的表情,“如果被不是老李的其他人發(fā)現(xiàn),可能我真的要被迫見一個殺一個呢?!?/p>
這算什么?威脅?白渝行還沒想明白,蘇秀行已經(jīng)兩步踏出了祠堂。對面的老李依舊看著白渝行使勁點了兩下頭,仿佛在暗示蘇秀行所言并非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