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的黎明》【番外:月光】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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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黃昏,點起繚繚熏香,靜看香爐中的藥草發(fā)出細(xì)微的紅光,絲絲火星從碎末邊角蔓延,從底部邊兒慢慢爬到香草撮的尖上。終于點燃后,稀薄的熱氣才伴隨著淡香從爐中飄起,闔上蓋子,柔膩蟾蜍金紋的鏤空處飄出若有若無的青煙,在茶室中盤繞而上。我望著那縷飄忽不定的細(xì)煙頂端,悄悄消失在空氣里,心中似乎也有一層淡淡的幽愁且隨那道煙兒隱沒了。不禁留心思索,這一幕究竟有怎樣釋然的意味。
直至飄飄然的輕煙如微波被屋外的山風(fēng)卷走,并在殘陽的如血光暈中,像薄紗濾出一疊脆弱、虛幻的別致時,我方才恍然:這白紗的煙靄又讓我想起那天的月色來了。哪怕過了數(shù)個旬日,我果然還是淡忘不了。怎能忘卻那柔麗、清婉的月光。
那晚,瀟瀟暮雨之后,空氣清爽,昏黃的霞光淡了。皎月從山峰的那面升起來,慢慢將夕色從天際的畫布上擦去,為靜夜沉沉的霧靄留出空白。客人是從遙遠(yuǎn)的西方而來,只可惜太虛山除卻山色便無更多的趣味招待,唯有這鏡湖上的月色值得一瞧。
既然師傅已問道九天,今晚我與客人孤零零對坐畫堂也無甚意境,倒不如湖上泛舟了。
不過,太虛山的船頗為簡陋,比不得如今外面的客船。在我看來,那艘小舟只是掏空的獨木配上一個罩子罷了,與師傅兩人坐時尚且促狹,雙手展開按住船舷,甚至無需伸直。然而,現(xiàn)在我領(lǐng)著客人上船,一盡地主之誼,當(dāng)在岸邊解下木樁上的船繩時,又忽然覺著要不讓鏡湖泛起波瀾,唯獨得這樣的小船才行。湖上泛舟卻驚擾了月色,豈不因小失大?的確,我還有很多需向師傅學(xué)習(xí)才是。
扁舟內(nèi)只放著兩側(cè)船舷的長凳,若再放些圓凳、矮桌之類就會堵住過道,但所幸船上頂棚足夠短小,遮不了天空,也蓋不了月輪。無論坐在長凳哪里,只要微微從地板上抬目,都能在余光中瞥見一線那清麗的顏色。
簡陋歸簡陋,即便是這樣狹小的船篷,那也總有窗欞。天明時,乘船者可以隨意望見遼遠(yuǎn)的山巒與蒼翠的晴空,顧盼蔥郁間小巧的紅房與開闊的武場。而在如此幽暗的夜里,通過那雕琢的窗花,仍能看到湖畔密林托起的參差槎椏。晚風(fēng)中婆娑的葉真是與鏡湖一樣了,在輕細(xì)柔和的沙沙聲里倒映著月色,實在不難回憶起大海之濱由波濤卷起的浪尖,看!那有時突兀翹起的零星枝杈,與飛揚的泡沫類似,在月下也明明泛著潔白的光了,恍若霎時生出了飄揚的梨花。
當(dāng)夜幕沉下來,完全將天空交給云端的月時,我們沒有掌燈,直接劃開了輕舟。湖面隨著鹢首徐徐地蕩開漣漪,配合槳聲返照出粼粼的光波。在黯淡的水鏡與皎潔的玉盤間,我們終于享受到此時此刻上下交輝的清福了。只聽咕咕的槳聲把我們推往鏡子的中央,自己卻在終點前望而卻步了。是了,湖心清雅孤高的月影,是我們能直接領(lǐng)受的么?也好,那就將自然的月留給自然的水罷,我們之中不是也有月光嗎?
船艙里的月光纖細(xì)而清瘦,與天空中的月色一樣,不盈一握,夢幻不實。身旁蒼白秀麗的月輝是漫籠著的輕紗,清癯的面龐折射著黯淡之月的光華,寂靜的倩影如此恬淡柔婉。我實在是有些擔(dān)憂,那冰花般嬌嫩脆弱的雪白,真能承受世上的這一切么?我早就知道初冬漂浮的薄冰,在江面輕輕相觸就會雙雙裂開,或沉入水中。
悄悄低頭,窺探那從褊袖中伸袒的一只臂腕。好像潔白的美玉上揭下的薄膜,又像精細(xì)的凝脂密密鋪了一層在身上化作肌膚。注視時,仿佛在霧靄中瞥見了骨骼與青絡(luò)。
我實在不想在腦子里冒出纖弱、病弱、嬌弱這樣的詞語來,強迫自己不帶憂傷地追視月下朦朧的影子。她時而偏向湖中優(yōu)雅的月,欣賞宛如照亮了湖水之夢的那道寧靜的光影,似幻的眸子中閃爍著光,而那光也映在船中月色的眼里;她時而又微微轉(zhuǎn)目,凝視月影之外的鏡湖,那時,賞臉的濃云在罅隙間拋出一塊星輝,讓斑斕錯落的銀屑灑在如暈的鏡子上,瑰麗的光澤暫且吸引了我的視線,只可惜它們立刻被悠揚的晚風(fēng)撣去了,消失無蹤。
她從花窗里微微探身,一窺深淵的湖底,那一刻憂傷的月與自然的月在湖上并列了。我輕輕探身過去,與她一起探視湖水。承蒙云上的抬愛,鏡湖的水色不至太過陰暗,我靜心細(xì)看,卻只望見了一側(cè)那悄然的月。
山水之色本是隨觀者的心象而變化的,寧靜的心只會看到寧靜的夜,悲愴的觀者自然會悲從中來。我的心多半時候是靜的,昔日每每眺望湖面修煉止水,都不曾覺得湖面幽邃,也不覺得山林清涼,或月色冷淡??墒牵谶@時我卻覺得這鏡湖深得可怕了,不論哪個月色,都是凄婉的,值得同情的。
如果說我的資質(zhì)愚鈍,終究不能參悟自然,那是肯定的,但是如我這般駑鈍之人,仍有人會比我更差。我想,在我的同儕與我的后輩中,是沒有人比她更凄慘了。才能是天賦,而如此沒有才能,那可能的確是詛咒吧。唉,她為什么要留在“座”下呢?湖心的月光是我不當(dāng)受的,而人間的月光也不當(dāng)受那“座”上垂憐的月光吧……
想到這里,我又覺得自己無福消受這美麗的月色了。那一刻,淡淡的月影也漸漸飄忽起來,從陋室那邊有一道迅捷的光,裹著疾風(fēng)從湖上掠過,停在船頭。我立時縮回身子,微微低下頭去,對那只豐姿泰然的斑鷺表示敬意。
斑鷺是月亮的使者,是月神的象征,僅此而言便值得我尊敬了。不過,靈動的斑鷺親切地靠過來,它撲扇著墨綠的翅膀,停留在月光的肩膀上,棲息在那里,自然張望著湖與船,像人一般欣賞、感受這片時空。
清冽的寂靜褪色了,因為斑鷺在夜里一動一動,好奇地打量著這一切。我松了口氣:終于退出湖上那裊娜月色對心境的影響了。我有同情是不錯的,但原以為不再會有悲喜了。夜色的寂寥中,插入鳥兒晃動的淡影,我的心應(yīng)是由此洗盡了月光為我畫上的悲傷的顏色,可是一會兒之后,我又無法區(qū)分究竟是誰給了我哀怨的影子了。
她終究沒有逗弄那親昵的鳥兒,而是悵然盯著窗外的月色——至今,我還沒有分清,到底是人在瑤臺鏡上照出了自己的容顏,還是在白玉盤中本就有不幸的兔子?我到底是來賞月,還是領(lǐng)人來賞月,這怎么分得清呢?
太虛山的夜太長太慢,月色中我們竟然沒有陪伴,只有鳥兒還愿意來撫慰我們了。
我好不容易舍得離開船中的月色,仰望起天中的自然之月來。不過,我那時好像看出月上的陰翳了,盡管不美,但還請允許我相信那是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罷!再定睛細(xì)看,陰影又沒有了,只留一位少女在月中坐著。她并攏雙腿,欹斜身子,相貌模糊不清,面容低垂,右手蓋住了雙眼——她是在偷偷哭泣嗎?
我呆立了一會兒,聽見了——那是鷓鴣的啼叫。聲音似乎融入了淼淼的水波,從四面八方的山風(fēng)中擴散來了。悲戚的叫聲攫住我們的小船了,也攫住我了,它仿佛是跟隨著月中少女的悲鳴一起來的。仲秋的夜忽的深了,更深的涼意滲透我的衣衫,只覺袍子都因浸了這哀嘆的夜而沉重了。
未等我開口,她便提議說回去了。我連忙贊同。
我們終于上岸了,我終于不用再同時面對天空中與水面上一樣哀愁的月了。
數(shù)日后,人間的月光離開了。我的山月又恢復(fù)清麗孤高的模樣了??墒?,我總無端想起那一夜的月來,有些東西是我的,有些東西是她的,但在那一夜,一切都溶在湖的月色里,彼此不分了。
今日是中秋,我又想起了她。
望她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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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年八月十五 太虛宮畫風(fēng)堂 程立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