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傳奇

　　中國小說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還處于萌芽階段，當時大多為記述神靈鬼怪的志怪小說，少數(shù)記人事的小說如《世說新語》，則多記上層人士的談吐和軼事。這些小說，大抵篇幅短小，文筆簡約，缺少具體的描繪?！爸撂迫四俗饕夂闷?，假小說以寄筆端?！碧拼Q生了后來小說的前身“傳奇”，傳奇的內(nèi)容除部分記述神靈鬼怪外，大量記載人間的各種世態(tài)。內(nèi)容相較六朝小說更加完善細致。

古鏡記

隋末唐初　王度

《太平廣記》收錄

　　隋朝時，汾陰有位侯生，是天下少有的奇士。我王度一直以對待老師的禮節(jié)對待他。侯生臨終時，送我一面古鏡，說：“拿著它，各種妖邪都會遠遠避開。”我接受了這面古鏡，對它非常珍愛。

　　那古鏡直徑有八寸，背面正中凸出的鏡鼻制成麒麟蹲伏的樣子。環(huán)繞它分為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龜、龍、鳳、虎按四方分布。四方之外又設(shè)置八卦，八卦之外排列著十二時辰的位置，各有代表每個時辰的牲畜形象、這之外，又有二十四個字，沿鏡子的邊圍成一周，字體像是隸書，點畫都不缺，但又不是書上所有的。侯生說：“這是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象形?！睂χ栍痴諘r，鏡子背面的文字圖案、筆跡就透入光影之中，絲毫沒有差異。拿起鏡子敲它，清越的聲音徐徐漫出，整整一天才消失。這實在跟普通的鏡子不相同。難怪它被一些高人賢者所賞識，稱它是通靈性的寶物。侯生曾經(jīng)說：“從前我聽說黃帝鑄造了十五面鏡子，第一面的直徑為一尺五寸，是按滿月之時的天數(shù)制造的，以下依次減少一寸，這是第八面鏡子?！彪m然年代久遠，圖書缺少記載，但高人所說的話，不可能是假的。從前楊寶救了一只黃雀因此得到了它作為報答的玉環(huán)，子孫都得到福澤，位居三公【見《續(xù)齊諧記》，亦可見《搜神記》】；而張華失去了龍泉劍，自身也性命不保；現(xiàn)在我遭受亂世的擾攘，常常抑郁不歡，朝廷一旦滅亡，我將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呢？眼下寶鏡又失去了，可悲。如今我把寶鏡那些奇異的事，一一寫在后面，要是幾千年之后，有人重新得到它，便可以知道它的來歷。

（一）

　　大業(yè)七年五月，我被罷免了御史之職回到河東，正遇上侯生去世，因而得到這面古鏡。到了這年的六月，我回長安，到長樂坡，住在房主程雄家里。程雄最近接納了一名寄宿的婢女，長得十分端莊美麗，名叫鸚鵡。我停歇下來后，打算收拾一下鞋帽，順便拿出鏡子來照照。鸚鵡遠遠看見，立即叩頭直至流血，說：“我再也不敢住下去了?！蔽乙虼税阎魅私衼韱査鞘裁丛颉３绦壅f：“兩個月前，有個客人帶著這個婢女從東邊來。當時這婢女病得很重，客人便把她寄留在這里，說：“以后回來時帶走她?！钡浆F(xiàn)在也沒有來，不知道這個婢女為什么會這樣?！蔽覒岩伤茄眵?，拿著鏡子逼問她。她就說：“饒命，我立刻就現(xiàn)出原形?！蔽冶阏谧＄R子，說：“你先講講自已的來歷，然后再現(xiàn)原形，就饒你性命?！蹦擎九辉侔葜x，自述說：“我原是華山府君廟前大松樹下的千年老狐貍，曾大肆變化形體迷惑他人，罪該處死。于是遭到府君追捕，逃到黃河跟渭河之間，做了下邽陳思恭的干女兒，蒙受他的厚養(yǎng)。他們把我嫁給同鄉(xiāng)人柴華。我跟柴華情意不投，又向東逃走，出了韓縣城，被過路的李無傲抓住。李無傲是個粗暴的男人．帶著我四處游蕩了好幾年，前不久跟他來到這里，忽然把我留下來，想不到碰上了天鏡，要隱形逃走都無路可尋?！蔽覍λf：“你本是只老狐貍，變形為人，能不害人嗎？”婢女說：“我變做人侍奉別人，并非有害。但是逃跑躲藏變形騙人，因此為神道所厭惡，自然是該死的了?！蔽矣终f：“我打算放你一條生路，可以嗎？”鸚鵡說：“承蒙您這樣厚愛，怎敢忘記您的恩德。然而被天鏡一照，就不能再逃走了。只是變成人很久了，羞于再變回原先的樣子，希望能把鏡子關(guān)閉在匣子里，讓我喝個爛醉而死去。”我又對她說：“把鏡子關(guān)進匣子，你不會逃走嗎？”鸚鵡笑道：“剛才您還對我說美好的話，答應(yīng)放我。收起鏡子讓我逃走，不正好完成您的恩賜嗎？但是被天鏡照過，想逃竄也沒有路，只能希望在最后的片刻生命中，盡量得到一生的歡樂罷了?！蔽伊⒖叹桶褜氱R收進匣子，又為她準備好酒菜，把程雄家左右的鄰居都請來，跟她一起喝酒說笑。那婢女不久就喝得大醉，抖動衣衫起舞歌唱道：

　　寶鏡寶鏡，哀哉予命?。▽氱R呵寶鏡，可悲啊我的命運?。?/span>

　　自我離形，而今幾姓？（自從我變離原形，至今換過幾次姓名？）

　　生雖可樂，死必不傷。（活著雖可以得到歡樂，死了也不必去傷心，）

　　何為眷戀，守此一方?。槭裁匆鞈俨簧?，苦守在這個地方！）

唱完，拜了又拜，就化作老狐而死。在座的人無不驚訝嘆息。

（二）

　　大業(yè)八年四月一日，發(fā)生了日蝕。我那時正在臺署當值，白天躺在廳閣里，覺得日光漸漸昏暗。那些官員告訴我日蝕得厲害。我起身整衣時，拿出鏡子來，發(fā)覺鏡子也已經(jīng)昏暗，不再有光彩色澤，我就想到這種寶鏡的制作，應(yīng)該符合陰陽光影的奧妙。要不然，怎么太陽失去光華時，寶鏡也就沒有光彩呢？還在驚嘆奇怪的時候，寶鏡不久又重顯光彩，太陽也逐漸明亮起來。等到太陽完全復原，鏡子也就精亮明朗如初了。從此以后，每當日蝕和月蝕的時候，鏡子都會昏暗不明。

　　這年的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俠，得到一把銅劍，長四尺，劍身到劍柄相連。劍柄作龍鳳盤繞狀，左邊花紋如火焰，右邊花紋如水波，光彩閃爍，非平常之物。薛俠帶劍到我這里來，說：“這把劍我經(jīng)常試驗它，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把它放在暗室里，自然就會發(fā)光，旁邊好幾丈遠都能照亮。我得到它已經(jīng)好久了。知道您愛好奇物古玩，如饑似渴，愿意跟您今晚來試它一下?！蔽衣犃耸指吲d。這天夜里，果然遇到天清地明的天氣。我把一間屋子嚴密關(guān)閉了，沒有絲毫縫隙，同薛俠一起在里面。我也拿出寶鏡，放在座位旁邊。不久鏡面上就吐出光芒來，照亮整個房間，兩人相視如同白天那樣清楚。把劍放在鏡子一旁，就不再有一點光彩。薛俠很驚訝，說：“請把鏡子放回匣中?！蔽野此f，劍才又吐出光芒來，不過一二尺罷了。薛俠撫摸著劍嘆息說：“原來天下神奇的東西，也有強弱互相制伏的道理啊！”此后每逢月滿時，就把鏡子放在暗室里，光亮總能照好幾丈遠。但若月光照進屋子里來，鏡子就沒有光了。太陽和月亮的光耀是鏡子不可匹故的嗎？

（三）

　　同年冬天，我兼任著作郎，奉皇上之命撰寫國史，要給蘇綽寫傳記。我家有個仆人名叫豹生，已經(jīng)七十歲了。他從前是蘇綽的部下，讀過一些歷史和傳記，略為知道一些寫文章的事，看到我寫的傳記草稿，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告訴我說：“豹生曾經(jīng)受過蘇公的厚待，現(xiàn)在看見蘇公的話應(yīng)驗了，所以悲哀。郎君所持有的寶鏡，是蘇公的朋友河南季苗子贈送蘇公的。蘇公非常喜愛它。蘇公臨死的那一年，經(jīng)常悶悶不樂，曾請季苗子去，對他說：‘我估計自己的死期不會遠了，不知道這面鏡子落到誰的手中？今天想用蓍草來占一卦，希望先生來看看?！阋胰磔椴?，蘇公親自分數(shù)蓍草布卦。占卦完了，蘇公說過我死后十多年，我家必當失去這面鏡子，不知落在何處。但是天地間的神靈之物，動與靜都有先兆，現(xiàn)在黃河、汾水之間，常常有寶氣出現(xiàn)，與卦象的征兆相合，這面鏡子是要到那里去吧?！咀訂枺骸遣皇且惨蝗怂媚?？’蘇公又仔細看了卦象，說：‘先到侯家，然后又歸姓王的人所有。再以后，就不知它的下落了?！f完就哭起來。后來我去問了蘇家的人，果然說從前有這樣一面鏡子，蘇公死后，也就不知去向，正如豹生說的那樣。因此，我為蘇公作傳，也將這事完完全全寫在篇末，談到蘇公用蓍草占卦的本領(lǐng)無人可比，能夠靜心默會所見獨到，指的正是這一點。

（四）

　　大業(yè)九年正月初一，有一個外族僧人，化緣行乞來到我家。我弟弟王勣出來見他，覺得他神采不俗，又邀請他進屋，為他預備飯食，兩人談了很久。外族僧人對王勣說：“施主家好像有世間罕見的寶鏡，能讓我看一看嗎？”王勣說：“法師何以知道這事呢？”僧人說：“貧道曾讀過神籍，學過秘術(shù)，能識得寶氣。施主住宅上空，每天有綠色的光透出與日光相連，有紅色之氣與月亮相接，這就是寶鏡的光氣。貧道見到它已有兩年了。如今挑了一個好日子，想要見見它?！蓖鮿蘧桶宴R子拿了出來。僧人跪下來雙手接過去，欣喜雀躍，又對王勣說：“這鏡子有好幾種靈異的現(xiàn)象，都是未曾見過的。只要是用黃金膏涂抹它，用珍珠粉擦拭它，舉起來對著日光，它反射的光影一定能穿透墻壁?！鄙擞謬@息說：“進一步作法試驗，應(yīng)該照見人的五臟六腑【傳說秦始皇寶庫中也有一種能照見人五臟六腑的鏡子，見《小說》】，可惜終究沒有需要的藥。只有用煉金的煙來熏它，用打磨玉石的水來洗它，再用金膏珠粉照我說的那樣去擦拭它，即便把它埋藏在泥土中，也不會失去光彩了?！庇谑蔷土粝铝私馃熡袼确椒āＲ院笳账姆椒ㄈプ?，沒有一次失效的。而那個外族僧人從此就不見了。

（五）

　　這年秋天，我離京兼任芮城縣令?？h署的廳堂前有一棵棗樹，樹圍可達數(shù)丈，不知有幾百年了。前后到任的縣令，都要拜祭這棵樹，否則災禍很快就會到來。我認為妖異是由人弄出來的，濫行祭祀必須禁絕。縣吏們都磕頭請求我照常拜祭。我不得已，只好祭祀這棵樹。然而我心中暗想，這樹里一定藏著什么精怪，人們不能除掉它，才養(yǎng)成它的勢頭，就悄悄地把寶鏡懸掛在樹枝間。當夜二更時分，聽見廳堂前面有很響的聲音，如同霹靂雷霆。就起來觀望，只見風雨晦暗的景象纏繞著這棵樹，電光閃耀，忽上忽下。到了天明，有一條大蛇，紫鱗赤尾，綠頭白角，額上有王字，身上有數(shù)處創(chuàng)傷，死在樹下。我就取下鏡子收藏起來。命令縣吏把蛇拿出去，在縣門外面燒了。又叫人來掘樹，發(fā)現(xiàn)樹心有個洞，通向地下就逐漸大起來，有巨蛇蟠居過的痕跡。接著便把洞穴填埋起來，妖怪也就絕跡了。

（六）

　　同年冬季，我以御史身份兼芮城令，掌管河北道，開官家糧倉救濟陜東。當時天下普遭饑荒，百姓中流行疾病，蒲陜之間，疫病尤為嚴重。有個河北人張龍駒，是我手下的小官，他家主仆幾十口人，同時都患上疾病。我可憐他，派人送鏡子去他家，叫龍駒夜里拿鏡出來照。那些患病的人看見鏡子，都驚奇地起來了，說：“看見龍駒拿一個月亮來照我們，光亮照到的地方，如同冰塊放在身上，冷徹腑臟?！碑敃r熱度就消退了，又過一陣病就全好了。我想這樣做對鏡子并無害處，卻能幫助眾人，就叫人秘密地帶著鏡子，到處去巡視以解救百姓。那天夜里，鏡子在匣中清脆地自動鳴響起來，聲音傳得很遠，許久才停止。我心中感到奇怪。第二天早上，龍駒來對我說：“龍駒昨晚忽然夢見一個人，龍頭蛇身，朱冠紫服，對我說：我就是鏡之精靈，名叫紫珍，曾對你家有些恩惠，所以前來托你辦一件事。你代我告訴王公，百姓有罪孽，老天爺才讓他們患病的，怎么讓我違反天意去救他們呢？何況這病到了下個月，就會漸漸痊愈的，不要叫我去吃苦了?！蔽腋袊@鏡子竟如此靈異，因此便記載下這件事。到了下個月，疫病果然漸漸就痊愈了。如同鏡精托夢時說的那樣。

（七）

　　大業(yè)十年，我弟王勣從六合辭掉了縣丞的官職回家，又要去遍游各地山水，為今后作長期打算。我阻止他說：“現(xiàn)在天下將要大亂，盜賊到處都是，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況且我跟你是同胞手足，從來不曾長遠離別。這次你去了，好像是要遠行。從前尚子平說他去游五岳，一走便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如果想追隨他，我怎么受得了呢？”說完便對著王勣流下眼淚。王勣說：“我的主意已經(jīng)決定了，絕不會留下來。兄長是當今的通達之人，應(yīng)當沒有什么事不能體察。孔子說：‘個人不可以強迫他改變志向?！松倌?，光陰快得如同白駒過隙，得意時就快樂，失意時就悲傷，如何滿足自已？這就是圣人的道理了。”我不得已，只得跟王勣告別。王勣說：“這次分別，我也有所求。兄長所有的那面寶鏡，不是塵世間的俗物。我這一去將要高踏云路，棲身于煙霞之間，想求兄長把它送給我?！蔽艺f：“我怎么會舍不得給你呢？”當即就把鏡子給了王勣。王勣得到寶鏡，就動身走了，也不說要到什么地方去。

（八）

　　到了大業(yè)十三年夏六月，王勣才回到長安，把鏡子歸還，對我說：“這鏡子真是寶物??！辭別兄長后，我先游歷了嵩山少室，下山過石橋，在玉壇坐了一陣。到了太陽西下，路遇一壁空陷的巖石，內(nèi)有一個石堂，可容納三五個人，我就停下來在那里棲息。月夜二更以后，來了兩個人：一個貌如胡人，胡須眉毛花白而形容消瘦，自稱山公；另一個臉很寬，白胡子，長眉毛，人黑而矮，自稱毛生。他們問我：‘什么人在這里？’我回答說：‘是尋幽探穴訪問奇異的人?！瘍蓚€人就坐下來跟我談了很久，不斷有些異常的意思從他們的話中流露出來。我懷疑他們是妖怪，就把手悄悄地伸到背后，開匣取鏡。鏡光射出時二人驚叫一聲就俯伏在地。矮的一個化為烏龜，像胡人的那個化為猿猴。將鏡子懸掛到天亮，兩個妖精都死了。烏龜身上長著綠毛，猿猴身上長著白毛。”

（九）

　　“接著我進入箕山，渡過潁水，經(jīng)過太和，看了玉井。井旁邊有個池塘，池水為深綠色。問了樵夫，樵夫說：“這是靈湫，村里人每逢節(jié)日都要來祭它，以祈求神靈保佑。如有一個節(jié)日不祭，池水中立即會冒出黑云，大冰雹打下來，浸損堤壩毀壞山丘田地。’我取出鏡子照那池塘，池水沸騰翻滾，有雷聲震天般響亮。忽然池水從池塘中升騰起來，點滴不留。飛出二百多步，又落在地上。顯露出一條魚，長約一丈多，比人的手臂還粗，紅頭白額，身上青黃色相間，沒有鱗而有涎，樣子像龍而又有蛇角，嘴尖，形狀似鱘魚，翻動時身上有光，在泥水中被困而不能遠走。我說它是鮫，沒有水酒無能為力。就把它殺掉切下來烤著吃，很肥嫩，味道好，就用它充了幾天的口腹?！?/p>

（十）

“就這樣我出山到了宋地汴州。住宿處的主人張珂，家中有女子患病，到了夜里，發(fā)出哀號痛苦的聲音，實在令人不能忍受。我問是什么緣故。原來得病已有些年歲了，白天安好無事，夜里卻常常如此。我在那留宿一夜，等到聽見女子叫喊，便打開鏡子照去。病人立即說：‘戴冠郎被殺了！’這才發(fā)現(xiàn)病人的床底下，有一只大公雞，已經(jīng)死了，是主人家七八年的老雞?！?/p>

（十一）

　　“后來又去游江南，將要從廣陵渡揚子江，忽然烏云掩蓋水面，黑風掀起波濤，船夫大驚失色，擔心船會覆沒。我?guī)еR子上船，朝江中照去幾步遠，江水就變得明凈透底，四面風停云斂，波濤也平息了。很快，便渡過了長江大塹。以后又登攝山麹芳嶺，有時攀援絕頂，有時進入深洞；遇到成群的鳥圍著人鳴噪，幾頭熊在路上蹲著，用鏡子一揮，熊和鳥都被驚嚇得逃散了。后來又乘船渡浙江，遇錢江大潮出海，濤聲震響，幾百里外都能聽見。船夫說：‘海濤接近了，不可以南渡，如不趕緊調(diào)轉(zhuǎn)船頭，我們必將葬身魚腹?！夷苗R子照著江面，波浪就不再前行，像云層那樣直立起來。四面江水分開五十余步，水漸清淺，黿魚鼉龍紛紛散走。揚起風帆輕快地一直進入南面的水邊。然后回頭再看，海面又變得波濤洶涌，浪頭高達幾十丈，正是在剛才渡過來的地方。接下來就登天臺山，到處游覽山洞巖壑。夜里就佩帶鏡子在山谷中行走，百步之內(nèi)，四周光亮透徹，最細小的東西都能看清楚。樹林中的宿鳥，因為受驚而亂飛?！?/p>

（十二）

　　“我返回會稽時，遇見懂異術(shù)的人張始鸞，他向我傳授《周髀九章》以及明堂、六甲中的方術(shù)。與陳水一道回來，又游歷豫章，遇見道士許藏秘，說是許旌陽的第七代孫，會念咒踩刀踏火的法術(shù)。在談到妖怪的時候，他又說起豐城縣倉督李敬慎家有三個女兒，遇到什么鬼魅就生病了，沒有人能知道是什么原因。許藏秘去給她們治療也沒有效。我的老朋友趙丹，很有才能，任豐城縣尉。我去拜訪他。趙丹叫差人給我安排住宿。我對趙丹說：‘我想到倉督李敬慎的家里去住。’趙丹就命李敬慎作東道主，招待我。這樣我就問他女兒得病的原因。李敬慎說：‘三個女兒同住在廳堂內(nèi)的小房間里，每天傍晚，就濃妝艷服地打扮起來。黃昏以后，便回到居住的房間，滅了燈燭。到門前去聽時，有偷偷跟人談笑的聲音。直到天亮才睡覺，不喊她們就不會醒來。這樣就一天天消瘦了，也吃不下東西。如果制止她們梳妝打扮，她們就要上吊投井。拿她們真沒有辦法?！覍罹瓷髡f：‘請帶我去看看她們住的小房間?！@房間東西有窗戶。我怕房門緊閉難得打開，就在白天先把窗欞刻斷四根，卻用東西支撐，跟原來一樣。到了傍晚，李敬慎來報告說：‘她們已經(jīng)梳妝好進房間去了?！搅艘桓臅r候，我去聽動靜，房里談笑自然。我拔掉斷了的窗格子，拿著鏡子進房便照，三個女兒叫起來：‘殺了我的夫婿了！’開始看不見一點東西，把鏡子懸掛到天亮，就發(fā)現(xiàn)一只黃鼠狼，從頭到尾一尺三四寸長，身上沒有毛和牙齒；另外有一只老鼠，也沒有毛和牙齒，肥大得約有五斤多重；又有一條壁虎，有手那么大，身披鱗甲，五色斑斕，頭上有兩支角，長約半寸，尾巴長達五寸以上，尾尖有一寸是白色的，它們都死在墻壁洞穴前。從此那三個女兒的病也就好了?！?/p>

（十三）

　　“此后，我尋找仙人到了廬山，在那里盤桓了幾個月，有時棲息在密林中，有時露宿在草叢里?；⒈游残凶?，豺狼不斷出現(xiàn)，但只要舉起鏡子照它們，沒有不逃竄懼伏的。廬山處士蘇賓，是個有神奇見識的人，洞悉《周易》的道理，知曉過去和未來，他對我說：‘天下神妙的東西，必定不會久留人間。如今天下很不安定，他鄉(xiāng)未必可以居住，你趁這面鏡子還在，足以保護你，趕快回家去吧?！艺J為他的話有道理，立即北上回家。途中順便游河北，夜里夢見鏡子對我說：‘我承蒙你的兄長厚待，如今要離開人間遠走了，想跟他道別，請你盡早回卦長安去吧?！以趬糁写饝?yīng)了它。到天明，獨自回想夢里的事，心中恍惚不安，立刻轉(zhuǎn)向西邊回長安的路?，F(xiàn)在見到兄長，我就不會違背之前的許諾了。只怕這靈物最終也不會為兄長所有。”

　　幾個月后，王勣就回河東去了。大業(yè)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發(fā)出悲鳴之聲，開始聲音細而遠，不久就漸漸變大了，好像虎嘯龍吟一般，響了好久才停止。打開匣子看時，寶鏡已經(jīng)不見了。

補江總白猿傳

唐前期　佚名

《顧氏文房小說》《太平廣記》收錄

　　梁朝大同末年，朝廷派平南將軍藺欽南征，到達桂林，擊敗了李師古和陳徹。別將歐陽紇攻城略地直到長樂，完全平定了各洞南蠻，然后深入到荒僻險阻的地方。

　　歐陽紇的妻子長得纖巧白皙，十分美麗。部下有人對他說：“將軍為什么帶著美人來這里？這個地方有神怪，善于偷走少女，而相貌美麗的更加難免，應(yīng)當注意保護才行?！睔W陽紇聽了心中很疑懼，夜里就布置士兵在住所周圍守衛(wèi)，把妻子藏在一間密室，小心地把門窗關(guān)好，又用十幾個女仆守護著她。

　　那天夜里，陰風陣陣天昏地暗，到了五更時分，仍然寂靜無聲。守護者都因為倦怠而開始打瞌睡，忽然好像有什么東西驚醒了大家，等到去看時，發(fā)現(xiàn)歐陽紇的妻子已經(jīng)不見了。門窗依然閂得緊緊的，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出去的。門外高山險峻，咫尺之間迷蒙難辨，無法追尋。到了天亮，任何蹤跡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歐陽紇十分悲痛氣憤，發(fā)誓說找不到妻子不回去。于是推說生病，把軍隊駐扎下來，每天到四面很遠的地方，去深險之處找尋。過了一個多月，忽然在百里之外的竹叢中，找到了他妻子的一只繡花鞋，雖然被雨水浸濕過，但還可以辨認。歐陽紇更加傷心，找到妻子的心愿越發(fā)堅定。選出三十名精壯士兵跟他一起去搜尋，手持兵器，背著干糧，食宿都在山野里。

　　又過了十多天，在距離駐地約二百里遠的地方，向南看見一座山，蔥綠秀麗，高出周圍的山巒。來到山下，有一條幽深的溪流環(huán)繞著，于是就編了木筏渡過去。在懸崖絕壁和青翠的竹叢之間，不時看見紅色的彩綢，聽到嬉笑和說話的聲音，一行人便抓著藤蔓、拉住繩索，攀登上去。上面成排栽植著佳樹，其間還種有名貴的鮮花，樹下是一片碧綠的草地，茂密柔軟如同毯子。清遠靜寂，真是別有天地。東面的石洞前有數(shù)十個婦女，衣服鮮艷亮澤，嬉鬧游戲又唱又笑，在石洞那里進進出出?？匆娝麄兒蠖悸鞠聛碜⒁曋?。一行人過去，她們就問：“有什么事到這里來？”歐陽紇把事情詳細告訴了她們。那些婦女一邊互相看著一邊嘆息說：“那位夫人到這里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現(xiàn)在生病在床，該讓他進去看看。”

　　歐陽紇進入洞中，那門是木頭做的。中間有三間寬敞如像廳堂的屋子。四面的墻邊放著床，全都鋪著錦緞的褥子。他的妻子躺在石榻上，鋪了好幾層褥墊，面前擺滿珍饈美食。歐陽紇走過去看她。她轉(zhuǎn)眼一看，立刻揮手叫他趕緊走開。那些婦女說：“我們跟你的妻子來到這里，其中時間長的已經(jīng)有十年了。這個地方住著一個神怪，力氣大能殺人，盡管一百個人拿著兵器、也不能制服它。幸好它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你們應(yīng)該馬上離開。如果你準備美酒兩斛，肉狗十條，麻幾十斤，我們可以跟你一起設(shè)法殺死它。它回來的時候必定是正午。以后要小心，不要來得太早。我們約定以十天為期?！苯又痛咚x開。歐陽紇也就連忙退走了。

　　歐陽紇回去就準備好醇酒及麻和狗，到約定的那天就去了。一位婦女說：“那神怪喜歡喝酒，往往喝醉。醉了必定要顯示自己力氣大，叫我們用彩綢把他的手腳捆在床上，縱身躍起，彩綢就金部斷掉。我們曾縫了三幅布捆住它，它力氣用盡都沒有解脫?，F(xiàn)在把麻藏在布里去捆它，料它是不能脫身的。它遍體堅硬如鐵，只有肚臍下幾寸的地方，常常遮掩保護，這個部位一定不能抵擋兵器?！彼钢赃呉粋€巖洞說：“這是它的糧倉，你就躲在里面，靜悄悄地等著。把酒放在花叢下，狗就讓它們在林子里，等到我的計劃成功了，我招呼你，你立即就出來?！睔W陽紇就照她說的那樣，躲進糧倉屏住氣等候。

　　太陽偏西的時候，有個東西像一匹白綢那樣，從別的山上下來，飛一般穿過山林，直入石洞。不久，一個六尺多高的長髯男子．穿白衣拿手杖，由一群婦女簇擁著走出來，見到狗后十分驚奇地看著，然后將狗抓住，撕裂開，吸血食肉，直到吃飽。婦女們都爭著用玉杯進酒，諧戲談笑，十分高興。喝了幾斗酒之后，由婦女們扶著進去了。接著就聽見里面?zhèn)鱽礞音[調(diào)笑之聲。過了好久，那位婦女出來招呼歐陽紇，他便持兵器進入洞中?？匆娨活^大白猿，四腳被捆在床頭，看見人就蹙額縮身，想掙脫又不行，目光閃閃如電光。眾人競相用刀劍去刺它，如同刺在鐵石上一樣。于是就刺它的肚臍下面，刀劍立即就剌進去了，鮮血噴射出來。白猿大聲嘆息，驚詫地說：“這是老天爺要殺我，并不是你有本事。不過，你的妻子已經(jīng)懷孕，不要殺這個兒子，他將來會遇到圣明的皇帝．必定能夠光大你家的祖業(yè)。”說完這些話就死了。

　　搜查白猿的貯藏，發(fā)現(xiàn)寶器極多，珍美的食品也是如此，擺滿有幾大桌。凡是人世間的珍奇物品、無所不有；名貴的香料有好幾斛，還有寶劍一雙。婦女三十多人，都是絕色佳麗。來得久的已經(jīng)有十年了。她們說，如有老年色衰的必定被白猿帶離，也不知被怎樣處置。還有，白猿捕捉和享用女子，都是獨自一個，別無同黨。每天早上它起來盥洗，戴上帽子，穿一件白袍，再披件白色羅衣，從來不知寒暑變化。它全身長著白毛，有好幾寸長。在住處它常常讀木簡，上面的字如像符篆或是篆體，一點也不認識。讀完后，就把木簡放在石階下。晴朗的白天有時它舞雙劍，那寶劍環(huán)繞身體如閃電飛過，形成的光圈圓如滿月。它飲食沒有一定時間，喜歡吃水果栗子，尤其喜愛狗，嚼狗肉飲狗血。過了中午，就飛一般離去。半天內(nèi)就能往返數(shù)千里，到了傍晚必定回來，這是它通常的習慣。它想要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馬上得到。夜里它就到那些床上去跟婦女糾纏尋歡，一夜之間全都玩遍，從不睡覺。它說話博識詳盡旨趣華美，流利得當。但它的模樣，卻是猳玃一類的猿猴。今年秋天樹木開始落葉時，它忽然悲傷地說：“我被山神控訴，將要遭受死罪，也曾求拜眾神保護，望能幸免于難?！鄙蟼€月初，石階冒出火焰，燒了它的木簡書。它悵然若失地說：“我已經(jīng)活了千歲而沒有兒子，現(xiàn)在有了兒子，死期卻就要到了?！庇谑黔h(huán)顧眾婦女，長時間地傷心落淚，而且還說：“這座山重疊險峻到了極點，從來沒有人來過，登上高處遠眺，一個樵夫都看不見，而山下又有許多虎狼怪獸。現(xiàn)在竟有人能來到這里，這不是老天借他的手來殺我嗎？”事后，歐陽紇就攜帶珍奇寶玉和那些婦女回去了。其中有的婦女還記得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

　　歐陽紇的妻子一年后生下一個兒子，容貌酷似那個大白猿。后來，歐陽紇被陳武帝誅殺。他一直跟江總要好。江總喜歡他兒子聰明過人，曾把孩子留養(yǎng)在家里，因此免于遭難。那孩子長大以后，果然因為有學問而又善于書法，聞名一時。【此人即初唐四杰中的歐陽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