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原創(chuàng)小說
激情之作,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分類。
C01
2322年11月7日的早晨,娜塔莎坐在食堂吃湯圓。食堂里安排的坐具還是那種漆了白色的硬塑料桌子和沒有靠背的圓形藍色鐵凳。中心天花板上掛著四個大屏幕,上面滾動著晨間新聞。
Old-Lashioned,這個學校三個世紀前就再也沒有翻新過。
“首都游行示威活動爆發(fā),為首份子打出反對戰(zhàn)爭的口號,疑似與S國某機構(gòu)相關?!?/p>
“S國屢次在邊境挑釁,我國外交部發(fā)言:盡管東線再戰(zhàn),我們?nèi)圆慌略賮碛驳??!?/p>
“義肢制造技術愈來愈成熟,H公司推動人類解放?!?/p>
“各國女性流動率創(chuàng)新高!在免費義肢安裝和女性入籍免手續(xù)的政策護航下,更多女性選擇加入我國國籍?!?/p>
“隨著最新政策的貫徹,生育率保持穩(wěn)定。H公司有望突破生物技術,解放生育不再是夢。”
“近日X省一女生下五胞胎,被社區(qū)封為光榮母親?!?/p>
“J省暴徒持槍上街,無故造成路人死傷事件,事件調(diào)查正在進行中?!?/p>
娜塔莎沒有表情,她緊盯著自己面前的白瓷碗,任那些新聞從耳邊飄過。
她大口塞進去幾個湯圓,這軟糯甜膩的白團子是藍覓紅生前最愛的食物。
“這我沒吃過,”娜塔莎試探地咬了半口,“好軟好甜!”她驚呼。
藍覓紅伸出食指,義肢發(fā)出流狀的藍綠色光芒:“這叫湯圓,我國的一種甜品。因為是糯米做的,所以也很管飽,有時也可以充正餐吃?!彼齻兌佳b了義耳,翻譯程序會自動將兩人說的話翻譯成對方聽得懂的語言。娜塔莎記得這是她的義耳翻譯的第一句藍覓紅說的話。
回憶在腦海滾動完,娜塔莎一個人繼續(xù)吃著湯圓。她是非要把湯也喝完才夠的。食堂門口掛著擋風的厚重簾子,校園道路兩旁的梧桐已經(jīng)是光禿禿的了。要是在她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都是穿著重重的棉襖,吃著各種厚肉亂燉的硬菜,喝著熱烈的酒水了。
糯米這種食材,很難消化,容易帶來飽腹感,普通人往往吃上七八個就夠了,娜塔莎卻是吃了15個湯圓,喝光了湯,才感到飽。吃完,她站起來,收起餐具,走向收餐具的地方,那是好幾個鋼制大口,把餐具放進去后,它們會按程序設計地自動分類,然后把不同類餐具各自放在機器里清洗。她兩只手都端著餐具,手臂上忽然響起來消息提示音,那是她買的H公司的智能表。智能表和義肢連結(jié),信息會自動經(jīng)過神經(jīng)傳輸?shù)剿拇竽X中。
“是什么通知嗎?”娜塔莎自語。
那個信息首先顯示出它的主題:浴室。
然后是發(fā)件人:藍覓紅。
藍覓紅?藍覓紅!
內(nèi)容是:去洗澡,去403隔間。把血粘在熱水機上,然后用你的義肢打爛它。你會看到真相。
最后是收件人:我親愛的C,娜塔莎
時間:2321年11月7日
藍覓紅最后一次去浴室的日子。這是一封定時郵件。
娜塔莎感覺到兩邊臉頰發(fā)濕發(fā)燙。她把餐具扔進那個收餐具的鋼鐵大口里,沖向公共浴室。
L01
2321年10月25日下午,天陰陰的,襯著水泥硬路面灰得發(fā)白。路面上堆著些干脆的梧桐葉,它們被行人要么踩碎,要么踢飛,逐漸變得細細碎碎,在水泥硬路上形成薄薄一層柔軟的偽土。
她們住的宿舍還是鋼筋混泥土灌注的老樓,墻外刷了一層又一層的白漆,然后在套上幾個鋼鐵建筑藝術裝飾做外骨骼,最后掛上一個古典的牌匾,從右到左念作:“儀香居”。女生都住在這里面。
我真的很想要孩子?,旣惲仗稍谒奚岬蔫F板床上憧憬道。
我也是。娜塔莎附和。她說完深深坐在懶人椅里,好像陷進泥沼里。
要好多個,不管跟誰。就像新聞和電視劇里那樣。光榮又浪漫?,旣惲胀ι碜似饋?,扭著身子,她的義肢流動著發(fā)出粉紅色的光芒。
我只是覺得這樣對我們好,我們有義肢,就應該生孩子,某種意義上,也是回報社會。娜塔莎說。
靠近門的是藍覓紅的桌子。書架上擺滿了各種懸疑小說和生物科技的書。在書的旁邊,是大大小小的各種藥瓶,什么止咳的,清熱的,什么治耳鳴的,治偏頭痛的……書桌一角,還放著一個醒目的商品——已經(jīng)被撕開的亮粉色的包裝紙,上面寫著“大量就用它!”。臺燈亮著,桌上平攤著厚厚的紙質(zhì)材料,仔細聞聞,紙上好像有一股香油和辣醬的味道。
藍覓紅坐在鋼制椅子上,背貼著剛椅,勒出幾條印痕。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加入談話的沖動,只是盯著桌子上的材料出神。義肢緩慢地流動著深藍色的光芒。
這是她花了一周時間寫的學生會改革建議,她一邊上課,一邊為著這個建議書熬夜七天。她真的很想向那群人證明自己沒在入會面試上撒謊——她真的想盡自己的力量為學生們做點什么。
起初,她以為做好那群人給的文書工作,她就能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但到頭來,她只是幫他們完成了他們的任務,而他們的任務就是維持學生會的現(xiàn)狀——過年過節(jié)時辦個活動,發(fā)點禮物。
她交上自己的建議書,他們笑著夸她有心。過了一個月,安排她去倒垃圾的時候,她在垃圾袋里看見了自己的建議書。
原封不動的躺在那里。
“你還在傷心嗎?“娜塔莎站到了藍覓紅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得益于義肢的安裝,藍覓紅的那對肩膀是傳統(tǒng)中式美女的溜肩。摸上去柔軟無骨,像撓著貓肚皮,又像懷抱著洋娃娃。
“總是難過,恐怕要有皺紋的?!?/p>
“皺紋無所謂,只是我的心血就這樣被人扔到垃圾桶里……你說,就算是一個蘋果,成為垃圾的時候還變成了個核呢!”
“或許就是不合適呢?紅,你看,”娜塔莎食指輕輕在藍覓紅的眉骨上描過一圈,“你擅長的是畫眉。這多好看呀,就像柳葉一樣?!?/p>
風吹拂過柳枝一般,鏡子里那一雙細眉瞬間揚了起來。
藍覓紅嘴角微微上抬。
瑪麗琳也扒著床邊看向她們,她說:“去洗澡吧,沖個熱水澡后就開心了!”
娜塔莎道:“我和你一起去。”
瑪麗琳笑道:“別說我多嘴,藍覓紅,你總是心思那么重,那么聰明,想得那么周全,那么……那個詞叫什么來著?……哦,有‘野心’,難怪現(xiàn)在還沒交過男朋友?!?/p>
“我知道啦……男人不是不喜歡聰明的女人……只是不喜歡比他們還聰明的!我懂,大家都這么說?!彼{覓紅收拾著衣服,喃喃道。
走在去澡堂的路上,藍覓紅還是低沉著頭。娜塔莎自顧自地說:“紅,你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女孩子了?!?/p>
“為什么這么說?”藍覓紅嘟嘴,她的義耳閃著紅色的電光。
“不是在罵你啦,我是說,你很特別,不急著找男友,也沒有很想生孩子,你看到光榮母親的新聞時,你的表情都不會變化的……以后和你在一起的男人,一定也很特別?!蹦人f著,淺灰色的眼眸閃著光。
藍覓紅盯著娜塔莎柔美的臉看。那在淺棕色蓬松卷發(fā)的襯托下格外小巧的頭顱,圓潤飽滿的額頭和高挺的鼻梁,如蝴蝶翅膀般忽閃著的長睫毛——娜塔莎簡直就是活生生的白瓷娃娃。也算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斯拉夫美女了。藍覓紅心一緊,回味著娜塔莎的話,還從來沒有人這么評價她的個性。從來都是說,藍覓紅這樣的女生以后找不到男人生孩子,娜塔莎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認為藍覓紅以后會找到一個“特別”的男人的人。其實她也沒想過要找個什么樣的男人,她確實很少想這些事。
或許娜塔莎說的對,她應該把精力放在自己擅長的事上。
C02
娜塔莎曾經(jīng)想過要生很多孩子,不過最多也就4個。她想要兩個男孩兩個女孩。男孩長到成年就可以去當兵上戰(zhàn)場,義肢會讓他們成為強大的士兵。女孩可以在小時候裝上義肢,逐漸出落成美女,成年以后就可以嫁人再生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個想法,或許就像電視里說的,生育是女人的光榮和使命吧,或許就像老話里說的,傳宗接代是最重要的任務吧。不過,她也從來沒有去思考這個問題的沖動。直到藍覓紅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
藍覓紅那時端著一碗湯圓,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попробуйте это!”
娜塔莎太習慣義耳了,以至于她第一時間沒有意識到藍覓紅說的是俄語。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藍覓紅在她們相識的第一秒就展現(xiàn)出了不同。
2321年10月25日,藍覓紅去公共浴室403間洗完澡后,過了一周,深夜23點,給娜塔莎的智能表發(fā)了信息。
響應在娜塔莎手表上的信息很快就傳遞到她的神經(jīng)中了。
“娜,你有沒有問過為什么?”
“紅?你怎么這么晚還……不好意思,你的問題我聽不懂?!?/p>
“我的意思是,比如,你有沒有問過:‘為什么我那么想要生孩子?為什么我那么漂亮,漂亮得似乎不真實?’……你有這樣想過嗎?”
“唔……你這么問,好突然哦。讓我想想,”娜塔莎想了一會,朦朧的雙眼清明了起來,“有,我很小的時候問過媽媽,為什么裝上義肢之后,我的臉變小了。我隱隱記得,我曾經(jīng)是有一張圓圓的臉蛋的,那時候,身邊的小伙伴都叫我‘胖土豆’。我記得媽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說,女孩子不要問問題,只要知道現(xiàn)實是這樣就好了。她說,臉變小了不是很好嗎?他們再也不會叫你‘胖土豆’了。你知道你很幸福,就足夠了,其他的疑惑都是不應該存在的奢求。”
“所以……”
“所以我再也沒有過問為什么的想法。這個習慣非常堅定地陪著我長到這么大,幾乎要成為我的信仰了。其實,想想也是,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還不夠好嗎?比起兩世紀前的女人要好多了吧。我們有義肢,力量上和男人一樣強大,體力上的差別完全被抹去,再也不用擔心被男人壓制了,不是嗎?那些殺妻,強奸的恐怖事件,不是都銷聲匿跡了嗎?!?/p>
“可是,你知道是義肢把我們改造成這樣的嗎?”
“什么意思?”
“你從圓圓的臉蛋,變成現(xiàn)在這樣精致的小臉,從會對身邊的事有疑惑,變得堅信自己不應該去懷疑什么……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裝的義肢,你知道嗎?它把……”
然后娜塔莎就沒有再收到藍覓紅的信息。過了半個小時,娜塔莎猜藍覓紅已經(jīng)睡著了,于是她也睡了。
娜塔莎現(xiàn)在知道那天晚上藍覓紅根本沒有睡著,而藍覓紅沒有說完的話,娜塔莎是再也沒有機會親耳聽到了。
藍覓紅在10月25日洗完澡后,就時不時地和娜塔莎說起她在403隔間里碰見了鬼的事。娜塔莎一開始以為,這只是藍覓紅隨口編的理由,好讓她在熱水里沖壞了義肢,還流了一地的血的事聽上去沒那么荒唐(雖然說自己看見鬼這件事本身也很荒唐)。
藍覓紅死后,娜塔莎再也沒有去回想10月25日那天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她奔跑在去公共浴室的路上,那些回憶就像賽馬場打開了閘門后放出來的跑馬,在她的腦海里馳騁。
L02
那天到澡堂之前都是一團糟。
藍覓紅和娜塔莎分別在403和404洗浴。她們把衣服放在門口的義肢卸裝處,拿著內(nèi)衣,毛巾和沐浴露進去了。不卸義肢洗澡,這是女生們之間不會互相點破的秘密。盡管誰都知道,義肢其實防水,只是名義上對水的抗性較差罷了。如果沒有在浴室里用熱水一直沖義肢的一個部分40分鐘以上,義肢都不會有什么事。
“嘿,娜,你帶了衛(wèi)生巾了嗎?“
兩個隔間是塑料做的,不怎么隔音。
“沒……你那個來了?“
“沒。我上個月是今天來的,所以忽然有點擔心。“
“哦,那個也不準的,放寬心,不一定是今天來?!?/p>
水聲淹沒了兩人的聲音。熱水開閘,水流包裹了藍覓紅的皮膚,義肢那邊的擬生物態(tài)皮膚的反應慢于她的真實皮膚,向她的大腦傳來舒適的信號。慢,卻不是像兔子和烏龜賽跑那樣快慢的對比,那種感覺在水剛接觸她的那一瞬間,是分明的,等到水持續(xù)的沖刷著她時,她的大腦便再也察覺不出來這分別了。
熱水嘩啦嘩啦地飛濺在浴間的瓷磚地上,很快就用蒸汽充滿了這個小小空間,藍覓紅沉浸在舒服的蒸汽浴里,放松了神經(jīng)。
她逐漸放松了四肢,關了花灑,她拿出沐浴露擦身子,薰衣草香的乳液在皮膚上起了泡沫,她揉搓了好一會,然后打算再開花灑,她的右手是義肢,伸起來,指尖碰在記水器上,忽然間地刺痛了她一下。
是記水器上有個破角。她剛進來的時候沒看到,那個破角大概有她大拇指的指甲蓋那么大,破角四周是尖銳的剛刺,她的大拇指指肚貼在了那個尖刺上,倒也沒有被刺破,她被痛到了一下而已。她繼續(xù)打開水花灑,低下頭來看熱水沖刷自己身上的白沫。
她腹下涼了起來,藍覓紅心里暗想不妙,果然,過了一會,腿間就流下了一行一指寬的血紅。她急忙彎下身子去擦血,那經(jīng)血卻不止地往下流著,藍覓紅打算把水先關了,然后拿干毛巾擦,她伸右手去摸開關,水還在不停地流,血也是。她向開關投去手掌,卻顫抖著地扎入了那個破角的尖銳剛刺。
“??!“她輕呼,把手拔了起來,然后扶著墻走到一個角落里,手掌里涌出血珠來。水還在流,月事的陣痛從小腹上涌,像她躺在洶涌的鈍刀子的海洋上沉浮。她休息了一會,熱水嘩啦嘩啦的聲音填補了浴間。
等著經(jīng)血稍稍止住了,地面上也已經(jīng)有了淺淺的一層幾乎透明的粉紅色,滿地的水和沐浴乳的混合體在她的光腳板下流動,她小心翼翼地再次走到花灑開關前。
那個破角深處閃亮了一下。
403隔間的記水器很早之前就壞了。有多早呢?三四個月前吧。就有一次,一個Y國的女孩在洗澡時,聽到隔壁的人在談論她的男朋友出軌的事——這種事,在Y國,她是會被看成沒有魅力和不夠溫柔的女性的——她氣得一拳打在了記水器上,義肢本身的力量加上她滿溢的怒火,讓那個老舊記水器一瞬間就蔫了一個角,那之后,大量的水沒日沒夜地沖刷著那個虛弱的小角,終于在10月25日前的某一天,它破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小洞。時不時的,那小洞里面藏著的脆弱電線會閃著流動的電光。
水會導電。盡管沒有怎么學習過物理,藍覓紅也仍會知道這個某種意義上關乎性命的常識??伤恢?,記水器原來是靠電力運作的。
她那只圓潤細膩的東方美人的纖纖玉手就那么伸了出去,碰在了花灑開關上,被剛剛她那一扎,脆弱的電線已經(jīng)斷了,它似斷非斷的連接口那里接觸到了花灑那源源不斷地流動著的熱水,從線條里流出的電子們沖了出來,彌散在濕熱的空氣中,它們碰地一聲,刺啦一下包裹住一切它們可以包裹住的物體。那些物體所包含的物質(zhì)就像被冤死鬼抓住了撒氣,抓住了要一起下地獄的它可以抓住的一切生物。它們加入了電流的狂歡,自然地發(fā)生著該發(fā)生、可以發(fā)生的一切化學反應。人的身體,人的靈魂,都參與進來了。
浴室是陶瓷地面,是良好的絕緣體。
接觸的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喉嚨里有一股沸騰的血氣,然后她看到自己的身體始終在源源不斷的熱水中抽搐,顫抖,她親眼看著自己的身體顫抖著抽搐著然后滑倒在了淡粉色和乳白色的水中。她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像充了氦氣的氣球,一溜著往天花板上沖,一溜地她看著自己穿過了天花板,她的肚子以上的部分在樓上的宿舍的地面上,她的肚子在天花板和樓上地板的厚厚的樓板中,她的下肢在澡堂的天花板下晃蕩,茲拉茲拉的聲音從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涌過,當她想要思考,想要弄明白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的時候,震耳欲聾的電流聲充斥了她的世界,她不禁尖叫連連。
“?。 ?/p>
“??!————”
可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
片刻后,她感覺不到自己了。她的左眼來到了鄉(xiāng)下,它看見了一大片一大片被強風擠壓著的蘆葦蕩,霧蒙蒙的灰云層層堆疊,整壟整壟島嶼般移動,擦過成片的墨綠流油的水田,亮白色的強大自然電流在摩擦中誕生,隱隱釋放著巨大的能量,它撕裂著誕生,撕裂著消亡,隨著灰云層的散去而散去。一個穿著黑色塑料雨衣的農(nóng)人撐著田壟看著這一切發(fā)生,狂風卷起她的衣服,雨水在她身上的每個暴露的部分玩著填色游戲。
她的右眼來到了戰(zhàn)場。它看到男人們健碩而突起的肌肉上擔著鋼筋一樣堅挺的武器,它們的身上滿是深紅,褐紅,艷紅的污漬。銹掉的鋼板防御塔鏤空的部分在濃濃的硝煙中搖曳,紅色,黃色的激光點在人群中頻繁閃動,有節(jié)奏地如同在看著一部交響詩。所有人都在嘶吼,都在吶喊,在痛呼,他們的嘴巴撕裂著張開,他們張開的程度和露出的牙齒和舌頭的程度取決于剛剛射入他體內(nèi)的子彈所處的位置,或者是激光點燃的程度。它看到一個男人滿臉是血,他揪著敵人的衣領不停地將鋼刀捅入敵人的腹部,下一秒,他就被一枚敵軍的子彈正中了大腦。在他們殺害了他們互相的戰(zhàn)友、他們互相的國家的人民前,他們或許沒有仇怨。
她的鼻子來到了一間病房,它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刺激但是很香,然后是血液和肉體腐敗的氣味,胃里的物體發(fā)酵而排除的有害氣體的臭味,口腔中通向腸道里涌上來的排泄物的味道,昨天吃的是什么,今天反上來的味道還帶著一點點留戀。血液的滾燙也是有氣味的,咸香而甜美,腥不意味著臭,有時是鮮,但是你不會覺得自己的血很好喝,它分明流淌在你品嘗味覺和判斷口味的器官里,你的那些器官卻格外討厭它。
她的嘴巴來到一個空白的地方,失去了大腦的它不會主動吞咽,因此也嘗不到環(huán)境中任何東西的味道,它只感覺到很涼,冰涼的堅硬的觸感。
她通過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感覺到了——燈光下的水杯陰影,一團花生油的熱香,大片的荒廢紅土地,山坡上茂盛的櫸樹,叢林里冒出來一只小松鼠,蓬松的尾巴搖擺,黑而小巧的鼻尖聳動,一塊廢鐵飛了起來,一條鋼繩吊著它,旁邊是一個大錘,瞬間撞毀了一堵鋼筋水泥灌注的大墻,灰飛煙滅在一瞬間。
?
……
她的一部分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的同時也消失在一個地方,再一次出現(xiàn)時,她眼睛的某個細胞就可能是她嘴唇上的了。
……
世界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轉(zhuǎn)……
她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思考時電流不再轟鳴,她自由彌散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她的每一個神經(jīng)都成為了自然電子的一部分。
“人的意識原來就是生物發(fā)電?!彼惺艿竭@世上有這樣一條流動著被每個帶電體感知的信息。
“H公司利用生物技術加上電子信息技術為現(xiàn)代人建立起了完全不同的生活?!边@是另一條信息。
所有信息對她來說就像是在流動,只不過有組合的信息是一條一條連貫的,而她是一團或者一片彌散的罷了。她輕易地吸取著那些懸浮的信息,不論是來自何方,不論是來自何時。
“二十一世紀果然是生物的世紀。請你暢想一下,以后的人會怎么樣呢?”
“怎么說呢,我覺得這樣能夠完全解放生產(chǎn)力的技術被發(fā)明出來了,還有核聚變能源供應技術的無害化……我們將取得比之前任何工業(yè)革命都要輝煌的成就!人類將被完全解放,每個人都能有更充分的機會去成為他們想成為的……比如我,我可以去當一名音樂家,而不是在電腦前敲代碼了!我真不喜歡公司的工作制度?!?/p>
“最后一句話記得刪掉?!?/p>
“我的閨女以后不會再被班里那些男的混混欺負了。工地的重活,對我來說,也不再是個負擔,我想到時候我就不需要再在工地上賣力氣了吧,可是到時候要去靠什么吃飯呢?”
“或許你可以試著去做些別的事,追求您的夢想?”
“夢想?留給我閨女吧?!?/p>
“這段剪掉?!?/p>
“我們每天帶著鎖鏈在土地里工作十二個小時,創(chuàng)造出幾十噸的小麥,大豆,土豆和棉花,我們讓坐在大紅房子里的人富得流油,然而我們每天只能得到三個紅薯和一桶水的食物,一個月只有300元的收入……如果勞動才是財富創(chuàng)造得源泉的話,他們才應該是一貧如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流浪漢!不能因為我們有義肢,就理所應當?shù)爻袚逻@一切,像機器一樣活著不如立刻死亡!但我們也是頂天立地的人,是所有財富的真正創(chuàng)造者,是物質(zhì)資料的真正創(chuàng)造者,死亡不屬于我們!”
……
她的意識漂流在信息的電流海洋里,不知道有多久,所有冰色的光芒成為她在頭皮上感知到的唯一的真實。忽然,她遇到了海平面上的一個漩渦。強大的引力吸引著她,將她拽向漩渦中心的小點。
她來到了一片荒原面前,幾根柔軟的黃草在風里搖擺。
另一團電子在她面前慢慢地定型,落在荒原地面。一個男的,戰(zhàn)士裝備。
“你好,我是T?!?/p>
“你好,請叫我紅?!?/p>
“紅,你好,來到這里的人都是T,或者你以后也會變成T?!?/p>
“……你是第一次,還是已經(jīng)很多次了?”她問。
“這是我的第11次?!彼卮稹?/p>
“H公司在生物的DNA信息和電流建立起了關系,所以當你的肉體和‘精神’脫離聯(lián)系后,你的‘精神’以電流的形式繼續(xù)存在。當你的‘精神’重新回到肉體中,你會‘重生’?!?/p>
“所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p>
“你并沒有死。你只是心臟受到重傷,停止了跳動,等你回到身體,電流會幫助它重新跳動起來?!?/p>
“好吧。你在這里干什么?”
“尋找真相。我不想再打仗了。他們說我們有義肢就應該這么做??墒俏矣X得我的人生本不應該如此?!?/p>
“這里還會有別的人來嗎?”
“嗯。下一次你看到有成團的電子在漂浮,記得把它拉過來?!?/p>
“好的……我應該怎樣才能變回我自己?”
“‘走’你‘走過’的路?!?/p>
他化作一團云,消失在荒原。
按照指示,她的“意識”回溯來路。再次遇見自己的之前遇見的一切,她看到:落在黑暗里的水杯閃光在燈光打開的一瞬間,花生油在鍋里緩緩加熱,紅土地上扎根著十層樓的熱帶雨林樹木,光禿禿的櫸樹樹枝上架著鳥巢,叢林茂密,細小而多的樹葉毛絨絨地在風中搖動,一塊閃著錚亮的明光的鋼鐵板在鋼繩上掛著,在幾個工人的輔助下緩緩穩(wěn)穩(wěn)地落在墻體上,大樓只差一個封頂即可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