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未央】原創(chuàng)丨從節(jié)氣到節(jié)日：歲時競爭中的清明節(jié)大逆襲（中）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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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節(jié)氣到節(jié)日：歲時競爭中的清明節(jié)大逆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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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蘇軾 ? 寒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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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節(jié)的生命周期，經(jīng)歷了三次躍變。
寒食之為寒食，最初是一種風俗，尚不成其為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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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介子推，是寒食起源最有影響力的講法。
實際上，介子推死難之日，語焉不詳并無實載，其人抱木燔死情節(jié)，史源不古亦為后世層累。介子推傳說顯然經(jīng)不起推敲。
?▲ 介子推傳說迭代層累
傳說之虛，無礙于風俗之實。因虛向?qū)?，在越是后發(fā)的節(jié)日形成過程中越屬常態(tài)?？梢悦鞔_的是，作為一種社會面的禁忌，寒食最早實存于東漢并州太原一帶，民間自下而上自發(fā)自為，禁火于隆冬。漢代禮制以冬至日鉆燧改火，改火前必禁斷舊火，也不知太原郡民隆冬禁火是否與此有關(guān)。
另有蔡邕“五月五日不得舉發(fā)火”之說。此說甚至參與到了端午節(jié)起源的敘事競爭中去。中古以來，端午的南方傳統(tǒng)愈加強盛，掩蓋了北方傳統(tǒng)。入唐后，南方傳統(tǒng)中的長江中游屈原傳統(tǒng)愈加強盛，又掩蓋了下游伍子胥、曹娥傳統(tǒng)。層層掩蓋，以至秦漢以前五月五南方忌水、北方忌火的原生性地域分野，渺然不清。實際上，蔡邕的言說并非孤證?！逗鬂h書·禮儀志》以夏至“禁舉大火”?！对铝睢分^仲夏月“毋用火南方”。足見五月五即夏至禁火有跡可循，遂以火神介子推附會其事本是初民觀念使然。
是以，東漢時代寒食究竟在何時，風俗不齊，莫衷一是。無論或冬或夏，都還沒有指向清明。
?▲ 曹操???明罰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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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東漢至漢末三國，較短時期內(nèi)情況幡然一變。最遲于曹操《明罰令》前，寒食已明白無疑地指向冬至后一百零五日，并從此通行南北，再無異義。
何以如此言之鑿鑿？何以如此整齊劃一？
這絕非自然演進，必出乎自上而下的風俗整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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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們再讀《后漢書·周舉傳》，似有所悟。
大抵周舉在太原郡施行了一場大刀闊斧的風俗改革。始欲禁斷寒食，使還溫食。論其成效，“風俗頗革”有所溢美，“眾惑稍解”才是實情。民間禁忌，父老鄉(xiāng)黨世代恪守，根深蒂固，哪是一紙吊書便能化解？迫于官府成命一時頗有改觀，歲月一長，故態(tài)復(fù)萌。
民情如水情，治民猶治水，與其堵，不如疏。
既然寒食難禁，不如不禁，但采取兩項引導(dǎo)舉措。一是改遷寒食時令，從隆冬移至清明。二是縮短寒食周期，從一月減至三日。清明正當冷暖交，至此寒盡，陽氣驟升，此時寒食三日，危害不大。如此，既不禁寒食之俗，又頗去寒食之弊，民情釋然。
寒食遷清明的好處還不止于此。
?▲ 龍心 ? 大火
周舉在太原郡所見寒食，除悼念介子推外，另有“龍忌之禁”。何為龍忌之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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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龍七宿以心宿二大火星為中星。
所謂龍忌，庶幾即是火忌。
在初民觀念中，介子推之死于火，與屈原、伍子胥之死于水，其實并無不同。質(zhì)言之，他們都是獻祭于水火的犧牲，比神配享，與神合一，進而又升格為水神火神。屈、伍投水死，大怨大恨大人物，因而配享江河神，擁有了興風作浪的復(fù)仇神力。祭屈、祭伍，乃為撫平河神之怒，以息水患。
同理，介子推也是怨念深重，“不樂舉火”。初民忌火禁火，只因“懼火之盛”，惟恐觸怒介君，招致“雨雹傷田”或“盛夏炎障”。
▲ 初昏 ? 公元前500年黃河流域所見房、心、尾三宿
?▲ 初旦?? 公元前500年黃河流域所見房、心、尾三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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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忌之說，應(yīng)是父老口耳相傳，久不解其義，為周舉所聞所錄。但隆冬龍忌，卻無天文根據(jù)，莫名其妙，天人不合。
大火星春見東方，當在三月清明。黃昏，朱雀七宿橫亙南天，龍宿緊隨其后，東方天際線心宿大火躍然而出。是之謂“龍見”、“火出”。這才是龍忌該有之日。
將寒食遷來，于此禁斷舊火，改取新火，上應(yīng)天時，正合其宜。自然民心悅服。
?▲ 暮春三月本有龍忌之禁與改火之義
另一方面，暮春上巳亦即清明時節(jié)本須墓祭，有水火交替送死迎生的五行原理與上墳?zāi)辜郎鐣諊恼w鋪墊，祭祀介君之靈更顯天經(jīng)地義。(詳論見《新知：傳統(tǒng)歲時文化的窮源與徹通 ——以三月三上巳與九月九重陽為例》)
更遑論墓祭郊游，早出晚回，“侵晨祭罷薄暮歸”，來去總須整日。寒食前日“炊熟”，寒食出行，在外野餐，本為冷餐。不僅不以為苦，還饒有興味。
如此這般，周舉的風俗改革，水到渠成。
是為寒食第一次躍變，一變而初成。
?▲ 野餐自然是冷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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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日期，或曰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或曰清明前一日，總之十分確切。若不推敲，你會以為這兩個日期為同一天。
節(jié)氣是太陽回歸年的運行規(guī)律。太陽在黃道每行一度為一天，每十五度即十五天為一節(jié)氣。于是稍加驗算，你就會發(fā)現(xiàn)，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正滿七個節(jié)氣，嚴絲合縫落在清明。
也即，寒食改革，從隆冬移出，其移入本意是對標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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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有常。作為節(jié)氣，亙古以來，清明本就在那兒。寒食不同于上巳，它并非清明的原住民，而是遠道而來，走向了清明。
那么，所謂清明前一日，又從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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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對標清明，在落地過程中卻又不得不有所分化。禁忌總是暫時的，生活終須回歸日常。既有禁火，自然還要舉火。禁火為第一節(jié)點，改火為第二節(jié)點。乃以清明交節(jié)為基準，設(shè)為改火日，前推一兩日，設(shè)為禁火日。寒食、清明，各為頭尾。唐人將這三日視為整體，統(tǒng)稱寒食。
寒食因而具有特異的二元結(jié)構(gòu)。
此種特質(zhì)在構(gòu)建寒食節(jié)的同時，亦為清明節(jié)的崛起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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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以來，因著寒食風俗的跨地域傳播，從群眾基礎(chǔ)看，寒食漸漸有了節(jié)的底子。但仍在民俗事象層面，民間自發(fā)自為，上流社會長期目為淫祀，屢欲禁斷卻又無可奈何，并不認同也不參與，總之還未登堂入室。
繼東漢周舉改革之后，至唐代，寒食迎來第二次裂變。
▲ 唐人歲時大不同
盛唐的突出特征，還不在于國力之強盛與疆域之廣大，更在于內(nèi)生的活力與踴躍的精神。而這源于強有力的歲時造節(jié)運動，以及由此而來的廣泛而深遠的社會文化動員與生活方式轉(zhuǎn)型。
如果說魏晉時代基于陽數(shù)疊數(shù)崇拜的歲時佳節(jié)化，主要為貴族上層屬性，那么唐代基于國家對民間節(jié)俗系統(tǒng)性的接納，使其具有了普世共享的全民屬性。
至此，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節(jié)，趨于形成。
寒食就是這一波造節(jié)運動的直接受益者，一躍為唐代最主流的節(ji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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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民情，推動墓祭上行而禮制下行，從“禮經(jīng)無文”到“編入五禮”，遂至于“永為恒式”。寒食由民間淫祀轉(zhuǎn)為朝廷正祀，完成了主流化經(jīng)典化。上巳節(jié)作為暮春節(jié)俗集大成的混一狀態(tài)被打破，招魂續(xù)魄事象從此分化，歸入寒食。
?▲ 唐六典???開元假寧令
?▲ 敦煌文獻 S.1156 《進奏院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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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玄宗時代，寒食不僅成了法定節(jié)日，進而成為法定假日。且寒食節(jié)極重要，不僅廁身唐八大節(jié)，與上巳相并列，更在八節(jié)之中躋身上三節(jié)，堪與元日、冬至相比肩。惟上三節(jié)允準全民放假，恩及官戶、奴婢。官戶、奴婢這樣的低賤人，終歲苦于役使，全年僅三次假，而寒食列其一。
節(jié)日重不重要，關(guān)鍵看假期給不給足。此后，寒食清明假進一步擴充。大歷十三年改五日，貞元中增為七日。
是為寒食第二次躍變，再變而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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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士大夫重新審視寒食禁火，追本溯源，對介子推傳說頗不信從。
新觀念主張：寒食禁火源于周代四時變火與春修火禁，而春修火禁源于太古火歷時代三月季春大火星崇拜。這也是《后漢書·周舉傳》“龍忌之禁”所孑遺并透露的遠古信息。
自隋人杜公瞻以來，隋唐精英代代接續(xù)，重建了寒食禁火的常識譜系與歷史敘事，并由此，為清明改火升格為清明賜火做好了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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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火與賜火大不同。改火是生活的剛需，有禁火，自然就有改火，聽任百姓自為，純屬自然而然。賜火則是禮制的創(chuàng)設(shè)，由皇帝頒賜，自有深遠用心。
清明賜火之禮，由此生焉。
?▲ 漢未央 ? 清明祭???燔燎
此種創(chuàng)設(shè)一般來自極具創(chuàng)意的唐玄宗，但這次還真不是。玄宗開元天寶間但聞改火，不聞賜火。賜火究竟起于何時，目前缺乏直接的史料。從唐詩中為數(shù)眾多的清明賜火詩看，主要分布中晚唐，最早最密集的一批詩作約在唐代宗大歷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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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皆為大歷詩人。尤以王濯、韓濬、史延、鄭轅四人均是大歷九年進士及第，作同題詩。原來大歷九年進士試題以《清明日賜百僚新火》為題，四首同題詩一并收入《全唐詩》?？梢姰斈晔r，一時蔚為大觀。
這種撬動科舉杠桿昭告天下的集中發(fā)力舉措，似可證清明賜火約始于唐代宗大歷九年前后。
?▲ 全唐詩 ? 大歷九年進士???清明日賜百僚新火同題詩
清明賜火本質(zhì)上是宗教性、政治性、表演性的。
關(guān)鍵就在傳燭的過程，因為該過程最具公共性與發(fā)散性。寒食第三日即清明當日，御殿鉆燧、中使策馬、朱騎傳燭、光耀九衢。所見者火光也，所聞?wù)咛懵曇玻姓呋识饕玻瑯?gòu)建起富于神性美學(xué)屬性的儀式動線。
新火所賜范圍固然有限，但沿途目擊的受眾與口耳相傳的播布，則彌滿天下。
這像是盛唐該有的景象，卻為何生在中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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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安史之亂初平，藩鎮(zhèn)長期割據(jù)局面已成。唐朝君主在弱皇權(quán)下，亟需重振法統(tǒng)，再造權(quán)威。硬處不著力，就從軟處著力，用好意識形態(tài)工具。
清明賜火，是一場復(fù)古改制。究其實，有上古圣王班瑞與祭祀分胙之遺韻，既向貴戚近臣官僚階層施以恩榮，以推恩與效忠的君臣互動，提升內(nèi)部凝聚力，更強調(diào)唐朝法統(tǒng)與時維新的天人意蘊，宣示天意之不移與天命之不墜，令天下歸心而強人不敢窺神器。
從立意創(chuàng)意，到儀式設(shè)計，從動線規(guī)劃，到發(fā)動士人集體創(chuàng)作以扇動輿論場，這絕對是一次精心安排、周密組織的文化工程，簡直像極了一場快閃，而這些詩賦就像不斷被人轉(zhuǎn)發(fā)、被平臺推送的短視頻。
唐人如此努力的背后，是飽受罹難后改火再受命的政治神學(xué)隱喻，是王朝中興天佑大唐的深深期許。
?▲ 漢未央 ? 禁斷舊火
?▲ 漢未央 ? 鉆燧改火
?▲ 漢未央 ? 清明賜火
因著賜火，在寒食清明二元結(jié)構(gòu)中，清明得自上而下的貴氣加持，權(quán)重陡然增加。它不再只是寒食內(nèi)在的一部分，而成為足與寒食分庭抗禮的一極。
至此，季春歲時大節(jié)實現(xiàn)了兩輪剝離：先從上巳剝離寒食，再從寒食剝離清明。寒食驅(qū)除在前，才有清明展露在后。寒食是蠶蛹，清明便是化蝶。
是為寒食第三次躍變，三變而清明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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