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一)
我的祖父死了。
不是在前天,也不是在昨天,而是在今天。
我終于知道,電影里的橋段都是騙人的,哪里有人會在親人離世后突然大哭?至少我是不會。
我心跳地很快,母親突然打來了電話,說祖父腳滑摔進(jìn)了坑里,我們趕到的時候,一群男人正在坑邊忙活。
都是親戚。
每個人都忙著什么,我突然害怕自己幫不到什么忙。
我聽到他們說還需要繩子,沒有多問,我就趕忙回家。
我總是想到奇怪的東西。
“這是一場試煉?!蔽腋嬖V自己。
為什么我會這么想?
天氣很好,沒有人想到死亡。
我的恐懼成了真,我拿著繩子往下走,迎面撞上了他們:幾個男人圍著一個架子車,慢慢走著。祖父已經(jīng)被他們抬到了車上,一路走走停停,時常要照顧呻吟的祖父。
到了家門口,終于有人打了120。救護(hù)車等了很久還沒有來,父親甚至想用自己的汽車載祖父去醫(yī)院。等待途中,我們給祖父洗了洗手,準(zhǔn)備好了換洗的衣物。終于,救護(hù)車來了。車上的護(hù)士倒是有不少,我就站在旁邊看,太陽落下去了,天空都變得暗淡。救護(hù)車終于出發(fā)了。看著救護(hù)車離開,我倒是有一種莫名的解脫感。
天黑了,舅舅留在我們家里幫忙。舅舅不會做飯,我們就著咸菜吃了點剩飯,好歹騙過自己的肚子。
我心里很亂,早早就睡下了。
剛閉上眼睛,舅舅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帶著哭腔的聲音:“爸……沒了?!?/p>
沒有太多的悲傷,我就起身穿衣服,我知道,今晚又是一個不眠夜。
農(nóng)村的后事處理起來總是繁瑣,要講究各種習(xí)俗,他們也很費了一番心思。
我跟著他們忙前忙后,沒有說一句話。
我們用某種草的秸稈編一個門框的形狀,死者進(jìn)大門門要過一遍秸稈門,還要再門口燒點麥草。進(jìn)房間門之前,要在門口前的臺階上撒些公雞的血。我們家沒有公雞,還是找同村的人“要”的。
他們把死者抬進(jìn)屋子,支起一張床放著。在這之前,客廳里的許多家具都被挪到一邊,靈堂就搭在客廳里。那個位置,我每次進(jìn)門都能看到。
得知要對祖父進(jìn)行全身清洗,我慌張地離開了房間。倒不是害怕看見什么,只是心中有種忌諱,總擔(dān)心這樣會破壞什么傳統(tǒng),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站在過道里,我依然可以通過窗戶看到里面,每看一眼,只會讓我的負(fù)罪感加深。于是我走到了外面。
那晚的月亮一定很圓,不過沒有人會抬起頭。
清理客廳的時候,我把盆栽也搬到了院子里,盡管大人們勸我沒有必要,但我還是堅持把所有盆栽都搬到了院墻邊,距離客廳最遠(yuǎn)的地方。
遺體還沒有送回來之前,院子里的晾曬的玉米也被收拾成一堆。小狗哪知道人類的悲歡,看到人就撲上去撒歡,我把它趕走,它卻跑出了大門外。妹妹哭著說小狗要跑丟了,我大吼:“管什么狗!人重要還是狗重要!”
我當(dāng)然知道,祖父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翻了一座山,花了兩百塊錢把它買了回來,我哪能不知道它有多重要?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死亡,上次看到死亡是時,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這次我第一次與它對視,祖父成了死亡的代表,我看向他,沒有悲傷,就像看向死亡。死亡的真容讓我瞪大了眼睛,我皺眉,然后沉默。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開過一個玩笑:“先是爺爺死,然后奶奶死,然后……”我按照年齡這樣推算,卻惹得他們笑了起來:“哪有那么快?!倍诮裉?,我的玩笑成了真,爺爺真的第一個走了。若不是年幼,恐怕沒人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曾祖父離開的那天下著小雨,祖父記得他離開的時間,精確到分。我只記得大概,好像是下午六點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曾祖父就一直躺在炕上,也吃不下飯。沒人照料,只好祖父去。辦葬禮的費用,我們家占了大頭。
我記得那個葬禮。
我忘不掉那個攝像機(jī)。
攝像機(jī)對著我眨著紅色的眼睛,我不知所措。
“給你太爺燒紙去!”
他們這么一說,我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事。
我到靈堂前燒紙,上香。
吊唁的人離開放靈堂的屋子后,大人們就偷偷把貢品拿下來給我們吃。貢品是什么味道?我早就忘記了。他們把貢品遞過來的時候,我們也沒有拒絕。
葬禮有很多環(huán)節(jié),我大都不知道。
不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有人領(lǐng)著孝子哭喪,在院子里,跟著前面那個人轉(zhuǎn)幾圈,他們都哭出了聲。
我沒有眼淚,抬頭向上看去,有幾個人站在窯頂,笑了。
要不是大人們時常談?wù)撈疬@事,我恐怕早已忘記,自己不曾流淚。
祖父對黃歷很有研究,一本黃歷書被他翻地散了葉,就自己用針線,做成線裝本。
他沒怎么讀過書,卻知道九九乘法表,知道二十四節(jié)氣。
每個節(jié)氣該做什么,他絕不會犯迷糊。要是哪里有了什么紅白事,請他去坐鎮(zhèn)也是常有的事??上г谒谑赖臅r候,我并不知道他是這樣厲害的人。他離開后,回想起往事,他的形象才漸漸立體。
父親不知道規(guī)矩,不會操辦葬禮。一切都來得太突然,讓人沒有防備。在一眾賓客聚集的屋子里,父親跪倒在三叔面前,請他主持葬禮。
我不忍看到那一幕,趕緊離開了房間。
可父親面前的那個人,終究也是一輩子的老農(nóng)民,總不如祖父懂得多。
祖父先是被救護(hù)車帶到鎮(zhèn)上醫(yī)院,然后才轉(zhuǎn)移到縣里醫(yī)院。救護(hù)車走得很慢,到了縣醫(yī)院,還來不及做檢查就走了。祖母本在鎮(zhèn)上醫(yī)院掛針,得知噩耗,她立馬辦了出院手續(xù),坐著親戚的車趕了回來。
她一回來就哭,哭得停不下來。我和妹妹攙著她,看到祖父的遺體,她哭得更厲害了。我該怎么去安慰她?連妹妹都要哭出來了。這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把手搭在祖母肩頭,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祖父走得很體面,除了臉上有一點擦傷外,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外傷。祖父走得很不體面,沒能在床上咽最后一口氣,反而是意外滾落山崖,不治身亡。
元宵節(jié)過后幾天,新一輪疫情爆發(fā)。村長找到我們說,要辦葬禮,可以,但是不能弄得太明顯,能在屋子里頭辦就在屋里辦,也不要搞什么排場。我們是何等不幸,卻只能認(rèn)命。如果祖父還在,他一定不會介意,可我們不一樣。
路斷了,大姨一家想要連夜開車回來,半路被堵住了路,他們甚至想過走回來,可終究放棄。百公里的路,卻是一輩子的距離。走路過來,真的可以嗎?家住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舅舅,趟過雪地,到了我們家門口。
有人來得了,就有人來不了,千里外的血親,在電話里哭了好久,幾里外的熟人,卻說自己來不了。祖母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罵他們不能來參加葬禮。
沒有人守孝,就請了兩個父親的表兄弟來,我們就在一個村子里,離得也近。就算這樣,跪在靈堂前也不過五個人。
父親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晚守夜,半夜睡著了,喪燭引起了火,把下面的木方桌燒了一個大洞,父親一早就去向祖母請罪。那個方桌在我們家呆了很久,平時擺在廚房里當(dāng)餐桌。方桌不大,一米的瓷磚放在上面,就可以當(dāng)桌板。好在是這樣,燒的洞似乎也不是很嚴(yán)重。
有人或許就不應(yīng)該來。他是我們家的一個親戚,欠了一屁股債,總是和老婆吵架,孩子也不怎么理他??偸遣徽沂裁词虑楦?,他瘦小的老母卻要出去打零工,賺點錢糊口。他一來,就躺在熱炕上睡覺,什么也不管。
晚上,不知是誰帶起了頭,他們打起了牌,還喝著酒。這是我從祖母口中得知的,聽她的語氣,父親似乎也玩了,否則她也不可能那么生氣。我并不想知道太多,我寧愿相信父親沒有做任何事情。
葬禮過去很久后,再一次酒會上,某位親戚說,祖父當(dāng)時是可以救過來的,只要——沒人打斷他的話,聽他說完又如何?那天,所有的巧合都撞在了一起,哪有那么多“如果”?都過去了,再說也沒用了。
跪在靈堂前燒紙,上香,有前來吊唁的人了,我就陪著假哭。然后繼續(xù)跪著,燒紙,上香,假哭。守孝的大叔和我開玩笑道:“你怎么不哭還笑呢?”我的哭相實在難看,假哭時也是如此,常常被人認(rèn)為我是在笑。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解釋,再有人來時,我干脆只低著頭,閉著眼睛,用鼻子發(fā)出一點哼哧哼哧的聲音,來維持這基本的儀式。
下葬前一天是“正事”,本來要做很多事情,但沒有辦法,就簡單地請了禮賓做了點儀式。風(fēng)很大,在戶外,火都要被吹滅。
守孝的時候,父親一邊燒紙一邊說:“你看了一輩子天氣預(yù)報,怎么就沒有算到你走的時候呢?”
我差點哭了出來。
第二點一大早,天還黑得嚴(yán)實,我拿著一條長桿,走在拉著棺材的三輪車前面,他們說這是在引魂。
大叔勸我走快一點,我就走得快。
“走慢些,你爺?shù)幕旮簧峡?。?/p>
于是我放慢了腳步。
沒一會兒,又有人說我走得太慢了,我些許邁開了步子,但馬上又慢了下來。
離墓坑還有幾十步,我順勢跑了過去,把那桿子交給大人們處理。后面的人到墓地時告訴我:“你走得真慢,像是在散步一樣?!?/p>
為了迎合喪葬的禮儀,在出發(fā)前,我不得不穿上一雙白鞋。鞋很薄,我穿了兩層襪子御寒,但并不起什么作用。
父親買了一麻袋的白紙,棺材被下到墓坑里的時候,我們圍坐在一起,點著了白紙烤火。
天是真的冷啊,地里的雪還沒有消融。
我們只顧著烤火,所有能燒的都燒了。我的手很暖和,臉也熱乎乎的,就只有腳依舊凍得要命。
烤火的時候,有人問:“咋們給死人燒的這些紙錢,死人能收到嗎?”
“那誰知道呢,誰知道人死了去哪里了。”
“燒這么多錢過去,那邊錢都不值錢了?!?/p>
“沒有錢了再給他燒?!?/p>
那么多的東西,只剩下一堆灰,看著火滅了,大人們鏟一鐵锨雪丟在灰堆上,最后的火星熄滅,人群也散去了。
天快要亮了,煙還沒有散盡。
一轉(zhuǎn)身,只剩下我們幾個人了。

大叔說,好好讀書,考上了大學(xué),他供我。
我沒信。
后來,我無數(shù)次想起祖父,沒有悲傷。
他會在凌晨穿好衣服,悄悄起身,潛往黑夜深處。
在某天,他突然帶回來很多舊東西。
“這些東西是哪里來的?”祖母驚奇地問。
那時候我們家正在建牛棚,祖父不知從什么地方“帶”了幾個舊窗戶回來,甚至還帶回來一輛架子車。
他帶回來的窗,剛好能安上,他帶回來的架子車,也剛好替代了我們破舊的架子車。
他知道祖母和村里一戶人家不對付,就在一天倒垃圾時,把一整袋垃圾丟到了他家門口,祖母得知后,罵著他去把垃圾撿回來了。
那時候,我以為他很傻。
他會在夜晚一個人躺在房間里,總是不開燈,直到我們喊他吃飯,他才放下手里的黃歷,緩緩下床。
從小到大,祖母總是問我們,喜歡她還是祖父,我們都說喜歡她,祖父就在一旁笑著。
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和妹妹總是爭著要祖母去我們那邊,都不想讓祖父給自己開家長會。
他的身上總是伴著牛糞的味道,他常年穿著布鞋,鞋底是一層一層被踩干的牛糞,進(jìn)到屋子里總是被祖母嫌棄。
家里蓋了新房子,地板鋪了瓷磚,祖母就要求他把老布鞋脫在門外,穿著拖鞋進(jìn)屋子。
不過他時常忘記。
只有在親戚有紅白事的時候,他才會穿上新衣服,拿出落灰的皮鞋,回來的時候,會帶一些筵席上的食物。
雖然我們并不吃。
他總是穿著自己的舊衣服,一年四季幾乎不曾換過衣服。他的外衣總是不扣扣子,軍綠色的馬甲穿了很多年也沒有換過。
他有很多新衣服,但不穿,祖母總是說他“舍不得穿”。
客廳的電視柜上沒有擺電視,只有祖父的靈相。
那是一張彩色照片。
每次我走進(jìn)房間時,總會看到他的臉,他仿佛并沒有走,就在那里靜靜看著。
我并不覺得悲傷。
我似乎窺到了命運,或許,未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在黑夜出走,在黑夜的房間里發(fā)呆。
整晚整晚地發(fā)呆。
然后像他那樣孤獨地死去。
沒必要為自己悲傷,沒必要為自己流淚。
只是祖母終于覺得自己的虧欠了,難過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