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貴州“儺”?


貴州的廣袤山川,猶如一條時光隧道。高山與深谷構(gòu)成的多元地貌讓不同時期、不同源流的文化在這里各自安身,當(dāng)歷史向前演進,許多曾在中華文化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的元素被人淡忘,貴州卻如“沉積帶”一般把它們安穩(wěn)地保留下來。
儺(nuó)文化,就是其中之一。

圖3,4 攝影/吳學(xué)文
表演者戴著精美的木雕面具起舞,演繹英武或森然的鬼神形象——這就是如今的我們最容易見到的“儺”。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種看起來頗神秘的活動,其實是中華“禮”文化的一條“隱藏主線”。
“儺”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驅(qū)鬼逐疫、祈福禳災(zāi)的儀式。自先秦起,它就是宮廷祭祀活動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禮記》中就有對周王朝“大儺”的描述,后來一路發(fā)展,形式越發(fā)豐富,宋朝《東京夢華錄》里記載的儺儀已趣味十足。

貴州,是中國儺文化保存最完整、品類也最豐富的地區(qū)。在這萬千山頭構(gòu)成的“博物館”中能看到最懵懂與最成熟的“儺”,沿著這條脈絡(luò),我們便能找回失落的記憶,看到我們自己如何一路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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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西北“撮泰吉”:遠古走來“變?nèi)藨颉?/strong>
“儺”在誕生時是一種巫術(shù)儀式,起到溝通神與人的作用。越是古樸的儺儀,“祭祀”的儀式感越重,我們也越能從中解讀出祖先們認識世界的視角。
有一個著名的哲學(xué)問題:“我從何處來?”文明萌芽之后,先民們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并給出了答案:人類從野獸中來,從哺育生命的天地萬物中來。

貴州的幾種少數(shù)民族儺儀中可以看到這種古樸的世界觀。一些彝族村寨將“虎”視為祖先,過虎節(jié),跳“老虎笙”;平塘的毛南族村寨與荔波的瑤族村寨則用“猴鼓舞”講述猴王與祖先的淵源。而黔西北的彝族“撮泰吉”則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種。
“撮泰吉”是彝語音譯,意為“變?nèi)藨颉?,主角是一群“變化中的人”?/strong>當(dāng)?shù)匾妥逭J為人是由猴子變來的,其中一個階段是“直眼人”,長著猴面鼠牙,似人非人,只會生、不會死,壽命長達千百年,是現(xiàn)在人類的祖先。

扮演 “直眼人”,要戴寬大的黑色面具,以黑、白布將頭纏成圓錐形。為表現(xiàn)角色介乎人和野獸之間,說話時需發(fā)出嘶啞尖銳的氣流音,動作也要緩慢、略顯僵硬,雙腿微微羅圈,以模仿先人初學(xué)直立行走的姿態(tài)。
撮泰吉的角色固定,分為老翁、老嫗、將軍、丑角、孩童,還有一個主持祭祀、串引劇情的巫師“惹戛阿布”。眾角色在“惹戛阿布”的帶領(lǐng)下出場,祭拜山川田土等自然神靈,再表演燒火開荒、刀耕火種、馴牛養(yǎng)馬、播撒蕎種的故事,最后在喜慶豐收的氣氛中進村挨家挨戶地“掃寨”,驅(qū)除邪祟。

“撮泰吉”是黔西北彝族村寨特有的習(xí)俗,其中許多元素是獨一無二的。但我們?nèi)钥蓮闹锌吹健皟钡膬蓚€最基本的特點:
首先,是“面具”的特殊地位。

儺文化千變?nèi)f化,“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卻是一種共識。在“撮泰吉”中,人們也是帶著敬意特殊保管、妥善對待面具的。表演者戴上面具就標(biāo)志著脫離了日常身份,周圍的人也只能用面具代表的角色來稱呼、對待他,否則就是缺乏敬畏,會招惹禍端。
其次,是“敬神”和“娛人”兩個部分。
儺文化中總包含著一定的“信仰”成分。表演“撮泰吉”的彝族同胞們,敬的并非神仙,畏的也非鬼怪,他們酬謝天、地、百谷的恩惠,感念祖先的遺澤,驅(qū)趕災(zāi)害與瘟疫,這些實實在在存乎自然的力量承載了他們的希冀與恐懼,通過儀式表達出來。

然而福澤也好、災(zāi)禍也罷,人的生活總要由人創(chuàng)造,敬神的祭祀也要由人參與,溝通天地鬼神的“儺祭”、“儺舞”總是不可避免地向“吸引人”的方向轉(zhuǎn)變,肅穆的儀式就成了熱烈的慶典。我們的祖先正是用這樣的方式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于蠻荒中開辟了繁榮的文明。
-02-
儺堂戲:一儺沖百鬼,一愿了千神
古老、質(zhì)樸的自然崇拜漸漸淡化,像人一樣有喜怒哀樂的神仙鬼怪出現(xiàn)在人們的觀念中,溝通人與神的“儺”也隨之步入“青年時代”——
儺戲,從敬神的儺舞中分離出來,正式以“戲劇”的形式登場了。

“青年時代”的儺文化并非貴州獨有,川、黔、湘、贛、滇都有自己標(biāo)志性的儺戲,北方也不乏“捉黃鬼”等藝術(shù)形式。貴州儺與各地的儺同根同源,但形式上特別豐富,“跳端公”、“演關(guān)索”、“唱陽戲”,種種品類一應(yīng)俱全,其中又以黔東北的“儺堂戲”最為典型。
儺堂戲中,“戲”是最鮮明有趣的部分。


儺堂正戲共二十四堂,每堂都講一個和神祇有關(guān)的小故事,又帶有祈福驅(qū)邪的功能。如《開路將軍》,就是講開路將軍掃除邪魔路障,保證各路神兵到達儺壇履職享祀;《勾簿判官》則唱判官崔云判騎馬從華山到儺壇,為眾神祇點名勾簿。把正戲串聯(lián)在一起,也就構(gòu)成了一個圓滿的請神、送神儀式。
正戲的每一個角色都對應(yīng)一副面具,凡有面具的都可算是“神仙”,但與我們平日里熟悉的神仙不大相同。他們有的是兇神猛將,森森然盡顯神煞之氣;有的是慈祥正神,面目一團和氣;有的則近乎世俗人物,幽默可愛。每個角色都有各自的經(jīng)歷故事,不過就連最威嚴(yán)的兇神、正神角色,故事里也不乏詼諧逗趣的元素,比如威風(fēng)八面的開山莽將也會在洗澡時弄丟了斧子,遭到小童兒的戲弄。

在儺堂戲中也有“巫”文化的傳承,溝通鬼神、施行法術(shù)是其中必要的環(huán)節(jié)。
表演儺戲,一般是為“還愿”,有“還愿”就必有“許愿”:當(dāng)人們需要治病、消災(zāi)、求子、保壽時,就會向神靈祈愿,愿望得到滿足后再舉辦一場盛大的法事來感謝神靈。這樣看來,儺堂正戲既可以說是演給人看的,也可以說是演給神仙看的。

儺公儺母,是儺壇上供奉的正神,一般又被認為代表著伏羲與女媧。此外,儺壇上還有地儺小山、丫角娘子、翻壇小將等,專門捉妖拿怪、索魂取命。這些神仙與前述面具“戲神”一起構(gòu)成了與儺儀關(guān)聯(lián)最緊密的巫覡諸神。
開壇請神時要設(shè)香案,掛“三清圖”,象征請神到位。三清圖上的神仙可就多得數(shù)不清了:道教上清、玉清、太清,是三清圖得名的原因,此外還有中天先祖、白極紫薇、元卿大帝、金光圣母……既有道教神,又有佛教神,又有民俗神,還有儒家人物,視法事不同還會更換不同的案圖,可謂神靈之多矣!

儺壇有鮮明的道教色彩,這并不奇怪。道教起源于戰(zhàn)國時期的神仙方術(shù),與巫儺文化根出同源,又是我國影響力最廣的本土宗教,因此執(zhí)掌儺壇者多自稱茅山弟子,行儺儀時亦與道教相仿,戴寶冠、著神裙、執(zhí)法牌、踏罡步、寫符箓、掐手訣,頗有《九歌》中揚袍撾鼓、陳竽浩倡、吟詩會舞之遺韻。不過儺壇并非體系嚴(yán)密的宗教,而是視乎實際需求,博采眾神靈之所長,不斷填補案圖的空白,最終形成儒、釋、道、巫交融,全方位立體覆蓋民間生活的神怪體系。

“村各有廟、戶各有神”,“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就是儺壇里的信仰觀。在這里,神仙不再高高在上,也并不“天威難測”,而是和藹、親切、可交流的存在,祭祀與法事也成為人們聚在一起享受歡樂的契機。“人”的色彩沖淡了巫鬼之力,卻讓這種古老民俗獲得了更長久的生命。
-03-
屯堡地戲:金戈鐵馬,唱響軍儺遺韻
古老的鬼神信仰像是一面盾牌,擋在人與變化莫測的世界之間。但當(dāng)人類的力量漸漸變強,鬼神便不再是人們祈求與依賴的對象。
屬于英雄的時代,開始了。

貴州的地戲,被認為是一種“成熟期”的儺戲——娛神的“祭”元素已十分簡化,娛人的“戲”元素卻登峰造極。它分布在西起六枝、水城,東至貴陽市郊一條狹長的帶狀區(qū)域中,以安順為中心構(gòu)成一個地戲群,因此又被稱為“安順地戲”,也與“屯堡”的分布基本重合。
地戲中已經(jīng)幾乎沒有神靈存在,代之以金戈鐵馬的英雄人物:關(guān)羽、岳飛、呂布、薛仁貴、楊六郎。地戲劇目,也全是表現(xiàn)一朝興衰的戰(zhàn)爭故事:《楚漢相爭》、《三國演義》、《楊家將》等。表演時,往往先以“朝王”開始,兵將入朝面君,報告敵情,君主求良將拒敵,情節(jié)步步展開,直至雙方將官交手,列開戰(zhàn)陣,操刀擋刀,擺劈亮翅,熱鬧之極。

鮮明的軍事色彩指出了地戲的文化根苗——它帶有宋朝時就基本成形的“軍儺”痕跡,隨明朝南征大軍一起深入貴州,在駐軍屯田而形成的屯堡中發(fā)展而趨完善。它帶有軍儺躍兵示武、振奮士氣的本質(zhì),動作剛猛,伴樂勇壯,又帶有屯堡人綿延數(shù)百年的思鄉(xiāng)之情,用帶著弋陽腔痕跡的高昂曲調(diào)歌唱著有關(guān)先祖與征戰(zhàn)的記憶。
面具是地戲的靈魂,威猛莊嚴(yán)則是地戲面具的基本特征。面具由面孔、帽盔、耳子三個部分構(gòu)成,又分文、武、老、少、女五個類別,以武將的面具最為精細復(fù)雜,刻畫人物時還有一定程式化的要求:岳飛是大鵬金翅鳥轉(zhuǎn)世,頭盔上必有大鵬;薛仁貴、楊六郎需表現(xiàn)“白虎星”身份;金兀術(shù)頭盔與鼻子都有火龍;樊梨花則以玉女裝飾。

這種神貌固定的面具,讓觀眾不必花費很多精力去追索角色的身份、善惡、脾性,大大提高了敘事的效率,與戲曲臉譜的思路如出一轍。不過在地戲中,面具的地位又遠非“化妝手段”可比,而是被當(dāng)做真正的祖先英魂來崇敬。每跳地戲,必先上廟祀神,迎請臉子(面具),謂之“開財門”。財門開時,演員各戴面具,著戲裝,在“主帥”的帶領(lǐng)下進村入寨、焚香燒紙、念誦逐疫經(jīng)文,借英雄人物的一身正氣驅(qū)逐邪祟。

安順地戲,是明王朝的漢文化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交融的結(jié)晶,既是交融,就絕不是單方面的輸入。屯堡人落地生根數(shù)百年,與當(dāng)?shù)丨h(huán)境水乳交融,密不可分。所以我們能看到,屯堡人不僅在正月慶祝新年時跳地戲,在貴州苗、侗同胞慶祝豐收的“七月半”時也跳地戲,謂之“跳米花神”。我們更能看到,屯堡周邊的布依族村寨也學(xué)來了地戲的唱跳方法,卻配之以本族的月琴、洞簫,用布依族語演繹自己的故事。

步入地戲階段,儺文化基本完成了由“祭”向“戲”的演進,但它的故事還遠沒有結(jié)束。若你對戲曲文化稍有了解,就能從戲班開年演出的“開箱”儀式中解讀出神圣意味,就能發(fā)現(xiàn)關(guān)二爺?shù)忍厥饨巧诤笈_受到的特殊尊重,就會察覺戲曲開場時“跳加官”的吉慶小段與儺戲前的“掃開場”有多么相似——
儺,離我們遠去了,但又沒有真的遠去。它伴著我們從遠古走到如今,從神仙出世唱到英雄登場,終于散布民間,化作無數(shù)凡人的喜怒哀樂。于貴州的崇山峻嶺間,它靜靜等待,等待我們發(fā)現(xiàn)、探索,等待我們從千年記憶之中看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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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貓騎士
圖片編輯 | =G
地圖編輯 | 劉耘碩
制圖 | 九陽
首圖 | 陳偉紅
封圖?| 陳偉紅
未署名圖片來源| 陳偉紅
參考資料
《貴州多民族儺文化研究》,吳電雷著,中國戲劇出版社
《叩響古代巫風(fēng)儺俗之門》,庹修明著,貴州民族出版社
《儺戲·儺文化》,庹修明著,中國華僑出版公司
《中國地域文化通覽·貴州卷》,顧久等,中華書局
《貴州地理》,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特別感謝※
吳電雷
貴州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
中國儺戲?qū)W研究會常務(wù)理事?
唐治州
貴州省儺文化博物館館長
?秦仁軍
貴州省銅仁市印江縣儺戲傳承人?
本文系【地道風(fēng)物】原創(chuàng)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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