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把農(nóng)具還了村長：“修好了，這樣就不會松脫了?！?/p>

村長欣喜地接過農(nóng)具，看了看，使了兩下，夸贊道：“厲害厲害，小花手藝了得！”

花城懶散抱著腦袋，瞇眼笑著看向謝憐：“那是自然。哥哥都這般優(yōu)秀，我又怎么能不努力呢?！?/p>

突然收到夸贊，謝憐趕忙擺了擺手：“這……我哪里能和三郎比。”他抱著手臂，狀似思考地湊近花城，輕聲道：“三郎，真沒想到這些農(nóng)活你也會，我原先以為你從不接觸這些東西的?！?/p>

確實(shí)是奇了。堂堂一界鬼王，平日里的衣食住行肯定都有人服侍著，這種類似修農(nóng)具的活計又哪里需要他親自著手？在謝憐原本的印象里，這種大人物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那類的，而花城，卻打破了這一固有印象。

出身高貴的人，卻能與普通人一道談笑風(fēng)生，做著平民百姓經(jīng)手地活計。違和感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卻是親切，仿佛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鬼王，也只是個勤勞能干的小農(nóng)夫。謝憐不禁一笑——這讓他覺得自己離花城又近了些，這種感覺很好。

聽了謝憐的話，花城笑容微斂，抱著腦袋的手放了下來，端正坐好，眼睛也不瞇著笑了，卻是笑得自然，笑得真摯。通透的瞳仁直直凝望著眼前人溫和的面容，仿佛要將這張臉、這個人的所有一切，一點(diǎn)一點(diǎn)，緩緩刻在記憶的深處。

花城輕聲道：“多接觸外物，多學(xué)多看，增長見識，讓自己越來越有用，這樣才配得上心上人。哥哥，你說對嗎？”

謝憐愣神盯著那雙眼，幾乎要被他瞳孔中綻出的光吸進(jìn)去，一時答不上來。卻是村長在一旁驚奇開口：“這么一說，小花有喜歡的人啦？”

這件事，謝憐自然早已知曉，無奈笑著，替花城點(diǎn)點(diǎn)頭：“是的。”

花城卻眨眨眼，否定道：“不是喜歡的人?！?/p>

謝憐奇怪地看向他，卻見花城看著自己，坦然糾正道：“是心愛之人?！?/p>

這句一出，謝憐袖子里的手，微微一縮。

喜歡，和愛，有何相異之處？

太多了。就像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縷風(fēng)，對上一壇陳釀的酒。前者是剎那間的一縷動情，后者卻是綿綿不絕，回味無窮。

而這不單單是“愛”，是心愛。包含著愛，更夾雜著憐，憐惜著這位心上人，生怕一不小心將她弄碎了，只敢捧在掌中那般的小心翼翼。這該是何等的女子，才能讓叱咤風(fēng)云、令人鬼兩界聞風(fēng)喪膽的鬼王花城這般傾心。

謝憐本來早已知道，花城心里有著這樣一個人，令他如癡如狂。對的，一開始聽花城講的時候，他就知道的，內(nèi)心也是驚嘆、祝福的?？涩F(xiàn)在，胸口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面上卻是鎮(zhèn)定的，將心思藏了個干凈。

那邊村長好奇地開了口：“欸，那小花你能講講，那姑娘是啥樣不？”

其余村民聽了幾人的對話，也紛紛扒在窗邊、門框邊，想聽聽這么個俊俏小伙子心底的人兒，究竟是何等的奇女子。

“這個嘛……”花城指節(jié)敲著一邊的木質(zhì)階梯，狐貍樣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不經(jīng)意瞟了謝憐一眼，輕笑道：“他很漂亮?！?/p>

眾村民面面相覷，也了然了——都說郎才女貌、金童玉女?；ǔ嵌奸L得如此標(biāo)志了，喜歡上的姑娘能不好看嗎？必定是頂好看的，一眼就知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謝憐垂眸，笑了笑。

一村民催促道：“還有咧？”

花城倒是不急，歪著頭思索一番，仿佛不是在想有什么優(yōu)點(diǎn)，而是在想應(yīng)該揀哪個優(yōu)點(diǎn)先說，良久才吐字道：“能文能武。”

這點(diǎn)倒是讓村民驚嘆了——要說他們見過的稍體面點(diǎn)的姑娘婦人，哪個不是文文弱弱，連柴刀都舉不起的軟苗。而這位女子，能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武，耍劍使槍，大殺四方，那場面簡直震撼人心。

謝憐聽了也不禁贊了聲“厲害”，被花城聽到了，又尷尬地立刻閉了嘴。

這等女子讓村民越發(fā)感興趣了，爭著搶著問：“還有嗎？還有嗎？”

“還有——”花城又變回懶散的模樣，修長的腿翹上另一條，笑了笑：“不告訴你們。”

謝憐側(cè)首看他。花城肢體上的動作是隨意的，眸中情愫卻騙不了人，是對心上人的流連。

越心愛的人，越是要將他的好藏在心里，當(dāng)作珍寶一般好好收著，免得讓人偷了看去。謝憐知道，這種事情，花城是斷不愿和他人分享的。

眾村民也不惱，嘖嘖稱贊幾句，意猶未盡的離開了。謝憐微垂的頭抬起來，良久，無奈笑了笑，心底沒頭沒腦的念出一句話：

自己還是差遠(yuǎn)了。

先前還覺得自己離花城近了些，現(xiàn)下又打回原形，并且在兩人之間橫亙上一堵厚實(shí)的墻。謝憐咬了咬下唇，緩緩?fù)鲁鲂乜趬阂值囊豢跉狻?/p>

花城最先注意到他的不適：“哥哥，不舒服？”

謝憐一怔，搖搖頭：“哦，不是，有點(diǎn)累了，不礙事，哈哈……”

村長看向謝憐：“小憐吶，那你呢？”

謝憐歪頭：“什么？”

村長道：“弟弟都有心上人了，做哥哥的應(yīng)該也有了吧？”

花城笑了笑，替謝憐答了：“沒有。”

村長奇了：“沒有嗎？”

花城點(diǎn)點(diǎn)頭：“據(jù)我所知，沒有?！?/p>

謝憐揪著自己的袖子，鬼使神差來了句：“有的?！?/p>

花城微一挑眉，原先翹著的腿放了下來，看向他：“哥哥？”

謝憐不敢看花城，可腦海里卻滿是他——舉手投足優(yōu)雅隨意的花城，戰(zhàn)斗時眼神犀利的花城，面對惡敵時伶牙俐齒、毫不相讓的花城，還有二人獨(dú)處時調(diào)皮卻又溫柔體貼的花城……太多太多，清晰地映在腦海深處，連面頰也不禁染上一層淡淡的粉。

觀他神態(tài)，花城一邊眉挑的越來越高。

村長喜了，趕緊追問：“真的有心上人啊，她是怎樣個姑娘啊？”

謝憐趕忙擺了擺手：“不……只是比較在意的一個人。他……他……”

“是個怎樣的人”，這個問題，謝憐心知有很多話想說，但看花城神情，那雙眼睛仿佛要將他看透似的，直勾勾盯著他。謝憐生怕說得多了讓他猜出到底是誰，到時候可真就難以說清了。踟躕間，謝憐輕聲道：“他……是個很好的人。”

他怕村長還要深究，趕忙起身：“那什么……我先去劈柴了?！?/p>

村長撓了撓頭：“??？哦哦哦，你去吧。”又見花城也起了身，輕聲道：“我也去幫忙?！?/p>

兩人各執(zhí)一把斧頭，相背著劈柴，空氣中只殘余斧頭斬破空氣的風(fēng)聲以及木頭斷裂的清脆響聲，兩人一時無話。

良久，謝憐聽背后傳來一聲：“殿下?！?/p>

謝憐回頭看他，見花城沒有停下劈柴的手，微側(cè)身看著他，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句：“殿下心里比較在意的人，能和三郎具體說說嗎？”

謝憐動作一僵，微微汗顏：“這……沒什么好說的吧?！?/p>

花城聳聳肩，笑了笑：“殿下不說也沒關(guān)系，三郎只是比較好奇，隨便問問?！闭f著一斧子下去，一塊木頭應(yīng)聲而裂。

謝憐略停了停手上的動作，看著自己腳邊的石塊，想了想，道：“他幫了我很多，我感謝他。”

花城停了手里的活：“只是這樣？”

謝憐笑了笑：“也許還有吧?！彪S即生硬地轉(zhuǎn)了個話題，“說起來，今晚村里好像要擺個大宴呢，我本來是打算去幫忙的，不過他們攔著不讓，反倒是希望你上。三郎，你看……”

花城把地上散落的柴火堆好了，笑了笑：“嗯，殿下希望我上，那我便上吧?！?/p>

晚間，宴上。

圍坐的村民熱熱鬧鬧地夾著菜，邊吃邊嘮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氣氛紅火的很。杯盞的碰撞聲，碗筷的叮當(dāng)聲，眾人敞開懷的閑聊聲和大笑聲，讓深處其中的謝憐也不禁開懷。

花城還在廚房里和幾個婦女忙著，香氣的源頭就是從那里冒出的，饞得人口水直流。謝憐點(diǎn)點(diǎn)頭，心想花城的廚藝當(dāng)真是妙極，筷子夾了片青菜剛要送入口中，就聽廚房里頭的姑嬸興奮地喊了句：“小花做得一手好菜，絕對能當(dāng)個好丈夫！”

就聽花城應(yīng)道：“哪里，過譽(yù)了。”

謝憐執(zhí)筷的手一僵，把菜放進(jìn)碗里，嘆了口氣。

“小憐，不開心吶？”

謝憐側(cè)首，見是村長，笑了笑：“沒有，就是干了一天活，有點(diǎn)累?！?/p>

村長把懷里抱著的壇子放下，斟了一杯，推給謝憐：“嘗嘗？”

謝憐拿起杯子，湊近嗅了嗅，笑著搖搖頭：“村長，我不喝酒的?！?/p>

村長道：“這是我們村特釀的果酒，不醉人的，不試試就可惜啰?！?/p>

謝憐盯著杯中透明的液體——都說“借酒消愁”，這酒到底能不能消愁，他如今還真想試試了。既然村長都說了不醉人，那應(yīng)當(dāng)是沒事的吧？

這樣想著，謝憐拿起了杯子，輕抿一口。是甜滋滋的水，緩緩滑過喉間，微涼，落了肚后也沒有燒起來，當(dāng)真是不會醉人了。心里確定了這件事，謝憐仿佛打開新世界大門的孩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過后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村長笑著把壇子推給他：“還喝嗎？”

謝憐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酒杯，點(diǎn)點(diǎn)頭。

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下肚，消沒消愁謝憐不清楚，但徐徐而生的愜意確是實(shí)在的。

等花城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桌前眾人已是微亂。人群中心就聽村長道：“小憐吶，乖，咱把壇子放了，去休息好不好？”

而后就是謝憐迷迷糊糊的一聲哼哼，似是在抗議。

花城進(jìn)了人群中心：“怎么了？”

就見村長扶著謝憐的肩，好言相勸，想讓他把酒壇放了，可謝憐卻死死抱著那壇子，好像抓著什么寶貝一樣，就是不肯撒手，面色還泛著不自然的紅。

是的，他醉了。一杯酒的功力，謝憐尚且頂?shù)米?，但量若是增加到一壇呢?/p>

見花城來了，村長仿佛看到了救星，趕忙道：“小花啊，你哥醉了，快勸勸他讓他去休息吧?！?/p>

聽到“小花”二字，謝憐迷蒙的眼睛眨了眨，向身后看去，迷糊間看到個纖長的身著紅衣的人，興奮地“啊”了一聲，壇子也不抱了，剛下地就撲將上去，感覺到是熟悉的懷抱，愜意的蹭了蹭。

花城微摟著他的腰，柔聲道：“哥哥，醉了？”

回應(yīng)他的只有謝憐伴著酒香略微加重的鼻息。

村長道：“我是給他喝的果酒，度數(shù)很低的，沒想到小憐這樣也會醉?！币娭x憐安分的窩在花城懷里，又擦了把冷汗，“剛才我怎么勸他都不聽，你一來他就乖了。小花啊，你和你哥感情真好?！?/p>

花城笑了笑，沒應(yīng)話。倒是謝憐將埋在花城頸間的腦袋微微抬了起來，喃喃念著：“感情好……”

好像受了什么委屈般，他提起一只手，一拳一拳捶在花城胸口：“感情好，感情好，感情好……！”

看得出他出拳是帶著點(diǎn)力氣的，花城卻躲也不躲，更沒有阻止，任謝憐泄憤一般錘了他好幾下，身子都不帶晃兩下的。

村長驚了，伸手要攔他：“誒喲，這孩子喝醉了咋還打人咧？”沒攔成功，就見謝憐環(huán)著花城的腰，順勢轉(zhuǎn)了一圈藏在他背后，眼神戒備的看著村長。

花城將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輕輕拍了拍，算是安慰，又對村長道：“沒事，你們繼續(xù)吃，我?guī)バ菹?。”說著將謝憐扛在肩頭，出了屋。

將謝憐輕輕放在榻上，花城點(diǎn)了屋里一只燭火，巾帕沾了水要給他擦手。剛摸上手背，醉酒的人就鬧脾氣一般把手抽了出來，拉過被子將自己包了個嚴(yán)實(shí)。

花城在外面輕輕拍他：“哥哥？”

被子下的軀干不滿地扭了兩下：“哼！”

花城道：“生氣了？”

被子又扭了兩下，聲音卻弱了：“……哼。”

花城順勢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邊輕拍被褥，溫聲道：“哥哥是覺得，我們感情不算好嗎？”

“……”

花城眉眼一動，輕聲道：“那哥哥想和誰感情好？”

這句明顯是在套話了。被子里的身體拱了兩下，露出一個腦袋，視線迷蒙的盯著天花板，面上更是酡紅一片——他已經(jīng)徹底醉了。

花城湊近了些，仿佛是在哄他：“哥哥，告訴我可以嗎？”

謝憐失了神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想到什么，臉紅的更厲害了，脖頸也跟著漲紅，伸出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花城挑眉：“不能說？”

謝憐劇烈地?fù)u了搖頭，手捂得死死的。嘴被捂著不能說，雙眼卻不加控制，淚水滾滾而出。

花城沒想到他會哭，趕忙伸出手要給他擦眼淚，謝憐卻是頭一歪避開了，喃喃道：“他有了……”

花城微怔：“有什么？”

謝憐卻仿佛沒聽到他的話，自言自語道：“我好沒用……”

聽他含糊不清的說著話，淚水越來越多，花城不忍，離了座位，雙手捧著他的臉，替他拭了淚：“殿下，別哭了?！?/p>

謝憐真的不哭了，一抽一抽的看著他。

兩人幾乎是貼著額頭說話?；ǔ侨崧暤溃骸暗钕拢灰炎约合氲媚敲床豢?，你遠(yuǎn)比自己認(rèn)為的要更加優(yōu)秀?！?/p>

“……”

不知道謝憐有沒有聽進(jìn)去，但至少是沒再哭了。花城用巾帕幫他擦凈了臉，重新坐回椅上。

沒安分多久，他又重新湊到謝憐耳邊，循循善誘道：“哥哥，能否告訴三郎，哥哥心里在意的那個人到底有多好？”

他仍是惦記著謝憐那句“他是個很好的人”。

這句話謝憐總算聽懂了，咬著被角沉思一會兒，從被窩里伸出兩只手，合在一起比了個圓。

原來只有一個圓這么大嗎？花城笑了笑。

然后他就親眼見證，那個圓在謝憐的比劃下越來越大……

花城挑眉看著逐漸伸展開的兩只手，賭氣一樣抓住一只手，不讓這個圓繼續(xù)變大，直到謝憐不滿地發(fā)出哭音，才不得不放開。

謝憐幾乎把四肢都伸展開，盡可能比了個最大的圓，臉頰也因為莫名的興奮而紅潤非常：“他有這——么好！”

花城看不下去了，握住謝憐其中一只手，微微湊近道：“殿下?！?/p>

謝憐側(cè)首，濕潤微紅的眼睛看著他。

花城道：“殿下，若是有人能做到比此人待你還要好，殿下能不能考慮……換個人？”

說出這句話時，他自己的手都不自覺蜷緊，但意識到還抓著謝憐的手，又趕忙放松。

謝憐眨了眨眼，抿著唇，不帶猶豫的搖了搖頭。

花城垂眸：“為何？”

謝憐咬著被單，模糊不清道：“不會有人的……”

困意漸漸泛上來，他嘴里還是喃喃念著：“不會有人的……”

不會有人要比他待自己更好了。

最終困意占了上風(fēng)，謝憐合上眸子，酣睡過去。

屋外宴會上，氣氛仍是紅火。屋內(nèi)卻只燃著一只燭火，無端冷清。

花城將相握的手輕輕放開，把謝憐的被角掖好，向后靠在椅上。

淡色的月光照在他臉上，勾勒出冷硬的棱角，襯得眼底的血紅若隱若現(xiàn)。

良久，薄唇微啟：

“那可不一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