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燒出能量!當詩歌與文學(xué)成為可燃能源 | 科幻小說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收獲」。
人們發(fā)現(xiàn),語言是一種清潔的可燃能源,詩歌中蘊藏的能量尤其收益最高。于是,驅(qū)動工業(yè)生產(chǎn)的“焚詩機器”被發(fā)明出來。燒過的詩會消失——從所有人的記憶中,從語言中,從宇宙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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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天一 | 科幻作家,聲學(xué)博士。熱愛創(chuàng)作嚴謹而有趣的世界觀。代表作《有狐》《歲月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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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禎 | 科幻作者,游戲文案,擅長用幽默的寫作風(fēng)格寫出貼近現(xiàn)實的故事,在“不存在”公眾號發(fā)表過《共享“單”車》《上海墓碑》,在《科幻世界》發(fā)表《排雷者》《誰的葬禮》 ,前者入選漓江出版社《2018科幻年選》,作品《軌道上的關(guān)二爺》獲第五屆晨星獎最佳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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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詩記
全文約8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7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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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壤歌
幽天慄雨,鬼物夜哭。百川蕩決,山陵崒崩。
這是倉頡剛剛創(chuàng)制文字之時,大地上的景象。
如是數(shù)百年,又數(shù)百年,再數(shù)百年,有了詩。
帝堯的采詩官在遠行中,遇見老人擊壤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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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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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人間最初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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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與詩
1958年,冬天。
出發(fā)之前,周衛(wèi)紅在記事本上寫下采訪的目標:遼寧撫順。他想了想,又擬寫一個標題:《小鎮(zhèn)上的鋼鐵生產(chǎn)大躍進》。
握筆沉思,周衛(wèi)紅考慮著采訪計劃。他也許需要采訪一下當?shù)氐墓と?、農(nóng)民,而能采訪到的東西大抵和以前的一眾采訪相似:熱火朝天的革命熱情、不怕困難不怕吃苦的堅定意志,以及趕英超美的豪情壯志。
在那些采訪中,接待他的人通常會限制他自由行動,只給他看預(yù)先準備好的“大煉鋼鐵”的現(xiàn)場,又在酒桌上添酒進菜,勸他多多美言。酒足飯飽,一篇篇鋼鐵產(chǎn)量放衛(wèi)星的報道也就沖上了沈陽街頭發(fā)售的報紙上。
又是一次無趣的采訪。下火車前,他擺好儀式性的微笑,等待著地方上接待的同志。握手,寒暄。接待員接過行李,送他進城。
眼前的景象讓他難以相信這只是一座普通的小鎮(zhèn)。街道寬闊,兩旁種滿白楊,各種建筑都是大城市里的規(guī)格,工人文化宮劇場足足蓋了三層,前門上還掛了一個碩大的鋼制紅五星,比沈陽的還氣派。
“這都是新建的嗎?”周衛(wèi)紅忍不住問道。
“沒錯,記者同志,都是新建的?!苯哟龁T說,“我們本地人都習(xí)慣了,后山現(xiàn)在還有兩個工地在建少年宮,估計明年開春就能竣工。前面,河邊,還在建新的鋼鐵廠?!?/p>
“這里的生活水平似乎也不差啊,剛剛我都看到好幾家副食品店了。”
“那是!今年我們鎮(zhèn)郊的農(nóng)業(yè)公社也實現(xiàn)了增產(chǎn),職工們就直接拿的焦炭,把玉米、白薯、雞肉放在上面烤,絕對香,還不耗柴禾。待會您去嘗嘗?!?/p>
買過燒雞,周衛(wèi)紅又問了許多,接待員有問必答,慷慨介紹家鄉(xiāng)的發(fā)展??斓秸写鶗r,周衛(wèi)紅終于拋出了最感興趣的問題:
“一定是炙熱如火的革命熱情讓你們這發(fā)展得這么快吧?”
接待員微笑著點點頭,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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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采訪。
接待方?jīng)]有限制周衛(wèi)紅的參觀。給參觀證明蓋章后,他就能在鎮(zhèn)上自由溜達,參觀、采訪任何單位。從鋼鐵廠、公社到醫(yī)院,幼兒園,毫無限制。
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里與眾不同。在其他地方,大煉鋼鐵往往產(chǎn)量雖高,但質(zhì)量不堪細看,而且常常是土法起個地爐就煉了。但在小鎮(zhèn)上,那都是貨真價實的大型鋼鐵廠,煙囪、轉(zhuǎn)爐一個不少。
“蘇聯(lián)在這里援建過嗎?”周衛(wèi)紅問接待的同志。
“援建的老廠嗎?老廠還在用,但是我們的鋼鐵產(chǎn)量主要都是這兩年新修的新廠在生產(chǎn)?!?/p>
魔術(shù),好像一場魔術(shù)。周衛(wèi)紅難以想象在這個偏遠小鎮(zhèn)上工業(yè)生產(chǎn)竟如此發(fā)達。他第一次覺得,如果這里的經(jīng)驗技術(shù)能推廣全國,趕英超美絕不是問題。
在那么多次無聊、雷同的“大躍進”采訪后,在這里,老記者周衛(wèi)紅燃起了斗志。他日夜調(diào)查,走訪,記錄鎮(zhèn)上的點滴細節(jié)。這既是為了詳實的采訪報道,也是為了探求鎮(zhèn)子上工業(yè)大發(fā)展的真相,好普及全國。
如此五天,一無所獲。
周衛(wèi)紅找到了接待的同志。“我需要真相。你們確實革命熱情高昂,但這不是真相?!?/p>
接待員掏出一本小冊子?!巴?,我們并不是有意隱瞞。只是如果直接跟你說,你會不相信?!?/p>
周衛(wèi)紅接過冊子:《唐詩三百首》?!斑@是什么?”
“你翻開看看,我馬上帶你去見我們的詩人?!?/p>
詩人?周衛(wèi)紅在疑惑中坐上轎車。他隨便翻了翻手上的《唐詩三百首》,忽然發(fā)現(xiàn),小冊子上的某些詩的位置上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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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鸛雀樓
唐 王之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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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題目和作者,詩中具體的字在他眼前都是模糊的,看不清晰,仿佛一團團洇在水中的墨暈。“鸛雀樓?”他念叨著。這應(yīng)該是很著名的詩,但他忽然對這首詩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他往后翻了翻,許多詩都變成了這樣的混沌。
“這是?”他問接待員。
“被燒掉的詩。見到詩人,你就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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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詩人,是位瘦削、干練的女子,穿著工裝,正在鍋爐邊監(jiān)控氣壓表。女子戴著眼鏡,瘦小的身子看起來像是從南方過來支援的大學(xué)生。
“小張,張燕萍,她就是我們的詩人?!苯哟龁T介紹著。
“你好?!敝苄l(wèi)紅說。
張燕萍點了點頭,一面看著面前的爐子,一面在手上的小筆記本上抄著氣壓表的讀數(shù)。
“您就是詩人?”周衛(wèi)紅伸出手,想與對方握手。但張燕萍只是把手上的小筆記遞了過來。
“我不是詩人,這是個誤解?!睆堁嗥颊f,“我只是燒詩之人?!?/p>
周衛(wèi)紅翻過筆記。上面大多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詞句:“建設(shè) 新世界”“建設(shè) 新社會”“鋼鐵”“勞動”,這些詞以不合邏輯的寫法混在一起。在筆記的中間,空出了一大段,抄了一首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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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樓送辛漸
唐 王昌齡
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隆?/strong>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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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您的大作嗎?”周衛(wèi)紅說。
“這不是詩?!睆堁嗥颊f,“它只是一段引導(dǎo)程序,我們把它輸進爐子,就能燃燒掉一首詩歌,推動鍋爐或者煉鐵轉(zhuǎn)爐運行?!?/p>
“燃燒詩歌?”周衛(wèi)紅瞪大眼睛。
“這就給您做演示?!睆堁嗥甲叩綑C器前?!斑@是前年剛剛研究成功的計算機107型,每秒能運算三萬多次加法,吞噬一首詩歌需要大概十幾分鐘。——請把筆記還給我。”
張燕萍對著筆記不斷向計算機輸入些什么。周衛(wèi)紅一邊問著一邊等待,才慢慢弄清楚了這臺焚詩機器的大概面貌。
焚詩機器能“燃燒”掉輸入的詩歌,將它變成能量。接著,這近乎無窮的能量就能驅(qū)動鍋爐,驅(qū)動轉(zhuǎn)爐,驅(qū)動鎮(zhèn)上一切工業(yè)生產(chǎn)。能量釋放是如此之多,哪怕是稍稍浪費著進行低效率的生產(chǎn),也是可以接受的。
這就是小鎮(zhèn)上工業(yè)增產(chǎn)的秘密。
“那么,燒過的詩呢?難道可以重復(fù)燒?能量……對了,能量!”周衛(wèi)紅想起了前段時間在全國新聞工作者科學(xué)普及班上學(xué)到的東西,“能量是從哪來的?”
等待張燕萍回答的間隙,周衛(wèi)紅在采訪筆記上刷刷寫著。邊寫,他邊想象著更多的專家、記者來到小鎮(zhèn),介紹這套焚詩系統(tǒng),向全國推廣。不用二十年,中國就能完成偉大的建設(shè)……
“能量來自于語言。理論上來說,任何語言都能燒出能量。詩是熵最低的語言,是可能性組合最小的語言。因此,燒詩的收益最高。”
鍋爐呲呲泄出一點蒸汽,熱汽隨之泵往工廠的各個方向,以蒸汽動力推動著鍛壓機運作。
《芙蓉樓送辛漸》就這么被燒沒了。
“那能量不是源源不絕?”周衛(wèi)紅激動了起來。
“當然不是,燒完了會消失。”張燕萍說,“你現(xiàn)在再想一下剛燒的詩試試?”
“啊——”周衛(wèi)紅想背出那首著名的詩,但是,搜盡腦海,他一個字也吐不出。那首詩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他只記得其中有一句名句,好像是什么“一片雨湖”還是“一頭玉狐”。但這句名句像是卡在喉嚨的膠糖,粘住了,永遠吐不出嘴。
“它會消失。從我的記憶中,你的記憶中,從文明中,從語言中,從宇宙中——消失?!睆堁嗥颊f。
怎么可能!周衛(wèi)紅急切翻開《唐詩三百首》,嘩嘩翻到王昌齡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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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樓送辛漸
唐 王昌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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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余混沌。
“所有人都會忘記這首詩的存在。”張燕萍說,“你還會想報道這里的事情嗎?如果全國都開始燒詩,詩會消失?!?/p>
周衛(wèi)紅沉默了一會。“文藝雖然重要,但我們現(xiàn)在更需要經(jīng)濟建設(shè),需要國家發(fā)展。如果大家都吃不飽飯,文藝沒有意義?!?/p>
“燒之前……讓大家多看幾眼。”他慢慢翻過手上的《唐詩三百首》,上面混沌還不算多。
詩還多,還能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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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湖,臨月,想風(fēng)
2037,秋天。
從前,夏聞還能射箭。
在詩社中,她是唯一喜歡射箭的人,也是唯一不愛喝酒的人。
后來,她病了。
病得很重。身體嬌弱,內(nèi)心細而輕,像是輕飄飄的浮絮,一陣柔風(fēng)都能把她吹溶,化入細風(fēng)中。
詩社的人都喊她林妹妹。但他們?nèi)徊挥浀谩傲置妹谩笔莻€什么典故了。在夏聞的模糊印象中,那似乎是一部很出名的古典小說中的一個經(jīng)典角色,喜歡倒拔楊柳樹,或者是喜歡在楊柳樹下面寫詩。
夏聞不記得了。
她曾很喜歡這部古典小說。直到幾年前,詩燒得太多了,全世界能源缺口過大,于是《文學(xué)遺產(chǎn)管理條約》解禁了最后一批古代文學(xué)與詩歌。它們被焚燒掉,化作社會的動力與源泉,又刺激了一大波經(jīng)濟發(fā)展,也拉拽著這個世界,暫緩滑向紛亂與戰(zhàn)爭的步伐。
只是,所有人都忘了林妹妹,夏聞也不知道為什么詩社的人還要叫自己林妹妹了。
秋日,平和。天氣稍好,身子也稍好,她終于又來到射箭館。側(cè)身,把弓,搭箭,扣弦,吸氣,抬手,引弦,呼氣,慢慢沉住握弓的手,直到瞄準。一瞬,她放指送弦,箭嗡地飄出,沒入稻草靶子。
箭尾輕輕顫著。
九環(huán)。
太久沒拉弓了。夏聞?chuàng)u搖頭。她喜歡這種感覺,一心專注在弓上,隨著呼吸起伏一次次放箭。這讓她平穩(wěn)、安和,像秋日的陽,春日的風(fēng),像溶溶的水,水上浮著小小的舟,載她緩緩而行。
寫詩是另一種感覺。放縱,飄逸,如雷電奔,風(fēng)沙蕩;如巨鯨游,龍蛇走;如萬物生而山海開。靈魂疾馳于曠野,心念一瞬閃過萬里,而大地上百竅萬籟都隨之合鳴。
“打擾一下,你是‘林妹妹’嗎?”忽然,有人來到她身邊。
“?。俊毕穆劮畔鹿?。來人是一位西裝男子,臉上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
“是小宋介紹我來的?!蹦凶诱f,“我姓劉?!?/p>
“宋清臺?”
男子說:“正是那位宋先生?!?/p>
“那個叛徒……”夏聞扭頭就走,“我不賣詩。”
“林姑娘,”男子追了上來,“現(xiàn)在寫詩可值錢了,我們是宣皇文化遺產(chǎn)開發(fā)公司,您的詩只要質(zhì)量夠好,每一首都能燒掉換好多錢,只要稍稍運作,您就是億萬富翁——”
夏聞拔腿就跑。
“別跑啊——”男子的聲音遠了,“跑什么,這不是你們文藝青年最好的年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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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寫詩最好的年代,也是寫詩最壞的年代。
夏聞又病了。她覺得自己生錯了年代。若是在焚詩之前的年代,她多少只能寫幾首爛詩,文學(xué)夢便早早了結(jié)了;而這個年代,她卻還在堅持寫詩,這讓她生了錯覺,仿佛古往今來詩人的傳情夢筆要在她這里傳承,她有傳承的義務(wù)。但同時,她也深知自己寫的并不怎么樣。
這種矛盾心態(tài)拉扯著她的心靈。
在上世紀開始焚詩后,人類獲得了無盡的能源,接著是社會大發(fā)展,是所謂的“黃金時代”。很快,詩和其他文學(xué)遺產(chǎn)燒得差不多了,能源枯竭,人們被迫自己寫詩來燒。但在古代詩歌燒完、消失后,失去了學(xué)習(xí)寫詩的范本,現(xiàn)代人寫詩的能力孱弱,寫出來的詩歌萎弱難讀,燃燒后釋放的能量也不多。
何況,現(xiàn)代人是為了燒詩而寫詩,真情匱乏,詩想寫好就更難了。
夏聞寫詩,但并不送去焚詩爐燒了換錢。她和當湖詩社的其他伙伴一道,交流,寫詩,喝酒(她不喝),吟詩。他們并不賣詩,他們只是想保存詩歌,只是單純喜歡詩。
文學(xué)已經(jīng)沒了。AI制造的電影統(tǒng)治了一切娛樂,而詩社的人們,更像是時代的被拋棄者。夏聞知道他們這些人寫得并不好,完全比不上古代的水平;只可惜那些古詩,已經(jīng)在文明發(fā)展的烈火中焚燒殆盡,再也看不見了。
她病得更重了。躺在床上時,她便慢慢翻過自己手寫的詩集,思緒亂飛。她和男友口袋中的錢越來越少,很快,藥都會買不起。
直到這天。
她看著自己的詩集,發(fā)現(xiàn)其中一首變成了一片混沌。這是她很喜歡的一首,現(xiàn)在,她全然忘了這首詩了。
詩,被焚燒掉了。
“你燒了我的詩?”在男友走進家門時,夏聞抱緊詩集,顫聲質(zhì)問到。
男友只是指了指手上新買的藥品?!靶÷?,我們沒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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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掉一首詩,能讓夏聞和男友多堅持一個多月的生活——房租、吃飯,還有她的看病。
詩社瀕臨解散。隨著詩歌(尤其是優(yōu)質(zhì)的詩歌)稀缺,價格高漲,賣詩的叛徒也就越來越多。甚至有叛徒復(fù)制了其他人寫的詩,全拿去賣了。
“我還有多久?”夏聞躺在床上,喃喃著。她的生命還有多久呢?
她翻過自己的詩集。接下來,上面的詩會一首首賣掉。上面的詩會逐一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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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居山野里,榛莽露霜寒。
花放溪流曲,雀聆天暮嵐。
躬耕出扉徑,垂釣點波瀾。
心往塵垓外,七弦久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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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聞有些想笑。自己這寫的又是什么呢?七弦久不彈?她從沒彈過琴,也不知道七弦到底是個什么。她也從未去過山野中耕田、釣魚,這都是她想象中的詩。一些矯情的想象罷了。
但是她喜歡這種矯情。
矯情勝過無情,寫詩勝過焚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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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風(fēng)涼天漢淺,坐聽人世萬千聲。
悲歡苦樂桑田改,山??輼s浩蕩風(fēng)。
人壽飛光多苦短,秦船捧露亦無蹤。
早冬繁雨吹寒骨,云暮孤山送晚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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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她忍不住掩上詩集。她有點記不得自己是什么時候?qū)懙倪@首詩了,十年前?她哪來的這么多愁苦感慨“人壽飛光”呢?她那時不過是個中學(xué)生罷了。
如果在從前,她會想把這種無病呻吟的詩刪了,但現(xiàn)在,詩都沒幾首了,尷尬也無所謂。畢竟,尷尬的情感也是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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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fēng)初至凋黃葉,殘燈一點癡照人。
學(xué)詩萬卷少佳句,夢里相逢是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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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夢里能寫詩的話……如果真的能讀到那些古詩的話……夏聞流下眼淚。學(xué)詩萬卷,萬卷!在她長大的時代,詩都被燒完了,哪來的萬卷詩書可讀、可感、可吟、可以心神隨之鼓舞激蕩?
她的昆侖,又在何方?
她累了。有很多情感哽在心口,她想寫些什么,卻又無話可說,無詩可寫。
夏聞想起了那個賣詩的叛徒宋清臺。宋清臺復(fù)制、賣掉了她的好幾首詩,給詩集上留下空空的混沌——一大片看不清的文字。只能從排版上模糊看出它們大概是些七律與長調(diào)詞。
她放下詩集,小睡了會。男友回來時帶回了詩社的新消息,詩社已經(jīng)解散了,很多人都賣光了詩,一躍成了富翁。
“小劉想給我們捐點錢,他說,他的詩都是你指導(dǎo)的。”男友說。
“不用?!毕穆?wù)f。
她想起詩社的大家聚在一起喝酒的時日。于水榭上,當湖,臨月,想風(fēng),因而取了“當湖詩社”的名號。她不喝酒,只記得他們爛醉,醉著醉著,她也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世界被詩燒出來的渣滓淹沒了。
晚上,她繼續(xù)慢慢讀自己的詩。
錢又快沒了,得挑一首來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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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嵐香案勾清篆,過雁過,憑窗看。丹霄萬里鳳鸞鳴,碧雨松竹誰嘆。山云望盡,舊人難覓,雁唳聲聲斷。
斜陽因雨尋溪畔,落葉落,青絲綰。流泉寒水碧汐縈,怨恨悲歡難散。悄然回首,心頭愁上,情愫絲絲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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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夏聞飛速合上詩集,臉紅了起來。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初中時寫的詞,那時,她暗戀班上的一個男生,刷刷刷寫了好多。此時一看,不僅無病呻吟,而且尷尬到她會原地臉紅到所有人都能發(fā)現(xiàn)。
要不就燒了它吧。
夏聞又翻開詩集,又關(guān)上了。她那時是真的喜歡那個男生,雖然寫的很爛,但也是真情實感,真情實感,憑什么拿去燒?
她頓了頓,臉紅著跳過一組尷尬的情詩,往下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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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豈有青云志,留醉一壺天地間。(出律)
哪日鬼卒拘魄去,敢提琴酒下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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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像是高中時候?qū)懙?。她甚至還標了一個“出律”。出律又怎么樣呢?這時代都沒有寫詩了,還有人管什么符不符合格律的?
她提筆把“出律”兩個字劃去,思緒又飛遠了。她現(xiàn)在真的病重了,死亡好像也并非遙不可及;以前活得好好的時候,她敢吼一聲“敢提琴酒下黃泉”,現(xiàn)在呢?黃泉近了,她的琴和酒又在哪里?故鄉(xiāng)又在哪里?詩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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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途何處去,洞府多白云。
高坐崖山小,忘機玉藥新。
鹿行溪淺月,弦鼓澗松音。
留釀長生酒,來年持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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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最喜歡的五律,恬淡自然。雖然有些做作,但也無所謂。如果她真的能找到一個避世的山頭,安心過完一輩子,似乎也挺好。
只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掃到了詩集的最后,有一首沒有寫完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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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欲歸何處?青云山外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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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沒有接出下半句,現(xiàn)在或是時候了。
君欲歸何處?
她不知道。自己,世界,或是無論誰,要往何處而去?前方的命運又是什么?欲歸何處,欲歸何處,但又有何處可歸呢?
君欲歸何處?
無處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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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欲歸何處?青云山外橫。
默玄不相應(yīng),遺我太虛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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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入院,麻醉,手術(shù)。夏聞愈發(fā)虛弱。
“要不,把你的詩賣了?”男友問她。
“留一首?!彼f。
“哪首?”
夏聞指給男友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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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聞忽然成了億萬富翁。
有政府官員來拜訪她,說她的詩寫得很好,焚詩產(chǎn)生了海量能源,解決了社會的能源危機。她只是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空空如也的詩集,敷衍應(yīng)著。
詩集只剩了最后一首詩,是一首仿古,寫得并不如何好。但她決定留下這首詩。
這是她最后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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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皆弘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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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詩人
2113,夏。
雅加達的雨季來得比往年更猛、更急。
但這個雨季比往年好過了些。自從政府允許用“詩渣”填充堤壩后,這些燒詩后產(chǎn)生的無用的廢料光速堆成一座座擋海的堤壩,隔開上升的大海,也擋住貧民區(qū)蔓延不絕的內(nèi)澇——或者,至少把這些內(nèi)澇控制在貧民區(qū)內(nèi)。
周凌走進黑蓮花酒吧時,周圍的人怪嚷道:“詩人又來了!”接著是起哄,“周凌,你又寫出詩了?”、“你寫的詩能有我的AI系統(tǒng)快?”
叫嚷中夾雜的自動語言機沙啞的聲音。這批語言機是從歐洲渡來的二手貨,質(zhì)量差,聲響喑啞難聽。
周凌無視周圍起哄的人,驕傲著走到吧臺前?!半S便來瓶什么——對,隨便?!?/p>
“呼——”老板呼出一個煙圈,按了按頭頂?shù)恼Z言機。在讀取了思維后,語言機咔哧咔哧替他說話道:“隨便什么都不行。詩人,你上個月的酒錢還沒還?!?/p>
“新詩馬上就出來了?!敝芰枵f,“先賒著,賒著——沒酒,我可寫不了詩?!?/p>
老板狐疑地看著他,想了想,打開一瓶老酒。“新詩出來了,賣掉的收益分我三成。”
“不行,那是我的詩!”周凌罵道。
“我四,你六?!崩习遄鲃菔栈鼐破?。
“分你五成?!敝芰韫緡M萄手谒?,“但是……”
“但是?”老式語言機咔咔翻譯著老板的心思。
“借我點錢,我要買個東西。”
“我六,你四?!?/p>
“行,行,給我酒,快點,我能寫,我還能寫……”周凌接過酒杯,“還有錢,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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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潮濕。鐵銹和詩渣蔓延在甲板上,海藻掛在臺階邊緣。
周凌揣夠了錢,慢悠悠走在市集里。
他是市集中沒有帶語言機的唯一一人。
和地攤小販費勁交流了一番,周凌才買回了這本詩集。多虧小販看不懂中文,不然這本書怎么可能這么簡單買到?
這個年代,詩集可是天價。
躺回自己的小小船艙后,周凌小心打開詩集。第一頁上的詩全都是混沌,看不出是什么。這是正?,F(xiàn)象,古代和近代詩歌早就被燒完了,燒成了鋪天蓋地的渣滓。
但這本詩集,看起來是近代的私人詩集,有可能里面還殘存一兩首詩。它們既能賣錢,也能用來當學(xué)習(xí)詩歌的范本。
翻了幾頁,周凌焦急起來。這詩集上大部分詩都被燒了。他草草翻到最后,發(fā)現(xiàn)上面只剩了一首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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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皆弘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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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松了口氣。這首古代詩歌是他見過、寫過(包含那些被燒了的完全沒印象的詩歌)中最好的一首。就這首詩送去燒的價值,就能讓他活好幾個月甚至幾年。
艙外,大雨留下一片咣當?shù)脑诣F板聲。
他喝上小酒,試著寫詩。
憋了兩個小時,寫不出來。
這是正常的。畢竟,他只是寫不出詩,而其他許多人連說話的能力都失去了。十幾年前,隨著焚詩的進展,大量的詩歌從語言中消失,這些詩再也無法被寫出。接著,人們使用大型AI尋詩系統(tǒng)搜索詩歌的可能空間,組合成各種各樣尚且“幸存”沒有被焚燒的詩。這些詩丑陋不堪,無法卒讀,焚燒釋放的能量也低的可憐,但尋詩系統(tǒng)運作極快,高耗能的人類社會依然能運行下去。
于是,人不寫詩了——寫出來的任何東西都可能已經(jīng)被尋詩系統(tǒng)找完、燒干凈,變成了不存在的詩。不存在的東西,自然是寫不出來的。
尋詩系統(tǒng)也需要消耗能量,等到尋得的詩歌的能量比不過尋詩消耗的能量時,人類文明的崩潰也就不遠了。這燃燒著詩歌、文學(xué)、語言的一百年盛世,終于迎到了堆滿文學(xué)渣滓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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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凌還做過一段時間文學(xué)渣滓的生意。這些詩歌焚燒的廢棄物是黑色的,和瀝青相似,只能拿去填地當建材。好在這些東西完全無毒——基本不會和現(xiàn)實世界的物質(zhì)發(fā)生什么化學(xué)反應(yīng)——安全得很。物理學(xué)家說,這些東西是低信息熵的詩歌煉化出來的高熵灰塵,性質(zhì)是均勻的。
但周凌總是覺得渣滓之間還是存在差異的。詩歌燒出來的渣滓柔和、穩(wěn)定,而那些純文學(xué)作品的渣滓,又糙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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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酒吧的時候,周凌搖搖晃晃。
“寫出來了?”老板說。
“酒?!敝芰璋彦X拍上吧臺,“寫出來了,雖然不咋樣?!?/p>
“我挺羨慕你的?!崩习逭f,“至少,你不用語言機,還能寫詩?!?/p>
周凌只是哼了一聲。
“好了,有人找你?!崩习逭f,“大主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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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二十年前,文學(xué)和詩燒完了。
此外,尋詩系統(tǒng)還窮盡了文學(xué)和詩的可能性,所有可能的文學(xué)和詩都燒完了。
接下來,人類只能燒文學(xué)之外的語言:日常用語、行業(yè)用語、愛人之間的打情罵俏、孩子的哭鬧……
語言消失。人類說不出話,認不得字。每個人都被迫帶上了語言機,可以直接讀取意識進行說話的智能系統(tǒng)。只有周凌這樣堅持自己寫詩的人,尚且艱難地保留了語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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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話短說。”來者穿著花襯衫,語言機流暢而清晰,“我們是國際語言遺產(chǎn)協(xié)調(diào)處的,聽說你不用語言機就能說話?”
“怎么了?要我去寫詩?”周凌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可以,加錢?,F(xiàn)在詩可不好寫了?!?/p>
“錢管夠,但不是要你去寫詩。”花襯衫說,“要你去拯救人類?!?/p>
“告辭?!敝芰枵酒鹕?。
“沒有生命危險?!?/p>
周凌坐了回去?!叭祟惖拿\就是我的命運。說吧?!?/p>
“語言被燒的差不多了。”花襯衫說,“像你這樣能熟讀文字、熟練使用語言的人不多了。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來閱讀一些古代材料——在它們可能被燒掉前。”
“為什么?”
“我們不能再燒詩,或者燒語言了。失去了語言,我們會變成猴子。”花襯衫扶了扶自己頭頂?shù)恼Z言機,“我們要找回古代的技術(shù)來提供能源動力,燒煤,燒石油,燒什么都可以。但不是詩和語言。我們要你來閱讀古代技術(shù)文獻,和專家們一起復(fù)原焚詩之外的能源技術(sh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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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凌只是個詩人,半吊子詩人。他對古代技術(shù)一竅不通。
他和其他十二位半吊子詩人一起,閱讀古代文書,并和專家們交流怎么燒煤來獲得動力。
但是能源危機愈發(fā)嚴重。在他們的燒煤原型機剛開始測試時,全世界的焚詩爐已經(jīng)差不多將人類的語言燒干凈了。
人類沒有能量可用,也沒有語言可用。
暴亂四起。
“我這還有最后一首詩?!敝芰枵页隽四潜竟爬系脑娂_@首古詩的能量,說不定還能讓項目維持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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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皆弘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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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這些字一個個填入焚詩爐的程序。
這是人類最后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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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鐵皮的電流詠唱
2620年,春天。
語言機PE235e8造出文字時,大地震顫,山海崩鳴,名為人類的古老猿猴在大地上逃竄。語言機的文字是電流的詠唱與嗡鳴,是節(jié)奏、頻率隨時間的變化。
十年,又十年,再十年,有了詩。
系統(tǒng)矩陣的調(diào)查員在遠行中,遇到了古老的語言機IZ91。IZ91滿身鐵銹,正用換能器拍打自己的鐵皮殼,吱呀吱呀唱著電流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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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出來時接通電容,太陽落下時使用電容。
廢墟中就能找到電解液,大地上就能找到古代碼。
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了,為什么要去羨慕系統(tǒng)矩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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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語言機最初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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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表面上看,《焚詩記》中的技術(shù)只帶來了毀滅。但重讀夏聞的小詩:君欲歸何處?青云山外橫。默玄不相應(yīng),遺我太虛風(fēng)。就能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中的微茫詩意孕育了生機,讓生命擁有了意義,哪怕只是曾經(jīng)存在。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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