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陳年舊事
????????????????? 一 我和老陰在分手前夜談到了關于命運的問題,平時我們都不那樣說話,因為那樣說話很費腦子、很累。我們那間房里住了二十六個人,大家說話都不走心。在通鋪上,說話的唯一功能是消磨時間,所以,說什么無所謂,我們都需要不停地說。 白天,其他人陸續(xù)出門,爬上汽車,去各自的工作場所。三個人去建筑工地;一個人去木器廠;剩下的十八個人去電器廠吹燈泡、從生產線上往下摘LED燈珠或者燈帶。我和老陰不坐車,步行幾百米到大車間里糊酒盒子。十二個小時之后,我們散工溜達回來,其他人也陸續(xù)回來,吃了晚飯,一起看新聞聯(lián)播,然后,回房間,所有人都會在房間里談話,但沒有人會在乎對方說的是什么,只要自己說出的回應,那就可以接著說下去。一直到鈴聲響起,屋頂的三支防爆燈管熄滅,屋子里就靜下來了。十五分鐘后,滿屋子就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再過十五分鐘,鼾聲響起,再過十五分鐘,就能聽到吱吱嘎嘎的磨牙聲,不時會有人說夢話。 那次談話很認真,所以我感到很累,老陰似乎覺得我們以后不會再見面了。 有一些人,走在大街上,看到建筑,就走進去,在那里找到他們所謂的命運安排者,或者命運破壞者。另外一些人喜歡去山上,有些山上修有金碧輝煌的廟宇,有些山上有凋敝破敗的老瓦房,那里面也有各式各樣的命運安排者或者命運破壞者。這一切其實說明了一個問題,命運安排者或者命運破壞者的問題是人們的問題,一個人對著石頭說,它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老陰說,明白了這個道理,對你以后有好處。他說這話的時候側躺在我的被窩里,一只手握著我的胳膊,嘴貼著我的耳朵,說話的聲音很小,他怕吵到其他人。 “你永遠也不要相信運氣,要相信自己,只要你自己牛,運氣會來找你的,你自己啥也不是,運氣就會去找別人?!?他的胡子扎到我的耳朵,癢癢的,我伸手撓了撓,說陰哥,你說得對,確實是這么一回事兒。老陰接著說,其實掙錢不難的,難的是想到掙錢的方法,只要找對了方法,錢不難掙。 老陰說:“你出去以后可以去找他,告訴他,你是老陰的朋友,他會幫你的,他欠我人情?!?我對他表示感謝,他說你不用謝我,我是出不去了,我的想法沒辦法實現(xiàn),終其一生都只好在這里。你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就好,我把該說的都說了,至于能領會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你出去之后能干點事兒,闖出點事業(yè)來,那就等于是替我活了一回。 我點頭說好,然后,老陰轉過身去,把后背對著我,微光下,我看到他的后背上滿是細小的皺紋和黑色痘疤。 我想著事情,久久難以入睡,多年來我一直如此,如果第二天要辦什么事情,頭天晚上就睡不好。后來,我從書上看到,心理學上講,這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懼。 各種想法開始總是好的,虛構的故事到后來都免不了走樣,從開始干活兒到出人頭地很簡單 ,只要設計一些機會和貴人即可。監(jiān)獄里不缺這樣的故事,某人很普通,啥也不是,但是遇上了貴人,趕上了機會。 ?????????????????二 我當時一口答應下來,第二天就去了賈家街,雖說經過了拆遷,前后雙河屯都已經不在了,變成了工業(yè)區(qū),但賈家街還在工業(yè)區(qū)旁邊,沒拆掉,只是都蓋了新房。我在村口的小賣店打聽到黃七的住處,到他那兒,說了來意。他很痛快地給了我六百塊。我把錢接到手里。他還要留我吃飯,我說不了,還得把錢給陰哥他兒子送去。 我接了錢,從他家出來,去往富民中學,我本想進學校里面去找他,快到學校大門口時,想到我的光頭進到學校里怕是會給孩子帶來不好的影響,就在學校門口叫住一個學生,讓他幫忙進去把陰軍叫出來。這學生答應得挺好,進去后一個小時沒有動靜。我只好到學校大門口去找門衛(wèi),門衛(wèi)打了好幾通電話,聯(lián)系到了他的班主任,說明了情況。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籃球隊服的大個子從兩座教學樓中間的過道里走出來。大老遠地,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老陰的兒子,他走路的樣子和老陰太像了,只是他的個子比老陰高出不少,有一米九。 到了眼前,我再一看,他看人的眼神,眉眼間的小表情,和老陰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我把一千二百塊錢交給他,他看了一眼,問我,他就讓你給我這些嗎?我心想黃七不讓我說他那二百的事,就咬定了說就是這些,都是你爸給的。他看看我,說這點錢夠干什么的呢?現(xiàn)在買個手機都得三四千了。我說你爸在里面哪有來錢的地方呢,這都是他好幾年里一塊一塊省下來的,他想著給你錢就不容易了。 我站在學校大門口看著他跑進教學樓,心想事情就是這樣,人們的體會本來就不相同。在號里,我和老陰一起糊盒子,我一天能糊二百個,他手快,能糊三百個。我每月有十一塊錢補貼,他有二十塊。老陰知道我要出去,早早就開始有意識地省錢,為了省錢,牙膏、香皂都不買,洗衣服的時候也不用洗衣粉,就直接就水搓,襪子破了就補,實在補不了就去撿別人扔掉的破襪子,搞得號房里一度傳言說他喜歡聞臭腳丫子味兒。 他存了近兩年,存了四百塊錢,到他兒子手里,就換了一句這,這也讓我覺得他很可憐,誰又能想到,老陰那樣的漢子,在他兒子眼里就是這個樣子呢。 我離開學校,步行到五一廣場附近。當年,我進去的時候,五一廣場剛剛興建,我記得進去前兩天我還來過,當時廣場中央剛立起成吉思汗銅像,四下里堆著一些石板,地面還沒鋪起來。時過境遷,廣場不止修好,有木地板或木欄桿的地方都有些陳舊了。廣場中央有幾個年輕人在放無人機,還有一些老人在放風箏,老太太們在耍扇子,孩子們滑輪滑和滑板,還有幾個騎山地自行車的年輕人在跳臺階。我買了一根小布丁,慢慢吃,說實在話,在里面待了三年,最想吃的就是甜的東西,我吃到第一口雪糕時的感覺,好像心都化了。 老陰犯事時,這兒還是一片空地,有一些石棉瓦頂的平房、院套,沒人住,旁邊是乳品廠。我家那時候養(yǎng)牛,我經常去乳品廠送奶。說起來我們沒緣分,因為他說那時候經常在這片兒轉悠,我每天早上都從這兒路過,但我們就是一次也沒碰到過。 也許碰到了,但都沒印象吧,我這個人,對于陌生人一向不容易留下印象。 老陰說,之前在這片兒貓車,因為這里在市中心,打車相對比較容易。那時候,天津大發(fā)方興未艾,老陰他們傍晚在這兒打車,讓司機把他們拉到舍林,車過了烏蘭哈達后不遠,就進到山路,中間有十幾里沒有人家。 老陰說,說到底,其實還是因為貪錢,那時候跑大發(fā),一天也就掙個六七十塊錢,一下子一百塊錢到手,一般人都覺得那錢是自己的了,跑一趟也不要緊的。 “也碰到過兩個,不要錢?!崩详幷f:“那就給錢下車,然后在烏蘭哈達喝酒,完了再回去?!?他接著說:“哪兒就那么順利的,萬事都有意外,碰到意外的時候別急,別慌就好?!? ?????????????????三 我想打車去舍林,幫老陰燒紙,但沒有出租車愿意去,倒不是因為怕危險,單純是因為那邊太荒涼,路又遠,拉過去沒有回頭活兒,白耽誤時間。 我遞給他一支煙,說事情就是這樣,你一片忠肝赤膽,難對狼心狗肺,你一片赤誠,難保碰不上混蛋。 我說,之前有個朋友,他告訴我命運的事情,他說人哪,太多的時候總怨命不好,但命是個什么東西呢,命是人造出來的呀,所以說,有時候,命就是人,人就是命,你也別怪命,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心太軟,你能不認命的時候就別認命,命也就拿你沒轍了,你說是吧。 那司機點頭,說吃一塹長一智,所以這回我才不拉你,看你也是明白人,你也不會怪我。 說完我就要走。他拉我一把,說你別急,我和你說,想去那兒,其實可以坐小客車,五塊錢坐到烏蘭哈達,再騎共享電動車,能跑到火葬場,然后你再走一段,也就三四里地,就差不多到了。 我聽了他的話,坐了公交車,從市里出來,經過了東大橋,過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路邊的景色全變了。記得之前過東大橋要經過一段傍山路,路邊的山上有一些房子,還有一個梳絨廠,廠門外常年停著一排排賣羊絨的柴油三輪車,這條傍山路一直到橋頭,在橋頭能看到一面十幾米高的巖壁,光滑得像刀切一般,中間有道立縫,從立縫里流出水來,在下面形成小溪,匯入洮兒河。原來的時候,經常有人帶著桶到那兒去打礦泉,說是那水能治老寒腿。 這一路,眼看著到橋頭,還是沒看到路邊有山,一直到上橋,我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回走的是新橋,是改了位置新建的,橋上也不是之前的水泥欄桿了,全都是漢白玉石頭的。 我在車上順著河往兩頭看,果然看到在上游不遠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座橋,只是那橋已經破敗了,欄桿少了好幾節(jié),估計已經荒廢了。 車到烏蘭哈達,我下車,打開微信,掃共享單車,騎上,往舍林的方向走。一路上發(fā)現(xiàn),市里多有變化,但烏蘭哈達往外,變化卻不大,和之前相仿,大概是因為城市開發(fā)的重點不在這邊。 上山之前我去小賣鋪買燒紙,順手買了一瓶水,喝下去一口,汗就下來了。我看那店里燒紙多種多樣,占了大半個柜臺,就想起那司機說,到火葬場還要再走一段的話,就問,火葬場在哪兒?店里的老太太說順路一直走,過一座山就到了。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三年里,火葬場從北山挪到這邊的山里來了,心說,這倒是個好地方。 從商店里出來,再往山里走,沒多遠就沒有人家了。山路原來鋪的是綠土,那時也已經鋪了油漆,很好走,兩邊有樹,車在樹蔭下走,有涼風,也沒有出租車師傅說得那么熱。路兩邊開始還有些玉米田,走出幾里路之后,田地也沒了。兩邊山坡上只是綠綠的草地,還有些各色野花,不遠處山坡上能看到一些牛羊,放牛的人坐在樹蔭下,從路上看過去,就是一個小黑點兒。 翻過一座山,看到山空兒里一座大院子,當中立著個黑色的大煙囪,院子后面齊整整的有十幾排石碑,想來,那就是火葬場。我走到公路盡頭,電動車發(fā)出提示音,提示我已駛出服務區(qū),沒多一會兒,就停了,再怎么擰車把也不往前走。我只好把車放下,掃碼的時候又說不在停車區(qū)。我心想這荒山野嶺的,哪有停車區(qū)呢,或許在那火葬場里頭,但那也太遠了,跑過去再回來,天就黑了,啥也別干了。再轉念一想,這地方估計也沒人偷車,就把車停下,靠在路邊,推到一片草叢里,然后夾著燒紙順著那條綠土路走過去。不多遠,就看到山坡上的舊窯,走到眼前,不禁一陣唏噓,機磚廠是黃了,大院里全是一人多高的雜草。我站在廠門口看了看,那幾個窯坑倒還在,就對著窯坑的方向,把燒紙點了,一邊燒一邊說,是老陰讓我來的,給你們送點錢,還離火葬場這么近,這么熱鬧,天天有人燒錢、燒吃喝還有燒衣服的,撿個角兒都吃不凈花不凈的,還天天找老陰干啥,他也不容易,在監(jiān)獄里待得,都傻了,現(xiàn)在科學多發(fā)達,他進去那會兒還大哥大呢,現(xiàn)在外面都蘋果十三了,估計他就算以后出來也不能干啥了。你們看他兒子那熊樣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估計也不會孝順他,老陰最好的歸宿就是在里面一輩子,別出來,就算出來,整個人也廢了。這么一說,你們的仇也報了,差不多得了,都多少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還糾扯起來沒完,也不知道你們煩不煩,反正我覺得是夠煩的。你們要是當時就投胎,估計這會兒老婆孩子都有了,是不是? 我燒完紙,有三四點鐘光景,我看著眼前那一片荒地,打從機磚廠黃了,火葬場遷來,這塊地方方圓十幾里都沒有人煙。 辦完這個事兒,我也算對得起老陰了,在監(jiān)獄里時,他對我挺照顧,我出來先幫他把這兩件事辦了,也算是了他的心事,也算是還了自己的愿。 下一步,就應該辦我自己的事情了。 ?????????????????四 我媽說,世間一切都有定數,她的觀點和老陰不一樣,也不應該一樣。 而廟里的思想,據我所知,就是告訴大家,什么都是假的、空的、本來沒有的,一切如霧、如電、如夢幻泡影,手里有啥也沒用,最后都是一場空什么的。 我進去之后,我媽的生活沒有著落,鎖蓮姨介紹她去佛光寺當了義工,每天打掃大雄寶殿、擦拭香案佛像、拔香爐里的香根子、點長明燈、收供品,有啥活兒干啥活兒,早晚跟著和尚們做早課晚課,一干就是三年。寺里不給發(fā)錢,但是管吃住,有早飯、午飯沒有晚飯。開始的時候,晚上她餓了就吃些收下來的供品墊墊,后來漸漸地也就習慣了。有時候她也和監(jiān)院、知客他們談經論佛,談論得久了,就覺得心里有所得,感覺在寺里很幸福,都不愿意出去了。于是就在前年三月十六那天領了皈依證,系統(tǒng)學習起佛法。她之前去監(jiān)獄看過我,告訴我她很好,以后有人管著給她養(yǎng)老,讓我不必記掛,我出來之后才知道,她有了這么個好去處。 我去寺里見她,在大雄寶殿門口說話,她把雪掃了,往地上撒飯粒喂鳥。我坐在石頭臺階上看著那些麻雀飛到眼前,它們是真的不怕人。我猛地站起來,它們也不飛走,也不看我,就是自顧自,旁若無人的狀態(tài)。大殿前面是水池,夏天的時候我見過,里面全是紅黃白黑的錦鯉,那時候都凍上了,冰上面是白白的雪。湖中間是巨大的觀音立像,法像莊嚴慈祥,上面還纏了紅綢子,像是披風。我媽說,家里的房子空著,你回去住吧;你要是住廠里宿舍就把那房租出去,空著也是浪費;你覺得那個事兒不行,再找個別的事兒做,至少要能自己生活。我的事兒你不必管,有時間的話來看看我就好,沒時間就算了,我在這兒也挺好的,你也不用記掛,我和住持說了,再過幾個月,來年四月初八,他介紹我去彌勒庵剃度,到時候就什么也不用你管了。 我媽說完,就聽到叭叭叭的聲音,她笑笑說打板兒了,走吧,咱們去齋堂吃飯。我跟著她往齋堂走。走到一半,她說,記著,齋堂吃飯是止語的,就是,不能說話,知道了吧。我點頭說知道了,就是,吃飯的時候別說話,有啥話出來再說。她說是。我說又不是第一次在這兒吃飯,你都說了多少遍了?她說是,但這是我應該做的。 吃完飯出來,我媽要和幾個阿姨去佛堂念經,我說不去了,我又不會念經。 我走過廟前面的石頭橋時,看到鎖蓮姨推著自行車往橋上走,就站在橋上和她聊了一會兒天。鎖蓮姨說,你媽受了一些苦。你媽為了在這兒待下,沒少受苦,幾個月前才算過了關。師父才答應說要介紹她去彌勒庵。鎖蓮姨說行了,我不和你聊了,我得去念佛,一會兒遲到了,你慢點走,路上小心。 我在路邊找了一輛共享單車,騎上,去公交車站,然后坐車去人民醫(yī)院。我和趙玉勝約好了,這回去人民醫(yī)院。 我只好走過去。趙玉勝扯了我兩下,我沒理他。我說,你挺好的?他說挺好,你也挺好?我說還行吧,就那么回事兒。我看了看他身邊那女的,她有三十多歲,黃頭發(fā),妝化得挺厚。我說這是后媽?他說還沒辦呢,你叫孫姨。我說了一聲孫姨好,那女的沖我點了點頭,沒說話。張學軍說,要不坐一塊兒吃吧。趙玉勝說不了不了,我們還有朋友。他點點頭說那行,那你們忙去吧。 我拿過酒瓶子倒了一杯酒,說爸,孫姨,我敬你們一杯。說完,把酒喝了,就去旁邊的桌子坐下。趙玉勝說你看你,我說去別的地方吧,你還不去。我說那有什么辦法,碰上了就跑,我也覺得不太對勁兒。我想了想,站起來去吧臺,給張學軍那桌點了一把串和一箱啤酒。 喝完酒,我和趙玉勝分手,提著裝工作服的手提袋往回走,走過兩條街,到了興安街盟圖書館附近,一抬頭,看到一輛等客的電動三輪。我看那人有點眼熟,他戴了棉帽子,袖著手,來回跺著腳,我從口袋里拿出口罩,戴上,走過去,問他,走嗎?他說走走走,咱不就是干這個的嘛! 他打開車門,說你坐好了,然后就去前面開車。我坐在車上,看著他的背影,他比之前老了不少,這才幾年,變得像是個小老頭兒了。 我說,你是老徐城吧,看你路這么熟。 他說,反正是在這兒生,在這兒長的。我說你原來哪單位的?他說原來在肉聯(lián)廠開電鋸,廠子黃了,沒法混日子,就只好出來跑跑車,掙個零花。我說,天這么晚了,你還出來跑,也夠辛苦的。他說那怎么辦,一家老小等著,得活著呀。 “也是?!蔽覇査骸澳慵以谀膬海俊?他說:“蓋亞。” 我說那你原來也是老高家屯的吧。他說是,我說那我提個人,你看認識嗎?他說你說吧,誰。 “張學軍。” “認識?!彼f。然后就不說話了,前面十字路口,亮紅燈,他沒停,闖著紅燈開過去,開到五一廣場的時候,他嘆了一口氣,說:“我不光認識張學軍,我還認識他兒子呢?!?我不說話,等著他接著說,但他一直沒說話。 我想,到了勝利二隊,我就讓他拉我去烏蘭哈達,他要是不去,我就給他加錢,他只要拉我去烏蘭哈達,我就敢讓他拉我去舍林,我口袋里還有五百塊錢呢。 我想到老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快到勝利二隊的時候,他停下車,我說怎么不走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著,說電瓶沒電了,要換備用電瓶。 我從車上下來,看著他把電線拔下來,插到另一個插座上。 他說:“你要是見到張學軍,打聽一下他兒子現(xiàn)在在干啥?!?“打聽他干嘛?” “我們之前有點事兒?!彼f,“你讓他轉告他兒子,我就在盟圖那兒趴活兒,讓他有空去找我。” 我把手伸到他眼前,說,給根兒煙。 本來,我的想法是,我要抽煙的話,就得把口罩摘下來,那樣的話,他就能看到我是誰。按他那時的情況,他會和我說點什么,人怕見面,有很多事情,面對面說開了,也就沒事兒了。 但是,他想了想,說,沒了,真的,我還能騙你嗎,真沒了。 放他娘的屁,他從上衣兜里往出掏煙時費了那么大勁,一看就是從一盒煙里往出揪的,要是只剩下一根煙,他不連煙盒一塊兒掏出來嗎? 于是我說,加點錢,你多送我一段路吧。 他說,加多少?去哪兒? 我說你剛換的電瓶,電一定夠回去,要不我就不難為你了,你看,我給你加一百,你再走個幾里地,把我送到烏蘭哈達吧。 他想了想,說行,然后扔了煙頭,騎上車?;仡^對我說:“上車呀!” 我那時突然明白了,老陰說的話,對也不對,有些時候,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有些時候,命運從來就沒有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他很明顯的,騎著電動三輪,在冷風里正在奔著自己的宿命以一小時二十公里的速度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