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魯迅魯迅，多少廣告，假汝之名以行！

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偉人時，他已經(jīng)變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謂偉大與渺小，是指他可給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

生活在人們的同情之下，已經(jīng)是不自由了。

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只有魔頭才能鎮(zhèn)壓群魔，天神只會作為犧牲，讓他們分而食之。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曾經(jīng)闊氣的要復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xiàn)狀，未曾闊氣的要革新。?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他知道萬不可燒，一燒必至于變成寶貝，正如人們一死，訃文上即都是第一等好人一般。

蒼蠅的飛鳴，是不知道人們在憎惡他的；我卻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飛鳴就偏要飛鳴。

就如黃鶯一樣，因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給人們聽得有趣，有益。

那時候，只要從來如此，便是寶貝。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

我覺得倘不將這藥認作“戒煙藥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幾何，何必固執(zhí)，我便似點非點的將頭一動，同時請出我那“介乎兩可之間”的好回答來：?“唔唔……?！?/strong>

何況一個人先須自己活著，又要駝了前輩先生活著；活著的時候，又須恭聽前輩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云”呢？

獨身主義現(xiàn)今尚未許多人所反對，節(jié)育也行不通。為赤貧的紳士計，目前最好的辦法，我以為弄一個有錢的女人做老婆。我索性完全傳授了這個秘訣罷：口頭上，可必須說是為了“愛”。

被虐待的兒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兒媳；嫌惡學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罵官吏的學生；現(xiàn)在壓迫子女的，有時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

在自然界里也這樣，鷹的捕雀，不聲不響的是鷹，吱吱叫喊的是雀；貓的捕鼠，不聲不響的是貓，吱吱叫喊的是老鼠；結(jié)果，還是只會開口的被不開口的吃掉。文學家弄得好，做幾篇文章，也許能夠稱譽于當時，或者得到多少年的虛名罷，——譬如一個烈士的追悼會開過之后，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傳誦著誰的挽聯(lián)做得好：這實在是一件很穩(wěn)當?shù)馁I賣。?

我先前總以為人是有罪，所以槍斃或坐監(jiān)的?，F(xiàn)在才知道其中的許多，是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于犯了罪。 許多罪人，應該稱為“可惡的人”。

約翰穆勒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們變成沉默。?

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fā)議論。

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jīng)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

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斗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jīng)濟權，一面再想別的法。

譬如現(xiàn)在似的冬天，我們只有這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太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下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所以在家里說要參政權，是不至于大遭反對的，一說到經(jīng)濟的平勻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見敵人，這就當然要有劇烈的戰(zhàn)斗。

學了體格還未勻稱的裸體畫，便畫猥褻畫；學了明暗還未分明的靜物畫，只能畫招牌。皮毛改新，心思仍舊，結(jié)果便是如此。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shù)的天才宣戰(zhàn)；──至于對別國文明宣戰(zhàn)，卻尚在其次。

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zhàn)，因為這種蹲在影子里張目搖舌的人，數(shù)目極多，只須用 mob? 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

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qū)で笕思乙稽c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zhèn)骼喜?，夸示于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strong>

我們?yōu)榇媪籼斓亻g的美談起見，倒不如這樣好。當長夏無事，遣暑林陰，瞥見二蟲一拉一拒的時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滿懷好意，而青蟲的宛轉(zhuǎn)抗拒，則活像一個不識好歹的毛鴉頭。

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國故，什么振興道德，什么維持公理，什么整頓學風……心里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后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于是這出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

鄧伯道棄子救侄，想來也不過“棄”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須說他將兒子捆在樹上，使他追不上來才肯歇手。正如將“肉麻當作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老萊子即是一例，道學先生以為他白璧無瑕時，他卻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畢業(yè)，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畢業(yè)，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么？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面二十丈，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余的還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豫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那時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靈魂要離開肉體的就要離開了！……

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怕要收藏了我的豎琴，沉默了我的歌聲罷。倘不然，我就要唱我的反抗之歌。

他的口角上現(xiàn)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致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默。

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絕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尸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秾；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strong>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去！

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

所以我時常害怕，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nèi)。

縱令不過一洼淺水，也可以學學大海；橫豎都是水，可以相通。幾粒石子，任他們暗地里擲來；幾滴穢水，任他們從背后潑來就是了。

這還算不到“大侮蔑”──因為大侮蔑也須有膽力。

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zhì)的閃光。

所以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

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zhàn)友亂發(fā)的流彈，病菌的并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現(xiàn)在，聽說北京城中，已經(jīng)施行了大殺戮了

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

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

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我的信要就此收場。海上的月色是這樣皎潔；波面映出一大片銀鱗，閃爍搖動；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溫柔。我不信這樣的東西是會淹死人的。但是，請你放心，這是笑話，不要疑心我要跳海了，我還毫沒有跳海的意思。

要自殺的人，也會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的易爛。?但遇到澄靜的清池，涼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殺了。

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zhuǎn)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zhuǎn)輾而活著的，會知道這意思。

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許多淚，?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淚揩了，血消了；?

　　屠伯們逍遙復逍遙，?

　　用鋼刀的，用軟刀的。?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連“雜感”也被“放進了應該去的地方”時，?

　　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