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方群島并不因?qū)庫o的堡壘而聞名。畢竟組成這個王國的七個島嶼都處在大海中央。沒有大山來阻擋呼嘯的風，也沒有能減輕海浪咆哮的沙灘。除了王室所在的島嶼，其他的全都遍布巖石。每時每刻在群島上的每個地方，空氣中都彌漫著海的咸味。 南方群島的明珠，毫無疑問是國王的宮殿。當從未來到過南方群島的人們第一次看見又長又低的城墻在地平線上展開，他們經(jīng)常把那誤認為海怪。宮殿由只能在南方群島找到的發(fā)光的黑色巖石筑成。石制的外墻唯一的縫隙是北面的四個大窗戶，正對著國王最近的鄰居。這讓這個宮殿幾乎堅不可摧。但結(jié)果是這個建筑事實上，確實非常像一條蛇。這里土生土長的人們愛這座城堡，并覺得它很美麗。他們覺得這座城堡成功在這種不適于居住的環(huán)境中存活下來，甚至發(fā)展壯大的事實，非常能賦予人力量。 但對漢斯王子——南方群島國王最年輕的兒子——來說，這個城堡很丑陋。又丑又糟，他討厭它就像他討厭每個島上的每一英寸土地。對他來說，無論這片海是否提供了最新鮮的魚或者堅硬的島巖在被雕刻成雕塑后賣出了很高的價錢，都不重要。對他來說，他的父親是否因為這一切而超乎想象的富有都不重要。對他而言，南方群島和它的城堡就是一座監(jiān)獄，而他的父親就是典獄長。 過去二十分鐘，他一直站在城堡大廳的門外，不愿走進去。隨著漸漸入夜，風停息了一點。通常在這強風中什么都聽不到，但現(xiàn)在漢斯卻很驚訝，他能清楚的聽到門的那一邊的聲音。父親的聲音最為清晰，根本不可能聽不到。這個大個子男人的聲音很低沉，他的句子簡明扼要。國王從不浪費一個單詞?！罢f重點，漢斯，永遠說重點?！泵慨斔X得漢斯的話太多時就會這么說。 在父親的嗓門之下，漢斯可以聽到他十二個哥哥的聲音。那對他聽起來而言就像空中的風和鹽的氣味一樣熟悉，而且經(jīng)常也同樣煩人。他從來沒有體會過沒有他們的生活，他的所有記憶至少包括了他們中的一個，或更多。 其中大多數(shù)都不是什么好的記憶。 漢斯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他非常的想現(xiàn)在就轉(zhuǎn)身離開，但他知道他還是必須至少露個面。他的父親點名要他到場，當國王做出要求時，你就得按他說的做。此時此刻這個要求就是參加慶祝他母親生日的晚宴——站在最后一個座位。我只走進去，對父親說你好，然后再向母親致意，然后我就離，漢斯想到?！拔宸昼姡粫俣嗔?，五分鐘能有多壞呢？” 他顫抖了一下，和他的哥哥們在一起，五分鐘也可能會非常，非常糟糕。 深吸一口氣，漢斯推開門走進大廳。一千根蠟燭點亮了房間，它們的火焰也讓房間里充滿了煙霧，空氣很難聞。房間的前方，他的父親正坐著和他最大的哥哥卡勒布談話。兩人全神貫注的交談著，公然無視了他們身邊的女士。王后，漢斯的母親，似乎并不感到不快。畢竟經(jīng)過了三十年的婚姻，她早已習慣了。她一只手撫摸著掛在脖子上的大珠寶，另一只手輕輕端著酒杯，眼神呆滯的望向房間另一邊?？吹剿膬鹤樱o了他一個虛弱的笑容。 漢斯報以微笑，之后將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向卡勒布的妻子。不像女王那令人驚訝的鎮(zhèn)靜，這位公主坐不安分。她懷孕九個月了，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她坐立不安，先看向卡勒布，然后又看向桌子，然后又看向卡勒布。她的手也動個不?！弦幻敕旁谒亩亲由?，下一秒就去拿酒杯，然后轉(zhuǎn)念又不拿了。她看起來很痛苦，很不舒服。有那么一瞬間，漢斯為她感到很遺憾。 她和我一樣不適合待在這里，他想。卡勒布忽略她就像墻紙一樣。 好吧，至少父親對她很好，漢斯承認，他的一些同情消失了。這個女人的肚子里裝著國王未來的孫子，她從而也會得到應有的待遇。 就在這時，父親從他的談話中抬起頭來。他的目光落在漢斯身上，面無表情?！澳隳軄砑尤胛覀兒芎?，”他說到。國王說第二句話時，他的兄弟們終于注意到了他，漢斯能感受到十二雙眼睛落在他的身上?！澳悴徽J為你母親的生日配得上你的出場嗎？” “我很抱歉，父親?！睗h斯說道。他默默的加了句，但我似乎并沒有錯過太多的慶祝。就他所能看到的，甚至沒有一個人和他的母親說話。這個派對只是為了讓大家相互見個面，政治，對他父親來說這一直是政治。 “你應該道歉的人不是我。”國王說道?！澳銘撓蚰愕哪赣H道歉，畢竟她是唯一能注意到你不在場的人?！? 當這真相的話語擊中要害，漢斯的臉立刻紅了。他能聽到他的幾個哥哥正奮力的憋住笑。漢斯嘟囔著另一句道歉，快速的轉(zhuǎn)身走向房間后面的一張桌子。國王在他的高臺上再次把注意力從漢斯轉(zhuǎn)向了卡勒布。 我被忘記的真快，漢斯想到，看著他的父親興致勃勃的和他的長子討論。漢斯想知道卡勒布是否感激過他們父親的關注，他可能是如此的習慣，以至于他無法想象漢斯的生活是怎樣的。漢斯，另一方面，一直夢想著成為卡勒布會是怎樣的…… 他的白日夢從來不會變。他是他父親的獨子。他的父親愛他，他們兩個人花很多時間在一起。他們會一起打獵，漢斯騎在一匹巨大的栗色的公馬上，這是他十五歲生日禮物。在他身旁，他的父親會大喊著鼓勵他，當他們殺死一只野豬，國王會在宴會上夸耀到只有一個像漢斯一樣高大強壯的兒子能夠打敗如此強大的敵人。 當他們不打獵時，漢斯會坐在父親身旁聽國王討論政治局勢或者計劃侵略敵國領土。“漢斯，”他的父親會說，“這種情況下你會做什么？我非常重視你的意見?！倍鴿h斯會回答得十分得體，富有遠見，他的話語會在整個房間里回響，鼓勵所有的聽者?！澳闾Ｖ橇?，漢斯?！备赣H會說，“有你這么完美的繼承人，我真是個幸運的國王?！? 他的白日夢通常以父親將王國遺贈給他結(jié)束，“是時候了，我的兒子。”國王會說?！凹词鼓阒皇且粋€年輕人，我知道你已經(jīng)準備好接過我的位置成為南方群島的合法國王，我是如此的以你為傲，我的孩子，如此的，如此的驕傲……” 總是在這時，漢斯就會搖搖頭，白日夢也隨之結(jié)束。漢斯知道他只是在欺騙自己，無論他在夜里多少次看著太陽在南方群島之外墜落，王國永遠不會是他的。畢竟他只是十三個兒子中的第十三個。他沒有價值。一個多余的存在。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是一個多余的存在。他是被拋棄的兒子。沒有任何一種情況，沒有機會，沒有哪個時刻他會被需要。 就像收到信號似的，他感到有東西徑直撞上他的后腦，傳來劇烈的疼痛。轉(zhuǎn)過身，他看見了雙胞胎——魯?shù)虾汪斨Z——站在他身后大笑著。作為雙胞胎，他們只是分享了同一個子宮，并且有同樣的對邪惡的敏感，他們的外貌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樣不同。魯?shù)仙砀咂胀?，有和漢斯相似的紅色頭發(fā)。魯諾高的出奇，純金色的頭發(fā)高高豎起。他灰色的眼睛和更灰的眉毛讓他永遠看起來似乎被嚇到了。 “怎么了，小兄弟？”魯?shù)蠁柕?，他的語氣很殘忍，大的剛好夠父親聽見，在高臺上，國王轉(zhuǎn)過身看向他的兒子們。 “你是不是受了點小傷？”魯諾殘忍的嘲諷道“你要去找媽媽，讓她親一下你的傷口，然后才感覺到好受一點嗎？” 漢斯握緊了他的拳頭，想反駁的想法十分強烈。但他的一生都是無盡的嘲諷的對象，他知道爭斗沒有用——無論是拳頭或是言語?！拔液芎??！彼÷曊f道。 “你說什么？”魯?shù)蠁柕溃岩恢皇峙e到耳朵旁?！拔覀兟牪灰娔阏f話。你真應該學學怎么大聲說話。父親不喜歡老鼠。不是嗎，父親？”他看向父親，尋求支持。 “維斯特加德家族的人是獅子，不是老鼠。”國王點著頭說道?！皾h斯，你真應該聽聽你兄弟們的話。或許你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一兩件事，如果你不再表現(xiàn)的好像你比他們都好一樣?！? 就像鯊魚在水中嗅出了血跡，又有幾個漢斯的哥哥加入了嘲諷他的隊伍。在他們每個人都狠狠的刺了他一刀之后，他們會看向他們的父親，熱切的期望著得到他的認可——即使以他們最小的弟弟為代價。 看似靜靜的坐著。眼睛盯著桌面。他注意到桌子木頭有些地方磨損了，變得很光滑，而其他地方則是凹凸不平的，就好像樹剛被從地上砍下來一樣。他用手指觸摸這些尖刺，當它們刺入他的皮膚時，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但他卻覺得這痛苦很奇怪的讓他感到愉悅。身體上的痛苦他可以承受。 突然他猛的站起來，走向了門。他不在乎他的父親過會兒是否會很生氣。這不值得讓他為之在這里坐著承受任何這些傷害。當他經(jīng)過他的雙胞胎哥哥時，他禮貌的點了點頭，但什么都沒有說。在他身后，雙胞胎又嘟囔著說了幾句侮辱的話，但并不打算跟上來。 走出大廳，他出了一口長氣。這一切可能還會變得更糟，他想到。至少這次他們?nèi)拥氖敲姘皇遣Ａ髅?。轉(zhuǎn)過身，他走出城堡，向海邊走去。碼頭是離維斯特加德城堡最遠的地點之一，這是漢斯喜歡它的一部分原因。他的哥哥們通常不會走這么遠的路來，只是為了嘲諷他兩句，所以碼頭給了他機會，讓他可以得到他渴望的寧靜。碼頭也給了他時間思考——而他的大多數(shù)哥哥們根本就不會動腦子。他們在乎的是城堡墻上無數(shù)的鏡子里他們的樣子。 除了魯諾，維斯特加德家族的王子們都相當?shù)膸洑猓@眾所周知。至少在這方面，漢斯和他的哥哥們一樣。他很高，有金紅色的頭發(fā)，大大的顯得很好奇的眼睛。當幾個月前他十七歲的時候，他開始長壯了。他的肩膀現(xiàn)在更寬，胳膊更加強壯，這是他每天練幾小時劍的緣故。這對王子來說是一項必須的技能，也許一個王子永遠不會親眼看到一場戰(zhàn)斗。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漢斯越來越意識到，盡管他聰明，盡管他長得好看，盡管他的對生活中美好事物的鑒賞力，他對父親來說什么都不是?？ɡ詹紟啄昵熬徒Y(jié)婚了，他的妻子很快就生了第一個兒子。這大大的減輕了其他兒子們生育繼承人的壓力。當然，這并沒有阻止他們中的部分人。除了雙胞胎之外的所有哥哥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甚至雙胞胎也在求婚，即使?jié)h斯無法想象誰會愛上他們這種殘忍的混蛋。盡管他聽到過王家事務協(xié)調(diào)員給他的哥哥們討論潛在的婚配人選，還是沒有聽到一點有關自己的潛在的妻子的消息。 漢斯搖了搖頭，試圖把侵入自己腦海的這些負面想法趕出去。他知道他只是為了傷感而傷感。他并不是某一天早上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十三個兒子里最年輕的那個，還有一個遙遠又不關心自己的父親。他一生一直是這樣。而他的一生將永遠這樣。沒有什么能改變這一切，他越快明白就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