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漂亮的打臉(之一)
她們把化學試劑扔進我杯子,把 502 膠抹在我頭發(fā)上,把奶茶灌進我書包。
但她們不知道,我爸是這所學校的校董。
如果讓他知道,自己重話都舍不得說的寶貝女兒,受到這樣的欺辱。
說真的,我也挺想看看,我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父親會做出什么事來……
1
中午,我趴在課桌上午休。
「滴答,滴答……」
幾滴粘稠的液體突然滴答,滴答地落在我頭發(fā)上。
后腦勺立刻傳來難聞的氣味,和詭異的灼熱感。
我一個激靈驚醒,條件反射地用手去擦。
碰著滾燙的液體,我的食指和中指立刻緊緊黏在一起,弄也弄不開。
我惱惡地回過頭,不出所料,班花姚曼正居高臨下看著我。
她一手拿著我不知什么時候被撕碎的奧賽練習冊,一手捏著 502 膠,笑得滿意且惡意。
「真不好意思啊,秋河?!?/p>
她傲慢地抖動著我殘破的、泡過水的書頁,假惺惺地面露難色,
「我是想幫你補一補書的,沒想到弄到你頭發(fā)上了。哎,本來就挺短了這頭發(fā),這下可怎么辦呀?」
嗯,是本來就挺短了。
兩周前的一次午休,姚曼為首的幾個女孩剛剛剪掉了我的馬尾,讓我不得已換成了短發(fā)。
那天,下午第一節(jié)課,教化學的葛老師一進門,就看到滿地的碎發(fā),和咬著牙死死瞪住姚曼的我。
很明顯,她立刻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可她只是垂下頭,打開課件,淡淡說:「秋河,去把地掃了?!?/p>
「葛老師……」我感覺自己聲音在顫抖。
「快去,掃干凈再上課,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箍伤唤o我說話的機會。
真不愧是頂級的私立高中,老師們解決起問題,總是輕描淡寫,同時還將偏心表露得坦蕩無疑。
沒過多久我知道了,葛老師的老公,是姚曼家其中一個廠子里的副廠長。
短短兩年,從小領班到副廠長,薪水翻了四五倍,都靠著葛老師「化學教得好」這層關系。
別說偏心了,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立刻趴下來,讓姚曼抓著她的頭發(fā)當馬騎。
于是,一場大事化小,換來姚曼愈發(fā)的肆無忌憚,比如這一次的 502 膠水。
「秋河,你別瞪我呀。」
加害者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姚曼先委屈巴巴嘟起嘴,語氣卻硬得像要把我眼珠子挖出來:
「這樣,要不放學,你去我家,我找我的私人理發(fā)師,給你設計個寸頭的發(fā)型?」
說著,她和周圍的幾個同學都哈哈大笑起來。
寸頭。
女孩子剪寸頭,多新鮮。
「不必了?!刮乙话褟乃掷锇衙銖娺€能用的練習冊搶回來,「快回座位吧,馬上上課了。」
姚曼愣了一下,我的不反抗讓她掃興。
她抱起胳膊,輕蔑地勾著唇梢,和小跟班吳勝男搖搖頭道:
「走吧,都沒臉沒皮了,假模假樣學奧賽,還真以為能保送呢?」
「下次扒了她的衣服錄個視頻,估計她哭都不會哭,還巴不得被更多男人看到呢?!?/p>
我假裝聽不到,翻到其中一頁,熟練地做起練習題。
扒了衣服錄視頻?
如果有那一天,也許,我會讓姚曼這輩子都哭不出來吧。
2
晚上放學,我打算去理發(fā)店處理頭發(fā)。
去拿自行車時,不出意外,我的車胎被放空了氣。
這樣的貴族學校,門口天天都是豪車車展,只有我,推著干癟的自行車上學放學。
「秋河?」
沒走出學校幾步,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叫住我。
是倪星洲。
他坐在一輛橘色跑車的副駕駛,敞開車窗和我說話:
「秋河,你一個人?上車吧,我媽順路送你?!?/p>
不順路,誰會和他的別墅區(qū)順路。
我充耳不聞,拐彎跑了。
我聽見倪星洲的媽媽也叫了我?guī)茁暎?/p>
「小河?那個孩子是小河嗎?好多年沒見到她了……」
話說回來,倪星洲,是姚曼對我產生恨意的主要源頭。
他轉來我們學校,其實沒多久。
但他長得帥,學習又好,還會打籃球,一入校就直接包攬了學霸、校草各種頭銜。
當然,也是女生們趨之若鶩的風云人物。
包括姚曼。
兩個月前,他的生日會上,一向高傲的姚曼竟然低三下四,央求倪星洲身邊的朋友帶她一起去。
她以為自己夠漂亮,夠耀眼,足夠顯赫,理所應當能入他的眼。
可姚曼怎么也沒想到,自己主動上臺獻唱,前奏還沒播完,倪星洲就離場了,躲在無人角落撥通了一個電話。
她更沒想到,第二天,倪星洲特意來我們班給我送了杯奶茶:
「你從小就喜歡的,可可味?!?/p>
「我不要?!刮野咽直吃谏砗?。
「不要不要,我的什么你都不要!」倪星洲咬著牙,好看的眸子閃爍起來。
「秋河,我生日,你為什么不肯來?一切都是可可味的,飲料、生日蛋糕、伴手禮,我記得你喜歡。」
「你昨天已經在電話里問過我了,我要補課,我沒空?!?/p>
「我知道你在計較什么,可那根本不是我的錯!」他抓住我的袖口,怎么也不松手。
上課鈴聲響了,我不想多和他拉扯,接過奶茶逃回座位。
這一幕被姚曼收入眼中。
于是那杯奶茶我一口都沒有喝到,全部被灌進了我的書包。
「你再『勾引』他,我讓你每天書包里都是奶茶。不用謝我,你自己怕也喝不起吧。」
從此,姚曼的眼睛盯到了我身上,她要讓我為自己的「勾引」付出慘痛的代價。
搞得我最近真的煩了,所以倪星洲這次喊我,我只恨不能腳下抹油跑得更快。
3
一波三折,等我推著自行車到理發(fā)店的時候,天都黑了。
真的很難弄,tony 老師修剪了幾次,最后皺著眉說:
「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我就給你推光?!?/p>
「那推光吧?!?/p>
tony 大驚,「你確定嗎?」問了好幾遍。
「我確定,推光吧?!?/p>
比寸頭還要新鮮,我剃了個光頭。
剪完頭發(fā),我在理發(fā)店隔壁買了頂嚴實的棒球帽戴上上。
接著,不顧周圍異樣的眼光,穿越人群回到了家。
破天荒的,我媽居然在家,還準備好了飯菜。
上一次我倆一起吃晚飯,還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小河回來啦。」她擺好碗筷,招呼我坐下,「快吃吧,都是你喜歡的,西紅柿炒蛋?!?/p>
「好,謝謝媽?!?/p>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吃西紅柿炒蛋,只是從小到大,我媽也只有這道菜做得勉強能吃。
我扒拉著飯,我媽盯著手機,手指不?;瑒又聊?,專心致志地看著那些醫(yī)學知識的資料,為工作調動做準備。
我們熟悉又陌生,一言不發(fā)且各自安好。
終于,我忍不住了:「媽,你沒覺得我今天哪里不對嗎?」
「嗯?」她終于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是有點……」
話音未落,她手機響了。
接起電話的她愁眉不展,口中說著一些職業(yè)的醫(yī)學術語。
同時放下手里的筷子,用最快的時間換好衣服。
最后,她一口應下:「……我馬上就到,先給病人做手術準備?!?/p>
「媽……」我不敢抬頭,怕她看見我的哀怨和挽留。
「沒辦法,城西一個居民樓發(fā)生了火災,送來了好幾個重癥患者,我現(xiàn)在必須去醫(yī)院?!顾⒕蔚嘏牧伺奈业念^,準確地說,是拍了拍我的帽子。
「小河,媽媽愛你?!顾谖夷橆a上留了個吻。
奪門而出那一刻,不得不承認,我覺得她薄情,卻又很颯。
4
我媽是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
因為醉心工作,顧不上家庭,五年前,我爸終于忍無可忍和她離了婚。
離婚那天,民政局門口,我爸一手抓著離婚證,一手死死抓著她的手,怎么也松不開。
我媽保持著一貫的面無表情,輕描淡寫想推開他:
「好了,一會十點還有手術,我要走了?!?/p>
「你冬天手涼,我再給你捂捂?!刮野忠粋€馳騁商場的老狐貍,此刻看我媽的眼神充滿了哀求,「再捂熱一點,行不行?」
我媽的回答卻是:「小河以后跟我,你少來管她?!?/p>
我爸說,我媽這份工作專治燒傷燙傷,順帶把自己的心也給治涼了,治得怎么都捂不熱。
但這些都是我爸的一面之詞。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爸還有沒說出口的那句。
「她是一個這樣的人,所以我才出軌。我一直愛她,我只是不小心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她應該原諒我?!?/p>
這次我站我媽。
她不應該原諒任何人,尤其是在我爸離婚后,還養(yǎng)著那個女人到現(xiàn)在的情況下。
選高中的時候,我爸安排我進入了這所他擔任校董的學校。
這所學校師資力量極強,學生也非富即貴,畢業(yè)后出國率十之七八,常春藤名校 offer 拿到手軟。
雖然我本來成績也不錯,已經足夠上公立的省重點高中。
我們都知道我爸是什么心思,他想我畢業(yè)之后,跟著他移民去加拿大。
最好能順帶讓我媽放下這份殫精竭慮的工作,和他復婚。
本來我以為我媽不會松口,沒想到她很輕易地同意了。
但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和她的關系,小河只有一個家長,就是我?!?/p>
「就算你是校董,小河的事,你也別插手。」
「好好好?!共还苁抢⒕芜€是真愛,反正對我媽,哪怕離婚多年,我爸也是有求必應。
入學第一天,班主任就找同學們挨個聊天。
聊天的重點是,你的父母是誰。
「秋河,看你的資料,是單親家庭?」說這話時,他明顯已經預判了我的「出身寒微」。
「是的,我和我媽一起生活?!?/p>
「她在哪里工作?」
「她是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
班主任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看來三甲醫(yī)院的醫(yī)生是份足夠體面的工作。
「什么科室?」
「燒傷科?!?/p>
班主任的笑容又微妙起來: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科室呀,工作挺清閑的吧,是主任醫(yī)師嗎?」
我不想和他浪費時間,直接給了他想要的答案:
「我們家條件挺一般的,和其他同學都不能比。我只想好好學習,以后考個好大學。錢老師,我可以回去寫作業(yè)了嗎?」
班主任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然后在紙上記下了什么。
「家境一般」。
這四個字,就是我在這所學校里最深的烙印。
5
推光了頭發(fā),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去上學。
我媽徹夜未歸,凌晨五點多給我發(fā)了消息,說她下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自行車車輪憋了,于是給我轉了五十塊錢,讓我打車去上學。
很奇怪,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忽視我,原來有那么多細節(jié),她都看在眼里。
我又孤獨又心疼,這個點給我發(fā)消息,意味著她剛剛下手術。
我收了她發(fā)的轉賬,背好書包下樓。
出乎意料的,在我家破舊的居民樓樓下,我看見了倪星洲。
推著一輛嶄新自行車的倪星洲。
「秋河!上車,我送你?!顾Φ煤荜柟?,拍拍單車后座。
就是在看見我光禿禿的腦袋時,他表情明顯變了一下。
料定了我要拒絕似的,倪星洲拋出不容置喙的理由:
「六歲那年,我過生日時,你說自己欠我一個生日愿望,你記得嗎?」
記得吧,但我也記得,是他十二歲的生日,毀掉了我的生活。
那之后,我就對他避之不及。
比如現(xiàn)在,我忙不迭地埋著腦袋往前走。
倪星洲騎車緊追身后,追到了,他一個猛剎車停在我面前:
「秋河,我的生日愿望是,讓我送你上學?!?/p>
我看看他,又看看表,妥協(xié)了。
但我還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離學校五百米的時候把我放下。」
路上等紅燈時,倪星洲冷不防說了句:「是誰?」
「什么?」我故意避而不答。
「總不能,你是因為覺得好看,才剃了光頭吧。」
我不說話,偏開腦袋一言不發(fā)。
「你總是這樣,秋河!」倪星州輕易地惱了。
「什么事都一個人扛,你非要用自己離經叛道的方式解決問題?你和你媽一樣,心是硬的,我一湊上去,就撞得頭破血流……」
說著說著,他又把自己說笑了:
「不過沒關系,你就是什么都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我總有辦法保護你?!?/p>
我「噌」地從他單車后座跳下來,撓撓耳朵:「五百米到了,你真的吵死了,倪星州。」
保護我?
我才不信!
我爸曾經也說要保護我,可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姚曼第一次欺負我時,我不是沒想過動用他校董的本事,讓我當一出扮豬吃老虎的爽文女主。
于是那天中午,我背著我媽偷偷給他打電話。
「小河?」可那頭的我爸聽見我的聲音,只驚喜了一剎。
還不等我說出口,他就迫不及待要掛斷電話:
「小河,爸爸正陪你朵朵阿姨在醫(yī)院做檢查呢。醫(yī)生叫到號了,先不說了啊。乖,小河,爸爸一會兒就給你回電話。」
之后的整整一個禮拜,我等到了姚曼化學課上丟進我水杯的氫氧化鈉,和扔向我腦袋的酒精燈,都沒能等到他的電話。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兒。
——醫(yī)院的檢查告訴他,朵朵阿姨,這個多年前插足我父母婚姻的小三,她懷孕了。
所以,沒有人能保護我,沒有人。
6
其實我知道,但凡我多打幾個電話,讓我爸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一定會幫我狠狠出掉這口惡氣。
但很快我就想通了,用特權打敗特權,似乎也不怎么光彩。
更何況,我絕對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幾個星期之前,我就多次看到同班的女生潘雨欣被姚曼她們叫走。
回來時要么鼻青臉腫,要么一瘸一拐。
我要去解決這一切問題,用我自己的方式。
但是現(xiàn)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準備已久的物理奧賽省賽,如今已是迫在眉睫。
只要能在省賽中獲得好的名次,就可以加入全國集訓隊。
而在全國決賽奪得金牌后,我甚至可以被保送清北。
那樣,我就能徹底離開這里。
我就可以和我媽一起去北京。
她調去她一直心馳神往的醫(yī)學研究院,我在朝思暮想的北大未名湖求學。
所以現(xiàn)在,我要忍,要心無旁騖地搞學習。
早上,一到學校,我的光頭果然引來大家的關注。
姚曼掀掉我的帽子,輕蔑地摸著我光亮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像欺辱一條沒有反抗能力的小狗。
「吳勝男,你快去把燈關了!」她大聲吩咐道,「別浪費電,什么燈能有秋河的頭亮呀?」
大家哄堂大笑。
「還給我!」我去搶帽子。
姚曼挺直腰背,抬起手把帽子從空中丟出去,正好掉進剛洗完拖把的污水桶里。
「哎呀!」她故作姿態(tài)嗔怪起小跟班,「吳勝男,你怎么不接住!秋河沒有帽子戴,別一會用頭把我眼睛晃瞎了?!?/p>
「那沒事,我有辦法?!箙莿倌袗憾镜匦χ?,然后撕下一張草稿紙,幾下就疊出個紙帽子,放在我的頭上。
我狠狠丟到地上,吳勝男又撿起來,非要往我頭上摁。
爭搶中,班主任錢老師來了。
看見我醒目的腦袋,他也面色一沉:「秋河,你搞得像什么樣子?下課來我辦公室。」
不出所料,又是我的錯。
下課,錢老師皺著眉頭沖我招手。
我紋絲不動,瞧不見似的,在座位上拼命刷著奧賽練習題。
班主任走到我面前,一把抽出我正書寫的練習冊:
「物理競賽?秋河,你還做這個夢呢?我們學校這么多年了,還從沒出過省一等獎。你雖然年級排名還行,但這種萬里挑一的機會,全國每年也就一兩百人,下輩子也輪不到的你!別浪費時間在這個上面了?!?/p>
「難道我就應該浪費時間,聽老師您不公正的訓斥嗎?」我頭也不抬。
他不知道,為了準備這次奧賽,我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這句話偏就刺痛了他,班主任狠狠拍上我的桌子:
「秋河,你太不像話了,還敢跟老師頂嘴!叫你爸明天來趟學校,我好好問問他怎么教育你的!」
「爸」這個詞,刀子一樣砍在我心頭。
我手中的筆晃了一下,這才抬起頭:
「錢老師,我和我媽一起過,她很忙,可能沒空?!?/p>
「你難道沒有爸爸嗎?」他不依不饒,「我還非要和你爸聊聊了。」
說罷,他還小聲嘀咕著:
「就會拿那個醫(yī)生母親搪塞,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科室,搞得跟多偉大似的,小孩還不是給教育成這樣!」
我握著拳頭,沉思片刻,揚起臉:「真的嗎?真的要叫我爸來?」
「當然是真的。」
「哦。」我又低下頭,「可我就是沒有爸爸?!?/p>
班主任更生氣了,正要追問下去,門口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錢老師,我能證明,秋河的父母真的都不方便?!?/p>
7
是倪星州,他背著書包,一副遲到的樣子,頭上也頂了個鴨舌帽。
對上我的目光,他突然咧開嘴笑起來,然后摘下帽子,露出下面同樣光禿禿的腦袋瓜子。
說實話,臉好看,哪怕是光頭依舊是校草。
我看得愕然。
他是剛剛去,換了個我的同款?
「錢老師,是不是剪光頭,就要叫家長?那我家長呢,需要什么時候來報道?」
「倪星州?你怎么也……?」班主任驚愕、困惑、惱火,卻還是一秒慫。
他揮著手離開了,「算了算了,我懶得管你們這些事情!」
他也是倪星州班的任課老師,一早就知道倪星州耀眼奪目的「家境標簽」,自然不想招惹。
「錢老師,您等等。」這回輪到我不依不饒,「如果,我真的能獲得物理奧賽的省獎呢?」
「什么?」他不可思議地回過身。
「如果,我獲獎了,您就和我媽當面道歉,為您今天對她這份工作的不尊重,可以嗎?」
也許是習慣了我平日的唯唯諾諾、任人欺凌,今日一反常態(tài)要討公道,反而引來周圍同學的側目,大半個班級鴉雀無聲。
不過,這當然不包括姚曼和她的跟班們。
那群女生一下課就會出去在人多的地方來回走動,巴不得離班主任遠遠的。
「沒問題?!瑰X老師狠狠地點了幾下頭,「不過秋河,如果你做不到,以后我的課,就請你出去站著上?!?/p>
「可以?!刮衣柭柤?,「不上也罷?!?/p>
錢老師走后,倪星州招呼我出去。
「干嗎?」不知是為了他這顆腦袋,還是為他幫我解圍,我老老實實走了出去。
他把手里的鴨舌帽扣到我頭上,調整好扣子。
然后微微俯下身子,湊在我耳邊小聲說:
「秋河,別聽別人的胡話,你本來就是萬里挑一,閃閃發(fā)光的人。」
物理奧賽考試的前一晚,我媽一如往常在急診科值班,但還是留了張便簽祝福我。
臨近午夜,我收到了倪星州發(fā)來的消息。
他說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他也相信,我一定能考出好成績,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秋河,你看窗外?!棺詈?,他還說,「星河像你一樣璀璨?!?/p>
璀璨?
我,璀璨?
我對著鏡子,摸了摸腦袋上新生出的小絨毛,一切都好像即將孕育出花果。
8
可結出花果前,我仍然逃不過姚曼的摧殘。
考完奧賽沒幾天的下午,體育課下課回班上。
班門一反常態(tài)地虛掩著。
姚曼正和幾個女孩在班門口小聲說笑,一看就編排好了什么壞心思。
我杵在門口,進不是出也不是。
吳勝男的惡意流露在臉上,她高聲起哄道:
「快進班上去啊,你這光頭,還要擱外面丟人現(xiàn)眼到什么時候?」
姚曼也端著胳膊上前:「秋河,你掂量掂量,是想自己走進去,還是被我一腳踹進去?」
她話音一落,幾個跟班就拍起手起哄,齊聲喊道:「踹進去!踹進去!」
吳勝男粗暴地抓住我的手,放在門把手上面。
黑板擦?還是裝滿水的氣球?或是什么更過分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打開這扇門,到底什么會從天而降。
進退兩難時,突然一個人抓住我胳膊,把我往后一拉。
「秋河?!鼓咝侵菀皇直е@球,一手護著我,「沒人能要求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把我拉到身后,他猝然一腳踢開門。
比我想象得更過分,一個裝著臟拖把的鐵桶倏然掉落,叮鈴哐啷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后停在姚曼的腳邊。
如果剛才我推門而入,這些砸在我的身上……
倪星州明顯想到了這個如果,看到這些臟兮兮的作案工具,他先是驚愕,繼而是憤怒和心疼。
他走到姚曼身邊,一把撿起鐵桶,在姚曼的頭頂上高高舉起,而后用力落下。
姚曼嚇得閉上眼睛哇哇大叫。
倪星州手中的鐵桶停在她額頭上方兩厘米處:
「很害怕嗎?怕疼?還是怕丟臉?那如果,這個鐵桶是砸到她身上呢?她難道就不怕疼?」
「再有下一次,要不你滾出這里?!鼓咝侵輰㈣F桶隨手丟到一邊,「要不你自己用這個桶,砸破自己的頭?!?/p>
他說話擲地有聲。
然后轉身,一把拉住我袖口:「秋河,你過來?!?/p>
「我不去?!刮宜﹂_他,「倪星州,我不想和你扯上任何關系。你會給我?guī)聿恍?,五年前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p>
9
但不得不承認,這件事之后,姚曼一行人收斂了不少。
倪星州家世顯赫,他媽和我爸,還有另外幾位校董都來往甚密,姚曼自知招惹不起。
但行兇者從來不會收手,她們只會轉移目標。
我會知道,是因為有一天放學時,我在學校外的一條無人小巷中聽見了女孩的哭聲。
我循聲望去,看見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一幕。
——同班的潘雨欣,此刻被兩個女生架著,她哭鬧,掙扎,都躲避不開。
而姚曼,正騎著輛嶄新的自行車,發(fā)動、加速,在嬉笑和叫好聲中,狠狠撞在潘雨欣身上,將她撞倒在地。
一遍,再一遍,撞她不同的部位,把她撞成不同的姿勢……
潘雨欣哭著在地上爬,可爬不出兩步,又很快就被那兩個女孩笑著架起來。
其實在我之前,潘雨欣就一直是她們的欺負對象。
她之所以能進這所學校,是因為她媽媽在學校里做了多年的保潔阿姨,各種求人托關系,才把女兒送進了她以為的「頂級高中」。
這樣的出身,姚曼一行人更加肆無忌憚,各種欺凌她。
我做不到視而不見,眼瞅著姚曼的自行車又一次沖過來,顧不及思考,我跑上去用力推開那兩個女生,把潘雨欣死死護在懷里。
姚曼卻沒有停下,這一回,車輪狠狠撞在我的腿上。
疼,真的很疼。
「秋河?」姚曼笑意一僵。
我突然想到什么,故意沖著巷尾喊:
「倪星州,我在這邊!有人受傷了,你快點過來!」
姚曼心虛地看看巷尾,又惱火地瞅了眼我。
「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敢說出去你完蛋了!」
撂下一句狠話,她還是認慫地招呼那幾個女生跑開了。
她們走后,我一邊看了看潘雨欣身上的傷,一邊掏出手機:「我報警。」
「不要,求求你,不要?!古擞晷烂腿晦糇∥业氖?。
「為什么?」
「你不要管,秋河,算我求你,別管,你別管這件事!」
她推開我,爬起來去看她的寶貝自行車。
「秋河,你要是和姚曼硬剛,大不了換個學校??晌乙歉也豁樦β?,我媽連工作都會丟掉,我學也沒得上,甚至不只,她們還會,還會……」
潘雨欣哽咽著,說不出后面的話。
她把自行車推起來,撞凹的金屬讓她心痛不已:
「這在她們眼里是破爛,可對我來說,是我媽省吃儉用好幾個月,送給我的寶貝。」
「我會管,但一定不會傷害到你?!刮易哌^去,和她互相攙扶著走出了這條噩夢般的小巷,「你要相信我。」
第二天一早,倪星州發(fā)現(xiàn)了我膝蓋上的傷。
「別動。」課間,他蹲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給我上藥。
10
一周后,物理奧賽捷報傳來。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這段時日里,姚曼像是故意躲著我似的,恨不能離得遠遠的。
直到那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結束,我去洗手間時,毫無防備地被姚曼和吳勝男拖進了最里面的一間。
鎖上門,姚曼一把掀下我的帽子,拿在手上,不由分說用鴨舌狠狠扇我的臉。
「你真長本事了秋河,上次潘雨欣的事,你又和倪星州告狀?」
「你害得老師都要找我家長了!我已經夠給你臉了,你怎么還那么賤?不勾引男人你活不了嗎?」
她每說一句,就扇上一下,硬邦邦的鴨舌撞上我的鼻骨,留下劇烈的疼痛和微微泛起的青紫色。
我用手擋了兩下,又很快被吳勝男捉住雙手抵在墻上。
「秋河,你信不信,只要我想,我能讓你滾出這所學校!」
姚曼摁著我光禿禿的腦袋,狠狠地威脅我,「哪怕是倪星州護著你,都沒用!」
她還打算繼續(xù)動手,門口突然傳來叫我名字的聲音,還不只一個人,好像大家都在找我。
「秋河?秋河呢!」
「秋河在女廁里嗎?老師們都找她呢!」
「秋河得了省獎啦,她是我們學校第一個奧賽省一!」
門被打開,我被推了出去,身后的姚曼惡狠狠地罵著臟話。
「秋河在這呢!」有女生發(fā)現(xiàn)我,圍著我回到班里。
班主任錢老師一半歡喜一半憂愁,正十分滑稽地站在講臺上。
「秋河……」他叫了我一聲,卻怎么都沒組織好后半句。
「錢老師,我以后不用出去站著聽你講課了,對吧。」
我笑著問他,一笑,鼻子上的新傷就隱隱作痛。
但我還是很開心。
我需要奧賽的獎牌,也需要這個傷疤,這只是我計劃中的其中一步,這是我解決問題的方式。
「秋河,你媽媽有空的時候,我們想請她來一趟學校。」錢老師低著頭,「和她請教請教教育方式?!?/p>
「哦?只是請教教育方式?」
「還有一些老師因為生氣說出的不合適言論,也希望得到她的諒解。」
錢老師咬著牙說了出來。
「哼,有什么了不起?!股砗髠鱽砺朴频哪_步聲。
姚曼抱著雙臂,鼻孔出氣,
「『小鎮(zhèn)做題家』才需要競賽,怎么還窮出優(yōu)越感了?」
「我們這些人,誰不是等著出國的命。何況這才省賽呢,拿不了國獎,一樣沒有保送名額?!?/p>
我沒理她。
我還需要她。
11
放了學,我迫不及待想給我媽打電話分享好消息。
沒成想,一出校門,她竟然破天荒地,正騎著電瓶車等在門口。
在一眾豪車里,她突兀又醒目。
「小河?!箍吹轿业谋砬?,她就知道了結果。
我媽立刻笑得無比燦爛,「我就知道,我的女兒一定行?!?/p>
我已經很久沒看到我媽,笑得這么開心了。
第二天晚上,我爸打來電話。
我以為也是對我取得好成績的祝福,但并不是,他說:
「小河,爸爸這周五要去你們學校開校董會,晚上能不能空出來和爸爸一起吃個飯?……」
「對,還會請幾位記者,你們學校不是有個孩子拿了奧賽省一嘛,爸爸要給她頒發(fā)獎學金……」
「沒事小河,咱們不學她,咱們不用考奧賽,爸爸會安排你出國讀大學……」
呵,多可笑,他甚至不知道,那個奧賽省一的學生就是我。
我失落又興奮,其實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我也只字不提自己奧賽的事情,只問他:「爸,出國之后,我媽怎么辦?」
「爸爸肯定希望她一起去,只要她愿意?!?/p>
「那朵朵阿姨呢?」
「……」他沉默了片刻,「朵朵阿姨,可以留在這里?!?/p>
「那你們的孩子呢?」
「爸爸當然想,你和你媽媽可以接受她。但如果你們不能接受,朵朵阿姨會留在國內養(yǎng)孩子,不會影響咱們一家三口的生活?!?/p>
這就是他「百密無一疏」的規(guī)劃,真是對每個人都「好」,對他自己,尤其的好。
「知道了?!刮抑苯訏鞌嚯娫?,沒有答復他這周五晚上,是不是要久違地共進晚餐。
12
夜里,我媽被醫(yī)院的電話吵醒,又匆匆出門了。
第二天上學前,我看到桌子上放了盒藥膏,和一張字條。
「小河,擦在鼻子上,很快就會好了,下次要小心哦?!?/p>
我心里一暖,收起藥膏,并沒有用。
果不其然,早讀課后,班主任交代了我這周五將在校董會上領取獎學金的事情,并囑托我做好準備。
準備?
我當然會做好準備,天知道,我都為這一天做了多少準備。
「不過,你這……」班主任又為難地看了看我的腦袋,很明顯,他對我的形象十分不滿。
「算了,要是問起你的光頭,就說是為了心無旁騖好好學習特意剪的。」
我笑笑,沒有說話。
他怎么會知道,連這顆光禿禿的腦袋,都是我一早做好的「準備」呢。
很快就到了周五。
為了遮鼻子上的傷,我欲蓋彌彰地加上了創(chuàng)可貼。
姚曼看到的時候,明顯不爽:
「又想惹倪星州可憐你?這都幾天了,還沒好?裝什么裝呢!賤人就是只會用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把戲!」
我不理她,一言不發(fā)地坐下。
姚曼這個人太容易拿捏了,我越是不理她,她就越是上頭。
果不其然,她惱火地站起來,又去掀我帽子,我卻還是不說話。
「你裝什么死?秋河,你再裝死,我現(xiàn)在就再把你帽子扔進洗完拖把的水桶里,你信不信!」
我還是不理她,她就更加生氣了,不僅故技重施弄濕我的帽子,還先放在腳下狠狠踩了踩。
我只冷笑著,像是完全沒看見一樣。
上課鈴響了,姚曼氣呼呼的,不甘心地坐下。
課間,我在走廊遇見倪星州。
為了維系校董會和記者們眼中省一學霸的「好形象」,我今天特意換上了一條純凈的白色裙子。
他看得出了神,我走出老遠,他才對著我背影喊道:「秋河,你今天真好看?!?/p>
我轉身看他:「嗯?」
他想了想,撓著頭笑:
「我媽說,她晚上也想看看。你放了學來我家吃飯吧,我媽給你做你打小就喜歡的豆腐羹?」
我笑起來,無中生「媽」。
這一幕被姚曼收入眼中。
結果中午吃完飯回到教室,我椅子上多了一小灘紅色墨水。
我看了一眼,然后面無表情坐了上去。
惡作劇得逞的吳勝男在身后笑著對姚曼小聲嘀咕:「真蠢,怎么考的省一?買的吧?」
姚曼不屑地「切」了一聲:「就她也買得起?」
接著,她得意地看著我染了紅色墨漬的裙子:「倪星州現(xiàn)在看到,還覺得好看嗎?」
下午,班主任來領我去校董會。
看見我裙子難堪的紅色,他恨鐵不成鋼地指了指姚曼。
看來姚曼這段時間做的惡,他也不是一無所知。
班主任撓了撓腦袋,也沒什么好的計策,最后只好先讓我套了件寬大的校服外套,暫時遮住這一切。
「快走吧,別讓校董們等急了。」
「等一下,錢老師?!顾駛€狗腿,我卻絲毫不慌。
我走到教室后的污水桶里,撈出我的帽子,隨便用紙擦了擦,然后戴在頭上。
「也別讓我的光頭,晃瞎校董們的眼?!?/p>
13
去綜合樓會議室的短短五分鐘,我像走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上一次見到我爸,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呢?
我記不清了,但反正,是在我遭遇這一切之前。
緊張嗎?
我很緊張。
激動嗎?
也激動吧,但更多的,卻是興奮與期待。
終于,會議室的門開了。
「這位就是我們學校第一位物理奧賽省級一等獎的得主……」
錢老師驕傲地介紹著我,就好像我的成績是他一手打造。
不等念出我的名字,下面先是一位校董先低聲問道:「這不是老秋家的小河嗎?」
我抬起頭。
我也沒有想過,闊別幾個月,再次對上我爸的目光,是在這樣的場合下。
震驚、憤怒、羞愧、心疼、難以置信,此時正摻雜在一起,瞳孔地震般死死盯住我。
「小……小河?」他顫著嗓子叫我,仿佛不敢相信,面前這個狼狽不堪的光頭女孩,竟是自己的掌上明珠。
「校董們好,校長好,記者老師好?!刮艺聺皲蹁醯拿弊?,鞠了個躬,「我叫秋河?!?/p>
聽見我的名字,某些猜測被驗證了。
幾位平日里和我爸熟識的校董們默默低下頭,余光卻忍不住瞥向我爸臉上的一陣青一陣紅。
真奇怪,怎么他們的目光中,全然沒有看一位培養(yǎng)出省一得獎者父親的欽佩與贊許呢?
我毫不避忌眾人的奇異與震驚,默默脫下不合身的寬大校服,撕下鼻子上附著的創(chuàng)可貼,然后轉過身。
那一刻,我白色裙子上的紅色墨漬,鼻子上青紫色的傷痕,成了這間屋子里最刺眼的焦點。
「秋河,你干什么呢!今天是授獎儀式!」
班主任極力壓低嗓音,在我耳邊怒吼,「把校服穿好,你有什么不滿回去再說?!?/p>
「回去說?回去說什么,錢老師?」我卻故意字字切齒,敞亮而響亮,「說我因為單親,因為我媽的工作拿不上臺面,因為不知道什么緣由,招惹了家世顯赫,呼風喚雨的姚曼,就活該在學校里被欺負嗎?說她們就可以把化學實驗課的試劑倒進我的杯子,就可以用自行車撞我和其他女生……」
「秋河,你不要胡說!老師怎么不知道有這種事!」
他慫了,班主任打斷我的話,然后一邊指著我大叫,一邊目光不住瞧向校長和校董們,試圖去探知他們對這場鬧劇的容忍程度。
「不知道?您真的不知道嗎?」我笑笑,「校董們呢,想來也不知道吧?」
「秋河,你今天的狀態(tài)不適合在這,跟老師出來……」他決定將我這個麻煩帶離這里。
「等一下?!?/p>
一個人終于在此刻,制止了這一切。
他拍案而起。
他無法像看戲一樣品玩鬧劇,即便他曾多么忽視我和我媽,我也相信,此刻他的心在滴血。
我的話像針一樣往他胸口扎,貫穿而過,錐心刺骨。
「小河……」我爸看著我,雙唇翕動許久,卻仿似怎么也湊不成句子。
半晌,他顫抖著問出口:「……你和爸爸說,你剛才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班主任一下子愣住了,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在場其他不熟識我和我爸的人,跟邀請來的記者,也齊刷刷地看向他,不自覺地瞠目結舌。
我爸這是把自己的臉也放到了臺面上打。
「班級有監(jiān)控,我的同班同學是目擊證人。我鼻子上的傷口是姚曼把我關在女廁里,拿帽檐一下一下扇出來的?!?/p>
「我的頭發(fā)被她剪掉,之后又滴上了 502,不得已才剃光。還有我的裙子,是因為我坐上她滴滿墨水的椅子。我的帽子被她扔進洗拖把的水桶。」
「這些,我?guī)缀趺恳惶於荚诮洑v……」
不等我說完,我爸手中的鋼筆被他狠狠擲在漂亮的大理石桌面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叫我身后的班主任一個激靈。
我爸低聲罵了句臟話,然后不顧形象地一腳踹倒椅子。
我聽見這位素日里溫文得體的商人,一遍一遍重復著同一句臟話。
他在生氣,在怪罪。
卻不知該怪我,怪姚曼,還是怪這所他投資的學校,甚至怪自己。
「爸,我知道您想問我,發(fā)生了這些事情,為什么不和您說……」
我先打破場上這極其詭異的鴉雀無聲。
我喉頭微動,用吞咽遮掩此刻的語塞。
不知為何,我明明等這一刻等了很久,明明想要將話說個暢快,可真到了此時,我只覺喉間苦澀痛漲。
一個個字梗在肺腑,發(fā)著燙卻蹦不出來。
「我知道,一旦告訴您,您一定會保護我?!刮椅宋亲?,一字一頓,「但如果,我沒有您這樣的父親呢?!?/p>
如我所愿,校董會邀請來的三倆個記者終于舉起了相機。
「如果,我就只是一個出身于貧寒單親家庭的女學生,沒有身為校董的父親,我在這所學校里無依無靠,那我又該怎么辦?」
「難道,我就活該遭受這樣的欺凌,活該被她們仗著特權一再欺辱踐踏嗎?」
我盯著我爸,認真問道,「難道,這個世界上,或者,只是這座象牙塔里,就真的,只有特權才能制裁特權嗎?」
我又面向記者手中的相機,盡量讓他們把我——一位萬里挑一的奧賽省一得主,也是一位校園霸凌的親歷者,把我身上所遭受的傷害,把我此刻面容上的堅定,拍得清清楚楚,分文不差。
「這所學校里和我有相同遭遇的人,絕不止一個,他們也應該被看見,被保護?!?/p>
「所以,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讓校長、校董,甚至校外的記者們,看到并記錄發(fā)生在我身上,同樣,也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
「這就是我今天來這里的意義和目的。」
說罷,我鞠了個躬,像進來時一樣。
然后我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校服,把創(chuàng)可貼揉搓成一小團,攢進手心,轉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誰都忘了我來是接受頒獎的。
但,在我心中,我已經給自己頒完了獎。
14
晚上放學,我爸的保時捷就停在校門口十分顯眼的地方。
我故意視而不見,壓低了帽檐快步走著。
他沒有下車攔我,甚至沒有叫我,只別扭地放慢了車速,跟在我身后。
周遭的車子狂按著喇叭,他置若罔聞,時快時慢,叫我怎么也甩不掉。
直到小區(qū)門口的街道上,我停下,熟練地在包子鋪買晚餐。
我爸才趕忙把車停在路邊,快步跑過來。
「我來,讓我付?!顾盐覔踉谏砗螅鲃尤叽a,「老板,多少錢?」
「兩個豆腐包,三塊錢。」
他一下子愣住了,半天用鼻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的世界里,仿佛沒有三塊錢的東西。
「來,小河,給?!顾麖睦习迨掷锇寻咏舆^來,遞給我,欲言又止了半天,問出一句,「你,不是平時晚上都吃這個的,對吧?」
「不然呢?」我翻了他一眼,發(fā)自內心地,對他的沒見識翻了個白眼,然后迫不及待敞開塑料袋,把包子往嘴里塞。
「小河,爸爸帶你去吃飯吧,你想吃什么?」
討好讓他局促。
這位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此刻對我笑得諂媚又真誠:
「爸爸知道一家很貴的宴會廳,平時你們校長都舍不得去的,好不好?還是,你想吃些年輕人喜歡的,和牛?松露?刺身……」
果然沒見識,翻來覆去,都是這些東西。
和姚曼她們也沒什么區(qū)別。
「您給我做飯吧。」
我印象中,自從他發(fā)達了,有了自己的公司,已經十年沒下過廚。
哪怕他的手藝,在我殘存的童年記憶中,仍是珍饈美味。
但他尷尬的沉默令我會意。
「開玩笑的。」我把手中熱騰騰的豆腐包遞過去,打斷他,「喏,給你一個,我倆都吃飽了,您就別跟著我了。」
「要不,爸爸給你去買幾條裙子,你喜歡什么牌子?」
他報了幾個奢侈品牌,想來他和朵朵阿姨是那里的???,卻根本勾不起我的興趣。
「不用,我不喜歡買衣服?!刮壹倌<贅拥匦π?,趕快往家跑。
不跟自然是不可能。
我爸一路硬是把我送回家,打開門,破天荒的,我媽竟然在家。
「今天你怎么有空接小河,辛苦你了?!?/p>
看到來人,她短暫的一怔后,低下頭,客氣而冷漠地去關門,完全沒有留他的意思。
「等等?!刮野值肿¢T,「出來聊兩句吧?!?/p>
我爸使了個眼色,表示是與我有關的事情,我媽才不甘愿地走出去。
我不知道他倆在門口說了什么,但我媽回來時,臉上很明顯掛著干了的淚痕。
她吸了吸鼻子,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一樣,用顫抖的嗓子輕哼著一首歌,轉身回到自己房間,然后關上了門。
可隔著墻,我也明明聽見她咬著枕頭的嗚咽聲,撕心裂肺的,痛苦而自責。
那天半夜,一向不擅長表達情感的我媽,躡手躡腳地進了我的房間。
我在假寐中,感受到輕輕撫摸著我鼻子上的青紫,一遍又一遍小聲重復:
「對不起小河,對不起……」
15
周一一早,我去上學。
剛準備坐下,姚曼先用腳抽走我的椅子。
她理所應當?shù)厣斐鍪郑骸改脕?,?shù)學作業(yè),給我抄抄。」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甚至有一回,她抄得解答題也一模一樣。
為了不被老師懷疑,她干脆撕掉我的作業(yè),讓我在班級門口罰站了一節(jié)課。
而另一次,我因為遲到逃過一劫,于是被撕作業(yè)的人成了魏雨欣。
但,現(xiàn)在,我不會再順她的意了。
該被校董會和記者看到的事情,都已經一覽無遺,對我來說,姚曼沒有任何價值。
她只是一個可惡而狠毒的施暴者,一個該被懲治和報復的惡人。
「不給?!刮翌^也不抬地說。
「你說什么?!你瘋了吧秋河!」
明顯沒想到會有這一出,姚曼瞪大了眼睛,震怒地想要故技重施,去搶我的帽子,打我的腦袋。
只是,她剛剛揚起手,就被我一把捉住了手腕。
「是你瘋了。姚曼,瘋了這么久,該瘋夠了?!刮叶⒅?,漠然而勇敢。
「秋河!秋河你,我要讓你滾出這里!」
她像困獸,兇猛但無力。
面對此刻不受任何威脅,保持著冷笑和無力的我,她狼狽至極。
還想繼續(xù)進攻時,班主任走了進來。
短短一個周末,錢老師像變了個人,他撣了一眼眼前的鬧劇,然后默不作聲地走上講臺,翻開書:「課代表收作業(yè)吧。」
「老師!錢老師!秋河她打人!」姚曼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不顧紀律地沖到班主任面前,晃著自己微微發(fā)紅的胳膊,「錢老師你看,秋河她……」
「拿上課本,去門口站著上課,不要擾亂紀律?!拱嘀魅卫淅浒l(fā)聲。
姚曼得意地回頭沖我翻白眼:「聽到了么秋河,老師讓你……」
「姚曼,我說你出去。」班主任依舊頭也不抬。
昔日的小公主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錢老師……」
「快點,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你欺負秋河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老師和同學們都看在眼里,你今天一天就在班級門口待著,好好反省吧?!?/p>
「我不去,你們誰敢讓我出去罰站,我要和媽說!」說罷,姚曼抹著眼淚跑了出去。
16
小公主一去不回。
但第二天,聽說姚曼的父母來了學校。
卻不復往日氣焰,而是好言求校長不要勸退姚曼。
校長拿出從監(jiān)控里挑出的片段,展示給姚曼父母。
那些畫面觸目驚心,有她一巴掌一巴掌落在我的頭上,還有一腳一腳踹在魏雨欣的心窩。
才看到一半,姚曼的父親就突然站起來。
他狠狠一個窩心腳,猝不及防間,將本來怯怯懦懦坐著的姚曼踹倒在地。
「這樣可以了嗎?問問那個魏同學,能不能原諒她。」
她爸爸摸出來煙,塞到嘴里自顧自地吞云吐霧。
很明顯,他根本不在乎任何受害者,甚至不在乎他的女兒。
他只想迅速解決問題,以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
「校長,我們正在想辦法給姚曼申請國外的 offer。她出國這件事情對我們全家來說非常重要,所以這段時間,她絕對不能出什么問題?!?/p>
「是啊校長,曼曼哪里做的不好,我們會好好教育她。您看,之前我們也捐了不少錢,您要不就通融一下。」姚曼的媽媽也在一旁幫腔。
姚曼癱坐在地上,淚珠子失了控般一串串往下滾。
她又驚又傻,看著面前熟悉而陌生的父母,除了在瞠目結舌間,無聲地落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會知道這一切,是班主任復述的。
「你還能接受姚曼在這所學校嗎?」他這樣問我。
「我只是這里的一個學生,我沒有任何資格決定他人的去留?!?/p>
憑借我爸的身份趕走姚曼嗎?
那我和姚曼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搖搖頭,我只需要一樣東西:
「我要她道歉,我也希望,這所學校里不會再發(fā)生類似的事件?!?/p>
于是,姚曼留了下來。
但在學校的操作下,她被轉去了另一個師資沒有這么卓越的班級。
和我以及魏雨欣道歉的時候,姚曼的大眼睛里滿是不甘和憤恨,看得出來,她恨不能殺了我。
加害者往往還缺乏同理心和客觀的視角。
她是發(fā)自內心地由衷認為,她什么也沒做錯,一切都是我們——這群受害者在殘害她。
道完歉后,她猝不及防叫住了魏雨欣:
「秋河家里有關系,可你是什么東西?魏雨欣,道歉又怎么樣?只要我想,還是隨時都能搞死你?!?/p>
魏雨欣嚇出了一個激靈。
17
放學后,我在樓梯拐角處碰見倪星州。
我視而不見,他趕忙跟上。
「干嗎?」我一如既往地冷漠。
「秋叔叔說,你不肯讓他接送你,于是就把這個任務指派給我。」倪星州跳到我面前。
「以后我送你上下學。秋河,之前的事情,我和你保證,絕對不會再次發(fā)生。」
我不理,搡了他一把繼續(xù)下樓,倪星州卻緊隨其后寸步不離。
最后,我被他追煩了,冷冷說了聲:「隨你?!?/p>
短短兩個字,倪星州卻像得了什么金口玉言,開心地咧開了嘴,恨不能原地飛起來:
「真的嘛?隨我?太好了,秋河答應我了,以后我們每天一起上下學!」
有什么好樂的?
一句「隨你」,真這么值得樂嗎?
路上,倪星州問了我?guī)椎牢锢眍},我一一作答后有些納悶:
「你不是很快會出國嗎?還學這些有什么用?」
「秋河,你以后要去哪?」他答非所問。
「不知道,我想去北京?!?/p>
「那我也去北京?!?/p>
「什么?」
「我說,我不出國,我要去北京。秋河,我可能,不只是現(xiàn)在想保護你。」
他昂起少年的頭顱,信誓旦旦。
夕陽的余暉下,他逆光的側臉布滿堅定: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一直一直保護你。陪你走完大學,陪你進入社會,陪你度過人生的快樂和艱辛。哪怕我知道,你這個人啊,其實很強大,你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獨到的處理問題的方式。但……」
少年停下腳步。
天邊的火燒云紅得灼目,露出一縷霞暈,籠罩在我倆身上。
我不自覺地看向他,倪星州看看天邊,最終低下頭,一只手揉了揉我長著小絨毛的腦袋:「我真的很……你……」
一陣汽笛聲轟鳴,裹走了他其中的幾個字。
「你說什么?」
倪星州漲紅了臉,半天,他指了指玩下:
「我說,火燒云很美,把我在你身邊的心燒得滾燙?!?/p>
「什么啊,聽不懂?!刮业拖骂^,匆匆邁開步伐。
哪怕我垂下的面龐,此刻也紅成了一團火燒云。
哪怕我也知道,剛才吞掉的,不是一句這么長的話。
它簡短,清晰,有力。
18
之后的日子里,我盡心準備物理競賽的全國決賽。
倪星州的自行車騎得那么穩(wěn),每天的上下學路上,我都總能在他的車后座心無旁騖地多復習幾道題。
我媽暫時退居二線,每晚回去,她都準備好了一桌美味迎接我。
我刷題時,她就坐在旁邊看書,一會兒出神地看著我的臉,一會兒悉心地替我趕走蚊蠅。
我爸對我的關心也多了很多,除了物質上的,他還會每周都從百忙中抽空,以校董的身份來學校處理事務。
說是處理事務,但更多的,只是驅車一小時來學校,然后站在班級外,靜靜地陪我上五分鐘的課,再匆匆回公司。
原來,他們不是不愛我。
只是表達愛,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能力和精力的事情。
而就在我去北京參加集訓,以迎戰(zhàn)全國決賽的前一周,有一天課間,魏雨欣突然找到我,說讓我中午去下天臺,有很重要的事情和我說。
我如約而至。
而等在樓梯上的人,卻不是魏雨欣。
是姚曼。
我轉身要跑,又不出所料,被等在身后的吳勝男截住。
「你想干嗎?」
姚曼笑得像瘋了一樣,一點一點朝我逼近,很快將我堵在墻上。
「秋河,這兒可沒有監(jiān)控。我把你從這里推下去,讓你斷條胳膊斷條腿,你還拿什么參加全國決賽?」
我冷聲問道:「姚曼,你之前在我不之情的情況下,往我杯子里放化學試劑,已經是故意傷害了,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樣?」
「我也真沒想到,魏雨欣怎么就聽你的,肯騙我過來了?你不就會踢人兩腳打人兩巴掌么,這么點伎倆,我都從沒放在眼里。你就只會嚇唬人,你還真能把她怎么樣么?」
「哼,你別小看人秋河!」姚曼被我輕易地激怒,她要證明自己,于是從手機里打開一個視頻。
里面的女孩衣不蔽體,可憐巴巴地縮在垃圾桶邊,哭成個淚人,而不知誰的手還在抽她的臉,好幾雙腳都踢上了她的肚子。
姚曼得意洋洋:「看到了嗎,我們手里有這個,魏雨欣怎么可能不聽我的?」
我咬牙切齒,渾身都在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憤怒。
我的指甲嵌入肉里,清晰的疼痛幫我找回理智。
「你這是違法。姚曼,你曾經留級過一年,你現(xiàn)在應該滿十八歲了,你會承擔刑事責任的?!?/p>
「你別拿這些嚇唬我!」她跳起來。叫得都破了音,「吳勝男,你還愣著干嘛,快推她呀,摔斷她的腿,摔壞她的腦子!」
可吳勝男真的愣住了。
她看看樓梯下面,又看看我,最后目光停在姚曼身上。
她指了指樓下:「下面有人……」
「什么人不人的?別廢話了,快推她!」
吳勝男壓低了嗓,卻急得跳腳:
「還推什么?我是說,教導主任,錢老師,還有倪星州,他們都正在樓下聽著!你剛才說的話,他們都聽到了!」
姚曼驚大了眸子。
趁她不備,我從她手里搶走了手機,丟給樓下的倪星州。
里面有著證據(jù),她對魏雨欣做過的一切的證據(jù)。
我從口袋里掏出錄音筆:
「姚曼,你對魏雨欣做的事情,是犯罪,對我做的,同樣是犯罪。樓下是人證,這里是物證。你做的惡,也該償了。」
她扶著樓梯,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捂著臉一遍遍搖頭道:
「我沒錯……我沒錯,你們活該被打,我看你們不爽欺負你們怎么了……都是你們想害我,秋河,是你想害我……」
施暴者仍在怪罪除了自己的整個世界。
事實上,魏雨欣課間找來我的同時,就告訴了我,「別去」。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她們對魏雨欣的所作所為,遠比我想象得更加惡劣。
她們扒掉魏雨欣的衣服,逼迫她擺出怪異的姿勢,毆打她,欺辱她,然后拍下照片與視頻,甚至為這些「作品」找來「男主角」,強迫魏雨欣與那些陌生男人做著惡心的互動。
聽聞這一切時,我除了滿腔的憤怒,只有對面前這個女孩兒濃烈的心疼和憐惜:
「你不怕她們真的把那些視頻……」
「我不怕,秋河!」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無比堅定地看著我,「我竟然才想明白,忍讓不能讓她們停手,付出代價才能!秋河,我是很沒用,但我,也真的想要能保護你?!?/p>
那,你來保護我,我來讓她們付出代價。
19
姚曼的父母威逼利誘,都沒有換來魏雨欣的諒解。
最后,姚曼的母親故意當著全班的面,在班級門口沖魏雨欣嚷道:
「現(xiàn)在的小姑娘真不要臉,小小年紀,被人扒了衣服拍視頻都無所謂!怎么,巴不得我們傳出去給更多人看看,賤不賤啊?」
我把魏雨欣護在身后,站起來反駁道:「是拍視頻的人不要臉,是維護施暴者的幫兇不要臉,是不好好教育子女的父母不要臉,而從來都不是受害人不要臉?!?/p>
「你也是個賤人,你這個小崽種……哎喲,誰啊,干什么?」
她話音未落,突然腦袋被人狠狠按在墻上。
動手的人,是我照常來學?!柑幚硎聞铡沟睦细赣H。
他西裝革履,下手卻快準狠:
「我是你辱罵的這個女孩的父親,我從不打女人,但再敢說我女兒一句,你試試?!?/p>
至此,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
魏雨欣在家人的監(jiān)護下正式起訴姚曼。
而之前我在校董會上的表現(xiàn),加上這次姚曼的變本加厲,都讓學校重視起這個問題。
當天的在場記者,很快也發(fā)布了相關的文章,雖然隱去了具體的學校和學生信息,還是引起了一波不小的關注與討論。
這場鬧劇后,很快,就到了我要去北京參加集訓隊的日子。
我爸本來說送我去機場,可那天早上,我收拾好行李等了又等,卻沒能等來他,電話連著播了好幾個,也都沒人接。
眼瞅著再不出發(fā)就要誤機,我爸終于主動打來電話:「小河,你朵朵阿姨出事了?!?/p>
那頭,他氣喘吁吁,慌張而焦慮:
「她今天早上摔了一跤,流了很多血,也不知道孩子還能不能保住,爸爸正在醫(yī)院,剛把她送進手術室。我已經安排了人,再去接你的路上了……」
我心中一梗,說不上什么滋味。
「沒事,來不及了,我自己去機場。」
說得容易,可這個點正是路上最堵的時候,無論是網約車還是路邊的的士,此刻都不可能叫到。
我絕望地下了樓,卻不想,不遠處一輛車正向我駛來,停在我面前。
車上下來的人,是倪星州。
「快上車,秋河,我們出發(fā)去機場?!顾麕臀野研欣罘胚M后備。
路上,我們沉默了半晌,我故意望著窗外,小聲問道:「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媽接到電話朵朵堂姐的電話,趕快去醫(yī)院了。我就想,你爸可能送不了你了?!?/p>
他望向另一邊的窗外,「騎士不就該這樣嗎?在公主需要的時候從天而降?!?/p>
我不接茬,身子離他更遠些。
朵朵,他的朵朵堂姐,我的朵朵阿姨,她是我們長久以來的壁壑。
躲不開,越不過。
20
我和倪星州,曾是青梅竹馬的伙伴。
他是螢火。
而我是蚊蟲,因為缺乏愛與陪伴,于是慣于趨光而行。
他本來是一個,讓我一見他就笑的人。
如果不是多年前,在倪星州的十二歲生日宴會上,倪星州奶聲奶氣地給我爸引薦了他的堂姐,倪朵朵。
怎么說呢?
就是我爸當時看倪朵朵那眼神,現(xiàn)在想來,才真的是像蚊蟲看見了燈。
他只想猛烈地撲上去,撞進去,哪怕是焦了肌膚,化了骨頭,也在所不惜,也樂在其中,也向死而生。
于是,很快,我爸付諸行動,倪朵朵也投桃報李。
終于,我父母便因此離婚。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刻意不見我爸,直到有一天,我破天荒地主動要他帶我去和倪朵朵一家吃飯。
餐桌上,我沖到「罪魁禍首」倪星州面前,狠狠給了他腦袋一拳,把他揍倒在地。
在我十二歲的認知里,這一切都是倪星州造成的。
是他把倪朵朵這個潘多拉魔盒送到我爸手上,我爸抵不住誘惑,于是打開魔盒,終于帶來災難、毀滅、離散……
我打他,只是打一個毀掉我人生的元兇。
我爸見狀,作勢也要打我。
倪星州卻在此時顧不及痛,一股腦爬起來攔住他,嘴里大喊:
「快跑小河!小河,我給你攔著,我會保護你!沒人可以欺負你,沒人可以打你,就算是你爸也不可以!」
在倪星州眼中,這是一句承諾。
而十二歲的承諾,他銘記至今。
死寂,一直延續(xù)到車停在機場外。
直到我和倪星州去拿行李箱的手碰到一塊,再觸電般同時彈開。
「我來吧。」他搶過去,在我身后推著行李箱。
「倪星州。」直到進安檢前,我才終于開口,「等我考個好成績回來,你拿什么賀喜我?」
「你想要什么?」他著急忙慌補充一句,「只要是你說的,我能給的,什么都可以。」
「那我想要……嗨,等回來再說吧……」
我笑起來,但其實,那一刻,我一早想好了。
我想要,我們在北京相聚。
21
我在北京的集訓很順利。
全國決賽的前一晚,我盯著手機,總希望著來自我爸或者我媽的電話能響起來。
但等來等去,只等到倪星州的一條消息。
「小河,給你點了奶茶外賣,你下樓拿一下?!?/p>
我套了件睡衣,晃悠下去。
找了一圈,沒看見黃色藍色的騎手,卻找到一對風塵仆仆的的中年男女。
我媽懷里抱著我的小熊玩偶,那是過去的許多年里,我媽夜里不在家時,我睡覺時能抱住的唯一伙伴。
「小河,今晚,媽媽和它,一起陪你睡,我們都做個好夢,好嗎?」
我爸手里擰著他親手做的菜,十年了,到底是下了廚。
「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小河別嫌棄爸爸的手藝?!?/p>
我笑起來,笑著笑著,卻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走吧,小河,我去給你把你爸這些菜熱熱。別說好不好吃了吧,都不知道能不能吃?!?/p>
「小河呀,爸爸和你說,成績不重要,去哪里讀書也不重要,爸爸只想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爸爸尊重你的一切選擇?!?/p>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
吵吵嚷嚷,卻沒有一刻,能比此時更幸福。
明天我會得到全國金牌嗎?
我會再次考出亮眼的成績,給學校爭光,成為出現(xiàn)在校董會上的奇跡學霸嗎?
我媽以后,能一直有時間陪伴我嗎?
我爸回去后,還是會和倪朵朵糾纏廝守吧?
這些,我都不知道。
前路漫漫。
但,認真前行,便總有星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