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往里走”的方法，得到另外一個角度的啟示。

01?《三國演義》內(nèi)心感應(yīng)的力量，是極強大的

對于中國的古典小說，我的解說與別人的解說并不一樣，正好以此來給大家做范例。

第一部小說是《三國演義》，如果在大街上問“桃園三結(jié)義”，沒有一個中國人不懂；提到諸葛亮，沒有一個中國人不知道。

《三國演義》可以說滲透到中國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三國演義》標榜的事情 —— 義氣。

對他人許下承諾之后，要講究道義。

“劉關(guān)張”三弟兄結(jié)義時發(fā)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后來，關(guān)羽兵敗麥城被殺，張飛大怒之下失去理智，很粗暴地對待下屬，最終被部下刺死。劉備則不顧國力興兵伐吳，大軍連營，結(jié)果被一把火燒得精光，敗走白帝城。

這三個人都是為了“義”，義薄云天。但是，本來他們結(jié)義的目的是恢復(fù)漢家天下，為了兄弟情義的承諾，他們把大目標丟掉了。

其間關(guān)羽犯了個錯，單獨出兵去攻打中原 —— 他以為自己的勇武是當(dāng)時的武將第一，軍隊訓(xùn)練得好，能夠用一把大刀打遍天下，打下了中原就迎接大哥過來恢復(fù)漢室。

他的驕傲、自信，抹殺了一切的理性，在這上面撞了一個大的缺口以后，為義而結(jié)的事業(yè)跟著一起倒了。即使我們有崇高的理想，但如果一件小事情做錯了，一次小的任性，就可能造成大的災(zāi)害。

這種內(nèi)心的感應(yīng)，它的力量是極強極大的。

02?《四郎探母》把情感內(nèi)化到最深處

我平常喜歡聽京劇，其中有一出《四郎探母》，知道京劇的人很少沒看過這一出戲的，里面感人的地方很多。

其中有一段楊四郎見母親的情節(jié)。楊四郎流落番邦十四載，成為番邦的駙馬；母親佘太君押運銀子、糧草來接濟六郎弟弟的軍隊，在邊塞上和番邦要對壘打仗。

楊四郎聽見消息，盡了一切努力，突破關(guān)口私自奔回宋營，為的就是見母親一面，然后再回去。他冒著夫人和孩子被殺的危險去見母親，見到之后又丟下弟弟、母親及原來的夫人回去，免得害死番邦的夫人和孩子。

這個大的矛盾里面，他沒有做對一件事。

他見到母親的時候跪在地上，用膝蓋爬到了母親的身邊，頭放在母親的膝蓋上：“娘啊——”這一聲喊，我記到今天。

1950年，我在臺灣大學(xué)讀二年級，有一個劇團到我們附近的軍隊眷屬安置地演出。這里是軍隊的殘兵敗將攜家?guī)Э诘脚_灣居住的地方。當(dāng)局讓軍人們自己用竹子蓋房子，糊上水泥，刷上石灰，篳路藍縷地建設(shè)居所。

后來他們找到劇團來表演，安慰這些軍人及其家屬。我們學(xué)生之所以有機會看，是因為這一“野臺戲”就是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演出的。我所住的宿舍是第五宿舍，一半的同學(xué)是本地生，一半的同學(xué)是像我一樣的“難民學(xué)生”。

我是跟著父母和兄長姐妹到臺灣的，去的時候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到了臺灣兩年，算是打了一些基礎(chǔ)。所以，我已經(jīng)不算最苦的難民。

在我們宿舍的“難民學(xué)生”中，尤其有一部分是最后從山東撤到臺灣、無家無眷的高中生。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有的人剛剛比槍桿高一點，從青島被運到臺灣后，還了槍、考了試，能力夠的考上了臺灣大學(xué)。

我們都到草地上去看，我因為身體不好，不能站立，同學(xué)幫我?guī)Я藗€凳子，讓我坐著看。那個戲曲演員的天分并不算特別好，但他們也是逃難的劇團，所以那聲“娘啊——”是發(fā)自內(nèi)心最里邊的聲音，那種情感里的痛苦、悲哀和無可奈何，是從身體最深處發(fā)出來的。

這一聲“娘啊 —— ”，持續(xù)了兩三分鐘長，一直在空氣中回旋 —— 其實聲音已經(jīng)沒有了，但一直在每個人心里回旋。

全場一千多名觀眾，包括同學(xué)、眷村來的老小，大家號啕大哭。這就是內(nèi)化，把外部的東西拉到你感情的最深處，爆發(fā)出來的影響。

我再說下去我也要哭了。這一聲“娘啊——”，在座的人沒有一個不哭的，所有人號啕大哭，戲也唱不下去了。

這種氛圍持續(xù)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慢慢安靜下來，演員在安靜下來之后，接下去唱后面楊四郎十多年的經(jīng)歷和十多年的痛苦與悲哀。這個時候，就沒有第一聲的感受強了。

我舉這種戲劇性的例子，是為了讓大家知道什么叫“往里走”。這個“里”不是理性，是情的部分多于理的部分。

情和理交融匯合，埋在你身體里面，變成你性格的一部分，這個才叫“往里走”。

03?《水滸傳》悲涼之中，埋藏深意

我們看《水滸傳》，一般只看前一百回。有人說后面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我不相信。

《水滸傳》的前半段是“成住”，從山寨的興起到一百單八將歸位；后半段講的是“壞空”，征四寇到平方臘，打一仗梁山的好漢就折一批，到后來一百零八個好漢剩下來的不過三十多人而已。

凱旋儀式上，這些人穿著殘破的戰(zhàn)袍，拖著已經(jīng)用缺了口的兵刃，帶著傷從皇帝面前走過的情景，看上去感覺非常悲涼。

但這悲涼之中，又埋藏深意。

《水滸傳》的后半段里，死得最慘的是領(lǐng)頭的人，宋江和盧俊義都是被皇帝毒死的。宋江死的時候帶走了好友李逵，因為他性格暴烈，怕他造反；另兩位死黨吳用和花榮，也一起自縊，隨宋江而去。

這三個人是“反水滸”，他們一開始就和宋江最要好。吳用幫宋江設(shè)計了上梁山換一官半職的主意，一百零八個好漢的位置也是吳用編排的，冒充天意的石碑是吳用找人幫他刻印的。最初策劃這一切的人，最后一起都死了。

那誰活了下來？看得最清楚的老道和他的徒弟。

本來是閑云野鶴的浪子燕青，看到主人死了，他無家無室，流浪江湖，在人間混跡。他不受皇家爵祿，不貪圖虛榮，也就茍全了性命。還有在宋江之前的“舊梁山”里那些水路上的英雄，如李俊、張橫、張順，以及童威、童猛兄弟。這些人乘船跑到暹羅去奪了王位，在海外稱霸。

梁山好漢里志行最高潔的，是林沖、魯智深。

梁山故事開始，就是林沖的夫人被高俅的干兒子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沖隨即被陷害發(fā)配滄州。他和魯智深二人因武藝惺惺相惜，魯智深拔刀相助，一路護送林沖從汴梁到滄州。等到后來，二人不期而會，上了梁山。

一個是騎射第一名的林沖，一個是步戰(zhàn)將領(lǐng)里面第一名的魯智深。他們倆一生沒有做壞事，都是被欺負的人，他們最有資格說“我是清白的”。

連武松都不是清白的，因為武松殺過嫂嫂，還殺過其他許多人。而林沖與魯智深是被冤枉的。

在“后水滸”的戰(zhàn)爭中，魯智深立了最后一個大功—— 抓到了方臘，然后不求名位，決定到廟里做和尚：“灑家心已成灰，不愿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

隨眾返京，他們駐扎在六和寺。深夜，魯智深誤聽了錢塘大潮的洶涌之聲，以為敵兵進犯，就撈起禪杖往外沖。經(jīng)寺僧解釋，才知道是潮水來了。他想起當(dāng)年師父智真長老的預(yù)言“聽潮而圓，見信而寂”，撫掌而笑，寫了一篇頌子，“聞潮坐化”。

一起住在六和寺里的還有風(fēng)癱的林沖、折臂的武松。魯智深死后，武松出家，照顧林沖直到他去世。武松最后活到八十歲善終。

這三個人，是《水滸傳》里最純潔的人。

04?《西游記》空，反而是真正的真理

再講《西游記》，孫悟空帶著豬八戒、沙悟凈，一路護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

路上他們經(jīng)歷了“八十一難”的艱難險阻，其實每“難”都是內(nèi)心需要面對的困難，是幻覺、幻象、企圖、野心和欲望，而非現(xiàn)實中的真正困難。

所謂“解脫”，都是孫悟空跳出自己的心之外，心猿才救了意馬，救了貪婪的豬，救了糊涂的師父。但歷盡艱辛到最后，求來的經(jīng)居然是假的，被孫悟空戳穿后才換成真經(jīng)。到了河灘上，經(jīng)書被打濕，真經(jīng)化為白紙，成了“無字經(jīng)”。

真理不依賴于文字，真理沒有辦法敘述，真理沒有辦法界定。這個啟發(fā)使得孫悟空悟到，他不用再回去重新取經(jīng)書了。

《西游記》第九十八回，佛祖從下游劃來一只無底的船，眾人上船后，又看見上游漂下一具尸首，孫悟空對唐僧說：“那個原來是你?！?/p>

“你”已經(jīng)超脫了死亡，“你”看見了自己的死亡，而死亡是無底的船，漂在無底的河上。

河、船、尸首、“你”“我”都是虛空的，都是不存在的。空，反而是真正的真理。所以“悟空”——“悟到”即是“空”。從此，孫悟空變成了“斗戰(zhàn)圣佛”，化為真正的智慧，化為覺悟，化為“無”。

假如我沒有“往里走”的想法，我就沒有辦法解讀上面這幾本書的內(nèi)容。

05?《封神榜》不只是勝利者，也不只是失敗者

中國很多傳統(tǒng)的學(xué)問，比如《封神榜》也需要以這種視角來看待。

《封神榜》里面截教、闡教和正統(tǒng)的神佛打得死去活來，到最后所有的敵人也一概封神，按照他們的能力擔(dān)任一個職務(wù)，但是姜太公超越諸神之上。

封完神，姜太公說：過去你們作為敵人，能力重合，以及羨慕、妒忌等種種引發(fā)了爭斗，使得你們變成亡者—— 有的是被自己人消滅，有的是被敵人消滅。從今天開始，你們都有了各自的位置和名字。

姜太公的這段話，讓我想起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林肯在描述這場內(nèi)戰(zhàn)時，他的態(tài)度是：

今天埋葬在這里的不只是北邊的弟兄，也不只是南邊的弟兄。南北戰(zhàn)爭的弟兄在這里彼此殘殺，獻出的生命都是為了要保衛(wèi)一個他們自己所理解的共和國——美利堅合眾國。雖然他們因為意見不同而彼此殘殺，但他們的精神都值得我們敬佩。所以，在葛底斯堡，我們哀悼所有的亡靈，不只是勝利者，也不只是失敗者。

林肯所傳達的這個精神，我也用來解釋姜太公封神以后的話。

06?熱熱鬧鬧之后都是哀傷、都是原諒、都是慈悲

從傳統(tǒng)小說的角度，我講到這個地步，希望各位讀者能夠懂得我如何使用“往里走”的方法，得到另外一個角度的啟示。

我不是一個聰明人，也不是一個濫情的人，但是因為長期堅持這種訓(xùn)練，我能發(fā)覺更深層次的東西，甚至發(fā)現(xiàn)原作者或許都沒想到的地方。

前面講到的傳統(tǒng)小說，其內(nèi)容都很深邃和高明。作者想要傳遞的都是最高的智慧，希望我們明白的是：這熱熱鬧鬧的紙上云煙，到了后來都是哀傷，哀傷之后有一個大的原諒，有一個大的慈悲。而“我自己”或許只是一個概念，是可以不存在的。

最后，我引用文天祥的《正氣歌》里的幾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這種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氣無所不在，從日月星辰到我們每個人的心中。

文天祥在詩中舉出了很多胸懷正氣的歷史人物，其中有個別人我不敢茍同。比如“為嚴將軍頭”，嚴顏雖然對張飛說“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但后來還是投降了張飛。

除此之外，詩中講到的其他人，可以說都為了一個信念，為了一個忠誠——不忠于某個人，而是忠于一個理想、信念，連性命都在所不惜。

本文編輯：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