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眨眼的節(jié)奏頻率確實直接對應著我們內(nèi)在的思想感情，那么那些節(jié)奏和頻率就是洞察我們內(nèi)在自我的通道，就像簽名一樣反映我們各自的性格。所以如果一個演員能成功地把自己投射到角色的情感思緒中，那么她的眨眼會自然地、直覺地發(fā)生在角色在真實生活中該眨眼的時刻。

我相信這就是我在剪輯《對話》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哈克曼的表演秘密。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角色哈里·科爾，腦子里想的是哈里正在想的事情，所以眨眼的節(jié)奏應和著那些思緒。由于我吸收了他給予我的這種節(jié)奏并且也在思考類似的問題，我的剪切點就自然跟他的眨眼點重合了。某種程度上，我把自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重新調(diào)試過了，下意識的眨眼指令促使我在剪輯機上按下了“停止”按鈕。

按照同樣的原則，我在標記“出點”時采用實時標記，就是說，如果我在實時回放時不能按停在同一點上，如果在每秒24格的速度下我不能每次都停在同一畫格，那么我對這個鏡頭的處理方法就有問題，于是我會調(diào)整我的思考，直到我找到一個可以在它上面重復地按停的畫格。我從來不讓自己在選擇出點時，一幀一幀地前后反復比較哪個畫面給我最好的匹配，那樣的方法注定弄出節(jié)奏不對的電影，至少對我如此。

作為剪輯師的另一個任務，就是要把自己浸淫在好演員的表演帶來的節(jié)奏感中，并且找到方法來把這種節(jié)奏延伸到表演未能到達的那些地方，從而使影片節(jié)奏在整體上是一種對那些思維情緒變化方式的深入演繹，而要達到這一點，一個很好的方法就是有意無意地觀察演員什么時候眨眼睛。

有一種剪輯方法可以讓人完全忽視這些問題，我稱為“法網(wǎng)”（Dragnet）系統(tǒng)，這個詞來自20世紀50年代一個同名的犯罪電視劇。這部劇要求說話人在說話的時候都出鏡，即使是只說一個字，他都會出現(xiàn)在鏡頭中。一個人說完了一句話，停一下，鏡頭才轉(zhuǎn)向另一個正要說話的人，然后他開始說話，說完再切回到前一個人點點頭或者說點什么，說完了，再切到另外那人。

這樣的切來切去，精確到每一個字：“你今天進城了嗎”，切；“沒有”，切；“那你什么時候進城呢”，切；“明天吧”，切；“你看見你兒子沒有”，切；“沒有，他昨晚沒回家”，切；“他平時幾點回家”，切；“兩點”，切。這節(jié)目剛出來的時候曾引起轟動，因為那樣的方法具有一種硬邦邦的、警察審問般的真實感。

“法網(wǎng)”的方法是一種最簡單的剪輯手段，但它的簡單是膚淺的，無法用來表現(xiàn)哪怕最日常的對話場面中也始終進行著的復雜切換的鏡頭語法。如果你旁觀兩個人的一場對話，你不會把注意力單單放在說話者身上，當那人還在講的時候，你可能就會轉(zhuǎn)向聽話的人，觀察他對前者所說的話有什么想法。問題是，你到底什么時候轉(zhuǎn)移注意中心呢？

在對話中，有時候我們從生理上講就根本不可能眨眼或者扭頭（因為我們還在接受重要信息），也有時候我們則必須眨眼、轉(zhuǎn)頭，以便更好地理解我們接收到的信息。我認為剪輯中的每場戲都有這樣類似的時刻，有些時候是絕不能剪的，有些時候必須剪。每一個鏡頭都有內(nèi)在的剪切點，就像每棵樹都有枝權(quán)，只要你發(fā)現(xiàn)了它們，你就能根據(jù)不同的情況選擇不同的剪輯點，這就看在那個時候觀眾心里在想什么、你需要他們下一刻想什么。

比如，某人正在講話，在他講完之前鏡頭切開，那么我可能是在誘導觀眾覺得他說的話只有字面上的意義；如果他講完之后好一陣我還讓鏡頭停留在他臉上，我就讓觀眾看到他眼里的表情，可能他沒有講真話，于是觀眾就會另眼看待他和他所說的話。由于觀眾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體會到這點，我就需要在那個鏡頭上多停留一會兒，不能剪得太早，要么就在他說話的時候（樹權(quán)一號），要么就在他臉上多停一會兒讓觀眾意識到他在撒謊（樹權(quán)二號），反正不能在兩個樹權(quán)之間剪開，這會讓人覺得太長或者不夠長。一個鏡頭的分又點是由鏡頭本身的節(jié)奏和直到那一刻之前觀眾的想法有機地固定下來的，我會依據(jù)我想要達到的效果，選擇這個或者那個分叉，甚至再下面一個。

采用這樣的方法，你就應該能在說話者和傾聽者之間以一種心理上有趣的、豐富而且正確的節(jié)奏來回切換，從而反映出真實生活中的那種注意力的轉(zhuǎn)移和意識的達成。這樣，你就建立起一種節(jié)奏，可以強調(diào)和反襯正在被表達或者被思考的那些東西。而幫助我們辨識剪輯點（即樹的分叉）到底在哪里的方法之一，就是拿我們眨眼的規(guī)律來作比較，這種規(guī)律已經(jīng)在千年萬年甚至上百萬年的人類歷史中深化了我們的思維節(jié)奏。假設你真的在認真地傾聽，當你覺得可以自然舒服地眨眼的時候，就是剪輯點正確的時候。

所以總結(jié)起來，這里一共有三個問題：
（1）找到那些潛在的剪切點（對照眨眼的時機可以幫助實現(xiàn)這一點）；
（2）測定每一種剪切方式對觀眾產(chǎn)生的效果；
（3）從那些效果中選出最適合電影的效果。

我認為思維活動的序列，也就是剪輯的節(jié)奏和頻率，應該跟觀眾正在看到的東西相適應。在“真實世界”中的眨眼頻率介于極端情況下的每分鐘四次到四十次，如果你處于打斗中，你會每分鐘眨眼好幾十次，因為你有好幾十個不同的決定需要做出，所以觀看電影中的打斗，也應該有每分鐘幾十次的剪切。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生活中的眨眼頻率和電影中的剪切頻率非常接近。我們可以比較，根據(jù)編排的不同，一場令人信服的打斗需要每分鐘25次的剪切，而一場“正?！钡膶υ挘▽γ绹娪岸裕┲恍枰糠昼娏位蚋?。

應該找準眨眼的時機，或許時不時要稍稍提前那么一點點我當然不指望觀眾在每一個剪輯點都眨眼睛，剪輯點應當是一個“潛在的”眨眼點。某種意義上說，通過切換，通過這種突然的視野轉(zhuǎn)換，你在“替”觀眾眨眼，你為他們找到了兩個觀念的并置方式，這是他們在真實世界里通過眨眼而達到的目標，就像在休斯頓的例子里那樣。

剪輯的工作，一部分是預先考慮觀眾的思維，一部分是控制觀眾的思維。在他們正要“開口索要”之前把他們想要的/需要的交給他們，讓他們覺得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如果你太落后或者太超前，就會出問題。如果你恰到好處，時不時稍稍提前那么一點點，那么故事的進展就會讓人覺得既自然而然，又令人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