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說一下開卷詩中的“祇園”，在很多來源寫作“祗(zhī)園”，由來就是佛教中“祇樹給孤獨園”的簡稱“祇園精舍”。日語的漢字為“祇(qí)園”，周作人、申非合譯版《平家物語》就是采用了這種說法。根據(jù)搜狗百科，目前漢語貌似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認為叫做“zhī園”， 其實是錯誤的。在日本，作為京都地名的祇園是現(xiàn)代日本最著名的藝伎的“花街”。

《平家物語》中出現(xiàn)了白河天皇，強烈懷疑游戲《傳頌之物：二人的白皇》影射這位天皇。平家和源氏其實都是天皇的親族，真正的平民武士階層崛起要等到織田信長。（個人觀點，僅供參考）

這篇文章主要補充一下第一篇背景，抒發(fā)感慨。

“祇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

沙羅雙樹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滄桑。

驕奢主人不長久，好似春夜夢一場。

強梁霸道終殄滅，恰如風前塵土揚?！?/p>

——《平家物語》開篇詩

最近在打算看《平清盛》，也考慮玩《傳頌之物：二人的白皇》，想要理一理這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家族——平氏家族。這首詩是《平家物語》的開卷詩，同時也是對平家這個曾經(jīng)在古代日本歷史上開武士政權之先河的家族，從叱咤風云到急速敗落所經(jīng)諸事的總結

《平家物語》寫了平家意氣風發(fā)的豪杰們，在鼎盛時刻一度可以發(fā)出“不入平家休為人”的狂言，卻又在命運的安排下一個個兵敗身死，平敦盛慨然赴死，留下了“人生五十年，如夢似幻”的絕響。權勢無常，佛教的說法一切果均有因。如果能看到未來，可能并不能改變它。

這首詩也有其他的譯法，動畫開頭也給出了日語原文，但沒有翻成古詩。翻了萬能的豆瓣，找到了考據(jù)，也明白了字幕的用心之處。

祇園精舎の鐘の聲、諸行無常の響き有り。
沙羅雙樹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顯す。
奢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只春の夜の夢の如し。
猛き者も終には亡ぬ、偏に風の前の塵に同じ。 （日語原開卷詩）

翻譯成現(xiàn)代日語：

祇園精舎の鐘の音には、諸行無常すなわちこの世のすべての現(xiàn)象は絕えず変化していくものでという響きがある。 　　沙羅雙樹の花の色は、どんなに勢いが盛んな者も必ず衰えるものであるという道理をあらわしている。 　　世に栄え得意になっている者も、その栄えはずっとは続かず、春の夜の夢のようである。 勢い盛んではげしい者も、結局は滅び去り、まるで風に吹き飛ばされる塵と同じようである。

周作人翻譯《平家物語》，卷首作：

“祇園精舍的鐘聲，有諸行無常的聲響，沙羅雙樹的花色，顯盛者必衰的道理。驕奢者不久長，只如春夜的一夢，強梁者終敗亡，恰似風前的塵土。”

結果出版時，被申非改成：

“祇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沙羅雙樹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滄桑。驕奢主人不長久，好似春夜夢一場；強梁霸道終殄滅，恰如風前塵土揚?！?/p>

與周譯相比，高下立判，雖然周作人更貼近原文更好，但古詩體流傳甚廣，人們都覺得后者有墨水，而不管后者存在胡編亂造、意譯過頭的問題。

再談下周作人的翻譯的妙處。一是忠實原文，不偷奸?；巵y造——這看起來是翻譯的底線要求，而實際上不少人都沒做到，周作人對翻譯是嚴肅對待的，他的譯文后，有很多注釋，解釋他為什么這樣譯而不是那樣譯，這句話又可以怎么理解等等。二是周的注釋里也有很多與其所譯文本相關的文化介紹，這是其他的譯文所不具有的，有些簡直是小型研究，讀來應是很受用。三是周作人本身就是散文大家，對語言的感覺很棒，譯文不矯揉造作，對詞匯的選擇恰到好處，遣詞造句值得信任，這是只懂外文的人不具備的能力。翻譯，不是只要外文好就行。

回到《平家物語》開卷詩詞，本來就不是字數(shù)工整、押韻的七言絕句，強行套用，讀者覺得好，其實不然，這是一種要反對的不正之風。

接著寫。

用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來分解的話，本文先討論平家的萌芽階段。

平家屬于伊勢平氏，其祖先是桓武天皇第五皇子——一品式部卿葛原親王，這一系估計不大得寵，因此到了葛原親王的孫子一代，已被剝奪皇族身份，降為臣籍，賜姓 “平氏”，而到了第八代平忠盛成為平氏家主的時候，已經(jīng)連上殿（六品以上官員或經(jīng)過天皇特許之人才可上殿面圣）的資格都沒有了。

好在雖然無法躋身“殿上人”行列，平氏代代都能撈著“國守”的職位，國守作為地方官，雖然身份地位遠不如京都的大貴族，可由于掌握一方財稅，經(jīng)濟實力有時反 而能超越。所以，伊勢平氏的首領平忠盛在擔任備前國國守時，曾給當時掌政的鳥羽法皇（注：天皇在位稱“天皇”，讓位后稱“上皇”，出家后稱“法皇”）建造 了一座擁有三十三間殿堂和一千零一尊佛像的“得長壽寺”，博得鳥羽法皇的歡心，不但大給賞賜，還特批平忠盛獲得“殿上人”資格。平忠盛就這樣用錢給平家打 通了邁向權力之路的第一步。

不過京都的貴族們對這個暴發(fā)戶并不買賬，在他們眼里，平忠盛只是個有錢的土鱉，所以在宮中為慶祝五節(jié)豐明會的舞會聚宴上，一些貴族甚至商議要對參會的平忠盛不利，幸虧平忠盛早有預料，帶刀上殿，又帶了隨從平家貞護衛(wèi)自己，讓對方未敢下手。

注：評論區(qū)“不撿板凳”補充了這個故事。即第一話提到的忠盛帶假刀入殿的故事。忠盛被重用以后，朝廷有人嫉恨他決定在酒宴上暗殺他。忠盛得知了風聲就帶刀赴宴，并且讓家臣在外面候著。殿上人看到護衛(wèi)知道事情敗露了，又看到忠盛帶刀，暗殺最終不了了之。但是在五節(jié)會之后，又奏報他帶刀赴宴的無禮。上皇收來他帶的刀一看，發(fā)現(xiàn)只是貼了銀箔的竹刀，更覺得忠盛智勇雙全，反而更加重用平忠盛。

這次事件其實也顯示了平家的武士作風，在面對京都那些涂脂抹粉的風雅貴族時的優(yōu)勢，更重要的是，鳥羽法皇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決定更加寵信倚重平忠盛，甚至提拔了平忠盛的兒子們擔任諸衛(wèi)府的佐官，并且特許上殿，有力扶植了平家一門。

當然，鳥羽法皇這么做不是沒有理由的，此舉代表他選擇了平家作為自己的心腹鷹犬，他需要平家來為自己對付一個敵人，那就是崇德上皇。

崇德上皇是鳥羽法皇的長子，應該算是日本諸多天皇中最悲催的一個，一生遭遇之郁悶，以至于大家都相信他死后化作了厲鬼。而他的悲劇要從他的曾祖父白河法皇說起。

大 家都知道，從大化改新的藤原鐮足，到一手遮天的藤原道長，藤原氏一族一直是日本古代宮廷和朝野的主力軍，歷朝歷代，幾乎滿朝都是藤原氏的大臣，滿宮都是藤 原氏的后妃，在這種情況下，天皇的皇權不旁落是不可能的。但是藤原氏太多也會出現(xiàn)問題，分房分家，此消彼長，到了白河天皇即位時，藤原氏已經(jīng)內斗得氣喘吁 吁，勢力漸衰。而白河天皇這個人又是個天皇中難得一見的野心與頭腦相匹配的家伙，所以，為了奪回被藤原氏分走的皇權，他開始起勁分化離間藤原氏，同時培養(yǎng) 屬于自己的勢力——武士。

武士是直接從命于天皇的，說白了就是天皇養(yǎng)的狗，叫咬誰就咬誰，地位不高但是非常好用。這其中最受白河天皇倚重的就是源氏和平氏。平氏剛才已經(jīng)介紹了，源氏 則同樣是皇族被降為臣籍后的賜姓，平氏只有三個支系，而源氏足足有二十一個支系，這時候與伊勢平氏同樣受到器重的，是以源為義作為首領的清和源氏。

當白河天皇的長子堀河天皇8歲時，按照當時流行，白河天皇讓位給兒子，自己做了太上皇，稱白河上皇，移居院廳。但是直到堀河天皇29歲去世為止，皇權始終掌握在父親白河上皇手里，他也成為了日本歷史上開辟院政時代的天皇第一人。

白河上皇此人不但權欲極強，性情也很兇悍，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這一點即使在他之后又出家成為白河法皇以后也沒有改變。他不但把堀河天皇當傀儡使喚，為了鞏固自己勢力，還把32歲的親妹妹許配給13歲的親兒子堀河天皇立為皇后，姑侄倆沒有生育子女，堀河天皇唯一的皇子宗仁是庶出。堀河天皇死后，宗仁即位，成為鳥羽天皇。

鳥 羽天皇時代，朝政依然掌握在爺爺白河法皇手里，白河法皇還將自己的養(yǎng)女藤原璋子送入宮中，立為鳥羽天皇的皇后，也就是后來的“待賢門院”。鳥羽天皇和待賢 門院的夫妻關系從他們生育了五子二女來看，應該不可能很壞，但最終卻成為了一對怨偶，問題的癥結就在于白河法皇這個老變態(tài)。傳說他在待賢門院年幼時即把她 收在宮中撫育，等到待賢門院年紀稍長，他已經(jīng)先下手為強，所以待賢門院和鳥羽天皇所生的長子顯仁親王，被強烈懷疑實際上是白河法皇的種。

綠帽子誰都不愛戴，哪怕這頂綠帽子是親爺爺織給自己的。疑心病在其后愈演愈烈，以至于鳥羽天皇對待賢門院所出子女都心存疑慮，事實上這是不大可能的……但是當顯仁5歲時，白河法皇要求鳥羽天皇讓位給顯仁，并且態(tài)度頗為堅決，這仿佛坐實了顯仁并非鳥羽天皇親生一般，鳥羽天皇在憤恨又無力反抗白河法皇的情緒下，被迫讓位，成為鳥羽上皇，后又出家成為鳥羽法皇，而顯仁則成為了崇德天皇。

所以，這對父子的關系，理所當然的不可能好，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糟。

后來，白河法皇死了。這個折騰了一輩子的老家伙總算不甘心地咽氣了。而之前忍氣吞聲的鳥羽法皇，也終于迎來了改天換地的新生活，他立刻像祖父白河法皇一樣，開始實施院政，猛力削奪崇德天皇的皇權。

這時候他已經(jīng)冷落了待賢門院，而寵愛另一名妃子藤原得子，即“美福門院”，美福門院為鳥羽法皇產下了一子三女，兩人將兒子取名“體仁”，過繼給崇德天皇的皇后藤原圣子為子，并令崇德天皇把體仁立為太子，擺明就是要讓這個名義上的兒子、實際上的異母弟成為崇德天皇的接班人。

可是崇德天皇的后宮剛剛誕生了皇子重仁親王，豈肯讓皇位被異母弟白白奪走，為了說服崇德天皇，美福門院出面將重仁親王收為養(yǎng)子，表示體仁即位后，重仁將被適時立為太子。當時體仁雖然只有3歲，而重仁更小，只有1歲， 體仁背后有鳥羽法皇和美福門院以及眾多的法皇派，而重仁因為生母地位不高，沒有母家支撐，背后只有勢單力孤的老爹崇德天皇。因此考慮再三，崇德天皇接受了 美福門院的提議。不久之后，崇德天皇宣布退位，成為崇德上皇，在吟誦和歌中耐心等待他期望的未來，而體仁即位成為近衛(wèi)天皇。

被鳥羽法皇和美福門院寄予厚望的近衛(wèi)天皇，只活了17歲 就暴病而死。這時候，崇德上皇認為到了鳥羽法皇和美福門院兌現(xiàn)當年承諾的時候了，他希望兒子重仁能夠順利被推上天皇寶座，這樣自己也就有實行院政的一天， 一展心中抱負。但是收養(yǎng)重仁原本當年就是鳥羽法皇和美福門院的一招緩兵之計，美福門院還另外收養(yǎng)了崇德天皇的同母弟雅仁之子——守仁，這時候，他們打算推 出守仁為繼任天皇，并且由擔任關白職務的朝臣藤原忠通出面力挺。

這就讓崇德上皇產生了深深的上當感，也讓他為數(shù)雖然不太多的支持者們感到不爽，于是崇德上皇又以守仁年幼為由，希望自己能夠復位。這當然更不能為鳥羽法皇所忍，法皇于是決意立守仁的父親雅仁為天皇，即后白河天皇。

眼看自己的院政美夢破裂，自己的兒子重仁也再無出頭機會，崇德上皇的郁悶和憤怒是可以想象的，雖然他一輩子更喜歡吟詩下棋，這時候也氣得炸毛，于是開始拉攏藤原忠通的異母弟藤原賴長，醞釀武裝奪回皇權。

崇德上皇選中藤原賴長，有相當?shù)睦碛?。因為藤原賴長和藤原忠通都是攝政大臣藤原忠實的兒子，忠通是長子，賴長是次子，兩人生母不同，本就貌合神離，加上賴長 本身博學多才、性格剛毅，頗受父親藤原忠實的偏愛，甚至屬意打破常規(guī)要把藤原氏族長的位置傳給賴長，引起忠通強烈不滿，兄弟倆也就成了死對頭。

所以，在哥哥藤原忠通站在鳥羽法皇陣營的時候，賴長就站到了對立的崇德上皇陣營里。攝政大臣家的兩個兒子把藤原氏分成了兩派，導致鳥羽法皇和崇德上皇在爭取 貴族支持方面打了個平手，因為賴長更受父親寵愛風頭更勁，崇德上皇的勝算看上去還要多一些，那么鳥羽法皇就得從爭取武士支持的角度多下力氣了。

這也就是鳥羽法皇、藤原忠通一系如此格外青睞平忠盛的原因。

平忠盛也樂得把握這個機會壯大平家。只要法皇舍得給獎勵，他可以為法皇緝捕海盜、掃平山賊乃至對抗政敵。

而崇德上皇、藤原賴長一系倚重的是源氏。

很快，一場關于鳥羽、崇德，或者更應該說是關于源平兩家的戰(zhàn)斗，就要打響了……

——待續(xù)

題圖：《平家物語》TV動畫開播紀念圖。

以下音樂封面來自動畫官網(wǎng)：

參考：周作人的翻譯為什么好? ?www.douban.com/group/topic/146714311/

《平家物語》的卷首詩??www.douban.com/note/137871615/

祗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sina.com.cn/s/blog_4da99f7b010145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