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你明天早點起床，跟我一起去趟佛堂。”

聽到這話我猛地停在樓梯上，對著樓下的母親無奈地說，“媽，您知道的，我是黨員，是馬克思主義無神論者，不信佛?！痹拕倧淖炖锪锍鋈ノ伊ⅠR意識到可能要挨批了。

“欸！欸！我不管你信馬克思還是牛克思！你是我兒子，叫你去你就去，廢話這么多干嘛！”果然，母親可能覺得我是在挑戰(zhàn)她的信仰和權(quán)威，臉上寫滿了慍怒。

見我愣著不動，她才緩和了一下，轉(zhuǎn)而委屈地說道，“要是我和你爸都識字，也用不著勞駕你這大學(xué)生了！”

我趕笑嘻嘻地說道，“媽，您別生氣！我明天保證早早起床！”

“這還差不多！”見她的情緒又舒緩了不少，我也趁機(jī)溜上了樓去，隱約中還能聽到母親在樓下的嘀咕聲。

俗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而大年初一更是一年里的重中之重。在這一天，陸鎮(zhèn)的習(xí)俗就是要去佛堂消災(zāi)祈?！@一年的厄運，祈禱更多的福運降臨到自己的家門。那為什么首選的是佛而不是道呢？常聽人說，民間佛道不分家，這個說法在陸鎮(zhèn)就得到很好的印證，鎮(zhèn)里除了極少數(shù)人信奉西洋宗教之外，其余的人即拜神又禮佛。有時我也在想，這或許是受到《西游記》等文藝作品和民間傳說的影響吧！另外，按民間的說法就是，舊年臘月廿四日神仙們（道教）是要上天述職的，須等到新年的正月初四才下界“上崗”，而佛則是全年無休，因此，這個擔(dān)子就落在了佛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七點多我便和母親同往附近的“普法寺”，一路上母親興致勃勃地給我解說著：“佛堂去年重修了，現(xiàn)在很漂亮，很氣派……上個月十五才舉行了開光慶典，很多人參加，非常隆重……這次很多富人都捐了款，聽說修完后還剩三百多萬……”

不一會兒，我就看到了一處青磚紅瓦的建筑群，中式的建筑風(fēng)格盡顯莊重和優(yōu)雅。路面鋪著紅毯，盡管顏色看起來很鮮紅，但有些地方居然已被磨破了。母親從我手中接過水果籃和香就要去禮佛，我則表示想自己四處逛逛，她也沒有阻攔，只是笑著吩咐我待會去功德樓找她。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是右邊的建筑。我隨即又向四周掃了一眼，中間是大雄寶殿，左邊是觀音閣。最富麗堂皇的當(dāng)屬大雄寶殿了，殿前支撐著屋檐的是四根鏤雕石柱，每根柱子都有兩條盤龍，一龍居高俯沖，一龍昂首怒上，金鱗燦燦，栩栩如生，應(yīng)該是取“雙龍戲珠”的寓意，十分威嚴(yán)和霸氣。

我移步走向殿門，香的味道越來越濃郁，隨后映入眼簾的是大殿正中間的三尊帶有背光的佛像——三世佛，每尊佛像約莫有三米多高，都閃爍著熠熠金光；大殿左右兩側(cè)墻供的是十八羅漢像，目測每尊也有一米來高；供桌上擺滿了各色供品，琳瑯滿目；大殿中間放置了五排跪墊，殿內(nèi)還有各種佛幡、佛帳、華蓋傘以及我叫不上名的佛飾佛具。禮佛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臉上都洋溢著紅光，行跪拜禮的時候表情篤誠，動作嫻熟，口中念念有詞。每個人念的詞雖然不盡相同，但總結(jié)起來無非就“財丁興旺”四個字，只是有些人把家里從老到幼十幾口人的不同祈愿都念了一遍。諸如老伴身體健康，兒子生意興隆，孫子考上大學(xué)之類的。因而，他們一跪下去至少也要四五分鐘才起得來。

我四下逛了逛，轉(zhuǎn)到觀音閣的后面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大殿后方還有一座兩層樓的房子。便想起母親在路上也提及過，目前佛堂里有常駐和尚四、五個，估計這小樓就是他們的住所吧！和尚平時的任務(wù)就是念經(jīng)做功課，其他事情基本上都是本地的一些信徒在操持的，畢竟所有的和尚都是從外地來的。

最后我來到了功德樓，一進(jìn)門就是外廳，母親此時就站在一張八仙桌旁四處張望著，發(fā)現(xiàn)我后對我招了招手，“別慢吞吞的！”

桌旁這時候正站著四、五個人，唯獨一個戴著老花鏡，估摸有六十來歲的男子是坐著的，他正拿著筆在桌上的紅紙上寫著東西，他身側(cè)的一個老婦人正慢條斯理一字一字地念給他聽——這就是在登記消災(zāi)名單。以前也聽母親說過，把家里人的名字寫在一張紅紙上，和尚念經(jīng)的時候會一起念，這樣就可以消除一年里所有的厄運。由于鎮(zhèn)上大部分上了年紀(jì)的人都不識字，沒辦法自己寫，因此每次都會安排一個識字的人代寫，但口述常常會因為同音異體字而寫錯字，這也是母親堅持要讓我自己來寫的原由吧！

“快，跟趙大娘打個招呼?！蔽页赣H身旁一個高個子，頭發(fā)黑白交織的婦女微笑道，“趙大娘，新年好！”她雙手按壓在一個帶有蓋子的竹籃上，笑瞇著眼回道，“好！好！好！幾年不見，小世都這么高啦！”

“還有李大伯！”母親的頭微微一晃，我立馬也向正在寫字的男子笑道，“李大伯，新年好！”他略微抬起頭，瞄了我一眼，點點頭笑道，“你也好！”隨后繼續(xù)全神貫注地聽著旁邊的人念名字。

“這孩子，常年在外，現(xiàn)在都不認(rèn)得人了?！蹦赣H簡單寒暄了幾句，接著又問道，“今年‘記消災(zāi)’怎么算的？”

“一戶寫一張，收兩百塊?！壁w大娘聲音一直都是樂呵呵的。

“那我們一張就夠了。小世還沒結(jié)婚，還算一戶呢！”母親這樣解釋也合情合理。哥哥結(jié)婚后雖然獨立門戶了，但母親一直說我還沒結(jié)婚，所以不能分家。

當(dāng)我接過紅紙的時候，李大伯已經(jīng)寫好了一張，旁邊的婦女接過名單后附上兩百元一起遞給了趙大娘。這時我才知道，趙大娘一直按著的那個竹籃里裝的全都是緋紅的鈔票。她放好錢就立馬蓋了起來，籃子在她面前寸步不離，雙手還時不時地按壓著蓋子，估計是在檢查有沒有蓋緊。

很快，我的消災(zāi)名單也寫好了，這還是母親親自督導(dǎo)的。因為凡是涉及到名字登記的排序都是有名堂的，要按“先男后女，由大到小”的規(guī)則。第一個自然是我父親的名字，接著就是哥哥和我的，排在最后的自然是小侄女了。

趙大娘接過母親遞過去的名單和錢，一邊存放一邊又笑著說，“今年要不要點一盞蓮花燈??？”還沒等我們回應(yīng)，她又迅速地從桌上的另一個紙箱里取出了一盞小燈，我仔細(xì)端詳，那是一個比成年人拳頭稍小的玻璃杯，外表有粗糙的蓮花瓣浮紋，里面填充的好像是紅色的蠟，中間還有一根燈芯。

“蓮花燈很好的！積功德，保佑一家平安順利，家丁興旺，財源自然滾滾來。對了！你們本家的那個陸老板?。∪ツ挈c了一盞，今天啊，一大早就來點了三盞，想來也是得到靈驗的了！”

“這個燈怎么算??？”母親似乎有些心動。我的目光則穿過天井投向了內(nèi)堂，里面的供桌上的確擺放著幾十盞這樣的燈，火焰還在微微地?fù)u曳著。

“也就兩百塊。把戶主的名字寫好貼上去就可以啦！這個燈點好了一天一夜不熄滅呢！”趙大娘說話間我早已用手機(jī)在電商平臺搜索相關(guān)信息了。原來這叫“酥油燈蠟燭”，產(chǎn)品介紹里也說一盞能點上二十四小時，但零售價才五塊錢左右。就在我暗自嗤之以鼻的時候，她突然朝我說道，“小世??！你媽說你現(xiàn)在是吃公家飯的。這可是極好的事，趕緊點個蓮花燈，保佑新年升官又發(fā)財。哈哈哈！”

我猝不及防，脫口就出，“大娘，做官求發(fā)財?shù)哪鞘秦澒傥劾簦　鳖D時，在場能聽到我話的人都直勾勾地瞪著我，就連低頭正寫著字的李大伯也瞇著眼睛掠過鏡框的上方瞥了我一眼。

“哈哈哈，小世還是這么心直??！”趙大娘的表情從尷尬中瞬間又恢復(fù)成先前的笑容了。

“唉！都是拿死工資的，我就不求他大富大貴了，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啦！”母親也陪笑著，接著又閑聊了幾句，然后拎起果籃說道，“時間也不早了，該回去做午飯啦！”我隨手接過母親手中的果籃，一起走出了功德樓。

寺廟里里外外依舊人聲鼎沸，消災(zāi)祈福的人絡(luò)繹不絕。從踏進(jìn)這個區(qū)域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人潮中來回穿梭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偶爾才會見著一兩個和我一樣是跟著父母來的年輕人。

這時，早晨的陽光正灑在我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