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否】情深的故人已死去
文/朱否
*故事即本身,不與此外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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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Young and beautiful 故事。湯姆沿襲原著設(shè)定,時間線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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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運者另注:作者朱否現(xiàn)已退圈,請勿打擾。搬運者推薦搭配海馬體的陰影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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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了,要嚇?biāo)惶?/span>
“這位小姐,我想你應(yīng)該不介意我坐在這兒?!彼玫氖侵形?,這也是他第一次用這個新容貌示人。
她轉(zhuǎn)過臉來,一雙眼睛正對上他,水光輕軟的瞳仁轉(zhuǎn)了轉(zhuǎn),“我……”她拿著手帕捂住心口,啟唇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卻搖搖頭,是細(xì)雨微微,倦于感慨,轉(zhuǎn)身投入云夜。
提著行李箱路過的人目光先是落在她身上,忍不住駐足,正想要和身邊的人竊語幾聲時,驀然看見他,腳步不由向遠(yuǎn)處錯亂,急急忙忙偏過臉低下頭認(rèn)真看腕表,搡著前面的乘客急不可捺地要離開這節(jié)車廂。
“他們確實都怕我,你應(yīng)該看見了?!彼咝α艘宦?,盯住她,“你顯得尤其特別,我很想知道答案。”
“奇怪?如果你指的是你本身……”她蹙眉,終于回應(yīng)他。她和他預(yù)料中一樣聰明,聲音一如她整個人,輕而靈,“先生,我沒有受到驚嚇,因為你與我并無關(guān)系。你如何憑借你的外貌傷害我?它既不能讓我感到悲傷,亦不會讓我為之震撼?!?/span>
她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她曾經(jīng)歷過世人從未見過的大雪讀過別人未曾攀登的詩歌。
“你還……這么善辯。”他笑起來,神情明目昭彰得別有用心,但她只是往后傾了下單薄的肩,“不了解你的人也許會誤會你?!?/span>
“誤會我什么?”
“你是個好欺負(fù)的大小姐,多愁善感,弱不禁風(fēng),如果有人送你花你都要為它們終將死去而心碎。很少有人懂得你的驕傲。”他在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中說下去,“我觀察你很久了。在站臺時,那時夕陽還沒有落下去,有人在為你送別,你在哭泣,眼淚像一場雨將他們的眼睛也都淋濕,你有傳播哀傷的能力,雖然你似乎并沒有想要對別人運用這種能力。我被你感染了?!?/span>
“這只是一次別離,從過去到現(xiàn)在,發(fā)生過很多次?!彼恢谙胧裁矗行┬牟辉谘?,“但別離總會讓人不適,誰也不知道再相逢時會發(fā)生什么事。”
“你說得很對。”在灰燼落下的時間后他說,“誰也不知道。命運總是無常,不需要多少時間便可以物是人非?!?/span>
列車快要開動了,時間如人群都匆匆往車廂里趕,走過她身邊。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寂靜得近乎乖戾。她不再說話,手指壓著一本打開的書,在回憶或者想象什么,側(cè)臉向曠莽荒原,從額角到肩頸的線條秀頎蒼白,如一把巧麗的刀在龐大暮色里無意傾訴她的無辜與慈柔。座位是雙人的,靠近人行道的那個位子放著一個秀致的楓色木箱子,那里面也許有墨筆和香水,他聞到若有若無的的木樨芬芳,清苦的藥味,忍冬草和橘子皮的甘甜。這些味道可以造夢,他剛才在茶水間聽聞她和她攜帶的香息想起一個黃昏,春風(fēng)從海上來,葳蕤枝葉脫下影子滑入房間,窗下坐了個闔眼的姑娘,她沒睡著,正等人走過去將她的夢從悸動的手心抽走。有個溫和的男聲在夢里,是什么讓你如此傷感?
“什么書讓你如此傷感?”他又將她拉進(jìn)他們的時間。
“一個回憶與重逢的故事?!彼龑⑾ド系臅P(guān)上,細(xì)白的手指在朦朧流動的黃色書封上來回梭動,似風(fēng)將要安息。他看見它的名字——《Mrs. Dalloway》。
“我本以為會是中文詩歌,你很顯然是個中國人,喜歡情感豐富的作品。”
“我是個中國人。但我十六歲時來到這里留學(xué),外子是這里的人,后來我便索性定居在英國了。”
“外子?”
“是我丈夫?!爆F(xiàn)在正是五月,春天最好的時段,她身著齊肘的連衣長裙,綠得仿佛不朽,世上最驚艷的花也難以相配,外面披著一件寬松修長的大衣,將她完全籠罩,那很顯然不是她的。他剛才并不愿去想。
“你看起來并不像結(jié)了婚。”她還那么年輕,面容似可延續(xù)鮮艷的冰與鹽,雙眼清澈多情,穿上黑色的校服,發(fā)髻垂落下來……上車之前,他已經(jīng)巨細(xì)靡遺地看了她很久,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挽起的發(fā)髻是被一支珠釵簪住。那簪子幾乎從頭至尾沒入豐軟黑發(fā)中,只有一顆色澤溫潤的珍珠懸在外面,如一口白色的呼吸,被他終于捕捉,“原來……你竟然真的結(jié)了婚。”
她詫異而不悅地看著他,“難道這令人如此震驚?”
“沒有,我想……”他不再看她,在列車開車前的笛鳴聲中說,“或者,我應(yīng)該怎么稱呼你?”他的問題被淹沒了。
“……什么?”
“請問……”一個面容俊秀的少年走了進(jìn)來,車廂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位子了。
“你可以坐到他旁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彼f,“這里的幾個位子都是我的。”她見少年望向她旁邊的位子,“抱歉,它很重要?!?/span>
“謝謝,我只有一站,很快就可以下車?!鄙倌陮⑿欣罘诺筋^頂?shù)臄R物板上,不小心腿撞到了中間的簡易桌,桌子動了一下,放在上面的玻璃花瓶搖了搖身子,要滾下來。她急忙放下書,扶住了花瓶。他一把拉住也不道歉就想坐下的少年,逼視著少年。
“抱歉,太太……請問您怎么稱呼?”少年恐懼又窘迫,“我不是故意的?!?/span>
“叫我里德爾就好?!彼糜⑽恼f。
“里德爾夫人,謝謝你的寬容,”少年笑說,“您是個東方人對嗎,從這個世紀(jì)初開始,這兒便涌入了許多的東方人,我見過很多,甚至參加過他們的社團。但是像您這么美麗的,我從未見過?!?/span>
“謝謝?!彼笭?,“我是中國人,本名林黛玉。”也許是出于禮貌,她順路問起了他的姓名。從他被打斷以后,他變得沉默起來,和他那身黑西裝一樣,讓人感到壓抑。他興許總是在白晝睡去黑夜醒來,膚色是冰冷脆弱的青白,又出奇地光潔決然,仿佛要讓時間都無法攀爬留下痕跡。扁平猶如低矮傷口的鼻子陷入蒼白面容,上方是一雙顏色瑰麗又詭異的紅眼睛,頭上纖細(xì)交錯的血脈清晰可見,從頭頂直至脖頸,沒入衣物之下。這是一張蛇一樣的臉。黛玉注意到他的手指,指骨筆直修長,若是不曾遭受創(chuàng)傷,在琴鍵走過興許會被琴聲抱住,纏繞不去。
“Voldemort.”
她的表情有一刻的停頓,“Voldemort?”
“是的,Voldemort”,他慎重地發(fā)音,露出一個笑容來,終于把她嚇著了。她像猛然醒來般顫了一下。也許,那只是列車啟動的緣故。畢竟,少年也畏縮了一下。他們坐在燈光里,少年問黛玉,“里德爾夫人的目的地是哪里?”
列車開始啟動,往黑夜盡頭駛?cè)ァ?/span>
“我買的是去倫敦的車票,但是也許最后會去霍格沃茲……”
“您是霍格沃茲的老師?”少年興奮地說,手指舞動,“我是那兒畢業(yè)的。”
“我以前也是霍格沃茲的學(xué)生,但現(xiàn)在并不是那兒的老師,這次去是因為一點私人事情?!?/span>
“您是哪個學(xué)院的?”
“斯萊特林?!?/span>
“這太巧了?!鄙倌甑穆曇羯晕⒂悬c大,黛玉望了望向這邊看過來的乘客,輕聲說,“我們小聲點?!鄙倌挈c點頭,壓低嗓,“我也是斯萊特林的學(xué)生,不過我第一眼看見您時,我就在想如果您在霍格沃茨會是拉文克勞學(xué)院的還是斯萊特林的,斯萊特林理應(yīng)擁有您這樣仙女般的人物,您足以與它相配。”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我是拉文克勞的?!彼⑽㈩h首,用手帕掩唇咳嗽了幾聲,“但是我最終進(jìn)了斯萊特林?!奔膊∽屗霊杏职С睿€是解釋給將她期盼的少年聽,“校長對我說,你可以進(jìn)拉文克勞,但也許你可以試著在這里存活。斯萊特林是個孤獨而神秘的學(xué)院,它的爭議來源于它奢侈的善良,天賦的聰慧,與生俱來的敏感自尊。它看起來嚴(yán)肅冰冷不近人情,但卻是個純粹而富有魅力的領(lǐng)導(dǎo)者。你看見走廊盡頭的那個學(xué)生了嗎,那是七年級的里德爾,在他身上,你可以看見斯萊特林愿意呈現(xiàn)給你的優(yōu)雅輪廓和并非刻意隱藏的曠野黎明般的野心。誰也不知道太陽升起之后,那里會展露什么,也許是深淵龍?zhí)叮苍S是風(fēng)暴萬里,你應(yīng)該走近它去感受生命的強大與劇烈,偉大與矛盾,那對于你的病和才華都有幫助。就那樣,那天晚上分院帽把我分進(jìn)了斯萊特林?!?/span>
“斯萊特林的……那個人?對的,霍格沃茨沒有人會不知道他,他曾是校史上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他后來離開了學(xué)校,參加了那場巫師戰(zhàn)……”少年說到這里猛然頓住,駭然抬頭望向黛玉,藍(lán)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對不起,夫人,也許是我聽錯了,您能重復(fù)一遍嗎,您叫什么?”
黛玉似是沒聽見他后來的問題,他先前的話勾起她一段回憶,她的眼眶微紅,眼淚在眼里與過往相逢,終是擦身而過。她的鼻翼輕輕翕動,“他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彼粗磉叺哪鞠渥?,似是看著某個金色誓言,在時光里永不褪色,“他寫最后一封信給我的時候,一切都還好,那時我還在國內(nèi)?!?/span>
“您沒事吧?”少年想了想,長吁一口氣,“您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成為什么人了嗎?”
黛玉沒有回答。她又望向窗外那一片原野。它在時間里沉沉覷望輝煌星穹與廣袤黑夜。少年曾在白天路過這片原野,它一眼望不到頭,聽活了將近兩百多歲的巫師祖父說,這片原野曾經(jīng)埋過巨龍的脊骨,焰火燃燒了幾天幾夜,最邊緣有一條肥滾滾的河流,在月色浩淼的夜晚,經(jīng)常有狼人對月而號,疾奔在荊棘之中,鮮血澆灌底下萬騎英靈。當(dāng)然,那只是傳說。少年往窗外望去,那里一無所有,唯有闃寂荒蕪,不甘的風(fēng)攪動夜幕,黑霧騰騰,夜色沸滾。
她在遙望什么?
“49年國內(nèi)塵埃落定,我回到了我的國家?!彼f起灰蒙蒙的往事。那一年秋季尤其寒冷,朔風(fēng)吹了一個月都沒有停,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憂心忡忡,她聽見聲音隔著層層墻壁和仆人的嘴唇傳進(jìn)來,說最寒冷的冬天已經(jīng)到來,即使我們備有爐火與毛毯,最壞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最好的時代遙遙無期。十一月,全家遷往香港。她本是想年后回來英國的,結(jié)果因為病一直沒有好轉(zhuǎn),于是在香港休養(yǎng)了幾個月。六月份時,她回到倫敦的房子,那里還是離開時的樣子。她等了一天三天五天一個月,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有一天,她打開他最后寫給她的信,信上說,黛,等我們相逢時,回憶往日時光,但愿你能原諒我的魯莽和愚蠢。你年少時遇見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齟齬和敵意都是埋在地下的根刺,在未開出花園來之前,它們羞于你的美麗和恩慈。你的出現(xiàn),是降臨,是獻(xiàn)祭與普渡。世上空無一人,腳下盡是墳?zāi)梗悴恍?。黛,我愛你,等你歸來。
“我去霍格沃茨,所有人都對他避而不談,仿佛他就此和死亡牽手,說出他的名字便要走入地獄。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切關(guān)于他的東西和新聞都被藏匿得干干凈凈。我在格蘭芬多的走廊里聽見一年級的學(xué)生悄悄說起,有什么發(fā)生過,而他消失在所有人刻意的遺忘里?!?/span>
“對不起。”少年訥訥閉上嘴,他顯然不知該說些什么,余光瞥到身旁人,頓時嚇得臉色灰青,口不擇言,“上帝保佑,希望他沒有被戰(zhàn)爭奪去面目與善良?!?/span>
“可是戰(zhàn)爭不是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她眼睫撲落陰影,“我是不太明白。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問題?!?/span>
“我……我不知道……麻瓜的戰(zhàn)爭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但戰(zhàn)爭也總在發(fā)生……”少年結(jié)結(jié)巴巴,竭詞窮力,“沒有人愿意提起戰(zhàn)爭……”
“十年前的斯萊特林應(yīng)該沒有現(xiàn)在這般年輕活潑,”他突然開口說話,聲音讓少年全身狠狠抖了一下,“時間賦予它新生?!?/span>
剛好,列車停了下來,少年背起書包下車了,對黛玉說再見。他看了看表,時針指向九點,夜晚還十分漫長。少年要走出過道又折返身來,黛玉手里忽然多了一個紙鶴。黛玉訝然,少年往Voldemort這邊乜了一眼,又盯著紙鶴對黛玉暗示,聲音如同偷渡,“這是給您一個人的,我走了,林小姐,謝謝您,祝您好運?!?/span>
“謝謝,再見。”
“你可以打開來?!彼獙⒓堹Q收進(jìn)手心,對面的人聲音像吊索套住了她的手腕,陰冷冰涼,帶著醞釀已久的憤怒,“我可以保證,那上面寫的一定是:林小姐,你應(yīng)該閉上眼睛裝作睡覺,那樣他就仿佛不存在。”
“并不是?!彼f,紙鶴從手心降落在無花的瓶邊,翅翼張開來,上面寫的是一行秀雅清瘦的字,“瓶子里的繭會在夏天長出蝴蝶來,飛向斯萊特林的長廊,落在你的鬢角。”Voldemort飛快地念了句什么,黛玉還來不及護(hù)住紙鶴,上面的字便被幾行潦草不羈的英文吞噬覆蓋,現(xiàn)出它本來面目:我聽父親說過,也許校長知曉他的秘密。我本不應(yīng)該告訴您這些,但還是覺得有必要讓您知道,您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希望我沒有做錯。
“你怎么可以如此無禮?!摈煊衲樕p紅,指責(zé)他的冒犯,“這是他給我的?!?/span>
“對不起,夫人?!彼酒饋?,躬身道歉,“錯誤已經(jīng)造成,請讓我補償,除了驅(qū)逐我離開。誰能在見到你的那一刻起不給予你什么就消失?那對于他本人太過殘忍。我想,先前的那行情書是你的丈夫?qū)懡o你的,你并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span>
黛玉不再說話,她又望向窗外。
“我經(jīng)歷過那場戰(zhàn)爭?!痹谒厚蝗计鸬哪抗庵?,他緩聲說,“那場巫師之戰(zhàn)中,我見過成千上萬的人,我的記憶很好。你的丈夫里德爾是什么人?我見過很多個名叫里德爾的,他的全名呢?也許我見過。能讓您掛在心上的人,必定是不凡的。”
“你真的見過?”她懷疑,身上的大衣滑落下去也無意去顧,紅唇劇艷,舊日時光從她唇邊流瀉,“他,很高,大約與你相等,很瘦,黑色的卷發(fā),黑眼睛。”她說完羞赧地抿了抿唇,囅然輕笑,“我怎么忘了,我有他的照片?!?/span>
列車售貨員推著貨架活動車,都是些吃的零食和飲料。Voldemort要了一聽咖啡,黛玉說我自己帶了水,謝絕了他的好意。她將照片反面拿著給Voldemort看,照片上是一個神色陰郁的少年,身穿寬大黑袍,系著綠白條紋領(lǐng)帶,從書上漫不經(jīng)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鏡頭。也許明日如王城將要傾塌,他的目光驀然執(zhí)著莫名叵測,隨著什么往前移動,以一種輕緩柔軟的速度。Voldemort看著紙中人目光抵達(dá)的深處,想,那是一個姑娘正走過他。她的步伐形同飄逝,雄偉建筑投下陰影將她包裹,如浩瀚海水深深含住一顆星。她披著齊腰的秀發(fā),穿過斯萊特林寬闊清冷的長廊,走到陽光繁盛之處,用領(lǐng)帶將頭發(fā)束攏。她敞開的脖子美如瓶頸路過浮世之海,潔白無瑕。百無聊賴的學(xué)生們在她走過的路后窸窸窣窣,聲音清晰:我承認(rèn),她很漂亮,但是她是個麻瓜;聽說她去世的父母也是麻瓜;據(jù)我所知,她不會一點兒魔法,而她已經(jīng)十六歲了;霍格沃茨選擇她難道只是因為她是東方人嗎,我們學(xué)校連好望角的人都有……
“他就是里德爾。”
那天午后,天地高闊,日光如黃金從天潑落讓人無法承受。她在光影的交界處,看著斯萊特林的長廊,宛如走進(jìn)巨人冰冷的腸。少年們從她身邊經(jīng)過,笑聲如鈴蘭花劇烈顫抖。她的背后沁出冷汗,身量巍峨的海格好心告訴她,林小姐,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你看見站在那里的人了嗎,對,你第一眼就會選擇的那個人,那是里德爾,他是個心腸好什么都好的人,他會照顧你。
她越過眾人芳香流動的傳言,穿過斯萊特林的長廊走到太陽底下,終于看見他的真容。他英俊而緘默,捧著書仿佛他剛從書里的世界出走,犯下隆重的錯誤卻留下一個轟動的傳奇,帶著善惡曖昧的色調(diào)。他逃出來,被她撞見,在輝赫日光下。里德爾并無表露出不高興。他只是轉(zhuǎn)身往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要遠(yuǎn)離她。高大的廊柱投下修長筆直的影,像兩枚指針,他們恰好位于指針末端,是不同的時間。鈴聲忽然想起,他們在同時抬頭,看見了對方。一個時代仿佛就此成立,新的故事從此處開始。
“他那時在看你?!盫oldemort很確定地說,她沒有否認(rèn)。
但是當(dāng)時她并不知道。
第一次見面時,十七歲的湯姆·里德爾正在接受預(yù)言家日報的采訪,他們最后走向不同的方向。
“你當(dāng)時是想向他求助嗎?”Voldemort問,“他沒有幫助你?!?/span>
“后來他解釋,是因為他要急著去為魁地奇比賽做準(zhǔn)備?!?/span>
“斯萊特林并不是一個溫暖和善的大家庭,這一點一直為人詬病,雖然他們自己從不在乎,他們對樂于助人嗤之以鼻?!盫oldemort說,“你遠(yuǎn)離家國,一個人在斯萊特林的單人宿舍,身邊的同學(xué)又都是自視甚高自私自利的人,你有沒有后悔過來到這里?”
“你怎么知道我住的是單人宿舍?”黛玉盯住他。
“因為我見過你的丈夫里德爾,夫人,我和他有很深的淵源。”他的紅眼睛像深夜的鈴聲撞擊她的心臟,“你不必緊張,也不必害怕?!?/span>
“你在哪里見過他?”她的喘息湍急,呼吸如風(fēng)起,“是在那場戰(zhàn)爭中還是戰(zhàn)爭后?他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他受過一點小傷?!笨匆婘煊窬o張的神色,他放輕聲音,極其溫柔,“但是那并不要緊。我最后一次看見他時,他像是獲得了新生,全身都充滿了力量?!?/span>
“那就好,那就好?!彼o繃的身體松懈下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后她凄弱的身子靠在座位上,喃喃,“沒事就好……”她閉上眼睛休息片刻,Voldemort見她漏出尾指的帕子上有血絲正在蔓延,舔舐他的神經(jīng)。他正要開口說話時,黛玉睜開了眼睛,“Voldemort先生,請問我應(yīng)該如何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列車在荒野中發(fā)出濃重的嗚咽,塵埃與飛鳥都落進(jìn)時間饑餓貪婪的深淵,再也浮不起半根羽毛。
“你需要證明嗎?我知道你們第一次與對方說話是什么地方。”Voldemort盯著她的手指,“里德爾與我說起過你很多次。你們第二次見面是在對角巷,斯萊特林沒有女學(xué)生愿意陪你去挑一根好的魔杖,她們在帶你進(jìn)來后便將你扔下,而你從未去過魔杖店。別那樣看著我夫人,是里德爾告訴我的。你在對角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穿綠裙子經(jīng)過街道與屋檐,星星都落在你頭上,很多人圍著你看,那些骯臟丑陋的泥巴種和混血……抱歉,我忘了,你并不喜歡這個詞。你抱著一大摞從麗痕書店里買來的書,那些書太重了,你累得滿臉通紅。一個麻瓜從你身邊經(jīng)過撞了你,你就像剛才那支花瓶一樣……“
是里德爾接住了她。她本來沒有想買那么多書的,但是她并不善于拒絕別人,書店老板對她極其熱情。里德爾皺眉,說你為什么買這么多書,你看起來真好騙。她將書碼齊,數(shù)了數(shù),低聲說了謝謝。一些女孩子往這邊看,竊竊私語,她從里德爾身邊經(jīng)過。里德爾說我剛好要去趟魔杖店,你要一起去看看嗎,這條街一個人走起來實在太乏味,也許我們可以認(rèn)識一下,我是斯萊特林的里德爾。他幫她抱一半的書,隨著她的步子,指著街邊一個個面容滄桑堂皇的門店,與她說起他們的歷史和榮耀,她也不答話,偶爾點點頭。
燈下的對角巷繁忙寧靜,里德爾漫不經(jīng)心地問起,你為什么要來到這個地方,你并不屬于這兒。她抿了抿唇,我為什么不能來這兒?這里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我已經(jīng)是一個斯萊特林了。她倏然轉(zhuǎn)身,進(jìn)了離開他最快的一家店。不等她細(xì)看這是家什么店,一只通體雪白的鳥撲棱著翅膀從她肩邊掠過。她嚇了一跳,牢牢抱住書,長胡子老板頂著亂糟糟的頭出來,哈哈大笑說,東方的小姐,不必慌張,它剛來,比較頑皮。黛玉搖搖頭,又急忙退出去。
這是貓頭鷹店,它們可以傳信,這只很是秀氣,比較適合你,喜歡嗎,我可以送你。里德爾伸出手去,剛才那只到處亂飛的鳥落在他手腕上,圓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盯著她,鼓鼓的小腦袋歪著。她笑了笑,嘆了口氣,眼圈發(fā)酸,算了,何必打擾他們,我在這里也很好,他們也會很好。
她最終挑了一支桃木魔杖,里德爾幫她給的錢,十加隆。黛玉抬頭看他,抱歉,我對這里的一切幾乎一無所知,我會很快適應(yīng),錢也會很快還你的。他望著這間破舊又內(nèi)容恢弘的魔杖店,低聲說,不用了,這是禮物,每個斯萊特林的新學(xué)生都會有,林小姐,歡迎來到霍格沃茨。他從始至終都彬彬有禮面面俱到,他甚至送她到宿舍樓外,但是黛玉有一種晦澀又莫名的感知,他很不喜歡她。
“在通往斯萊特林休息廳的移動階梯上,你最喜歡一幅畫,畫中人不像其他亡靈那樣聒噪擺弄抑或是老朽臃腫,他戴著銀白的面具,全身裹在冰冷的鎧甲里,沉沉睡去,整幅畫看上去就像一面冰冷的墓碑*?!彼诮吡ψC明什么,“那是麻風(fēng)病國王鮑德溫四世。他是個苦難深重而偉大不朽的王,他唯一的恥辱就是英年早逝,讓他緊緊握住的耶路撒冷王國落入薩拉丁的雄心中?!?/span>
疾病和死亡,是這世上最惡毒冷酷的詛咒。他站在畫前,黛玉聽見他尾羽燒痛般的憤怒。你喜歡這幅畫嗎,林小姐?他問她。她想象面具之下的鮑德溫四世該是多么年輕。她說,如果他不死,歷史也許會發(fā)生變化,但是他的確死了,這便是結(jié)果是命運,沒有人能逃脫死亡,即使你們最偉大的巫師,他最終也是在時間中行走成虛無,唯有名字和精神流傳。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她,端詳她如傾聽一樁蒼艷又危險的傳聞,最后露出冷淡而克制的表情來。她不解,也許你有更好的解釋?她看著畫中垂手棋盤邊上的銀面青年:你是不喜歡這幅畫,還是厭惡他被死亡帶走?沒有人回答她。
看,那個麻瓜又在傷感了,她到底是來學(xué)魔法的還是來學(xué)哲學(xué)的。她聽見身邊傳來一陣哄笑,才發(fā)現(xiàn)里德爾早已離開。她從她們身邊走過去,你們的成績在樓下仰望你們的血統(tǒng),不信低頭看看。說完她就看見里德爾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她,反身往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自那以后,她每晚經(jīng)過那幅畫前都會遇見他。他有時獨來獨往,有一次她看見他身后跟著一條苔綠花紋的黑蛇,而他在與它用一種陰冷縹緲宛如暮靄的聲音交流。很多次,他身后跟著一大群人,那些領(lǐng)帶顏色各異的學(xué)生聚神聽他侃侃而談。他看見她走到樓梯最頂端,出聲叫住她,林小姐,我們要去港口,你要一起去嗎?一個女孩附和,你來霍格沃茨這么久,我們還從未見你用過飛天掃帚,你是怕騎上它破壞你的優(yōu)雅嗎?他站在梯尾仰望她,她笑了一下,我的身體受不了風(fēng)寒,謝謝你們,祝你們有一個愉快的周末。他默了片刻,祝愿你早日好起來。
“我見過你們合影的照片,那是在魁地奇大賽上。”Vlidemort將她從十七年前的夜色里拉回來,“他抓住金色飛賊時就是在你身邊。你坐在第一排,那次比賽極其隆重,人太多了,你站起來,被人差點擠下去,手指緊緊抓住欄桿,卻只是盯著那個金色飛賊看。你似乎對那個東西很好奇?!?/span>
“金色飛賊嗎?”黛玉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它很不想被抓住,跑得飛快。但是里德爾比它更快,他為斯萊特林贏得了勝利和榮譽。”
巫師體育報的記者抓住了那個瞬間。金色飛賊閃動著銀色翅膀在她眼前,穿著斯萊特林院服的里德爾像一支鋒銳的箭,射進(jìn)呼喊他姓名的人的心中。她早在各個學(xué)院的走廊里得知他擁躉甚多,她總是聽見那些風(fēng)姿蓬勃的綺年少女們在露水清涼的早晨議論他,等待他從長廊的陰影里走出來,走向最盡頭,走向她們看不見的陰影。他的優(yōu)秀有目共睹,她沒想到他竟然還會是找球手。他的動作極其靈巧,游走球在他的飛天掃帚后呼嘯而過,他只一心盯準(zhǔn)那個金色的球,所有的喧嚷都被他拋在身后。他在她的面前捉住了那枚球,額上汗水涔涔。她說祝賀你,他的怔愣轉(zhuǎn)瞬即逝,繼而嘴角動了動。他們相視而笑。那之后,他們的關(guān)系便開始緩和。
“他還談到,你在黑魔術(shù)防御課上被選出來做防御演練,老師們總喜歡在課上叫你起來回答問題,你很聰明,是同級生中成績最好的。因為這些,你被人嫉妒,斯萊特林的女學(xué)生對你并不友好。有一次,她們假意要與你做朋友,引誘你去了禁林,然后帶你進(jìn)入怪物出沒的地方。卻沒有想到她們自己在回來的途中遇到了蛇怪和食人蛛,是你用防御魔法救了她們?!盫oldemort贊賞地看著她,“那之后,你大病一場,東方戰(zhàn)場取得了勝利,你的表哥攜同他的夫人來接你回國。他曾經(jīng)猜想,是不是因為你年少時心意相通的表哥與別人結(jié)了婚,你才在傷心絕望之下接受了霍格沃茨的邀請。當(dāng)然,他自己倒是很樂見其成這樁婚事?!?/span>
“那并非是我的功勞。那些蛇是自己離開的,我也不清楚為什么?!彼谋砬槟仄饋?,在他說完之后她披上了那件大衣,手指藏進(jìn)衣物曲折豐厚的陰翳中,“這件事情我從未與里德爾講過,你怎么這么清楚?”
“夫人,不要對我揮動你的魔杖,你從來用它來治愈傷口創(chuàng)造浪漫而不是制造傷害,我說的沒錯吧。我甚至知道你會吹笛子,一管青色的笛子,你在他面前吹過一次,那是圣誕舞會?!彼穆曇魳O其蠱惑?,像蓄謀已久,“一切都是里德爾告訴我的,里德爾什么都知道?!?/span>
那是她來霍格沃茨的第二年,表哥要在冬季舉行婚禮,她沒有回去?;舾裎执拿磕甓家e行圣誕舞會,少年們邀請喜歡的姑娘在舞會上讓她們吐露風(fēng)華。但是并沒有人邀請她。她捧著書坐在窗前,窗外風(fēng)雪搖曳,走廊里有人踟躕,細(xì)聲討論:真的沒有人邀請她嗎?她真美,那些男孩子眼睛都瞎了嗎,明明那天在餐廳里都嚷嚷著說要請她……要不我讓我哥哥去邀請她,他雖然太過內(nèi)斂,但對美是狂熱的,你看他有拍的那些照片就知道了。另一個女孩子猶豫,萬一她不肯呢?她好像只要下雨就會生病,又不喜歡太吵鬧,跟男孩子接觸,現(xiàn)在下著雪,我打聽過,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上課了。先前那個“唔”了一聲,大廳里溫暖如春,沒有關(guān)系的,我們…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吧?
在女孩子們敲門之前,她擦干了眼淚。她們問她準(zhǔn)備好裙子沒有,還有幾天便是圣誕舞會了。她笑著我,我家里托這邊的朋友給我做了一件,還沒有去拿。她們笑起來,那你會參加圣誕舞會對嗎?她點點頭。
圣誕舞會那天,她穿了一件黛綠色的塔夫綢長裙,露出月色深陷的鎖骨,戴一條珍珠項鏈,長發(fā)用綠絲帶織了一根辮子垂在腰側(cè),左手腕上是她長年戴著的翡翠鐲子。學(xué)生都去往舞廳,她穿著細(xì)高跟獨自走過長廊時,遇見了里德爾。里德爾神色有些緊繃,氣息不勻,在看見她時他鎮(zhèn)定下來,又猛然盯著她,仿佛她手里藏有一把槍一個致命的咒語。她扶著墻,正準(zhǔn)備打招呼時,他像大夢初醒般突然朝她大步流星地沖過來,是要把她撞壞撞毀。
你……他的黑西裝使他更為英俊暗魅,她發(fā)現(xiàn)他漆黑的眼底其實沉著一層腥艷的紅,驚心攝魄的美。她忽然意識到,他們竟然離得這么近。她慌忙要離開,但是里德爾牢牢攫住她的手腕。他抽開她的發(fā)帶,她靜心編織的長發(fā)頓時泅散在他的手中。
你為什么穿成這樣?他質(zhì)問她,各種神色在他的臉上變換,憤怒又迷惑地看著她,兩張臉相距不過一個手掌的距離。
里德爾先生,請放開我。她羞憤到了極點,反唇相譏冷笑:為了我自己和我的邀請者,你一個外人,有什么立場指責(zé)我。
她全身顫抖起來,他終于放開她。對不起,他向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剛才發(fā)生了一點不好的事情,抱歉,請原諒我,我對你沒有惡意。不等她回答,他又野蠻地向她做要求,你不應(yīng)該這樣打扮。黛玉氣極反笑,那我應(yīng)該怎樣?里德爾先生,這是我的自由。他看著她,在她不耐的時間后,他搖搖頭:沒什么,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對不起,我的小姐。說著他想去牽她的手吻她的手背,她冷笑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她回到房間,坐著哭了一會兒,之后對著鏡子將一枚細(xì)鉆銀蝴蝶發(fā)簪別住被打亂的長發(fā)。
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樓梯最上的臺階時,所有人都轉(zhuǎn)過身來看她,里德爾站在最后面,他的身邊圍著一群漂亮姑娘。林小姐,請問我能邀請你嗎?少年們改弦更張,站成一排,伸出手來邀請她。她以前被很多人邀請過,卻只與表哥跳過舞。表哥總是溫柔的,照顧她細(xì)軟的步子,擁著她穿梭在舞池中。他說起那些軍閥的太太們,薛家三太太大衣是瑞蚨祥家的,式樣好看,明日與姐妹們?nèi)タ矗妹眠€差一條圍巾;馮家九小姐口紅是鮮有人知道的男士口紅,妹妹天生紅唇,是不用涂的;柳家四公子聽說要去英國留學(xué),他住處附件有一家百年老裁縫店,為小姐們做的裙子是最漂亮的,我已經(jīng)把你的尺寸留在那里了,你什么時候想穿穿洋裝便與我說一聲……
她從他們中間穿過,走向那個一開始等在樓梯口如今又被人擠到最后的男孩。男孩漲紅了臉,正要接過她的手時。一只蒼白溫涼的手握住了她。
是里德爾。
她冷笑,里德爾學(xué)長,你不要太過分,別忘了你的身份。
沒有,我是你的邀請者。他笑起來極其溫潤,翩翩君子的風(fēng)采。他一把攬過她的腰如牽走自己的一片版圖:你的第一支舞應(yīng)該讓人永生銘刻。
這并不是我的第一支舞。
也許,但是這是你在霍格沃茨的第一支舞,這里會成為你的另一個故鄉(xiāng)。
他半挾持地抱著她跳完了那一支舞,她完全不能動彈。她的身體軟綿綿地,盡在他的掌中。她忍住了眼淚,他在眾人的嘩然聲中,在眾多光明與音樂聲中低語。別拒絕我,今日以后,一切將會不同,我不怕破壞,你這么脆弱,理應(yīng)被好好保護(hù),被我放進(jìn)心臟里,乖。
是嗎。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在旋轉(zhuǎn)到無人顧及的角落,他最溫柔的時候,舉手給了他一巴掌。她望著所有人,提著裙子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她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全身都燒起來,她拖著身子坐起來,在窗前站了很久。她摸著自己的笛子,放到嘴邊又放下,想起遠(yuǎn)方的家鄉(xiāng),淚如雨下。一只雪色的鳥掛在她的窗上,等她離開窗前,它便飛走了。那之后,她便一直臥病在床。麥格教授為了讓她有一個清靜的養(yǎng)病環(huán)境,特意讓學(xué)生們繞路走。也因為此事,一些學(xué)生偏愛躲到這里分享秘密。她在昏昧中得知零星消息:學(xué)校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了一個怪物,好像是蛇,把一個女同學(xué)害死了,校長封鎖了消息,聽說里德爾學(xué)長找出了兇手,是海格……
你們在這里說什么?是里德爾的聲音。接著是一陣錯亂的腳步聲,夾雜著道歉。在一切寂靜之后,她聽見一個人走近她的門邊,站了很久,直到她昏昏睡去。
一個星期之后,表哥傳信來,說他們已經(jīng)抵達(dá)倫敦,來接她回去過年。她收拾行李經(jīng)過長廊時,里德爾靠在廊柱上:黛,對不起,我從未想過會給你帶來傷害與痛苦,如果我有片刻的要侮辱你的念頭,便讓我此生失去我的最愛,仿佛他從未存在過。黛玉低著頭從他身邊經(jīng)過。
“最后,你還是原諒了他。是因為那個誓言嗎?”
?“他并不是一個會向別人吐露內(nèi)心的人,你到底是誰?”她懷疑又戒備地看著他。
“但是傷痛和思念讓人敏感脆弱,有些事情,也許你們當(dāng)時并不知道。"
她雙眼微闔,鬢邊的碎發(fā)散落入鎖骨,病容憂倦。她像傳說里逆流的河,時間縱容她叛離軌道永不老去。她只要把發(fā)髻放下來,便依然是那個讓他煩躁又期待的少女。她走過長廊的陰影,塔樓的鐘聲,廣闊無邊的風(fēng)聲,纖瘦的身體在黑袍里猶如酒在深瓶中眠而又醒,幽香自飽。
里德爾有一些她的照片,她很不愛照相。那些都是有人偷偷塞進(jìn)他的桌子里的,也許是哪個羞澀而善于洞察的追隨者。她有一次生病,他去看她,她躺在床上與他說,如果我走了,我就從未存在過,所有人都遺忘我。一年級照合照時,他在遠(yuǎn)處看見她立在人群的邊上,眼神和心卻去往某條河流,也許那河流向她的故鄉(xiāng)。關(guān)于他和她的合照被他留在了房子里,其余的都被他帶走。
一張照片是她站在鮑德溫四世的畫前,她直視著死亡,哀憐畫中人盛年夭折的才能。她的背影單薄又倔強。拍照人一定愛慕她的美極深,才會將她拍得深刻入人心。
一張照片是她正面對著拍照人,那是唯一一張正面照。當(dāng)時他從她的身前過,她的目光隨他移動,審視,懷疑,無辜,輕愁,柔軟似水。
一張照片是她坐在學(xué)校的河邊吹笛子,她的發(fā)絲被攏在身后,夏風(fēng)吹過她,她的鞋子滑進(jìn)河里,她懊惱地對著河流尋找,卻照出自己流淚的雙眼。他后來幫她把鞋子找到,放在了她的門邊。她的一切都不該流失,顛沛流離。
一張照片是她上魔藥課時認(rèn)真做筆記的樣子,她寫字的速度極快,中英文都注釋了一遍,因為一些初來乍到的中國學(xué)生英文并不是特別好,要與她借筆記。她把草湯和花汁倒入坩堝,老師在一旁指點她,她的額上有細(xì)密的汗珠,面容在白色蒸汽里若隱若現(xiàn)。
一張是她穿著寬松的白襯衣和半身裙與其他學(xué)院的女孩子一起去看魁地奇世界杯比賽,街道上櫥窗里的魔法珠寶紛紛邀請她來試戴,她擺擺手笑說不用了。里德爾后來買了一串倫敦藍(lán)托帕石手鏈送給她,她很少戴,只在訂婚前戴過一次。
一張是她穿著校服與格蘭芬多的學(xué)生聊天,她側(cè)著身子微微垂下頭,在給一個栗色頭發(fā)的女孩指點什么。她的語速很慢,聲音極其柔和,那么耐心:這本書應(yīng)該來自中國,我以前在家里見過它,是民間的一種巫蠱之術(shù),和魔法不一樣……校長走到他的身邊,湯姆,你知道斯萊特林為什么會選擇她嗎?她是很多純血統(tǒng)論的斯萊特林人口中的麻瓜。
是因為她的高貴?
為什么高貴?
生而高貴。
可她的命理師告訴她,她一出生便注定要比平凡人提前多年死去?你會認(rèn)為夭折是一種高貴的行為嗎?湯姆。雖然我也不信這個東西,我知道,你不喜歡說到死亡。
不會。他又望向那幅銀白的畫。
你們都認(rèn)為她弱,但是她自己這樣認(rèn)為過嗎?你們認(rèn)為弱點應(yīng)該隱藏,千萬不能讓人知道,但是她卻坦蕩驕傲。她的高貴來自她的善良、天真、純粹、全心投入,對死亡的不避諱,對生命的不高看,對快樂的不祈求,對悲傷的不掩飾,對惡意的不姑息。湯姆,她的高貴,是不能被辜負(fù)的。
那是圣誕舞會后她從中國回來,她在春光里舒張美。故鄉(xiāng)讓她的病好多了,可她從不知道為她送信的是誰。她也許從來想不起那只總是懸掛在她窗前的白鳥是在哪里見過。
里德爾將合照留給她,他要她知道,他存在,愛著她,也被她所愛。他們曾在同一時空,霍格沃茨是他們的穹頂,斯萊特林是他們的廬房,他們在鐘聲響起時望向?qū)Ψ?,又走過對方。
“他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我們關(guān)系密切。當(dāng)時,他以為自己會在死亡之前無法與你相見,將往事一一回想?!?/span>
“怎么會?”她臉頰灼艷如火,是大病將至,“你剛才不是說是輕傷嗎?”
“并不嚴(yán)重,夫人,你先平靜,是我錯了,他很好?!彼袷窃跇O力忍耐什么,在黛玉緩慢下來的呼吸聲中,他輕聲訴說如夜里吟誦別人病中書寫的愛重,“45年你回國的那一段時間,里德爾從霍格沃茨畢業(yè),他在翻倒巷的一個店里工作。等你回來,他就打算向你表白自己的心意。以前的傲慢與冷漠都是偽裝的假象,他其實早已被你打動,在你夏日穿著綠裙子走過倫敦的街道時,在你每次經(jīng)過斯萊特林的長廊時,在你哀愁孤獨的十六歲,在你握筆寫夢的十九歲,在你窗前與風(fēng)托信時。夫人,你是一場讓人傷心的病,從天而降,帶著宿命與時代的刀劍款款而來,讓他變得軟弱敏感,遍體鱗傷。”
“離開我,是不是他才會好起來?”黛玉冷聲說,“那到底是場什么戰(zhàn)爭?”
“殺戮與被殺戮,而您總是太慈悲,他很感恩,你回到了自己的祖國,雖然,他飽受思念的煎熬?!?/span>
“你在責(zé)怪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并非如此。夫人,你從小看淡死亡。但你并不知道,他對此有多憎恨。這兒的天氣并不適合養(yǎng)病,你總是在秋季帶著病離開,夏季回來,身體依然沒有康復(fù)?!彼蜍嚧袄镉俺龅囊浑p悲憫的眼,“生命是如此脆弱單薄。死亡是強大的,它們在生命上壯大王國,使它上達(dá)天國,下至地獄。那是沒有英雄的國度,死去之后所有靈魂都一樣,平庸、無能、軟弱、消失、被遺忘?!?/span>
“我不知道?!彼龘u搖頭,淚濡濕眼睫如雨蜷進(jìn)屋檐,“我很多時候并不明白里德爾在想什么。”他有了一大批忠實的追隨者,不知道在策劃什么,他們似乎有開不完的會忙不完的事。他并不愿意讓她知道。他總是說,黛,你需要休息。有時他很多天不見蹤影,她看見烏鴉結(jié)群而至,飛過她的窗前,花園里的花瑟瑟發(fā)抖,那是里德爾為她種下的。蔦蘿和迷迭香從門邊一直攀到她的窗下,庭院被厚厚的草葉覆蓋,獅子煙正茂盛,青色煙霞般的草葉上袖珍獅子正扭動脖頸吐著一個又一個的霧泡,飛入她的手中,告訴她今日里德爾對她的愛。她獨自走過街道與河岸,在正常人的世界,卻還是會聽到一些關(guān)于魔法世界風(fēng)雨欲來的消息。有一次,她做夢,夢見自己在泰晤士河邊,一個將死去的麻瓜巫師奄奄一息地躺在她腳下,抓住她的裙子求她救救他們。她剛要說話,就昏了過去,醒來后是里德爾關(guān)切焦灼的臉。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并沒有什么發(fā)生,黛,那是他們的戰(zhàn)爭,與你無關(guān)。他親吻她。不要去相信別人,你總是這么慈悲。
你發(fā)誓,里德爾,你有沒有做錯事,對我隱瞞?
沒有。他吻住她。在你面前,我永遠(yuǎn)是斯萊特林那個等著與你相逢的湯姆·里德爾。
“四六年我回到英國,他告訴我他的心意。那之后的幾年,我在英國和國內(nèi)來來去去。”她的咳嗽聲又在車廂里響起來,周邊閉眼休息的旅客不滿地嘟噥幾句,看見Voldemort又立即鎖緊喉嚨?!拔覀冊谝黄鸬臅r間加起來也不會滿一年,其實我對他了解得并不多,我在享受他的饋贈和忠誠,卻不愿懷疑他的盲目和弱點。我們訂立婚約之后我就回國了,再回來時他音信全無。別人要讓他從來沒有存在過,我不知道他做錯了什么,要被這樣懲罰?!?/span>
他一步步贏得她的心。在她回到倫敦后,他們一起去選了房屋,他撐著傘和她走過倫敦大大小小的街道。他說起他出生起便被拋棄的夜晚,煢煢孑立的童年,宛若重生的少年時代,遇見了她。他曾以為可以遠(yuǎn)離她,卻又忍不住總是走向她,最后不知不覺中愛上她。他的情話說得赤裸而深情,在家門口,他總要吻她。他曾堅持要問她,為什么會接受他的愛?
也許斯萊特林知道。她說,低著羞紅的臉從他手中接過傘走進(jìn)了庭院。
他沒有追問。
我們相愛,這就是真實。他看著窗外的黃昏,雨停下來,壁爐里的火在燒,她幾不可聞地說了聲是。
列車剖開夜色沖進(jìn)它無邊際的腹腔,憤怒又徒勞,日日如此,夜夜皆然,那里暗藏玄機卻又一無所有,唯有自己間歇性痛苦不休的長鳴。她在長久的靜默后輕聲說,“十年了?!?/span>
她本來以為就此可以安定下來,里德爾曾在溫柔覆蓋她,在她耳邊述說他們一手裝飾的房子以后會如何在他們的眼中變得生機勃勃,永不老去。他還種了一株桃樹,桃花就開在書房窗口,隆麗花影將她照護(hù)。那株桃樹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樓房高上許多,但再也沒有人會在繁花時節(jié)走到她的身后偷看她的詩歌吻她輕紅的后頸。
“他到底去了哪兒。”她將照片夾進(jìn)書中,又望向Voldemort,“他其實眼底也有和你一樣的紅。他也許有很多面,但是我知道的里德爾,他是很好的?!?/span>
?“他離開了,沒有人能再找到他。夫人,你為什么不懷疑,我是在騙你,也許他已經(jīng)……”Voldemort壓低聲音如蛇語游向她的脖頸,要咬她一口讓她痛苦和死去,“死去?!?/span>
“可是只有你證明了他的存在?!倍@對于她來說正是意義。他興奮得全身簡直都要戰(zhàn)栗起來,為她的證明,為她的聰慧。
“看見這件大衣了嗎,是他的,我給他買的,他穿過一次,卻已經(jīng)不記得它的模樣?!?/span>
“……”
“我要下車了?!彼资萌パ蹨I,站起來。
“以后不要再穿綠裙子?!彼蝗粩r住她,像先發(fā)制人的猛獸。他攥緊她手腕將她的腰攬近身體?,抽走她的珠釵,挨緊她凝視她,握住她的長發(fā)在她的上方說,“否則,我不會放過你。我會剝下它,讓你無法呼吸。而他,你的湯姆·里德爾,那個好情人,永遠(yuǎn)不會回來救你?!彼冻鲂θ輥?,緩緩重復(fù),“他已經(jīng)死去。”
“湯姆·里德爾,我的丈夫。他是好是壞,是死是生,已經(jīng)不重要,他存在過,沒有消失,那是一段記憶。人會死去,名字卻不會,名字包含的記憶不會。他在斯萊特林的長廊里,在倫敦的雨霧里,在我的書里,我消失時,他才消失?!彼p聲說,眼淚流下來,“先生,你呢,你又是誰?”
“Voldemort?!?/span>
“Voldemort的記憶有什么?”
“殺戮,鮮血,死去的巫師,永生不朽的欲望?!?/span>
“很好。很好。”她凄然地笑,“這便是結(jié)局了,先生,謝謝你告知我他的一切?!?/span>
“你會死去嗎?”他顫抖起來,蒼白如死的手指撫上她終將消逝的容顏。
“當(dāng)然,先生?!彼]上眼睛,不再看他,她又望向窗外,窗外已白,“我會死去,那時,一切便都不存在了。他們一起走過的長廊沒有誰再記得,人們都不會說起湯姆·里德爾?!?/span>
“夫人……”
“湯姆·里德爾已經(jīng)死去?!?/span>
前方便是夜的盡頭,黎明的裾尾,所有睡去的人都將醒來,所有盛大的夢都要夭折,情深的故人都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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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釋:
*畫中鮑德溫四世的形象來源于電影《天國王朝》中愛德華·諾頓飾演的鮑德溫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