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一過鐘會便整理好案幾上的筆墨紙硯，文書名冊然后和同僚一一道別準(zhǔn)備出宮回家。宮中今日已經(jīng)停止接受各地的奏章，就算是晚上來了上面的旨意也是由黃門監(jiān)放在一處等到第二日再處理，鐘會的日常處理文書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所以不必再在宮中停留，便跟隨著眾多官吏一同出宮。

尚書省，中書監(jiān)……九卿三省各臺官員悉數(shù)下班出宮，從皇宮東苑都涌出來，形成了一大股洪流，直奔司馬門。其中官員步履有疾有緩，不過鐘會倒是無甚事可做，所以慢悠悠的走著，不過多久就被甩在了洪流的最后面。

鐘會有些悶悶不樂，心里還在意這陳泰的事。

陳泰猜到了什么？鐘會在和陳泰分開時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自己真是自以為聰明，難道除了自己沒有人能看清司馬家的實(shí)力？鐘會又回顧了一遍和陳泰的談話，發(fā)覺陳泰是在聽他說完司馬家已經(jīng)無還手之力的時候松開了眉頭，于是鐘會又想了一遍，發(fā)覺這話連他自己都不能說服，怎么又能說服陳泰呢？所以是什么說服了陳泰讓他能夠松口來趟這趟渾水的呢？

鐘會左思右想，才想明白，是因?yàn)樽约汉蛙黝墶?/p>

自己主動出擊為司馬昭試探陳泰的想法，期間又再三提到荀顗和司馬昭同進(jìn)退……。潁川四姓，除了郭氏現(xiàn)在基本脫離中樞明哲保身，其余兩姓都已經(jīng)有人站在司馬家這邊了，既然是潁川同進(jìn)退，那自然少不了潁川陳氏。

鐘會此時心中有些泄氣，早知道就直接與陳泰說他舅舅荀顗已經(jīng)出手相幫，自己也已經(jīng)站在司馬家這邊就好了，自己心血來潮出口試探，到最后被陳泰看了個底穿，應(yīng)該再計劃計劃的，這樣也不用到了了被陳泰暗地里嘲笑一番。

鐘會不再將手?jǐn)n著，將兩袖一甩，徹底遮住了雙手，袖子長出了寸余，就讓他隨著手臂的動作飄搖了幾下，然后手一背，繼續(xù)向前走去。

前面不遠(yuǎn)處有一位官員的身形十分熟悉，鐘會余光瞥見不免定睛去看。

??！是王戎的父親，王渾王侍郎。

“王侍郎！”鐘會疾步向前邁了幾步，上前去見禮。

王渾聽著腳步聲由遠(yuǎn)至近向自己這邊來，又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聞聲便轉(zhuǎn)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鐘會于是也一攏手，叫他道：“鐘侍郎！”

看起來王渾四十出頭，和鐘會差了一輩的年紀(jì)，但實(shí)際上，兩人卻是同輩，只不過因?yàn)殓姇晴婔砝洗笕说睦蟻碛鬃?，所以猛地看來還以為鐘會是晚輩。

“王侍郎今日怎么這樣早下職？”

王渾現(xiàn)在在比部任職，專管刑律諸事。每年稽查各郡后要將各郡有疑問的判定的疑難雜案甄別合理與否然后錄入檔案，有時還要接收來自廷尉，司隸校尉處來的案件，最近曹大將軍又提出修改刑律諸事，使得王侍郎日日都在與專掌國家藏書和編校的秘書監(jiān)討論這些新出來的律例應(yīng)該怎么下筆。……關(guān)鍵是朝中這些事的定論總是更改，于是王侍郎便總得到了下職的時間還要在宮里焦頭爛額。

“又是和之前一樣，有幾個案子的律法還在修改，幾個正要錄入的案子不得不停下來再看，這兩日內(nèi)已經(jīng)改了三次了，所以今日我就揮揮手讓他們都下職了，等兩日再說……”

鐘會也無奈的搖了搖頭：“還是我這里輕省些，只是處理些出入的詔令?！?/p>

“哈哈哈，是啊……”

“整日這樣也是叫人難受……”鐘會順著王渾的前話往下講。

“什么難受不難受的，不過是做事?！蓖鯗啌]了揮手將這事揭過去。

鐘會點(diǎn)頭稱是。

“……若是朝政能平穩(wěn)些，或許更好?！?/p>

王渾笑笑不說話。

鐘會見到王渾這樣也知道他要再說話，也只是說些打圓場的，故而也沒再和他說，只是自言自語道：“……只是觀望了這么久，卻總是見不到有人能邁出第一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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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將軍司馬魯芝邀了同在曹爽手下的大將軍主簿楊綜到家中做客。兩人同屬曹爽的參謀，不過平常也是形同虛設(shè)，并不被曹爽重視。兩人本不相識，只是總是向曹爽提出相似的建議，都一心想讓大將軍曹爽不要步入歧途，而忠言直諫，因?yàn)橄嗨频男袨樗詽u漸成為忘年交，但是勸告的結(jié)果卻和曹羲一樣收效甚微，這就不免讓他倆灰心喪氣。

曹爽本心不壞，連連被他二人諫言氣得怒氣沖沖也都沒有對他們做什么以以下犯上為罪名的處置，只是……，行為卻不加以收斂，越來越離譜了。

在昏黃的豆點(diǎn)大的油燈下，兩人對飲。

“主公這樣，大肆斂財下去……，恐怕前路飄搖過不久就大廈將傾了?！睏罹C嘆息道。

魯芝已經(jīng)年過六十，已經(jīng)是胡子花白，經(jīng)過后漢亂世的他也在為曹爽的事心事重重：“現(xiàn)在主公權(quán)勢已經(jīng)猶如當(dāng)年武帝丞相之時，只是主公這性子卻沒有武帝果敢，殺伐果斷，只是稍稍被丁謐，何晏一帶，便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主公既然知道何，丁二人是浮華之輩，怎么卻依舊沒有一點(diǎn)防范之心呢？哎！這些銀錢土地攥在手中，一味的只有享樂，沉浸其中就不知道邊際，望不見腳下無底深淵，頻頻搜刮各郡太守，不就是搜刮民脂民膏？如今讓各級官員疲于奔命，又已經(jīng)敗壞民心……，真不知，我等忠心在大將軍府辦事，不知能為主公拖延多久時日?！睏罹C滿臉苦相，郁郁不樂的說。

魯芝被楊綜的這話提醒，進(jìn)而隨著楊綜的想法提出建議道：“……既然主公不能節(jié)制，我們做臣下的沒辦法讓主公回心轉(zhuǎn)意，那么只能另辟蹊徑，再要進(jìn)言，便引薦一些實(shí)干忠誠之士，在大將軍府中，提一些可行的行政之策，若是行政得力，總能挽回些聲勢，這樣一來主公也不至于就會立即撅倒?！?/p>

楊綜依舊搖頭“……這樣并不能治本，若是陛下和主公有一個能回心轉(zhuǎn)意，也不至于我倆在這里發(fā)愁了?！?/p>

魯芝明白楊綜的意思，只是：“要改變他人總是難為，知上有過而不諫是人臣之過，所以我等只能坐好人臣的本分，行為端正為主公做出表率，時常諫言讓主公知榮辱對錯?！?/p>

“這不是我倆平日里就做的嗎？”楊綜苦笑著飲了一杯酒，突然意識到什么，道：“怎么朝中就這樣安靜……”

楊綜愣愣了半晌將朝堂上的人都想了一遍才反應(yīng)過來，有能力勸告反對大將軍的人全都被逐出中樞，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能勇敢的在朝堂上站出來反對大將軍了。

“若是司馬太傅還身體健碩，恐怕還能阻一阻主公，不然要等到吳蜀戰(zhàn)事前來敲醒主公，不知道會有什么禍?zhǔn)隆！被叵肫鹚抉R太傅還在朝中義正言辭的主持朝事常常阻攔曹爽魯莽行事的時候，才知道當(dāng)時竟然算是時局好的時候。

魯芝則聽到戰(zhàn)事兩個字心下就顫顫，駱谷之戰(zhàn)沒過幾年，大將軍不善作戰(zhàn)人盡皆知，若再要戰(zhàn)，恐怕還是要借助司馬家的聲勢才行?？墒侨缃癫芩瑓s將司馬家得罪死了。

……不過若是出事那便既是災(zāi)禍也是機(jī)遇，到時候若是能使大將軍幡然悔悟，也不是不可能。

“……那要到時候再說了。”

兩人相顧無言，又悶著吃喝了半晌，楊綜突然說話道：“……其實(shí)主公生性良善，若是能離了何，丁二人，估計就能好轉(zhuǎn)?！?/p>

魯芝聞言望向楊綜：“你的意思是……”

“若是能殺了何晏和丁謐二人，沒有讒臣在側(cè)，定能讓主公回心轉(zhuǎn)意?！?/p>

魯芝心中一驚，心道，這種事豈是他們這種權(quán)勢微薄的人能做成的？想罷，立即阻攔起楊綜的這個想法：“拿什么去殺？”

楊綜沉默下來。

“聯(lián)絡(luò)誰去殺？”

“誰肯冒這等殺身之禍？”

“我等哪有這樣的銀錢？”

魯芝步步追問。

“如今何晏和丁謐是主公的心腹，是主公的忠臣，若是我等真做了這事……”

“若是事敗，不僅我倆背上不忠不義之名，恐怕妻兒老小都要搭上性命。”

“不忠不孝者被世人唾棄，此事一出我等便要身背千古罵名了?！?/p>

魯芝一連串的問話砸下來，楊綜心中搖搖，一時難以抑制竟然哭了起來。

“若有朝一日主公事敗，我倆也是身背罵名而死??！”

魯芝面無表情的望著搖擺不定的燭光，心下也是凄然，不過還是向楊綜安慰道：“至少能保得住家小，能全了我等的忠義氣節(jié)……，況且，主公還不一定會敗呢?！?/p>

楊綜抬起頭來定定的望著魯芝。

魯芝深吸了一口氣，將悲戚之情全都呼出去，心定道：“成王尚小時，周公輔政匡正天下。主公心力難定，便只能靠我等輔臣了。何須做婦人垂淚狀，雖一力綿薄，豈知到時候不是扭轉(zhuǎn)乾坤的那根稻草？”

楊綜淚水仍在眼眶，聽了這話突然戚哀的大笑起來，最后對魯芝說道：“怎么這到最后，竟然要我倆成這力挽狂瀾的人嗎？這人都到哪兒去了？”

魯芝默默不語。

這人……，遠(yuǎn)離奸邪，自然都遠(yuǎn)去了。

“只有我們做了?！濒斨フ龤鈩C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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