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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虐文】斷弦

2023-04-25 17:28 作者:林朵講故事  | 我要投稿

琴師第一次隨前輩入宮時,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 時值初冬第一場雪,縈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園子里雪色滿鋪,廊間賓客言笑晏晏。 不過樂師們奏樂的回廊太過開敞,寒氣隨飄雪同來,凍得人手僵。初次入宮的少年又難免緊張,一不留意,指間力度失了分寸,繃緊的琴弦吃不住力,“哐”的一聲斷成兩截。 廊間的談笑立即靜了下來,少年只能聽見自己惶恐的心跳。 這時卻傳來一聲輕笑。 前方亭子里掛的簾子被撩了起來,露出簾后公主的面容——是位同少年差不多年紀的美貌少女,手中握著個精巧的小暖爐,被她的母親、兄長、姐姐擁坐在中間,眉眼間都染著笑意。 但見她烏發(fā)如瀑,柔若游云,同亭外的皚皚白雪相襯無比。 少年一時間竟忘了惶恐,看得發(fā)癡。 公主也看向了少年,目光落在斷掉的琴弦上,落在少年滿是凍瘡的紅腫手指上。 一片雪花停在公主發(fā)間,她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少年這回闖了禍,該是要受罰的。可那位最受王上寵愛的公主,不僅免了少年的斷弦之罪,還吩咐宮人,為回廊的樂師們送上暖爐和熱茶。 少年手捧熱茶,第一次聽清了公主說話的聲音。 “是風雪太冷,凍斷了琴弦,不該怪罪同樣受凍的人呀?!?*** 幸得公主寬容,少年得以繼續(xù)為宮廷擔任樂師。 少年感念公主的恩情,對練琴之事愈發(fā)上心。他本來底子就好,又天賦絕佳,還肯下狠勁用功,很快琴技便大有長進,年紀輕輕,技藝已不輸那些年長許多的前輩了。 這回,他不必再靠著斷弦才能引起公主的注意了。 靠的是堂堂正正的琴技。 公主或許是聽膩了其他樂師奏樂時的規(guī)規(guī)矩矩,倒是對少年琴聲中的新鮮靈動格外留意。光是在筵席聚會上聽了仍覺得不夠,偶爾還會單獨召少年入殿,為自己彈琴。 少年誠惶誠恐,可他再也沒有在撫琴時犯過錯。 即便中間隔著珠簾,只要知道簾子后面坐著公主,少年的心境便能平靜,將所學所練都施展完全,撥動琴弦所淌出的樂曲,如行云流水,宛若天音。 一曲終了,簾子后方往往會有些動靜。 有時是愉悅笑意,有時是掩面嘆息,這取決于少年彈的是什么曲子。 少年身為琴師,耳力超凡,稍作留意便能明白,公主也通音律,自己彈在曲子里的意思,她都懂的。 這對于一位真正的琴師而言,勝過任何貴重的賞賜。 就算是公主賞賜的金銀綢緞、還有那把絕無僅有的傳世古琴,都比不上的。 *** 兩年之后,琴師的琴技越來越好,名聲也漸漸起來了,許多重要的場合會請他去彈琴助興。 連王上招待鄰國使節(jié)的筵席,也特意召了他來獻曲。 這本該是一場氣氛輕松的筵席。 彼時兩國邊境摩擦頻繁,距離戰(zhàn)事僅有一步之遙。不過雙方實力相當,打仗不僅勞民傷財,還容易兩敗俱傷,這也不是雙方樂見的局面。如今鄰國愿意主動派來使節(jié)議和,王上自然是高興的。 筵席開場之前,琴師已經得了吩咐,要彈些能讓鄰國使節(jié)感到舒心的曲目。 這也算是王上為鄰國愿意在邊境問題上退讓一步所做的回應。 琴師依照吩咐,彈了一曲平和悠揚的曲子。這首曲子本是鄰國傳唱甚廣的民謠,琴師將其略做編排,用上了本國常見的調式,兩相融合,改其形而不變其神,整首曲子既不失原有的韻味,又更加典雅別致了。 使節(jié)對這樣的安排顯然是滿意的,他聽見琴聲,撫著胡子微微點頭。 連坐在使節(jié)身后的年輕隨從,也暫時放下了拘謹,為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又能聽到家鄉(xiāng)的曲調,朝著琴師會心一笑。 席間大家談笑風生,推杯換盞,一派賓主盡歡的祥和場面。 誰也不會料到,雙方竟會為邊境上一座小小城池的歸屬問題又陷入不快。 王上堅持對這座邊境小城的掌控,鄰國使節(jié)卻認為,先前他們?yōu)楸碚\意,在其他問題上做過讓步了,此次前來議和,既然條件已經事先敲定,王上不該再出爾反爾,得寸進尺。 主賓雙方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 于是這場筵席的氣氛不復輕松,名為款待,實為對陣。言語間涌動著莫名的針鋒相對,含沙射影。奏樂勝鼓鳴,酒場似戰(zhàn)場,爭執(zhí)一浪高過一浪。 原本清雅的琴聲,襯著這般爭執(zhí),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火藥味道。 *** 這場爭執(zhí)的嚴重程度,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 不僅先前議和的條件被悉數(shù)推翻,更增添了不少新的仇怨。王上勃然大怒,揚言必將出兵,使節(jié)毫無懼色,譏誚說如此正好,他們便不必白白讓步了。 雙方都沒有緩和的臺階可下,琴聲愈是急切,爭執(zhí)愈是激烈。 劍拔弩張之時,琴聲也正好行至調高處,突然拔了個尖兒,“哐當”一聲,戛然而止。 琴弦斷了。 琴師心中大驚。他自問不會再犯年少時的錯誤,這把由公主賞賜的古琴,每次彈奏之前,他都會仔細保養(yǎng)檢查??伤麤]料到,同行是冤家,自己這兩年所受的賞識,早已惹得不少人眼紅,就等著在這個絕對不能犯錯的場合上,偷偷給琴弦做下手腳,逼他當眾犯下大錯。 那些小人的卑鄙手段似乎就要得逞了。 大殿之內,沖突一觸即發(fā)。 使節(jié)冷笑,說這怕是不祥之兆,貴國將士還未出征,就已經現(xiàn)了敗像。王上大怒,并遷怒于這犯錯的琴師,下令要砍去他的雙手用以祭天,抹去斷弦?guī)淼幕逇狻?不過砍手的命令還未執(zhí)行,公主已站起身來,止住試圖拖走琴師的侍衛(wèi),朗聲道:“父王,這并非什么不詳之兆?!?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公主毫不露怯,徑直走到大殿中央,從容道:“這世間許多事情呀,就如那琴弦一般,挑斷容易,想要再續(xù)起來就難了。所以,我猜這是上天賢明的示意,琴弦繃得太緊就會斷掉,想要彈出好聽的曲子,還得兩頭都緩一緩才好。” 隨后公主莞爾一笑,明艷非凡,好似一朵盛放的牡丹。 “這里坐的,可是兩國最尊貴最聰明的人啊,就請你們幫忙做個評判,我一個小丫頭方才的胡亂瞎猜,猜得對不對呢?” 大殿一時間清風雅靜,無人出聲。 隨即使節(jié)大笑,撫著長長的胡須,稱贊公主聰慧,將上天的示意領會得極妙。 王上亦大笑,表示先前的爭執(zhí)不過是一場誤會,凡人愚鈍,時常領悟不到上天的用意,幸好上天寬厚,及時給予警示。 大殿氛圍緩和不少,賓客雙方重新交談起來,席間又有了熱鬧。 按照當夜商談的結果看來,這仗暫時是不用再打了。 琴師的一雙手,也算是保住了。 *** 那次筵席之后,公主再未傳召琴師單獨為自己撫琴。 有傳言說,琴師上次殿前失儀,差點引起大禍,所以公主不會再賞識他了,琴師以后恐怕再難有過往的好日子。 琴師無意辯解,有這樣的傳言并非壞事。 宮墻之內,所謂喜愛,其后總是拖著名為危險的影子,既能捧人上青云,也能壓人下地獄。一個人身上稍微多擔了些恩寵,便可能招來十倍百倍的嫉恨怨懟。 琴師先前不過是受了些許公主賞識,便招來嫉恨,被人下套把琴弦弄斷;公主這些年來一直深受王上寵愛,那想讓公主不痛快、毀掉她在意之物、甚至想借機給公主惹來禍事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公主知道,琴師也明了,他們都不再是當初的少年少女了。 王宮看似浮華歡愉,實則嚴苛無情,尊貴如公主,也得順著它的規(guī)矩來,不得僭越。 王上仍然寵愛公主,公主也仍然喜歡琴師的琴音。 只是,當這兩件事疊加在一起,她就不能再單獨聽他彈琴了。 否則,她的琴弦,也可能會斷的。 琴師沒有去探尋上次究竟是誰在琴上動了手腳,而是順著這陣傳言,默默收斂了鋒芒,不再于聲名之事上多做計較,重新成了京城眾多琴師中不太顯眼的那一個。 連他過往所受的賞賜,大部分也都拿出去打點結交了。 除了公主給的那把古琴。 燭火之下,琴師小心地擦拭著這把琴,心想,我曾用它為公主彈過很好的曲子。 只是不知下一次再彈,又是何時。 *** 之后兩年,琴師其實仍有機會見到公主。 宮里的人們來來去去。公主的母親,王后去世;公主的兄長,成了太子;公主的姐姐,遠嫁聯(lián)姻。他們都陸續(xù)離開了王宮,留下公主,只是各自用的不同方式。 當然,也總有新人進入王宮,比如新一任的王后,還有新出生的小公主和小王子。 無論是有人離開還是有人進來,王宮都需要典禮和筵席。托先前沉寂了一段時日的福,新?lián)Q的宮人們淡忘了琴師的過往,這讓琴師有機會混在一眾樂師之間,一邊彈琴,一邊隔得極遠地悄悄望上公主一眼。 公主出落得愈發(fā)美麗,只是,臉上的笑意卻愈發(fā)少了。 琴師看見了公主眉間的一抹悲色,沒多久,這抹悲色又換成了憂愁,越聚越濃,再難化開。 哪怕是輕快的曲子也無法將那些憂愁驅散分毫,因為公主的心思明顯已經不再放在任何曲目上了。琴師為此感到難過,不是為了自己精心彈奏的曲子沒有了人聽,而是為了如今的公主,再沒有了聽曲的心境。 琴師大概猜得到她在愁什么。 自從前任王后離世,新任王后冊封,與公主一母同胞的太子,同王上的關系便一日壞過一日。 焦灼的氣氛溢出高高的宮墻,流進民間打了個滾兒,變幻出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語,然后它們又被有心人編排成了朗朗上口的童謠,連街市上的無知童子都會唱上幾句,句句指向太子試圖謀反篡位的異心。 這些童謠又不可避免地傳回了王宮,在空蕩的宮墻間回蕩幾次,驀然沒了聲息。 偌大王宮,只留下死一般的沉悶和安靜。 *** 京城內外,暗潮涌動。王宮內外,噤若寒蟬。 誰都明白,這種時候,但凡說錯一句話,日后都會成為被誣陷、被定罪的證據(jù)。 一切看似都沒什么改變,但隱于沉默之后的許多東西,又在劇烈兇險地改變著。漫長的沉默之中,仿佛有無數(shù)雙看不見的手伸在虛空,越掐越緊,眼見就要將絞斷脆弱的脖頸與人情。 千鈞一發(fā)之際,只有公主有勇氣站出來,賭上父親對自己的全部寵愛,請求父親再給予兄長多一些信任,以及解釋的機會。 王上也展現(xiàn)了他的仁慈。 他對心愛的女兒委以重任,派公主出宮,去到太子府邸,傳達一位老父親對叛逆兒子的包容和寬恕。 太子很是感動。 那一刻,他們又被溫情重新連接成了一家人。 當夜,太子特意將妹妹留下,為她準備了精美的筵席,并在席間大談自己對父親的崇敬與順從,以及自己對兄妹親情的看重。 他說:“妹妹,你要相信,過往種種,我從來沒有忘?!?為了證明這一點,太子甚至專門招來全京城最出彩的一批樂師,為公主奏樂。 并且奏響的每一首曲目,都是公主曾經最喜歡的。 *** 琴師也藏在樂團之中。 樂團名單上并沒有他,大家都知道,他早被公主嫌棄冷落,不該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 可是琴師太想再為公主撫琴一曲了。 為此他重金贈與組織樂團的主事,請他在樂團最不起眼的邊緣給他留一個空位,他也會喬裝打扮,不言不語,裝作一名臨時被安排進樂團的新手,只做些附和的奏樂。 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在意他。 很久以前,太子也聽過幾次他的彈奏,不過琴師毫不擔心自己會在席間被拆穿。 他早就明白,在那些上位者眼中,底下的人們來來往往,總是同一個卑微又模糊的模樣,見過就忘,分不清的。 不過琴師相信唯獨公主不一樣,過往種種,她從來沒有忘。 即使公主不記得自己的模樣,也沒關系。 她記得他的琴聲,會聽得出來的。 *** 正是這種默契,才給了琴師利用琴音提醒公主的機會。 盡管太子掩飾得極好,但琴師耳力過人,身處筵席的一片觥籌交錯聲中,他仍然辨得出,府邸深處,暗藏著盔甲與刀劍的交錯之聲。 這絕不是一個正在向王上表達臣服的太子府邸中該有的聲響。 于是太子對公主所說的每一句話、敬的每一杯酒,都成了謊言和陷阱,為的是給自己即將發(fā)動的謀反拖延久一些時間,扣下多一個人質。 王上的仁慈并沒有感化他,恰恰相反,這份仁慈還激發(fā)了太子的惡意。 既然君王仍然心存仁慈,那么公主的性命,當然也能成為沉甸甸的籌碼,為太子未知的命運爭取多一份勝算。 思及此,琴師指尖一挑,曲還是那個曲,調卻悄悄變了形。 但凡公主稍微留心,就會分辨出,席間歡快熱鬧的曲調之中,斷斷續(xù)續(xù)藏了幾節(jié)隱晦的童謠,每個音符都直直指向某人的狼子野心。 太子沒有聽出來,因為他本來也沒有真正關心此時演奏的樂曲。 公主抬頭,目光與角落里的琴師相接,與此同時,是琴弦上按下的三記重音。 快逃。 快逃。 快逃。 琴師垂下眼瞼,面色謙卑,就像在場任何一個普通的奴仆那般,誰也看不出半分異樣。 唯有公主,她不一樣。 *** 公主面色如常,十分平靜。 她舉起杯中酒,同太子飲了一杯又一杯。 直到不能再飲,她才看向太子,笑容之中有幾分疲憊:“王兄,這酒我喝得有些累了,能否允我去殿外吹一吹清風?” 太子允了,公主離席去到殿外,許久之后,仍未回來。 待太子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公主早已趕在回宮的路上,就算現(xiàn)在立刻派人去追,也來不及了。 太子大發(fā)雷霆,暴跳如雷。 他認定看穿陷阱的公主一定會向王上告密,自己的謀反計劃被迫提前,原本說好要等的援軍也已經等不及。倉促之間,一切還未準備好的事務都顧不得了,太子瘋狂地發(fā)號施令,府邸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亂。 而琴師也正是趁著這番混亂,偷偷溜走的。 萬幸他的逃脫并沒有受到什么阻攔,京城這一夜,要發(fā)生的大事太多太亂,無人在意一個不顯眼的琴師。 琴師拐進一條隱秘的小道,確認身后無人追蹤,這才停住了腳步,抬頭望向夜空。 那是一輪滿月,正冷漠地注視著京城。 午夜的風從狹窄的巷子間刮過,琴師打了個寒顫。 他想,無論這一夜發(fā)生怎樣的殺戮與血腥,月亮從來都是如此,知曉一切又波瀾不驚,內心不會有任何真正的憐憫。 *** 第二天,太子謀反被誅的消息傳遍了京城。 這個消息太過驚駭,以至于太子的家眷仆役、母族親友、平日里與他交好的朝臣、連同謀反之夜被召去太子府邸奏樂的一干樂師,攏共數(shù)千人都被王上判了極刑這件慘事,也顯得微不足道了。 世人皆稱贊王上英明,早早做好了防備,從邊疆秘密召回了新任王后的兄長——忠心耿耿的大將軍和他的將士入宮,就只等太子帶兵闖進王宮,以逸待勞,來個甕中捉鱉。 僥幸逃過一劫的琴師也在想,王上確實計劃周詳。 太子的反叛并非毫無根基,王上的準備也還需要時間,特別是從京城之外調來的兵將,并不能一時間立刻集齊,于是王上就讓公主帶著所謂“君王的仁慈”,去到太子府邸進行安撫。 換做派其他任何人去,都可能引起太子警覺,提前動手,只有派自己最寵愛的女兒去,才能令太子放松些許,保證王宮內的部署能夠萬無一失。 萬一公主真被扣做人質呢?要是太子以公主的性命為要挾,王上又會怎么應對呢? 琴師回想起了那一夜冷漠的月光。 大概,就連公主的犧牲,以及由此給太子帶來的更多罪名,也是王上所做準備的一部分吧。 那這對父子還真是很像。 琴師想起了過往無數(shù)場筵席,席間是公主的笑聲,王上的慈愛,太子的謙和。 即使是從琴師這個不相干的小人物看來,他們過往對待公主都是極好,以至于父子兩人都誤會了,還以為公主之于對方而言,是很重要。 可笑的是,事到臨頭,誰也沒真的把她當回事。 *** 萬幸的是,公主在這場變故中保住了性命;不幸的是,她從此徹底失去了王上的信任。 太子謀反之前,公主為他說情之事,這始終是扎在王上心中的一根刺。 還有關鍵時刻,公主竟然能從太子府平安離去,這也讓王上認為她與太子之間,并不是那么界限分明。 太子的謀反,已令這位老父親心冷,即使對著另一個女兒,也不會再有多余的溫情。 于是公主也被當做了太子叛黨的殘余?;蛟S是王上顧念舊情,沒有下令將她下獄折磨,只是將她從原來居住的宮殿攆出來,剝奪一切尊榮,軟禁在京城最偏僻的角落:一座幾近廢棄的前朝宮殿。 琴師試圖去為公主澄清冤屈,他知道,雖然自己人微言輕,只要愿意豁出去這條命,還是有辦法讓自己的解釋上達天聽。 不過他最后還是放棄了。 不是他舍不得自己那條命,而是他想通了一件事:從王上派公主去勸解太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成了棄子,無論她站在哪一邊,等待她的都是危險的深淵。 公主的忠誠與清白,對王上而言,不是欣慰,卻是責難。 畢竟公主那樣聰慧,不會猜不到王上對自己的利用和殘忍。在如今猜忌心很重的王上看來,即使公主表面上不說,心里由此對自己產生記恨,也是難免。 而至高無上的王,是容不下有誰對自己心懷怨恨的。 尊貴的老父親永遠不會承認是自己做錯了事,更不可能承認,他是為了對付一個逆子,狠起心腸犧牲了另一個無辜的孩子。 這太可笑了,絕對不可能發(fā)生。 所以公主必須是太子叛黨的殘余,這樣王上所做的一切決定,才能是英明非凡,無可指摘。 憤怒和指責,總是比愧疚和道歉更令人心安理得。 *** 以上這一切,琴師原本是想不明白的,是公主的一位貼身侍女點通了他。 這位侍女,曾經在琴師受召入宮單獨為公主撫琴時,站在一旁為公主放下珠簾,與琴師有過數(shù)面之緣。所以兩人在宮外相遇時,琴師一眼就認出了她。 侍女對琴師說,在王上正式降下處罰之前,公主就決定將幾個貼身侍女打發(fā)走。理由是這幾個侍女進宮的時間已經到了年限,按照宮中規(guī)矩,她們可以離宮返鄉(xiāng)了。 其他侍女不愿扔下公主只顧自己逃命。為了替公主洗刷冤屈,她們甚至商量著要向王上送血書,以此證實公主從未有過異心。 只有這個侍女猶豫了。 雖然她也感念公主的恩情,可她在王宮里見多了折磨人的手段,害怕一時的殺頭,更害怕以后還有一眼看不到頭的苦日子。這次出宮的機會,大概是她此生唯一一棵救命稻草。 公主看出了她的猶豫,拿了些金銀細軟送她,囑托她趕快離開,莫要再拖延。 這令侍女更加動搖,她惶然地看向公主,問是否真的沒有法子可想? 如果寫血書有用,那她……她也是肯去寫的。 “但是你沒有去寫血書,而是選擇了出宮返鄉(xiāng)。”琴師知道,如果侍女選了寫血書,自己就不可能在王宮之外與這位侍女遇到。 侍女點頭承認,說是公主勸她不要寫的。 公主對她說,你們沒有必要為此白白浪費性命,父王認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 畢竟,父王他……怎么會有錯呢。 *** 侍女的這番講述,令琴師一下子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之后他不再多問,見侍女在宮中待了太久,不通曉宮外事務,寫給家鄉(xiāng)的信件也久久未有人回應,琴師還主動幫她雇了可靠的馬車馬夫,再送她出城,陪她走了很長一段路。 出城之后,侍女坐在馬車上,看向身后逐漸遠去的城池,神色落寞地問琴師:“我就這么走了,你說,公主她會不會怪我呢?” 琴師搖頭。 他說,公主總是希望大家能好好活著的。 無論是她尊貴無比的父親和兄長,還是微不足道的琴師和侍女。 倘若所有人都不存于世,公主那些無可挽回的美好過往,又還有誰能為她做個見證呢。 侍女掩面哭泣,琴師也不擅安慰,只是坐在馬車里彈起了琴。琴聲一開始時是輕柔平緩的,可最后也難免染了幾分悲戚。 臨到兩人分別,侍女終于止住了哭泣,她抬起頭,雙眼紅腫地看向琴師。 “公子,音律這些我不懂,琴彈得好壞我也分不大清,但我還記得,以前每次等你入宮來彈琴的時候,公主她都是笑著的?!?*** 春去秋來,歲月流轉,不知不覺間,又過去了五個年頭。 琴師早已從青澀少年長成了俊朗青年,成了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琴師。 京城原來那些有名氣的樂師,大多受到太子謀反一事牽連,稀里糊涂掉了腦袋,能留下來的十分稀罕,琴師就是在這樣的局面下,重新受到賞識。 如今他名氣很大,但為人謙遜有禮知進退,人緣倒是不錯,常被王公貴族請去奏樂,日程安排十分忙碌。 席間偶爾還會有人調侃琴師,說當初他在重要的筵席上失誤弄斷琴弦,從此受到公主冷落,不得志了好長一段時間,如今看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琴師對此番調侃只是禮貌地笑笑,并不多言。 表面上看,他確實是和公主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了,別人會這樣認為,也正是他所樂見的。 畢竟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當初那位最得寵的公主,而是受太子叛亂牽連的罪人,被王上下令軟禁在京城最偏僻的角落里反省,從此不得自由,尊崇不再,身邊連個服侍的人也沒有,人情涼薄嘗了個遍。 所有人都舍棄了她,被派去送飯的宮人也嫌她晦氣,總給她送去或涼或餿的飯菜。 這五年,只有琴師的琴聲始終伴著她。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最開始時,就連公主本人都不確定,究竟是誰會在夜半無人的時候躲在院子的高墻外,故意弄出些凄婉的聲響,再和蒼涼的風聲混在一起,就像是有誰在哀怨地控訴和哭泣,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 久而久之,京城便有了傳言,說是軟禁公主的院子半夜鬧鬼,最好不要靠近。 大家都愿意相信這樣的傳言。作為幾近廢棄的前朝宮殿,這道破敗的宮墻內,有過太多含冤而死的可憐人,他們死得悄無聲息,偶爾有些冤魂不甘地府冰冷孤寂,硬要滯留在人間大聲喊冤,也不稀奇。 還有人說,關在這里的公主也瘋了,她被狠厲的怨鬼和絕望的孤寂嚇破了膽。 證據(jù)就是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幾乎不怎么說話了。 于是心虛的人們不再靠近這里,就連負責巡邏和監(jiān)視的宮人,也會在午夜時分盡量避開這個角落,任務完成得十分敷衍。 沒有月光的午夜,這里會變成徹底被人遺忘的角落。 這樣,琴師才能放心為公主彈琴。 *** 宮墻太高太厚,站在墻內說話,外面的人是聽不見的。 除非是兩人站在宮墻內外大喊大叫,但那樣必然引來守衛(wèi)警覺查看,并不安全。 還好高墻擋不住這渺渺琴聲,琴聲于高墻內外盤旋,再被風聲揉散了弄碎了,輕飄飄地流去遠處,就算有旁的人聽見了,也很難引起注意。 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晚,這里沒有燈火也沒有月光,兩人之間隔著高高的宮墻,誰都沒有說話,唯有琴音越過高墻,與清風共吟。 公主并沒有真瘋,縱使無邊的孤寂也打不垮她,她仍然是清醒的,清醒地保持著沉默。 琴師不擔心公主不知道是誰在為她彈琴,就算公主曾誤會他已經在太子叛亂事件中掉了腦袋,現(xiàn)在誤會也能解開了。 琴師相信,公主也還記得他的琴音,琴聲響起的剎那,她就能認出他來。 之后,琴師為公主彈過很多首曲子,用的還是當年公主賜給他的古琴。彈的人用心,聽的人盡興。隔著高墻的兩人,和許多年前隔著簾子的少年少女,仿佛并沒有什么不同。 這讓琴師覺得有些諷刺,當年公主還受寵時,無數(shù)眼紅的人盯著,讓她就連想聽的琴音也沒法痛快地聽,如今不受寵了,上天才肯網開一面,允她丁點苦中作樂。 哎,可嘆這無常的命運。 若是從前,公主會在他彈琴之后賞賜些財物,如今是什么都給不出了。琴師對此并不計較,他過去就不是為了賞賜才給公主彈琴,眼下就更不會在意了。 可公主不會心安理得接受別人的饋贈。 宮墻年久失修,底部坍塌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紋,有時琴師彈完琴,公主會在墻縫邊上或輕或重、或緩或急地敲擊,琴師伸手按在那里,能夠感受到裂縫的輕微震動。 換做別的人,大概從中察覺不出什么端倪,可琴師聽得出,那是公主自己作的曲譜。 公主連一把像樣的琴也沒有,這是她唯一能回贈琴師的法子了。 琴師回到住所,先把留在印象里的譜子寫下來,再一遍一遍彈給自己聽,直到指尖發(fā)僵發(fā)木,再撥不動弦。這時候,譜子已經深深刻在他腦子里,即使燒掉琴譜,也不會忘記。 之后他又會譜出新的曲子,將世間的草長鶯飛、花開花落統(tǒng)統(tǒng)寫進曲子,下次再彈給公主聽。 琴聲或和美動人,或溫和撫慰,穿透隔在兩人間的高墻,余音繚繞,久久不散。 若干年來,兩人并沒有真正說上過一句話。 但其實也不能說,不必說,那無盡的情愫,早就藏在琴聲之中,傾訴給彼此知曉了。 ***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京城的街角,凍斃了許多熬不過去的人。 但在除夕之夜,王宮里還是溫暖熱鬧的,一切凄苦均被宮墻隔絕在外,宮墻之內,有無窮無盡的美酒佳肴、歌舞熏香。 王上身邊坐著年輕美麗的王后、活潑可愛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還有王后的兄長——那位先前在太子叛亂時忠心耿耿、護駕有功的大將軍。 他們緊緊圍坐在王上身邊,又是融洽親切的一家人了。 在這個溫暖與寒意并存的除夕夜,地位高貴者一邊贊嘆著雪景之美,一邊聆聽技藝精湛的樂師奏出歡快的樂章。 琴師也是在場撫琴的樂師之一。 好不容易等到王宮里的筵席結束,琴師抱著琴趕去了公主那里。 破敗的宮墻外戚戚冷冷,看不出分毫與除夕有關的痕跡。這里的日子就和這里的人一樣,都被困在里面,安安靜靜,無人惦記。 只有他還惦記著來為她彈琴。 琴師特意選了首喜慶的曲子來彈,不只是想向公主祝賀新年,更是想傳達一個消息:今夜,琴師在王宮里彈琴時,隱約聽見王上對身邊的王后提及,最近時常夢見一個小女孩在向他討要擁抱,醒來之后才記起,京城里還有個自己多年未見的女兒,他有些想念。 畢竟,那是前任王后留給他的,唯一一個還在世的孩子。 筵席太過嘈雜,之后王上還說了什么,琴師沒有聽清,這些只言片語已足夠令他欣喜。 他想,王上開始老了,未來值得期盼的好事愈發(fā)少了,便更多顧念起過往的溫情。既然衰老令王上冷酷的心難得軟了一寸,或許,公主不必被困死在這里,總會有重獲自由的一日。 這樣的好消息,他當然想要用琴音告訴公主,絕望之后,終有曙光。 可是當夜實在是太冷了,寒風中夾雜著雪片,琴師的手凍僵了,曲子彈得也不那么流暢,慶賀之意衰減不少。一曲終了,他有些懊惱地停下來,抬頭便看見宮墻也被風雪凍得開裂,墻上原有的細縫擴大了些,半塊墻磚被擠碎了,空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墻洞。 遠處,王宮里的煙花燃起,照得整個夜空絢爛明亮。琴師看見那墻洞里的光線閃了一閃,似乎是有人影晃動。 琴師猶豫了片刻,才向前幾步,湊近了些看。 他沒有看到公主的臉,他看到的,是公主因為凍瘡而紅腫開裂的手,在墻洞里停留了片刻,便急急地縮了回去。 只剩一個掉了漆的小暖爐被塞在墻洞里。 那是她想送給他的。 *** 琴師沒來得及將小暖爐推回去。 他也沒來得及思考該怎么做才能給公主送些御寒之物,就聽見旁邊一陣異樣的聲響。 那陣聲響太過輕微,換做別人,斷不可能從風雪聲中辨出端倪。 可他是耳力無雙的琴師,自然分辨得出,墻角的陰影里藏了一個人,剛剛已經目睹了他為公主彈琴的事,正打算離開告密。 一旦他告密成功,后果不堪設想。 琴師當機立斷,抱著琴就朝那人躲藏之處沖去,那人轉身欲逃,然而積雪阻礙了他的腳步,那人踉蹌幾步,絆倒在雪地之中。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琴師記憶里只有零散的片段。 寒風的呼嘯,靠墻的廝打,跌倒的琴師,雪亮的刀刃,臉上的血痕,砸壞的琴身,手中的斷弦,勒緊的脖子…… 琴師從未想過琴弦還能有如此用處——它既能奏出美妙的音樂,也能死死絞緊脆弱的脖頸,徹底斷了人聲息。 一切結束時,風雪也停了,琴師喘著粗氣站起身,心卻同此刻的夜一般寧靜。 大概是今夜風雪太冷,凍得人心也是硬的。 只有鮮血還冒著熱氣,它們順著纏在琴師手上的斷弦滴落,一滴,兩滴,像是印在雪地里的紅梅,于凜冽中綻放了短短一瞬,最終也歸于靜謐。 琴師打量著那具尸體,看他裝束打扮,不像是奉命巡邏的侍衛(wèi),倒像是個剛從王宮里偷溜出來的宮人。在方才的打斗中,琴師聞到對方手腕上還染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和今夜王宮所點的珍貴熏香一模一樣。 再看掉在一旁的鋒利匕首,這個人,來時一定沒有帶著善意。 他原本帶來的,倒更可能是殺心。 琴師靠墻歇了片刻,本來想著將那尸首拖走處理,卻不想他剛從墻邊走開,疲憊的高墻就也再禁不住這積雪的沉重,頂上突然垮塌了一小片,正好將那具尸首重重壓在磚石之下,連腦殼脖頸都被敲碎了砸爛了,分辨不出來了。 這些傷害本來也會加在琴師身上,可是一旁立著的古琴,撐著自己殘破的身軀,替琴師最后擋了一擋,琴師得以及時逃脫,幸免于難,它卻碎成了無數(shù)片。 琴師心緒復雜地注視著這一切發(fā)生。 他為古琴的毀壞感到難過,同時又有些慶幸,高墻頂部的坍塌,將墻壁底部原來的裂縫和墻洞也給擠壓沒了,墻內的人無法知曉外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樣,公主就不必在除夕之夜目睹墻外的齷齪,也挺好的。 怕剛才的響動會驚動守衛(wèi)前來查看,琴師迅速收撿好被砸爛的古琴碎片,離開前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看見了坍塌一半的高墻。 這墻實在是太高了,即使坍塌了一半,被困在里面的人,也仍然看不見也出不來。 琴師遺憾地嘆了口氣,既然已經有人盯上了這里,從此以后,自己不能再彈琴給公主聽了。 還有,公主的小暖爐也被壓在了墻下,實在可惜。 *** 琴師心緒不寧地等了幾日,并沒有等來任何官差的問詢。 那一夜的風雪太大,壓垮了京城無數(shù)百姓的房屋,死傷慘重,官府派出去的救濟遠遠不夠,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 這種情況下,一處年久失修的宮殿受積雪所累,宮墻坍塌了一小片,正好壓死了一個偷溜出宮來游玩的倒霉蛋,也就沒人顧得上查驗他真正的死因了。 可是一個本該在宮中當差的宮人,為何會趁著風雪偷溜出來這京城的偏僻之地游玩? 他的背后,難道沒有藏著一位位高權重的指使者嗎? 這些問題太過深奧,以至于想到它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按下不表。官府當差的人不愿意為自己招惹更多麻煩,更樂意將整件事敷衍地定義為一場可悲的意外,而不是再去深入探查真相,牽扯其他。 于是死者被負責收埋的人草草裹上席子,與其他被風雪凍斃的人一道,扔去了城郊的亂葬崗。 一場大雪,掩蓋了太多見不得人的秘密,連同懷著秘密死去的人一起。 琴師也因此逃過一劫,無人追究他的殺人罪責,更不會有人知道他為公主彈琴之事。 不過琴師的內心并不輕松。他在想,軟禁公主的地方明明已經多年無人問津,為何就在王上提及她的那一夜,忽然又有人盯上了這里? 琴師將被砸得稀爛的古琴好好收拾起來,每一片碎片都包好放進箱子。 這把古琴也陪伴了他多年,如今收拾它破碎的尸首,令琴師回想起了許多從前,包括當年自己在筵席上被人弄斷的琴弦,以及公主那時對自己的故意疏遠。 還有那個很早以前他就想明白了的道理:王城之內,所謂喜愛,其后總是拖著名為危險的影子。時隔多年,這個道理也沒有半點改變。 琴師合上箱子,不愿再想下去。 *** 軟禁公主的宮墻很快被修好了。 新砌的宮墻上一點裂痕都沒有留下,還比過去的舊宮墻更高更厚,即使是外面的風聲與琴聲,也越不過去了。 興許是重修宮墻這件事提醒了王上,之后一段日子,他又公開提及過幾次公主之事。 猜忌與防備也順勢滋生。琴師聽說過些傳聞,知道如今公主的處境并不太平,甚至可以說是比過往備受冷落時更加兇險。 王宮之外,前任王后的親族當中,還有些旁支沒有在五年前的太子叛亂事件中被殺滅,如今又漸漸起了勢。他們當中仍然有人記得公主,又或者該說,是惦記著公主這個身份所能象征的一些東西。 于是王宮之內,就有人連公主的偏居一隅也容不下,非要置她于死地,永絕后患。 可是,擔憂之余,他又能為她做什么呢? 有時琴師會羨慕茶館說書人口中的角色,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凡人,也能對抗帝王與神仙。 但故事終究只是故事罷了,都是說書人的胡亂編排。在這座繁華的王城之內,無論琴技多么高超,他也只不過是一介琴師,無權無勢,僅供權貴們賞樂熱鬧,帝王家的事務,他根本插不上手。 他能做的,只有繼續(xù)在權貴們的筵席上撫琴獻曲,以保證自己在京城留有棲身之地。 至少這樣,他還能離公主近些。 *** 積雪化去,冬去春來,櫻花在枝頭綻放的使節(jié),鄰國使團再度來訪。 多年以來,兩國始終在邊境線上摩擦不斷,關系一度惡化,仗都又打過幾次了,死傷不少。也就最近兩年,鄰國新王登基,據(jù)說是位仁君,勤政愛民,不喜戰(zhàn)事,兩國關系這才緩和了不少。 這一回,鄰國使團的到來,除了帶來交好之意,還有一個額外的請求。 他們希望兩國能夠進行聯(lián)姻,想為鄰國王子求娶一位公主。 *** 世事總是輪回相似,時隔多年,迎接鄰國使團的筵席,琴師又被叫去獻曲。 琴師認得那位鄰國使節(jié)。 或許其他人都忘了,可琴師沒有忘,當年自己被人設計弄斷琴弦的那場筵席上,這位使節(jié)也在場。 那時的他還不是使節(jié),和琴師一樣,過于年輕,身上也沒有什么要緊的名頭,自始至終都低調地混在人數(shù)眾多的使節(jié)團里,并不引人注目。 只是當時的他,曾對琴師彈奏的家鄉(xiāng)曲目會心一笑,這才令琴師記住了他。 如今,他已是位正式的使節(jié),二十七八歲的瀟灑年紀,談吐不俗,舉手投足自有一番氣度。 在場人都看得出,這位使節(jié)必定出身高貴,就是不知究竟是哪位世家公子。而琴師稍微一留心,便聽見有隨從彎腰站在那位使節(jié)耳邊,輕喚“殿下”。 原來,他就是那位想要求娶公主的王子。 此時筵席已經開了一陣子,席間人們還在該派哪位公主去聯(lián)姻而爭論不休。 現(xiàn)任王后的女兒尚未長成,至于王上其他妃子的女兒,要么年紀不合適,要么早已有了歸宿,總之都不是恰當?shù)娜诉x。 有人提議,讓王上從王族分支里挑一個條件符合的女兒認作公主,可那位使節(jié)并不接受。 他說,這次聯(lián)姻的對象,該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場面一時陷入僵局,幸好有悠揚的琴聲響起——這是一首早些年在民間傳唱甚廣的民謠,近年來已經很少聽到了。這段琴聲緩和了當下略有些沉悶的氣氛,也令使節(jié)嘴角漸漸浮起一抹笑意。 他說自己八年前也曾隨使團出訪于此,見識過當時宴會的盛景。記憶中王上膝下該有一位公主,乃是前任王后所出,既美貌又聰慧,即使對著一根普普通通的斷弦,也能說些有趣的道理,令人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聽說那位公主尚未出嫁?!笔构?jié)站起身來,對王上行禮。 熟悉的樂章流淌過大殿,抹平了這若干年時光的間隔,將人的記憶喚回從前。 “一聽這令人懷念的琴聲,我便想起她來。” *** 鄰國的使節(jié)團離開后,王宮內外,對于是否該送公主去聯(lián)姻一事,又產生了一番爭論。 此事自然是有幾派勢力支持的,包括不愿見公主繼續(xù)留在京城的、希望前任王后的親族徹底失勢的、擔憂自家女兒會被選中派去聯(lián)姻的、希望對鄰國要求投其所好的,總之,反對的聲音并不太多。 還有人特意去打探清楚了,即使歷經五年的幽禁生活,公主依然神志如常,身體康健,并沒有如傳聞那般瘋癲,完全夠得上聯(lián)姻的條件。 就是她二十六歲的年紀,以當時的婚嫁習俗來說,似乎略大了點,不過既然鄰國王室對此并不介懷,那也就不成問題了。 此時躊躇不決之人,反倒是坐在王位上的那位老人。 琴師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過是在很短的時間里,那個人就真真切切地老了,肩背駝了,眼睛花了,耳朵背了,連琴師在宴會上彈奏的琴音也漸漸聽不清了。 衰老總是使人畏懼的,更別提還有人正借著他的年老體衰,一點一點掏空王座下的根基。 而這種可怕的空虛,又反過來令他的身體與靈魂都衰敗得更加迅速了。 于是他迫切地想要抓住點什么,想要自己身邊有一些可靠之人,不僅不會覬覦他的王座,還能夠擔當值得倚靠的拐杖,讓他的年老生活不至于太過兇險孤零。 以上這些意思,并不是琴師在一場場筵席上聽到的話語。 他能聽到的,都是披著更為溫情的外衣,像是一位老父親對女兒遠嫁的疼惜,還有對前任王后的懷念之情。 琴師一邊在席間撫琴,一邊漠然地偷聽。 他很清楚,這些所謂的遲疑,并不是王上真的出于悔悟或者愧疚,想要給冤枉受難的公主一些彌補,許她未來一個更安穩(wěn)的歸宿。 呵。琴師在心中冷笑。到頭來,王上依然只是想為自己求得一件趁手的工具而已。 不過,這世間許多事情呀,就如那琴弦一般,挑斷容易,想要再續(xù)起來就難了。 無論是被斬斷的親情,還是被盜取的權勢。 筵席末尾,王上那些阻攔公主遠嫁的理由,那些充盈著親情人倫的理由,最終被王后及其兄長以家國大義的道理壓了下去。 琴師彈奏的琴音也漸漸低沉了下去,正如他此時為公主感到惋惜的心境。 當年公主受到厭惡和懲戒時,有人大權在握,暴戾嚴苛,將她逼得生不如死。等到有一日,那人被形勢弄得改變了心意,想要重新恢復公主的尊寵,將她視作心腹之時…… 可是,這里卻已經不是能由他說了算了。 *** 這年春末,宮中傳來消息,公主要出嫁了。 準確地說,是被派去鄰國聯(lián)姻。 聯(lián)姻的對象是鄰國的王子,雖說兩國最近關系日趨緩和,可是國與國之間的交惡,就跟夏天的暴雨雷電一般,說來就來,沒有預兆的。所以說,公主這出嫁的路啊,既長又險,今生今世恐怕再難回來。 臨行前,公主向王上請求,希望能再賞一次王宮的園景。 順便,再聽一聽家鄉(xiāng)的樂曲。 這些年來,人人都絞盡腦汁向王上伸手索要更多,也令他疲倦了?;蛟S,他已經很久沒聽到過如此簡單的請求了。 所以即便公主早已失寵多年,這個小小的請求,還是得到了王上的應允。 說來也奇怪,明明已是春末,本該是天氣轉暖的日子,京城卻罕見地下了一場雪,從早到晚,片刻不停。 直到夜幕降臨之時,雪才稍微停了片刻,琴師抱著琴,被宮人領進宮中鋪滿白雪的園子。 公主就坐在亭中,面前沒有簾子。 琴師上前幾步,站在亭邊與公主四目相對,在彼此的雙眸中都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無須開口,兩人間的默契已讓琴師在公主面前坐下,撥起了琴弦。 夜空中飄起大雪,漫天飛舞,墜如玉屑。 就著這雪與夜交織的美景,琴師彈了許多曲子,喜慶的、歡愉的、悲切的、淡然的、遺憾的、釋懷的——既有琴師自己所做的曲子,也有公主當年所做的曲子——琴師把各式曲子統(tǒng)統(tǒng)彈了個遍,仿佛要把這一生的話語都趕在這一夜里說盡。 直到天光微亮,大雪初歇,被撥動整夜的琴弦終于繃不住,清脆一聲響,斷成兩截。 琴聲戛然而止,公主卻笑了。 她站起身來走到亭外,踏入積雪之中。 琴師抬頭望去,只見雪中女子烏發(fā)如瀑,柔若游云,同周遭的皚皚白雪相襯無比。 一如十年前,兩人初見時的場景。 “謝謝你為我彈琴。”這是公主第一次開口與琴師說話,“我該拿什么謝你?” 琴師輕聲回了句話,公主先是愕然,隨即笑意染滿眉眼,點頭應允。 得到準許的琴師放下琴,走到公主身邊,手指顫抖著朝公主耳邊伸去。但等指尖剛觸到那烏亮發(fā)絲的邊緣,就不再往前,而是朝旁劃過,將停在發(fā)間的一朵雪花拂落。 動作溫柔得如同在琴弦上撥出最輕盈的音符。 他最想要的,不過是為公主拂開一朵落在發(fā)間的雪花。 僅此,足矣。 *** 天亮之后,護送公主遠嫁的隊伍起了程。 即使是在京城,這也是難得一見的大事。圍觀的百姓聚了一路,熱鬧得把一路的積雪都踩化了。人人都在興高采烈地張望指點著,那送親的馬車有多氣派,陪嫁的嫁妝有多殷實。 有心軟的人在感嘆,公主嫁得這么遠,還嫁個素未謀面的王子,根本不知道對方是好是壞,又沒有娘家人能幫一把,就算過不好,以后也回不來了,日子難熬呀。 也有人反駁說,公主這次出嫁,看起來是山高水遠挺難熬的,其實反倒是撿了一條命呢。 畢竟,在這京城之中,有的是人容不下她啊。 立即有好奇的人群圍了上來,聽那好事之徒為了炫耀自己的消息靈通,說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發(fā)出或震驚或興奮的驚嘆。 不過這些紛紛擾擾的熱鬧,都已經和公主本人毫無干系了。 沒人看到,公主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馬車里,懷著抱著一把斷了弦的木琴。 而離她越來越遠的宮門外,站著一位琴師,手中捧著一方木盒。 木盒里放著的,是一小束頭發(fā),烏黑光亮,就連最美的夜空也比不上。 *** 說來也奇怪,自那之后,琴師就再也彈不出什么像樣的曲子來了。 不僅琴音里原本的靈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呆板得落了下乘,就連彈奏最簡單的曲子也是屢屢出錯,教人根本聽不下去。 宮中從來不缺人眼紅他的位置,沒過多久,琴師就因失職之罪被逐出了京城,昔日榮光不再,黯然返鄉(xiāng)。 所有的一切,兜兜轉轉十余年,最后竟是一場空。 世人紛紛感慨這琴師年少得志,卻是過早地江郎才盡,令人惋惜。不過琴師并不在意這些議論,而是變賣家當,四處尋訪,最后拜師于一位手藝極好的造琴工匠,當了個最卑微的小學徒,安安分分學起造琴來。 這又引來不少閑人嚼舌根。 畢竟再好的琴師也不是造琴的工匠,隔行如隔山,這番拜師真是荒謬得不自量力。從沒聽說有誰在某一行當榮耀一時,等落魄了又換了行當從頭學起,還能東山再起的。 而且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京城琴師,哪里還捱得了當小學徒的苦日子?就看他那俊俏文雅的模樣,能忍受得了造琴時的粗糙活計么? 連收他為徒的工匠也沒有把此事當真,只當他捱不下去了自然就會離開。其他人更是等著看他半途而廢的笑話,甚至設下賭局,賭他究竟能堅持多久。 結果琴師卻當真學了下來,還一連堅持了很多年,即使中途遭遇重重困境,也沒有放棄。 這其中該有多少苦頭,或許只有結滿他雙手的老繭才知道吧。 *** 這些年,公主過得如何呢? 離得太遠,琴師只能從一些虛虛實實的街頭傳聞中探知她的消息。 公主聯(lián)姻的對象,那位擔任過來訪使節(jié)的王子,先是受到當?shù)厥兰掖笞宓闹С?,從一眾兄弟們的競爭中脫穎而出,被立為儲君,等到上一任國君去世,又繼位成了新任國君。 而公主剛嫁過去那兩年,還是很受敬重的。她的夫君,在完成政治聯(lián)姻的任務之外,還愿意再分幾分真誠的喜愛給她,這已經算是難得了。 可惜啊,王城之內,所謂喜愛,其后總是拖著名為危險的影子。就算換一個國度,換一座王宮,也還是同樣的規(guī)矩。 所以后來夫君成了國君,公主卻并沒有當上王后。 或許是因為公主的父王去世以后,新王后的幼子在其舅舅,也就是大將軍的支持下繼承了王位,將軍好戰(zhàn),兩國再度交惡,無人在乎公主的尷尬處境; 又或許是鄰國內部有些不為人知的沖突,無依無靠的公主成了犧牲品。 這其中的爭斗太過復雜,外人難以厘清。琴師只知道,在鄰國國君登基的那一刻,公主也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且從此以后,再不能生育。 這樣的公主,自然沒有資格坐上王后的位置。 另一位出自當?shù)厥兰掖笞宓腻颖涣榱送鹾?,生下的孩子也被指定為太子?而公主只分到了一個不受重視的孩子。 這孩子也是個苦命的,生母是個身份卑微的婢女,在生產時難產而死,孩子從剛出生起,就沒領受過多少關心。這個孩子注定沒有繼位的機會,他會被過繼給公主,不過是上位者對母子兩人有一種虛浮的憐憫。 可惜這些虛浮的憐憫也轉瞬而逝,很快公主和她的繼子,就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一起打入冷宮,從此再無榮寵。 琴師對這樣的結果并沒有太驚訝。 就算聽見周圍的人在眉飛色舞講述這些傳聞,他也不再像早年那樣,沖動地想向人解釋公主的冤屈。 他知道,對于坐在王位上的那個人而言,這些事情的發(fā)生,沒有誤會,只有默許。 鄰國國君或許是真心喜歡過公主的,只是也沒有那么喜歡,形勢一變,這點真心就不作數(shù)了。他不可能為了她去對抗世家大族的反對,讓異族的公主當上王后,生下子嗣。 聽到公主被打入冷宮的消息時,琴師正在做一把新的琴。 做著做著,他忽然想起過去在王宮里見過的一些人,無論是早已死去的,還是依然活著的。 這些人雖然個個長著不同的臉,但他們的樣子,卻又是那么相似。 *** 再然后,又是很多年的了無音訊。 無論是公主還是琴師,他們的故事都太落寞了,無人問津,無人知曉。 *** 十年之后,昔日的落魄琴師竟成了名動天下的造琴匠人。 面對徒弟如此精湛的造琴手藝,連他的師父也自愧不如,宣布就此退隱。琴師冷清的居所重新熱鬧起來,每日前來重金求購的人、試圖拜師學藝的人絡繹不絕。 由他造出的每把琴都是無上珍品,千金難求,有一把琴甚至被收進了王宮的寶庫。 后來,鄰國的國君駕崩,兩國關系又頗為動蕩了一陣,還好最后一切重歸安寧,兩國邦交恢復,這把琴便連同其他財寶一起,被送去了鄰國都城。 據(jù)說,是作為新國君繼位的賀禮。 是的,公主的丈夫去世了。他還未滿四十歲,正值壯年,本來還該活很久的,沒曾想?yún)s走得很急,毫無預兆。有人說他是死于下毒謀殺,有人說他是死于積勞成疾,各種謠言鋪天蓋地,漫過了邊境線,連琴師周圍的百姓也是談論紛紛。 琴師對此漠不關心。 更準確地說,他是根本不敢關心。 二十年前,他曾親身經歷過王城里的皇權動蕩,見過許多同行僅僅是因為被太子召去奏了一場樂,就被視作太子同黨而掉了腦袋。成千上萬冤死者的血滲進土地,把王城水井里的水都染出了血腥味,又被饑渴的百姓不顧一切地痛飲下去。 每個人在這樣瘋狂的屠戮中都是渺小的,脆弱的,避無可避的。 現(xiàn)如今,鄰國的國君驟然離世,名義上的太子又未能服眾,于是上位者們擠在王城,為了爭奪王位拼搶廝殺,毫不顧忌巨象的腳下會踐踏多少無辜的螞蟻。 夜深無人之時,難以入眠的琴師甚至不敢問自己那個問題。 公主她……還好嗎? 那段時日,琴師整日閉門不出,也幾乎不與人交談。 他什么都不聽,什么都不想,每日只做一件事,就是從早到晚地造琴,直到雙手脫力,精疲力盡。 *** 大半年后,新的消息傳來。 鄰國王宮在歷經又一段血雨腥風的爭斗后,最后幸存的王族后裔,竟然只有一個身在冷宮的孩子。 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在冷宮里呆了將近十年,困在高高的宮墻里吃盡苦頭,跟墻外的一切榮寵皆是無緣,沒曾想?yún)s是因禍得福,避開了先前殘酷的王位之爭,成了繼任國君的唯一人選。 于是他被推上了王位。 當然,這是各方勢力角力到底才互相妥協(xié)的結果。他們看中的大概也是這孩子無依無靠,年紀又小,總歸很容易操控的。 這孩子也如他們所愿,坐在王位上安安分分的,對各家大族也都十分客氣,從不提什么驕縱的要求。所以民間對這位新國君的傳聞很少,人們只是偶爾提及他對母親的孝心。 按照王室規(guī)矩,新國君繼位后,本來是該把他仍然身在冷宮的母親接出來,尊為太后。 不過這件事是有人反對的,因為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原本是鄰國公主,現(xiàn)在兩國關系不穩(wěn),將其接出冷宮尊為太后,難免又會引出事端。 最終還是稚嫩的新國君用一番話打動了朝臣。 他對朝臣們說,冷宮里日子難捱,不僅缺衣少吃,更是孤寂陰冷得令人心慌。每個無望的夜晚,都是母親用一把舊琴教他彈琴,用好聽的歌謠安撫這個害怕的孩子,教他長夜總會過去,太陽仍會升起。 要是沒有這位偉大的母親全力庇佑一個弱小的孩子,給予他愛護與教導,這個孩子可能早已殞命,又或許是生長得蠢笨渾噩,擔當不了國君的重任。 “倘若連這樣的母親都不能得到善待,又該怎樣令全國的子民相信,新國君會善待他們呢?” *** 鄰國有了一位十分年少的新國君,以及一位并不年老的新太后。 聽聞這位少年國君自幼喜好音樂,所以琴師制做的一把好琴也被本國王族收羅入宮,連同其他財寶一起,當做慶賀新君繼位的賀禮,送去了鄰國都城。 據(jù)說那位新國君對這把琴十分喜愛和珍視,后來還將其轉贈給了太后。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兩國之間的摩擦徹底平息了,很多事并不會受國君一時的喜好所影響,更別提那還是位事事受到掣肘的傀儡國君,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太后,他們說的話做的決定,暫時都還算不得數(shù)。 紛亂仍在繼續(xù),無論王宮內外,還是邊境左右,這些紛亂就如日升日落一般循環(huán)往復,自然而然,總歸是不會停歇的。 琴師不理會這些紛擾,只是默默造著他的琴。 第二年入冬之時,鄰國來了一位密使,問琴師討要一把新做的琴。 琴師沒有猶豫,直接拿出最好的琴交給了密使。 因為密使告訴他,鄰國太后日日為國事勞神憂心,偶有閑暇,卻時常惦念起遙遠的家鄉(xiāng)來。 唯有用這來自故土的琴彈出曲子,才能稍稍緩解她的思鄉(xiāng)之情。 *** 與公主有關的故事尚未結束,之后三十年,坊間始終流傳著她的消息。 有人說鄰國國君早年的軟弱可欺皆是偽裝,成年之后,他漸漸得了勢,并在太后的支持下施行仁政,深得民心。 也有人說鄰國的局勢又不太平,被打壓的世家大族不服,想要趁國君參加祭天大典之時來一場魚死網破。幸得太后警覺,提前做好準備,秘密調來外地兵力布置妥當,在王宮來了一場甕中捉鱉,這才穩(wěn)住了局面。 還有人說,當年那位公主的遠嫁沒有白費,她始終記得自己肩上的職責,正著力促成兩國交好,兩國邊境終于要迎來久違的和平,大家再也不用受打仗的苦了。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不過都是人們閑暇時的談資,如同天邊漂泊的白云,海面流浪的波紋,很快就散去了。 唯一不變的,就每隔幾年,太后的密使都會如期而至。 密使會從琴師手中取走一把好琴,并回贈給琴師一方小木盒作為謝禮。 木盒打開,里面裝的物件也總是不變,是一小束發(fā)絲。 但發(fā)絲的顏色一直在變化,從烏黑發(fā)亮,到夾雜銀絲,到花白斑駁,再到純白如雪。 琴師也老了,再不是當年那位翩翩公子。 幾乎不再有人記得,他年輕時,曾是聞名天下的京城第一琴師。 其實他早年譜寫的不少曲子,至今仍在世間流傳,無論是本國都城還是鄰國都城,都還有人在彈奏和贊嘆這些曲子。可是贊嘆之余,最早譜寫和彈奏這些曲目的人,卻早已經被世人淡忘了。 這也難怪。數(shù)十年來,人們只知道他造琴的技藝越發(fā)精妙,卻再也無人聽他彈過一首完整的曲子。 據(jù)老琴師身邊的徒弟說,偶爾在下雪的夜里,會聽到師父房中傳來零落的琴聲,可惜總是一曲未終,弦倒是先斷了。 不應當啊。 眾人疑惑不已,老琴師造的琴向來完美無瑕,制弦的手藝更是一絕,各種稀奇材料入他手中都能做成最上等的琴弦,哪有隨隨便便就被彈斷的道理? “這大概就是天意?!庇腥颂崞鹆嗽S多年前琴師被逐出京城的事。 早在那時,他與琴音的緣分就斷了。 *** 這年冬天的天氣有些奇怪,明明比往年更為寒冷,該來的雪卻遲遲未來。 就像本該來取琴的密使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一切皆是平靜,就像兩國的邊境線也早就太平安生了許多年,殘酷的戰(zhàn)火已然成了耄耋老人久遠的回憶,無知孩童好奇的故事。 老琴師等啊等,等到最后,來的只是一個消息。 鄰國太后過世了。 當夜,這年的第一場雪終于來了,漫天飛舞,墜如玉屑。年邁的琴師獨自坐在積雪的園子里,懷里抱著一把琴。 這是他此生做的最好,也是最后一把琴了。 琴身古樸,似乎是用許多碎片拼接起來的,卻又絲毫看不出破碎的痕跡。 琴弦則帶著奇特的質地,烏黑發(fā)亮,柔韌無比,在雪夜中微微泛著光澤。沒人能猜到這究竟是什么材質,但也無須猜到,這世上再無別人有將那種材料做成琴弦的本事,這是只屬于琴師一人的秘密。 這耗盡了他的一生去追尋。 恰逢有片雪落在琴弦上,琴師伸出手,指尖撥在弦上,動作溫柔至極,好像是在為少女的發(fā)絲輕輕拂開一朵雪花。 剎那間,輕盈的音符從琴弦間淌出,行云流水,靈動絲毫不減當年。 濁淚從琴師眼中淌下,朦朧中浮在眼前的,仍是那個站在雪中的少女,烏發(fā)如瀑,柔若游云,眉眼間都染著笑意。 雪一直沒有停,仿佛此生再也不會停。 而琴師坐在雪中繼續(xù)彈著琴,琴聲同雪花一道飄散,聲聲哀婉。 弦音未改,一曲終斷。 END

碎碎念:好幾年前,我寫過一個很簡短的斷弦故事,最近對這個故事有了些新想法,于是就寫了一個全新的斷弦故事,本來以為幾千字就可以寫完,沒想到一寫就寫了兩萬字,哈哈,我也真是服了我自己了。

因為我現(xiàn)在寫文總是越寫越長,需要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更長了,更新頻率就會比較低,謝謝大家還愿意耐心等待。

【古風虐文】斷弦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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