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日后，臨近開場時分。
“花舞臺”戲班的后臺，一干人等全都打扮停當，卻個個一臉凝重，空氣里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唯余淡淡的脂粉香，擾得人心煩意亂。門簾一掀，花無謝的貼身小廝著急忙慌地闖了進來。菊仙擔憂地開了口：“陽生，打探清楚了么？”
被喚作陽生的小廝狠狠擦了一把腦門兒上的汗，道：“菊姐，我看清了，確是不會再有別人來了。周圍的幾條街我走了個遍，全都一個樣兒的冷冷清清?！?br>眾人擔憂地望向唯一坐著的黃月樓。他咬著煙桿兒起身，道：“走，都跟我出去看看去。”


偌大的戲園子空空蕩蕩，往日滿場的熙熙攘攘都不知去了何處，唯有正對著舞臺的一張八仙桌旁，一位穿著粉色洋裝的女子正襟危坐，身后跟著個小丫鬟。女子的禮帽邊圍著一圈蕾絲黑紗，看不清面目，只依稀見得唇紅齒白，身姿窈窕，不知是哪一家富戶的太太。
黃月樓踱上前去，菊仙與花無謝猶豫了一下，也跟隨在后。女子見眾人過來，輕輕放下手中一盞香茶，微微仰頭看著他們。黃月樓行了個禮，道：“這位姑娘，您也瞧見了，今兒晚上人不齊，咱們花舞臺本小利微，演這么一出實在是不值當。不如請姑娘改日趁熱鬧了再來，咱們不算您的票錢？”
女子輕笑一聲，也不起身，道：“我真金白銀買了票坐在這兒，你卻不開戲，算是什么道理？”
“姑娘厚愛，咱們花舞臺感激不盡。但是……”黃月樓手一攤，指了指四周，道：“今兒不知刮的什么風，票是一早就賣光了，臨開演了卻連人影兒也不見。這么冷清的一出戲，姑娘您也看得不爽利，是不？還是請姑娘明日……”
“我就喜歡一個人看戲！哪朝哪代的王法規(guī)定不許一個人看戲了？”女子冷冷地打斷了他，別過臉去，道：“翠蓮！”
青布坎肩的小丫鬟伶俐地答應了一聲，提溜著紙袋走上前來，往八仙桌上一擱。女子隨手打翻了紙袋，嘩啦啦地抖出一大沓淡黃色的票根——全是“花舞臺”今晚的座，其間還夾雜著幾張粉色的，竟是連二樓的雅座都收了去。
黃月樓遲疑道：“姑娘您這是……”
“我就喜歡一個人看戲，你們今晚的場子，我全包了。你們求的不就是有人買票么？錢我照給，戲你們照演！這承州城里還是講王法的，票在我手里，我說開場你們就得開，就算你們告到傅督軍那兒去，我也是這個理兒！”女子傲然的目光穿過薄薄的黑色蕾絲，落在三人身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怎么樣，演，還是不演？”她故意拖長了尾音。
黃月樓盯了她半晌，一跺腳道：“演！”
“師父！”身后的花無謝低低喊道。
“走走走，快去準備開場?！秉S月樓轉(zhuǎn)身推搡著他們往后臺而去，直到確認那女子聽不見了，才道：“你看她那打扮，不知道是哪家的太太小姐，能包得起咱們場子的也不是等閑人。萬一把不該得罪的給得罪了……”
花無謝微張了唇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br>臺上的人兒粉面若桃花，一雙杏眼如秋波流轉(zhuǎn)，正是那惆腸百結(jié)的杜麗娘。蓮步輕移，素手纖纖，絳唇輕啟，一片相思都在那婉轉(zhuǎn)的唱詞中娓娓道來，空對著滿園春色，卻尋不到心底朝思暮想的良人。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br>臺下的女子紋絲不動，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好個花無謝。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裝扮起來卻比天下間所有的女子還要魅惑。
只是你這魅惑，用錯了地方。
依依呀呀的唱腔回響在舞臺旁，顯得臺下愈發(fā)空曠，徒增幾許凄涼。


連著三晚，“花舞臺”的園子里都空無一人，只有那捧著一袋子票根來看戲的神秘女子。前幾日都是放票時分就早早賣完，黃月樓喜不自勝，還道是“花舞臺”的名氣越來越大，客滿盈門，如今想來，早就該發(fā)現(xiàn)其中的端倪。偏生這幾日放票時還是如此，來搶票的也還是各色人等俱全，明知是那女子雇來的，賬房也不好拒絕。
這三日以來，戲牌上掛的全是花無謝的《牡丹亭》。那女子大約也看得厭了，偏生卻不肯走，倚著八仙桌打盹兒也強撐著熬完全場。黃月樓心知肚明，這女子恐怕是沖著小謝來的，只不知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問起花無謝，他也頗摸不著頭腦。
好在雖然園子冷清，票錢卻沒少，戲班的收入是有增無減。不過長此以往，也等同于在戲迷們眼前消失，“花舞臺”在承州城里的名聲怕是要沒落了——黃月樓暗暗哀嘆。是不是該考慮換個地方另起爐灶了？不過這亂世可比不上歌舞升平的那些年頭，飯都吃不起的人兒，誰還能顧得上看戲呢。


第四日晚。
那女子依然在開場時分準時前來，今日穿了一襲黑色的貂皮大衣，更顯華貴無比。她在那張八仙桌前坐下，熟門熟路地抓了一把瓜子，閑磕著等花無謝上臺。
后臺一片怨氣沖天。扮柳夢梅的廖勝一把扯下戲服，怒道：“誰稀罕演這勞什子的戲！那潑婦一日不走，我一日不上場！”說著，轉(zhuǎn)向已經(jīng)打扮停當?shù)幕o謝，問：“師兄，你說呢？”
“演還是不演，師父說了算。人家又沒少了你的錢，師父說演，我就演?！被o謝一臉云淡風輕地說完，大步走到門口，換上裊裊婷婷的臺步出了場。
待得笛聲轉(zhuǎn)上去幾個彎，花無謝端了個架子正要亮嗓，二樓那間從未掀過紗簾的雅座突然動了動，威嚴沉穩(wěn)的男聲居高臨下地傳來：“且慢?！?br>樂曲戛然而止。傅紅雪一手挑開紗簾，冷冷地望著樓下的女子。
“芳玲，我就知道是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