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托爾普急匆匆走進監(jiān)控室。這兒的控制臺是一個球形的全息投影儀，光球投射出的清輝在空氣中漂浮，組成一幅幅無人機傳輸回的實時畫面。他和蟬雅相對而立，分站在投屏兩側。此刻，盤旋于天際的無人機正繞著船身旋轉，一部分在納托爾普的操控下朝著水面疾馳而去。

“你有所隱瞞，蟬雅小姐。”納托爾普盯著視頻畫面，目不斜視地說，“你是火星人，但你卻不想讓我知道。”

“為什么這么說？”蟬雅停下掃視的動作，迷惘的目光瞟向偵探。

納托爾普自信一笑?！坝捎谥亓τ绊?，火星人的身材往往較高，但這說明不了什么?！彼忉尩溃案匾氖?，由于重力，火星居民的骨骼密度相對疏松，所以所有打算在地球上長期生存的火星人都必須定期服用骨質密合藥?！奔{托爾普從口袋里掏出那瓶安定膠囊丟了過去?！斑@就是最好的證明，你故意留給我一份真正的安定藥，但我很好奇，當我檢查你的房間，打開那些膠囊，里面的成分是否還會和這瓶一樣？”

蟬雅沉默了好一陣子，咄咄逼人的身高投下一大道深沉的陰影。她眨了眨眼睛，那雙怯懦的、膽小怕事的眼睛不再閃爍著迷惘的光，而是被另外一份更加混亂的慌亂替代?！笆牵沂腔鹦侨??！毕s雅說，“我在地球呆了很久，久到我只有在服藥的時候才記得起自己來自火星?！?/p>

“為什么？”納托爾普問道。

“什么為什么？”

納爾托普終于舍得從視頻畫面上移開目光?！盀槭裁匆[瞞自己是火星人的身份？”他呼出一口白氣，平淡的視線緩緩落在對方身上。

“我有權拒絕回答。”蟬雅避開他的眼神，腦袋微微耷拉著，“你懷疑我，對嗎？偵探，你懷疑我，所以單獨把我喊到這里?！?/p>

納爾托普挑了挑眉毛?！拔覒岩赡悖闳钥上蛭易C明你自己?！彼f，“告訴我你知道的東西，告訴我那保險柜中是什么，告訴我八大山人去了哪兒。一切還來得及，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告訴我是誰一直在對你講話?！?/p>

“偵探，你呢？”蟬雅霍地抬頭，“你自己又知道些什么？”

“毫無疑問，打開保險柜的人是你。”納托爾普笑了笑，以一種平緩有力的語調說道，“我對比了你們三人證詞中的時間線，發(fā)現(xiàn)其中最明顯的矛盾之處就在于竊賊作案的時間。根據(jù)安德魯?shù)淖C詞，保險柜一直到兩點十一分都安然無恙，但根據(jù)魏瑪?shù)恼f法，保險柜早在一點三十三到四十三分之間就被人打開，而熟悉這艘船構造的也只有船長。”

“保險柜可不會騙人，”蟬雅反問道，“如果是安德魯說謊，你為什么懷疑我？”

“安德魯沒有動機，藝術品只有經(jīng)藝術家宣告才有價值，否則在常人眼中只是一堆看不懂的擺設。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千杯不醉的船長就這么醉醺醺睡去。后來，我想到，那天晚上，在魏瑪?shù)絹碇?，你一直和安德魯呆在一起。你也許耍了些小手段，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眼見不一定為實，要想讓一個人說謊，你不必親自告訴他，只需讓他親眼看見?！?/p>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你得讓安德魯睡著，才能找到機會將墻上的時鐘調快一小時?！奔{托爾普慢條斯理地說，“也就是說，當安德魯醒來，或許是被你用某種方法驚醒，實際上是一點十一分。當時，你并不在自己的房間里，從那兒可不聽清這里的聲音。你說你聽見了一道窸窣聲和一道落水聲，你只有在當前這一層甲板的廁所里才能聽見這些動靜。你經(jīng)常和安德魯聊家常，也借此向他打聽這艘船的秘密。你知道電閘室的位置不奇怪，所以你在切斷電源之后，就用某種方法撬開了保險柜?！彼宰魍ｎD，目光一下子變得嚴厲而冷酷?！澳惆涯羌囆g品藏哪兒去了？”納托爾普問道，“八大山人發(fā)生了什么？”

這一次，蟬雅沉默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久。她幽幽嘆息著，重新低下腦袋，目光閃爍著掙扎的光。過了許久之后，她才再度抬頭，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薄脆的白紙?！拔野阉鼇G了，因為我根本沒想留著它?！毕s雅神色復雜地說，“有一處地方你弄錯了先后順序，當時我并不躲在廁所里，我的確在自己房間。我在偷來八大山人的作品之后才去了廁所，拉開擋板，把那東西丟進海里?！?/p>

納托爾普皺起眉頭?！叭绻阒皇谴粼谧约悍块g，又怎么聽得清安德魯醒來離開之后的動靜？”

“有聲音會告訴我，指引我?！毕s雅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自我來到這里，我就一直聽到一陣呼喚。一開始，那呼喚只在夢中出現(xiàn)，后來，在我發(fā)呆或精神恍惚的時候，也漸漸能聽到那陣呢喃。我以為自己病了，但礙于這份工作而不想上岸檢查。再后來，那聲音變得清晰，變得響亮，像扯著嗓子對著喇叭喊話?！?/p>

“那聲音對你說了什么？”

“偵探，你首先要知道，那聲音是我自己的聲音?！毕s雅古怪地笑了笑，認真地說，“我的聲音向我自己求助，讓我?guī)椭鴱谋ｋU柜中解放她?！?/p>

“那保險柜中的東西到底是什么？”納托爾普內心微微顫抖，隱隱約約有了預感?！鞍舜笊饺烁嬖V我，那里面是一枚密閉水晶球，球內是一只蜘蛛?！彼f，“但那位年輕的藝術家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利用結繭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什么?！?/p>

“他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藝術?！毕s雅低垂眼瞼，失落地說，“為了匹配基藝品，所有模特兒在嵌合之前都會提交一份自己的基因報告。八大山人利用那份報告克隆了我，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蜘蛛，因為那蜘蛛嵌合了我的非法克隆體，另一個我被關在球中球內部，牢牢粘在那蜘蛛身上。我覺得，也許正是因為這種非法克隆關系，我和克隆體之間存在一種斷斷續(xù)續(xù)的精神聯(lián)系。我偷走它，丟掉它，只是想切斷這種聯(lián)系。它影響了我的生活……”

驀地，仿佛一道熾烈的閃電劈中他的大腦，納托爾普突然明白了八大山人究竟創(chuàng)造了什么——那個瘋狂的藝術家曾說過，那蜘蛛只是載體，并非他的設計核心。當所有人都忙著拼湊動物肢體，攫取動物五感時，八大山人反其道而行，將人的克隆體放進他那神秘而獨特的生態(tài)水晶球內，并嵌合進動物體內，使其獲得人類的能力。

可是，人類的能力是什么？八大山人究竟創(chuàng)造出了藝術，還是創(chuàng)造出了人獸難辨的怪物？那個痛苦的、受限的克隆體會因此憎恨他嗎？然后，納托爾普突然想到，八大山人下了水，消失不見，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報復業(yè)已開始。也許那小蜘蛛身上正發(fā)生著某種難以想象的變化，而這樣的作品還有其他七件，就在這千帆之間……

就在這時，監(jiān)控室的大門被人從外面踢開，安德魯和魏瑪一前一后跑了進來。他們帶來的消息陰森恐怖，充斥著不祥的氣味。“螺旋槳……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年邁的船長急促地呼吸著，上氣不接下氣。

“我讓一隊機器采了點樣本，”魏瑪接過話頭，急急忙忙說道，“看起來像是蛛網(wǎng)，但比蜘蛛的分泌物要更粘稠，也更牢固?！?/p>

納托爾普嗓子一緊，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吊上一塊石頭朝著深海沉沉墜去。雖如此，但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實時視頻畫面，近乎凝滯的目光聚焦成一個明亮的小點，像一枚銳利的針頭。

無人機下了水，聲吶和各式傳感器齊齊工作，掃描著一切可疑的物體：其中一個全彩視頻畫面?zhèn)鱽泶驳膱鼍啊淮髨F白色的絲線像黏糊糊的口香糖一般死死粘在螺旋槳的轉軸和葉片之上；另一個聲波畫面結合感光畫面，自動生成模擬場景——無限鏡海的底部有一個龐大的橢圓體，像一枚放大數(shù)千倍的雞蛋，卻散發(fā)著陣陣古怪的藍光。

“水底。”納托爾普叫了起來。他轉頭就跑，急匆匆踩著階梯跑到外層甲板上?！拔蚁氯ァ！彼麚Q上潛水服，扣上安全搭扣，回頭對追趕而來的三人叮囑道，“如果我拉三下繩子，你們就把我拉上來。如果我沒回來，你們最好報警?！?/p>

“讓我下去?！卑驳卖敼膭遇w蓋，按住納托爾普的肩膀，“我不需要過濾器就可以在水里呼吸?！?/p>

納托爾普丟掉頭上的偵探帽，拉上潛水服，戴上潛水鏡?！斑@不是簡單的救人?！彼潇o地說，“你不了解水里的東西，你也許水性好，但你不知道如何對付一個怪物——”

蟬雅一把拉住納托爾普?！澳菛|西大概是有些不凡的……”她微微戰(zhàn)栗著，瞪著一雙不安的大眼，“電源一斷，保險柜便被她自己從內部撬開的，你還得謹慎些?！?/p>

納托爾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瞥向不復平靜的水面。遠方，一道閃電驀地劈下，驚起一大片熾烈的紫光。有那么一瞬間，白霧被那天威震散，突變的天際線在紫光中一閃而過，很快又被迷蒙的水汽掩蓋。納托爾普爬上欄桿，沖著白色的濃霧和灰色的大海沉沉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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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幾乎是無限鏡海帶給他的唯一感受。

納托爾普躍入潮汐，仿佛墜入冰窖，投入黑夜。無窮盡的冰冷在第一瞬間纏住了他，寒意遮掩了水的存在，在那之后，他才感受到暗流涌動時流擦過自己身體時的微薄力道。這股外力是如此之小，凝聚起來又是如此之大，像一千萬只成群結隊的沙丁魚，在水中輕輕撞擊著他的腰，帶著他朝著更深處墜去。

越往下，越遠離水面，天空與光也越發(fā)疏遠。水下世界昏昏然，廣袤無垠的黑暗從水底深處泛起，伴著潮流齊齊涌動，漸漸吞噬高處灑下的一切光。一只嵌合人格的水蜘蛛在黑暗深處發(fā)出呼喚，一只被人格攫取的荒原狼在密閉的生態(tài)球做出回應。納托爾普汲取著動物的感官，敏銳地捕捉到包括水流聲在內的一切次聲波和超聲波異響。

深淵之中，無人躲藏之處，在聲波最密集的地方，黑夜般蒼茫的晦暗之景隱約透出一縷夢境般幽遠的藍光。那沛莫能御的外力扯著他朝著那光墜去。起初，只是幾枚柔柔飄搖著的暗藍光子，后來，那抹光愈發(fā)強盛，愈發(fā)清晰，逐漸匯聚成一束湛藍的清輝。然后，是百萬道，千萬道，一大片魅藍的光撞進他那雙驚訝的、充滿不可思議的、藏在潛水鏡之下的眼睛。

納爾托普逐漸意識到，那扯著他下沉的力道不是水流，也不是銀色的沙丁魚，而是一捆捆光束，縱橫交錯，織成一張?zhí)焐鷷l(fā)光的大網(wǎng)。蛛網(wǎng)似漁網(wǎng)，他像網(wǎng)中無處可逃的魚。蜘蛛在水下結了繭，用蛛絲砌成一枚橢圓形的龐大巢穴。那繭是光的濫觴，八大山人的身影透著光映照在巢穴的內壁上，一只八腳生物繞著那身影急躁不安地上下翻轉。

蜘蛛再次尖叫，發(fā)出低頻的呼喚，澄澈空明的藍光一下子迸發(fā)出萬千光彩，光源處的繭狀巢穴放射出一億道彩虹，朝著四面八方飄舞，融進海底茫茫的黑暗。

納托爾普察覺到腰間的異動，一低頭就看見一縷光束在水中漂浮著，姿態(tài)溫柔如像情人的手，在不知不覺的愛撫中輕輕解開了死死咬合住潛水服的安全搭扣。他來不及抓住那條安全救生繩，便看見一縷虛無縹緲的虹光悠悠一掃，蕩起一陣急促的波流，卷動著繩索朝著不可及的遠方飄去。然后，那瑰美的光再次纏繞著他，裹挾著他，引導著他，帶著他朝著發(fā)光的繭狀巢穴游去。

他跟隨著霓虹般的斑斕，等待著一次正式的入場。燦爛的虹包裹著他緩緩朝著神秘之所靠近。一俟他來到，巢穴表面倏地破開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口子，一片鋒利的光刃從內向外伸出，在切割出通道之后，又似觸電般迅速回收。光束，或者說，蛛絲，扯著納托爾普，把他塞進那個口子，鋪天蓋地的洶涌藍光取代水流與黑暗，徹底將他團團包圍。

這一幕無異于神跡，令他心神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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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托爾普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靜靜漂浮在一片空曠而遼遠的光海之中，八大山人就在他的身旁，眼中除了焦急與無奈之外沒有任何惶恐或不安。“這是哪里？”偵探問。

“一個漂移的空間，”一道聲音給出答案，“一個找不到自己合適位置的地方?！蹦锹曇襞c蟬雅的聲線別無二致，但充滿更廣的溫柔，更大的力量，更閃耀的母性光輝。

“是誰在說話？”納托爾普一扭頭，便看見那只蜘蛛倒掛著垂落在他的肩頭，近在咫尺，只有指甲蓋大小。在這一瞬間，他看見了這只水蜘蛛的附肢、螯牙、絨毛和一枚米粒大小的水晶球。八大山人的密閉生態(tài)球嵌合在蜘蛛腹部，納托爾普幾乎要把自己的眼睛瞪瞎了，才從那球體內部依稀辨認出一個縮小版的蟬雅。

“你能和她交流？”八大山人游到偵探身邊，臉上顯露出激動與如釋重負。

“你聽不見嗎？”納托爾普反問道。

八大山人搖了搖頭?！耙苍S，這和我為你嵌合的基藝有關?！彼粲兴嫉乜粗鴤商讲弊酉碌乃?，“狼的聽覺同樣出色，可以聽到人耳所忽略的低頻率和高頻率聲波?！?/p>

“那聲音聽起來像在耳邊，但實際上是直接在我大腦中響起的?！奔{爾托普瞥了一眼肩頭的蜘蛛，又看向年輕的藝術家?！耙苍S是一種腦波層面的精神連接，”他問，“你都做了什么？”

“做我該做的?！卑舜笊饺藷o辜地說，“創(chuàng)造自己的藝術，構建自己的理想?！彼Ａ苏Ｑ劬?，嘴角浮上一抹狂熱的微笑?！澳隳芎退f話，”藝術家迫切而充滿渴望地說，“告訴我，她都想做些什么？”

蜘蛛，或者說，丘彼客，發(fā)出一陣急促的尖叫，納托爾普卻從這古怪噪音中聆聽出人聲的韻調?！八龁柲銥槭裁匆獎?chuàng)造她？”納托爾普說，“你把她變成怪物，她想知道為什么？”

“怪物？你為什么會這樣想呢？”八大山人失望而失落地看向納托爾普肩頭的蜘蛛，“你是藝術啊，我最高最杰出的藝術創(chuàng)造。一切行為方式，無論它是固定的還是不固定的，凡是能從外部給個人以約束的，都叫社會事實。這社會到處充斥著動物感官和禽獸行徑，滿世界都是飛禽走獸，卻忽略了人本身的寶貴，讓自己淪落成一個個丑陋可鄙的四不像?！彼囆g家說，“人從來都沒有生活在孤立的狀態(tài)之中，精神風尚一定會凝聚成社會集體觀念。我想做的，只是創(chuàng)造出一種比人更像人、比動物更像動物的生命藝術。你是孤立的，也是最自由的。你不受任何社會事實約束，也不以依賴他人看法生存。你不是怪物，你是母性的夏娃，你是我一手促成的神明本身，你是最優(yōu)雅的生命藝術，但你是自發(fā)生長起來的，與我無關?！?/p>

蜘蛛發(fā)出一陣尖銳刺耳的嘯叫，像忍不住捧腹大笑。

“別笑話我，我不是在開玩笑?！卑舜笊饺苏J真地說，“即使我講的話聽起來有一些蠢，即使我說的你可能無法理解，可是，你瞧，萬物生長、毀滅和復蘇不也有其獨特的力量嗎？最杰出的藝術品就像一場夢境，兩者的共同點是神秘?！蹦贻p的藝術家敞開懷抱，心滿意足地笑著，“我只給了你一個誕生的機會，但孕育你自己的動機由你而發(fā)。然而，如果你要報復，那就來吧，我是甘愿死在我的創(chuàng)造物手上的?！?/p>

丘彼客蜘蛛朝著高處噴射光線，扯著自己向上回升。浩瀚無垠的光?；厥幤鹨淮笃毭艿纳成陈?，這一次，蜘蛛的聲音像秋風掃過落葉時的蕭瑟，那個縮小版的蟬雅代替蜘蛛開口道出人類的語言?！澳忝髦牢也粫⒛?，因為你給了我人性，現(xiàn)在我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簡單的思考了?！彼f，“從前，一切都很簡單，簡單得像陽光下的青草、馬路旁的石子和一目了然的四則運算。如今，一切都不再簡單，不再是表面上看去的那樣，一切都披上了神秘面紗，一切細枝末節(jié)都在感知的迷霧中將我的心刺痛，可靈魂卻也因痛苦而變得清醒起來，認識到這宇宙的無限與浩瀚，認識這世界本身的虛無與空洞，認識到生命本質的變幻多端與無常。我覺得自己無法付諸行動了，生命也因找不到意義而變得毫無意義。以前，呼吸的時候只是呼吸，現(xiàn)在我在呼吸的同時內心卻始終不知如何是好?！?/p>

“那就去認識世界、探索宇宙吧！”八大山人癲狂而決絕地笑著，像失了智的瘋子，“你們的身體構造并不懼真空，也不怕烈火。你是孤立的，可你不孤獨。你還有其他七名同伴，她們和你一樣迷茫，和你一樣無助，但你是最先覺醒的那一個，帶著她們離開這里吧，我的創(chuàng)造已經(jīng)完成了，我的藝術已經(jīng)結束了，但你們的求索才剛剛開始。”

納托爾普神色復雜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心中隱約明白他的選擇——一個天才藝術家，私自決定扮演造物主，憑著自己的感覺創(chuàng)造出一種截然相反的生命藝術，并教會這種奇特生物認識世界。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具備移情能力的怪物嗎？還是悲憫神明的化身？不管是哪種身份，這位藝術家都決定以祝福作為道別。

遠離造物主，遠離發(fā)源地，對于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命而言，也許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即使是神明般的存在。也許，人類也曾如此，只是后來不得不將最初的來源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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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藝術展開幕那一天，納托爾普受邀前往千禧公園觀禮。他和蟬雅、魏瑪站在一起，安德魯仍留在千帆上控制其中一艘帆船。那一天，天氣很好，當煙火在白日綻放，彩色的煙霧伴隨著禮炮響聲彌漫千禧公園，九百九十二個模特依次披著斑斕，嵌著造化，從煙霧中走出，在圍觀的人群之中掀起一陣陣不吝嗇的贊嘆。

在模特走秀的時候，納托爾普目不轉睛盯著臺上靚麗的風景線，口中卻念念有詞。“你想留在地球，你向我隱瞞，因為你怕暴露之后被送回火星?！彼p聲道，“你出生在火星，但你生活在這里，工作在這里，人是不是只有在離開時才會看得更明白？我們是不是只有在離開港口并和它保持一段距離才能獻身于無限？無論如何，你安全了，八大山人不打算起訴你，你也不能起訴她。”

“謝謝。”蟬雅猶豫著說道。

九百九十二名模特重新消失在煙霧中時，八大山人宣布自己的退出計劃。人群中響起失望的嘆息和嘈雜的抱怨，因為八大山人藝術生涯以那九百九十二件作品結尾，但卻始終沒能打動媒體、內行人和真正的鑒賞家。納爾托普知道，真正震撼人的那八件已經(jīng)不會來參展了。他不確定，那個天才藝術家這么做是否值得，也不知道那個古怪的年輕人如果不干這行將來又會做些什么。

這是八大山人藝術生涯的最終展。展覽結束時，藝術家來到偵探身邊。兩人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只是一同站在沙灘上看著無限鏡海碧波蕩漾，把金色的日光揉碎了鋪灑在平靜的風浪間。

“我不再是一名藝術家了。不了，不再是了。”八大山人說，“作為藝術家，我在我的創(chuàng)作上非常走運。我掙了許多錢，也得了應有的名聲。我的付出和我付出換來的收獲和成就足夠滿足我的需要和任性了。所以，我只想創(chuàng)造我想要的藝術，而不再為普羅大眾的目光或所謂鑒賞家的挑剔眼光而活?！彼囆g家聳了聳肩，“創(chuàng)造是一種外求的活動，但真正的藝術是自身完滿的，根本就不需要外求。藝術，就其本質而言，像水滿自溢。我要完成真正的藝術，就必須讓藝術流溢出來的靈光自發(fā)孕育成新的本體。利用這種對照，我就能順著這個流溢出來的東西溯本求源，找到真正的藝術核心。人會死，藝術的根源是對死亡的恐懼，所以人們才渴望在物質現(xiàn)實中創(chuàng)造永恒不滅的藝術形式。我所做一切只是為了尋求我的永恒?！?/p>

“你找到了嗎？”納托爾普問道。

藝術家笑了，笑得云淡風輕，處之淡然。“看看天空，這不就是嗎？”他指著萬里無云的晴空，八個螢火蟲般渺小的光點在白晝中閃耀如明星，緩緩升入廣袤無垠的茫茫深空。

兩人都知道，丘彼客們是蜘蛛，是駱駝，是山獅，是孤狼，是鴕鳥，更是人類。它們或者祂們，是男人也是女人，是年老的也是年少的，但終將孤獨地存在著，自我封閉著，像一艘小船，放任自己漫游于宇宙的無限之中。

那是神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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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編者按：科幻小說和偵探小說常常結合起來，但并不意味著這種結合就會很容易。如果用新奇的設定來解答案件的懸疑之處，其實對于懸疑探案小說來講，等于是作弊了。無形者沒有就糾結于案情本身，作案細節(jié)其實是普通偵探小說的橋段，與科幻關聯(lián)不大。真正特殊之處，在于作者所鋪設的時代設定，一個當基因編輯成為藝術品的世界，藝術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丟失的藝術品的形態(tài)，與當下的現(xiàn)實形成了某種鏡像的映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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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宇鐳

題圖?|?動漫《名偵探柯南》（1996）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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