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I 5 (4)
第三章Schade & Sh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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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有暇思考接下來的對策之前,兩人的沖突就結(jié)束了。
兩輛汽車以不相上下的速度從無光的地帶離開,保持著并行的狀態(tài)駛上了道路。這一點我是有看到的。
從其他道路而來的人群正向著街道流動,每個人都像是被某位隱藏的狙擊手發(fā)射出的子彈打入水中或沙中。他們一邊叫喊一邊沿著無規(guī)則的軌跡在道路上逃散,與僅有的兩枚異物的軌跡交錯在一起。這一點也是有看到的。
在一瞬間兩輛車同時拐進了出人意料的角落,沿著再度變得昏暗的地下通道逃離了一般市民的視線。這一點我也捕捉到了。
等到兩者在另一片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交錯駛過,從并排變成相對的狀態(tài)而停下,再等到兩輛車的主人同時推開車門,他們的腳同時落在地面上,直到這一刻為止我都清晰地看到了。
而在下一瞬間,眼前就只剩下了一名像失水的野菜一樣躺在地上的男子,他頭上戴的圓帽也滾落到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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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抱歉打斷你的敘述,這段發(fā)言有些過于散亂了。我們來想想是否能幫助你回憶,比如,那位男子是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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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樣是個西洋人。有著蓬松卷曲的淺灰色頭發(fā),我在自己的故鄉(xiāng)見到過無數(shù)有著相似外貌的人。明明是夏天卻在襯衫外穿了毛衣,看起來又厚又重,但由于身材本就高大勻稱的緣故并不顯得過于臃腫。最外的大衣卻顯得偏大了,散在地面上使得它的主人像極了楓葉的葉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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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說來,他是同總部的派來的武官戰(zhàn)斗過后才變成了這番模樣。從你的Master的推理來看,他就是隱藏在不明人形事件背后的「時空變換的不動點」,而這位幕后主使正如此失態(tài)地躺在地面上?
于是發(fā)現(xiàn)了不自然。玻璃構(gòu)成的樹梢逐漸擴張出裂痕,細小的樹枝如同粉雪一般墜落。它們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小坑,裂痕以此為出發(fā)點向四周蔓延,使我想起了自己出于無法確切理解的原因而向河面墜落的經(jīng)歷而有些心跳加速。在一瞬間我仿佛意識到了這片空間的機制;為何我們會相聚于此,為何會彼此交談。用「回憶」去交換「預感」,當回憶臻于完善時這世界也就會隨之破潰。毫無征兆地,我產(chǎn)生了這樣的猜想。
這樣的話就會從夢境中走出來了。如果說正是因為不想回憶才會潛行到夢境中,當夢中的人伸手觸及回憶時,也就取得了與另一個世界的連接點。我厭倦這場冗長的夢境,盡管它是如此晶瑩剔透;我不能在其中呼吸到凜冽的風,即使地上蓋滿了冰雪。這個世界中的風只會憑空侵入到我的身體中,在它的內(nèi)部切出裂痕,再以難以理解的方式憑空消失并與此同時讓裂痕自行愈合。它不會在我的肌膚表面吹拂,不會從我的衣衫上掠過。我討厭這樣的世界。于是我請求遠處的人更加仔細地回憶。例如當她看到那名男子從車中走下時的情形,以此為切入點;如果能細致地描繪出楓葉落地的片刻,就可以回想起拂過臉頰的秋風。于是她回憶了起來,在她面前的兩人被折疊進「那一瞬間」里去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句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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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什么古老貴族的女兒,也不是月亮的使者。你的居所不是天堂,此刻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也不再是坡道或階梯?!?/p>
「…」
「這是猜謎游戲的繼續(xù)。你知道這一點,這也是你沒有表現(xiàn)出疑惑的原因?!?/p>
「…」
「你是來對我發(fā)動攻擊的。而在此之前,你需要首先躲過我的攻擊?!?/p>
「是嗎。」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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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空氣仿佛熔化了。
這樣的表述似乎有些不對,因為空氣本就是輕盈透明的東西;但在聽到聲響的瞬間,是真的這樣覺得的。就好像原先的空中密布著看不見的細線;比起影視劇中只要碰到就會出發(fā)警報的紅外線光束更有壓迫感;通著觸碰即被燒焦的高壓電的鋼絲,從不同的方向?qū)⑸磉叺目臻g切割,越是想要思考從中掙脫的方法就發(fā)現(xiàn)它們編織得越是致密。好像是由什么人將一把細細的竹簽向著籠子中隨手撒去,不可彎折的簽子剛好留出能容下籠中小鼠的空隙,而它再也動彈不得了。這些細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散布的呢;是從兩輛車相向而停下時開始,還是當我踏上通向北極星塔的列車時就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四處蔓延了呢;又或許它正是從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纏繞著自己的躁動感的具象化。硬要說一個時間節(jié)點的話,便是當這些無數(shù)細線如同鎖鏈般相互纏繞并發(fā)出撞擊聲,緊接著是隱藏在某處的鎖的機關(guān)開合的聲響傳來的瞬間。循著聲響的方向看去,在無數(shù)生銹的機械鬧鐘的嘈雜聲的交匯處,我看到了高大的男人的落腳點,那便是這壓迫感無論是從時間還是空間意味上過的收束點。他從小型卡車的駕駛室走下,在他推開門的同時空中交織的細線如同迎接海神主使的風浪的水草那樣向著整齊劃一的方向擺動,細細的鋼絲的摩擦聲如提琴般鳴響。第一個和弦結(jié)束的同時,他的鞋底也落到了地面,緊接著全場肅靜,等待著指揮者的進一步指示。從這一刻開始,我得以確信環(huán)繞著身體的鋼絲的陣列已經(jīng)被確定無疑地被完成了;它們的每一根都被拉到最緊,與我的身體別無二致。它們是如此密集,密集到緊貼著我的每一處身體布置;不必說是手腳的動作,即使是呼吸過于劇烈,胸口的擺動也會將某一根絲線碰斷。我無法想象在那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那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見聞,只有親眼見過世界盡頭的人才能想象得出。我只有被數(shù)不清的細線包裹,每一根都極度脆弱又極度堅硬,堅硬到像是要將皮膚劃破。然而,幾乎就在這種壓倒性的結(jié)界完成的同時,它也在一瞬間破碎掉了。熔化、崩潰、分散,所有的細線都在相同的時刻變成了液體,是與身體有著相同溫度的水銀;它們的量是如此龐大,因為原本密布在空中的絲線是如此眾多;流淌著的水銀代替了鋼絲的鎖鏈,從更加廣闊的范圍擠壓我的身體。然后水銀的壓力也驟然下降了;它們向著空氣擴散、蒸發(fā),最終混勻成半透明的流體。如果說在鋼絲的階段空氣尚且可以從這牢籠的縫隙透過,如今環(huán)繞著自己的液體中反而找不到絲毫能透過氣泡的孔隙。我的身邊已經(jīng)不存在空氣,全都被這種在眼前豎直的平面上旋轉(zhuǎn)著的液體取代了。它們繞著我旋轉(zhuǎn),不論我看向何方都是相同的漩渦;透過漩渦看到的景象也一律被扭曲成了破碎的弧形。身高接近兩米的青年顯得愈發(fā)高大了,被彎曲成半圓形占據(jù)了視野的整個右半面,他的右方卡車車廂變成了均一的色塊。正前方是一片混沌,那是兩車中間的空隙,在那里的只有地下停車場白色的燈光,正要不顧一切地侵入周圍的每一片暗色區(qū)域。我感到愈加無法呼吸;此刻的我正被不知名的液體包圍,被什么人從外太空拋進了大海,而我則恰好不具備鰓和鰭。盡管想要揮舞四肢去游泳,移動自己的位置,探索水面的方位,液體卻在手臂開始動作的同時一下子變得格外粘稠。我最終耗盡了力氣,如同落入香油瓶的小飛蟲那樣漂浮在了其中。
砰。
想要看清。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每個方位都是音源的位置。過分依賴耳朵便會陷入迷亂,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也就明白了自己無論再怎么思考也無法跟上這里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只得放棄思考,直到最終確認到得勝一方的離去和落敗一方仿佛有些寂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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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右側(cè)的高個子男性向?qū)γ婀灿嫲l(fā)射了五枚子彈,其中有四枚順利發(fā)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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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突如其來的聲音感到驚異,一同望向了說這話的人。她與我們不同;即使仍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我們大致仍能看清對方臉的輪廓,而此刻的說話人則完全是一片曖昧。我站在玻璃制的懸崖邊,理我較近的人位于光的海洋的近岸處,而這位說話人與自己的距離比她更遠。仿佛超出了距離的概念:從常識來說明明是相當遠的位置,遠到幾乎與地平線重合在一起,我卻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存在,聽到她的聲音。將近處的人包裹的是白色的光的海洋,而在她的位置,我已不能看清是否還有光的存在;環(huán)繞著她的只是一片混沌。
她正位于大氣層之外。隱約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覺。
從一開始就沒有怎么說過話,當發(fā)言的次序輪到她時只是用誰也無法解析的童話故事應付過去,反而給人一種無論如何都不愿談論自己的可疑感覺。而此刻,她正在為位于我近處的同行者的回憶補足關(guān)鍵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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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枚子彈無視了目標的存在向著后方飛去。第二枚子彈和第三枚停在了空中。第四枚子彈放棄了原有的軌跡徑直向上飛去了。而第五枚子彈則卡在了手槍的內(nèi)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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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的光線發(fā)生了變化。將這片乳膠一般的世界照亮,在一瞬間從上而下地將其置換為玻璃的光源開始了閃爍,如同壽命將盡的白熾燈。我抬頭向天空望去,作為這片令人摸不清頭腦的空間中所有白色的來源的光球正從天邊滑落,所指向的方向正是說話人的所在。它的墜落是如此緩慢,以至于看起來要經(jīng)歷上萬年才能真正落下;我知道若真是如此我是不可能用肉眼看到它的移動的,但我的腦中清晰地出現(xiàn)了這樣的時間概念。
這里是引導著宇宙萬物運行的時鐘不再奏效的空間,這里是已經(jīng)終結(jié)了的世界。
在這一瞬間我大腦的齒輪仿佛掠過了某些重要的東西??墒且矁H僅是掠過而已;等到再次與它相遇,必定還需要齒輪再轉(zhuǎn)過整整一周。我等不了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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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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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盡頭的神秘人不再繼續(xù),好像她只是想要用些許的線索啟發(fā)仍停留在海洋這一側(cè)的人那樣。而似乎是受她的啟發(fā),我所處位置正下方的陌生人重新找回了屬于那一瞬間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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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聽到了連續(xù)的五次槍聲,共計五枚子彈燃燒了自己的火藥。從小型貨車的駕駛室降下的男子在向?qū)κ职l(fā)出問話的同時就用左手從過于肥大的大衣內(nèi)取出了手槍,扣下扳機的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對面的少女在反應過來之前就會被子彈擊中,成為任誰都無法拉扯回來的彼岸的住民,無論是誰都會這樣預測;只是接下來的展開超出了一切預測,甚至在預測得以形成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簡單來說,這五枚子彈全都沒能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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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少女,是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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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對面的青年更加令人恐懼。僅僅是向她看去一眼就要耗費全身的力氣;將空氣中全部的異物在一瞬間熔化,將空氣本身變成水銀狀的液體,能在一瞬間產(chǎn)生這種氣氛的人。沒有鰓和鰭的我無法呼吸,正因無法呼吸反而才將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了觀察她的事情上。正因如此才能看到。
第一枚子彈切實地觸碰到了她的身體。
她與對面的人有著類似的著裝風格;寬大到極度不合身的服裝,再加上寬大到將整個臉都遮住的帽子。只不過她所穿著的不是西洋人常穿的套裝,而是極為稀有以至于足以成為身份的標志的軍服。那時的她正將體重支撐于某個比她的身長更加龐大的物體上;被純黑的布料包裹,即使如此我還能判斷出絕對是某種武器。自動式步槍,便攜式火箭炮,或是某種更加危險的大型戰(zhàn)爭器械,絕對是這種等級的東西。在她揭開黑色的布料之前沒有人知道,而一旦那個時刻來臨,世界或許都將歸于毀滅。我能做的只有祈愿這一刻晚些到來,至少不會因為這一枚子彈而到來。
如果那層布料就在這一刻散開,就在我的面前從被它包裹的物體上褪下,那件足以將世界置于毀滅的兵器露出真容的話,我怎么做呢。
我沒有可做的事,經(jīng)過思考后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蛟S會想要去同自己的妹妹告別,或是道歉,如果真的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又會變得不知道想要說什么。或是回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地點,再見一次自己認識的那些人嗎。而我此刻只是被巨大的恐懼和壓迫感束縛住手腳,連呼吸都是不可能的事。那么不妨向那件即將露出真容的武器祈愿;它會發(fā)射出比太陽還要閃亮的光線,在一瞬間將我蒸發(fā)殆盡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或許還有對著它喊出愿望的時間。它絕不是神明,甚至是與神明相反的東西;它不會聽到我的呼喊,即使聽到也不會有絲毫憐憫,即使如此也會向它喊去。可是又會喊出什么呢。
那個時候只會忘記人類的語言文字,將最易于發(fā)音的音節(jié)以最大音量喊出來吧。也就是。
「啊——」
就在這樣喊出之前,我清晰地看到了預料之外的事情。包裹著少女的倚靠物的黑布沒有絲毫異動,就連氣流帶來的擺動都沒有;少女的手指也好,身體也好,都停留在原地,就好像那枚子彈從未存在過一樣。接著看到了彈孔;沒有出現(xiàn)在少女的身體上,而是位于她身后的水泥墻上。
自己對彈道的感知是絕對的;出于反復的經(jīng)歷,我可以很自信地說出這句話。而在這一瞬間,我的自信發(fā)生了動搖。那彈孔毫無疑問位于少女的正后方;準確地說是她的心臟的正后方。那枚子彈的尖端碰到了她的胸前,就在這一瞬間她的身體毫無征兆地消失了;子彈從與周圍毫無不同的空氣中穿過,再沿著既定的彈道打在前方的墻壁上。唯有這一種可能。
不對。我想起來了?;貞浀倪^程總是痛苦的,因為要在堆積起來的雜物中尋找想要的東西,手邊總是被亂七八糟的碎片占滿,對誰都是充滿焦灼的過程。而現(xiàn)在我終于想起來了。子彈的尖端觸碰到了少女的前胸,緊接著彈道發(fā)生了彎曲;它并沒有沿著直線穿過她的衣服,進入到她的心臟,而是仿佛只有這樣才是無可動搖的真理一樣無比自然地沿著環(huán)繞她身體的曲線飛行了。緊貼著她的身側(cè),又或許與她的身體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從我的角度不可能看清這兩者的區(qū)別,但我不知為何可以確信是前一點。子彈的側(cè)面緊密地摩擦著她衣服的布料,卻沒有一根纖維掉落下來。在完成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弧線之后,子彈又恢復到了原有的軌跡,在正前方的墻壁留下了驚人的彈孔。
不可思議。
在對眼前的現(xiàn)象感到懷疑之前,第二枚子彈已經(jīng)來到了她的面前。與前一枚相比稍有偏移,但其位置同樣是致命的。我猜測著子彈可能會前往的方向,向預測的位置垂下視線,卻沒能釣到任何事物。將子彈有可能在她的身體周圍發(fā)生偏轉(zhuǎn)的定理補充到我的世界觀中,原本以為這樣就能重新做出精準的預言,這種想法再次迎來了徹底的失敗。我準確地目擊了子彈從距離她十米左右的位置發(fā)出,來到她的面前,與她的距離縮短到了伸出手去就能抓到的程度;接下來子彈會從她的面頰擦過,她會抱著某種惡趣味而讓它剛好掠過自己的毛孔;又或許她會伸出手來將子彈抓住,就像不久前聽到的有關(guān)其他人的傳言那樣,雖然她大概不會愿意做出這種舉動。然而這些預期全都落空了。
這枚子彈只是停在了她的面前。
時間的流動停止了。之所以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不過是意識被妄想封閉,因為不想面對失去了與身體的連接的不安感而想要欺騙自己,就如同突然間失去手臂的人仍能感到手指的運動,或是等到他的傷口愈合完好后還能感到骨頭被折斷的劇痛,那樣的幻覺。為了確認這一點而從肩膀開始活動自己的身體,體會身體傳來的觸感的結(jié)果反而是感到了更加的違和。我再次叫出了聲;就算身體會欺騙自己,聲音和光線卻不會,它們從自己誕生之初便注視著我,是我最忠實的朋友。還有風和溫度,我想到了圣保里冬日的寒風,裹挾著雪花撞擊在自己的皮膚上。如果是人類的話會將這種觸感用痛覺來形容,而我只是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撫摸著我,正是它喚醒了我的生命。在此刻我是如此懷念它;在這片時間停止流動的死亡之屋中,我想要再次被喚醒。
于是風來了。不是由大自然的呼吸帶來的綿延數(shù)十千米的濕冷的風,而是帶著人類的都市中特有氣味的風的刀刃。我再次感受到了空氣的流動,即使我的衣擺仍然靜止在原地;我能感受到這片空間里無處不在的風。有向上的和向下的,螺旋形的和箭頭形的,填滿了這個混凝土制成的盒子。而這些風的原點,那位被過于寬大的服飾嚴密包裹住的小小的女孩子,正以比任何氣流都要迅猛的速度向她的對手跑去。
第二枚子彈仍懸停在她出發(fā)地的半空中;第三發(fā)子彈同樣停下了,卻被某種力量徹底壓扁成了一張金屬的圓餅;第四發(fā)子彈在接觸到她之前就被偏轉(zhuǎn)而擊中了房頂,第五發(fā)子彈在被團男子的手槍里炸開了。沒能來得及用五感去確認的情報不知怎么的一瞬間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中,我沒有時間去考量它們的正確性,唯一能感知到的是少女是超越常識的存在;她在炫耀自己的武力,仿佛想要告訴對手「破解你的攻擊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永遠不會有一枚子彈能穿透到她的身體里去,永遠不會有一陣風、一束光線能穿過將她的「內(nèi)部」與「外部」分隔的薄膜;在為她帶來形狀的沒有厚度的薄膜中被壓縮的是一整個宇宙的空間也說不定。
那么相應地,要從她的「內(nèi)部」傳出的聲音,也要跨過一整個宇宙的距離才能來到我的耳邊嗎。
在這一刻我竟為她感到了悲傷。
這份悲傷持續(xù)的時間沒能超過片刻;少女已經(jīng)將借助著黑布包裹的不明物體高高舉起。接下來便是世界末日;比太陽更加熾烈的閃光會將包裹著它的布料灼燒殆盡,然后再將我吞沒。一定是這樣的。
為了不讓自己的心臟被席卷一切的熱浪吞噬,我將它攥緊在了手心。我的兩手仍在原地,是身后生出的透明的幻肢做出的動作。仿佛感覺自己在一瞬間生出了七只左右的手臂,而它們的目的僅僅是在將要到來的沖擊中保護自己的主人,即使它們的主人從未召喚過它們。
所以變得討厭起了自己。
被新生的手臂捏起的心臟中的血液一瞬間被擠壓到全身。我感到自己變成了快要被從內(nèi)部撐爆的氣球,而外側(cè)的氣壓又在下一刻給出了加倍的反饋。我的身體每一處都在振動,時而膨脹時而收縮,像是被投入熱水中的方糖;我看到無數(shù)波紋出現(xiàn)在我的身側(cè),那是我正在蒸發(fā)的身體。緊接著我的心臟也會暴露在外,房室之間的分隔將被打開,連同我的全身一起變成均勻的氣體,與所有人一起成為星辰的一部分。
想到這一點突然變得有些放松了。
然后視野再次變得清晰。被黑色蒙住的物體并沒有展露出自己的形狀;少女將它舉起不過是為了調(diào)整它的方位。這把正體不明的危險品重新落地后,它只是充當了幫助其主人調(diào)整重心的作用;她以類似撐桿跳的方式躍起,在空中劃出半徑一點五米的半圓形,在重力作用下速度減少到零的同時她也就出現(xiàn)在了大衣男的正上方。
她的手中是一把老式手槍,與對手所持的是相同的型號。那位自信滿滿的神槍手因突然的炸膛而將原有的手槍舍棄的同時又從厚得不自然的衣服中取出了兩把備用品,而他面對的敵人甚至比他更加迅速,就在他的右手抓牢之前,新取出的物品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位于他面部正上方約半米的人手中。這便是我能看到這一幕的緣由;憑借撐桿跳的動作來到空中的少女已經(jīng)運行到了軌跡的頂點,在這段拋物線頂端使得她最接近靜止的一刻,她與下方的人持槍的左手重疊在了一起。
砰。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因為這場決斗的結(jié)局不言自明。即使受過再嚴格的訓練,我也不是為了見證人類的血肉而來到這里的。避免人類卷入是泛函少女接受的一切訓練的第一要義?;蛟S在這種情況下做點什么才是更加正確的;雖然在進入人類商場之前我已經(jīng)將最熟悉的武器存放到了接應點,這時的我的手邊輕小的手槍一類還是備有的。但不得不承認那時的我完全沒有將它納入過選項?;蛟S這樣才是幸運;如果那時的我介入了這場戰(zhàn)斗的話。
我會消失。泛函少女有著即使身體被破壞仍然能簡單地恢復原狀的特性,要在她們不情愿的情況下將其消滅,唯有被從頭到腳在一瞬間徹底蒸發(fā)這一種可能。明明知道這一點,我還是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如果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將不復存在。
當眼瞼閉合的同時眼前也就陷入了黑暗。燈光的殘影很快就消散了,身邊的風也不再流動。仿佛再次回到了被停止的時間中。討厭的感覺再次充斥了全身。雖然不想因誤入危險的場地而失去對自身存在性的控制,因停止去感受而失去存在性同樣是我不希望的,因此再次睜開了眼,即使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對將要看到的做好了心理準備。
突然的燈光讓眼球極度不舒服。視野從全白逐漸變暗,過于明亮的燈光在一瞬間產(chǎn)生的討厭的殘像無論如何運動眼球都無法甩掉。而透過這些殘像,我隱約看到了和原想的不同的景象。
大衣男躺在了地上,他的身上沒有血跡,外衣沒有破口,皮膚也沒有傷痕。他的左手仍然舉著手槍,槍口并沒有子彈發(fā)射的煙痕。他的帽子滾落到了一旁,被壓縮在帽子的淺灰色卷發(fā)像蒲公英一樣張開成一簇。那位作為一切恐懼的源頭的少女降落在他所躺位置不遠處,手中仍握有從大衣男那里搶來的槍支,看起來剛剛發(fā)射過,其目標卻不是作為對手的男子,而是向著不相干的方向射去了。
「左手的那把裝填的是子彈,右手的那把發(fā)射的是電波。該你了?!?/p>
「在你看來子彈是比電波更加危險的東西,所以才會——」
「不對哦?!?/p>
用頗為平靜的語調(diào)繼續(xù)著與大衣男的猜謎游戲的少女玩弄著手中的機械。又一枚子彈獲得了動能,在空中隨意地轉(zhuǎn)著彎,最后懸停在了某個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的位置。
「你此行的目的是試探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的真實能力。我選擇將裝填子彈的那把槍搶下不過是在配合你罷了。這是雙人舞的繼續(xù)?!?/p>
大衣男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絲苦澀。我知道他們口中的電波是什么;被稱為T方案的對泛函少女專用致命性武器,它的危險性不會因為只是不久前才接觸到的名詞而有絲毫降低。將泛函少女的時間感加速一百萬倍,讓被擊中者在一瞬間見到宇宙的盡頭,比起任何炸彈都能更加高效地摧毀泛函少女的精神,不僅僅是聽到過這樣的報告。就在幾天之前,我曾親眼見到過這種致命的電波的威力。是它將我從被無形的刀刃貫穿的危險中接觸,同時它也正是讓我在那時想要接近的同伴至今無法恢復意識的元兇。于是我輕易地知道了眼前大衣男的名字;T·馬蒂內(nèi)斯,T方案的持有者,國際救援組織X的成員。我有無數(shù)問題想要向他詢問;他在不久前的S·格里默侵入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此刻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目的,以及與那位少女交戰(zhàn)的感想;但從現(xiàn)在開始我知道了能對他進行審問的絕不是我。
那位沒有露出一點面容的少女以其壓倒性的力量奪取了與T·馬蒂內(nèi)斯對話的資格。
「無論再來多少次也是一樣的,那種程度的電波不會對我造成絲毫影響,而你也不是會無趣到重復相同的攻擊的人?!?/p>
換句話說,正躺在地上的這位當今對泛函少女最危險武器的掌門人手中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能在與那位少女的交戰(zhàn)中取勝的手段。
這樣的話,如果是我,或是如果是我的Master麾下的泛函少女們,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不得不與她交戰(zhàn)的事態(tài)的話。
「是我贏了。」
意料之外的話語從馬蒂內(nèi)斯的口中傳來。我與不知名的少女的目光同時投向了她的衣間;在軍服的腰帶縫隙處似乎多了某種不和諧的東西。
白色的,長方形物體。
紙片。數(shù)量不只是一張;以最初注意到的那張為圓心,少女全身的衣服縫隙間都在不知什么時候被放入了紙片。
「現(xiàn)在的你還保持著用偽造姓名的名片作為攻擊手段的習慣嗎?!?/p>
「利用輕薄到能夾在紙張中的超級電容器儲存電力,用一瞬間的電流引發(fā)心臟驟停。這是合眾國中央情報機構(gòu)(CIS)一直以來的做法。而如果這些名片中存儲的都是專門針對泛函少女的電波的話。」
于是我意識到了,就在這時,這場決斗的勝負或許發(fā)生了翻轉(zhuǎn)。
用改裝槍支發(fā)射出的電波不足以對眼前的人產(chǎn)生影響的話,將這些電波存儲在無數(shù)紙片中,緊貼著她的身體發(fā)出零距離的一擊,又會如何呢。
少女的身前爆發(fā)出藍白色的光。每一張紙片都是一束煙花,它們噴射出的火花連綴起來,構(gòu)成了將少女從頭到腳覆蓋的電光的鎖鏈。每一張名片釋放的電能都足夠讓一位成年人的心臟再也無法工作,而在這時幾十張乃至上百張紙片正在一同釋放出能令泛函少女見到世界盡頭的電波。
「零分?!?/p>
馬蒂內(nèi)斯左手持的槍支終于滑落到了地上。只在一瞬的霓虹燈迅速地熄滅了,而被它纏繞的少女的表情比起閃光亮起前沒有絲毫變化。
「T方案是這世界上唯一有可能將我在一瞬間擊敗的東西,但你的使用方法完全錯誤了。將我的時間感加速,讓我感受經(jīng)歷時間盡頭所帶來的精神暴走?
時間盡頭這種東西,你覺得我見過多少次了呢?!?/p>
她的語氣在一瞬間變得激動,而在先前的交戰(zhàn)中從未有如此激動過。與此同時馬蒂內(nèi)斯乘坐的輕型卡車發(fā)生了爆炸,這對她來說不過是就近選擇了一個將怒火傾瀉的對象。隨著爆炸產(chǎn)生的火光漸熄,少女的身影也消失不見,只剩下像干菜葉一樣的馬蒂內(nèi)斯躺在焦黑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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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煙塵將要散去時,我收到了來自Master的消息,其內(nèi)容是將已經(jīng)失去作戰(zhàn)能力的馬蒂內(nèi)斯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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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ter的訪客會見時間
在四面都是金屬的房間中站著一位高大厚實的男子和一位相比之下并不顯眼的女子。
這是一間無窗的房間,只有白熾燈光沿著金屬的內(nèi)墻流動,使得墻壁呈現(xiàn)出被白色的熔巖覆蓋的外觀。熔巖流動的途中遇到了障礙物,去路被驟然切斷,前方只剩下相對較暗的峭壁,它的缺口處向墻的內(nèi)側(cè)延伸。用更常見的說法來形容的話就是墻上被嵌入了一臺壁櫥。平日里它被封閉在金屬板的背后,而此時將它與室內(nèi)人視線可及的部分分隔開的墻體已經(jīng)被打開,這片秘密空間得以暴露在兩人的面前。
「幫助你破解這里的謎題,對我的意義是?」
「作為將你救出來的回報,這樣的交換會讓你感到滿意嗎?」
「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可以將你擊昏然后逃出去。不會消耗超過一張的名片。」
「我聽說「X」最早并不是哈布斯堡家的行動機關(guān);正相反,過去的「X」是哈布斯堡家企圖打擊的對象?!?/p>
「你是說?」
「承擔你們?nèi)缃竦慕巧?,過去是維爾納,現(xiàn)在是「X」,而將來…」
「大可不必繼續(xù)說下去。這種理由能夠打動埃爾斯納,但不是我關(guān)心的?!?/p>
「也是呢。那么如果說作為為我指路的回報,我可以將箱子取來并把內(nèi)容物給你看呢?」
「…別做夢了?!?/p>
「你覺得我取不來?」
「即使是我,來到這座城市也沒有抱著百分之百的自信。最好的情況是在你們和她的交戰(zhàn)之際將箱子取來,正因知道這一任務過于困難,才會將基本的目標定為測試她的強度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針對泛函少女的必殺武器「T方案」已經(jīng)被證明對她無效的情況下,「時空變換的不動點」帶來的壓倒性戰(zhàn)力差距是不可逆轉(zhuǎn)的?!?/p>
「方法是存在的哦。」
被生活在這里的女孩子們稱為Master的人踮起腳尖,將臉盡可能地湊到了不久前剛剛在與「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的交戰(zhàn)中遭遇慘敗的馬蒂內(nèi)斯耳邊,盡管由于后者過于高大而仍有不少距離。
「只要你按照我所說的去做就可以?!?/p>
作為對這段似乎有意保守秘密的耳語的回應,一張名片在一瞬間被它的主人取出,以手持短刀的姿勢被推到了Master的額頭。這標志著這位前CIS探員已經(jīng)失去了同處于不同立場的陌生人和平談判的耐心。這是內(nèi)置著合眾國的特務機關(guān)引以為傲的超級電容器,只要其主人愿意就可以令觸碰到它的人心臟驟停的最隱秘的對人武器。
Master并不是熟習格斗技能的類型,因此對這種直接的威脅毫無辦法。她此時能保持鎮(zhèn)定,很大程度上是仰賴于她相信作為哈布斯堡家的代行者的「X」不會輕易對她出手,另一方面則與她所處的房間中的內(nèi)容物有關(guān)。
「不妨冷靜下來,看看你的身后。你會同意我的提案的?!?/p>
不會被輕易示人的壁櫥被Master以勉強伸過去的手打開。
「酒柜?」
「在這里的每一瓶酒都已經(jīng)蒸干了。有趣的是標簽;事先說明這不是我在工作之余的愛好;在這種密室里的隱藏櫥柜,其中擺放的酒瓶本身就很不尋常。這也是我希望你做的第一件事:幫助我解讀它的前任主人在標簽上留下的信息。」
「你是說這個印章?」
「沒錯。酒的品牌、種類都沒有什么稀奇的,只是每一瓶上都有印章。我聽說這是歐洲限酒令期間的特有產(chǎn)物。」
「限酒令時期為了控制酒類銷售,每一瓶酒的標簽上都要留下售賣它的門店的印章。這是每家店獨一無二的圖案,而你懷疑有人利用它制成了密碼?!?/p>
「——于是就是你的領(lǐng)域了,活動在歐洲的救援志愿者。」
「海森堡的麥氏釀酒坊。范特霍夫的法隆商店。阿赫里奇的霍爾木茲酒廠。都沒有什么特別的。然后是…?!」
「然后是?」
「佩鐸·愛麗絲?!?/p>
名叫馬蒂內(nèi)斯的高大男人語氣突然顫抖了起來,以快要令人聽不清的發(fā)音說出了一個名字。
「這十七瓶酒的門店所在的城市,恰好構(gòu)成了佩鐸·愛麗絲生前的足跡。在這其中有且只有四瓶對應的門店與眾不同,都是以數(shù)字作為店名的。埃靈(Eyring)的第二大道百貨商場;拉格朗日(Lagrange)的三賭徒酒館;麥森哈梅爾(Messenheimer)的四號酒吧,還有霍夫曼(Hoffmann)的中央大街一號?!?/p>
「按照數(shù)字的順序?qū)⒆帜高B接起來,HELM?頭盔的話,我這里倒正好有一個?!?/p>
Master從一邊的應急物資中取出了一個鋼盔,為了試探謎底的含義而試著將它戴到了頭上。
滋滋滋。好像有什么物體正在一點點偏離原位的聲音。
在兩人想要弄清楚聲音的來源的同時,一個空酒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從壁櫥的頂端掉落,在Master佩戴的鋼盔的圓心處撞擊,在自身的黃金分割線處整齊地斷成兩截。馬蒂內(nèi)斯擁有無比準確地感知這一切的能力;接下來兩半的酒瓶落在地上,裂成的每一塊碎片都符合黃金分割的比例。像是有人精密地謀劃著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這是名叫佩鐸·愛麗絲的酒柜前任主人在某個不可知的過去,為遙遠的未來埋下的詭雷。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Master注意到出售于麥森哈梅爾的四號酒吧的酒瓶上標簽似乎有些異樣。沿著標簽脫落的部分撕開,另一張因浸過水而變得斑駁的咖啡色紙張顯露出來,上方不再有圖標,而是用純藍墨水的手寫字標注著它的出售地點。普朗克(Planc)的第四路口雜貨鋪。
于是在場的兩人都明白了。這既是名為佩鐸·愛麗絲的某個生活于遙遠過去的少女對自己力量的炫耀,同時也是她發(fā)出的強烈的求救信號。
?
「那么接下來有兩件事要拜托你來做。我想首先以一件體力勞動開始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