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dòng)物的基本根性。角色當(dāng)然是虛構(gòu)的，但是有考據(jù)癖的人也當(dāng)然不肯錯(cuò)過索隱的機(jī)會、放棄附會的權(quán)利的。

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於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shí)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xiàn)給她。不過，近來覺得獻(xiàn)書也像[致身於國]、[還政於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說交付出去，其實(shí)只仿佛魔術(shù)家玩的飛刀，放手而并沒有脫手。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xiàn)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己的。大不了一本書，還不值得這樣精巧地不老實(shí)，因此罷了。

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錢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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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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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丑人，細(xì)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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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肝油丸當(dāng)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了市價(ji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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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diǎn)，不致把自己的臉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shí)節(jié)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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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存在的確有時(shí)間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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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fā)現(xiàn)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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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科學(xué)家跟科學(xué)不大相同；科學(xué)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xué)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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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說，中國人取外國名字，使他常想起英國的豬和牛，牠的肉一上菜單就換了法國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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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姐發(fā)現(xiàn)心里有秘密，跟喉嚨里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gè)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gè)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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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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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貓到屋里來，聲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fā)覺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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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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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是個(gè)自然歷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實(shí)，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shí)，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xué)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紋，平時(shí)一點(diǎn)沒有什麼，一旦受著震動(dòng)，這條裂紋先擴(kuò)大成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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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學(xué)位是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教書是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xu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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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踢開腳邊的小石子，說：[你記著，切忌對一個(gè)女人說另一個(gè)女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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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xù)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shí)候牠是否吃得到這串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一切機(jī)關(guān)里，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許鴻漸到下學(xué)期升他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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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吵架的時(shí)候，先開口的未必占上風(fēng)，後閉口的才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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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在倫敦上道德哲學(xué)一課，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學(xué)家講的話：[天下只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yīng)該樂觀，因?yàn)樗砍砸活w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應(yīng)該悲觀，因?yàn)樗砍砸活w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shí)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只有一顆，留著做希望，多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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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他吃的飯未必像扔在尼羅河里的面包，過些日子會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請吃飯好比播種子：來的客人里有幾個(gè)是吃了不還請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級小職員；有幾個(gè)一定還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這樣，種一頓飯可以收獲幾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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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再大十幾歲，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齡，也許又會愛得如傻如狂了，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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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得心煩，怕去睡覺----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jì)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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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比職業(yè)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仿佛希望每個(gè)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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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xué)名，說起來莊嚴(yán)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學(xué)上叫[薔薇科木本復(fù)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shù)語是[協(xié)議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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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明道：[關(guān)於Bertie結(jié)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jié)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jìn)去，籠內(nèi)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jié)而離，離而結(jié)，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沖進(jìn)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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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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