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哲學(xué)》第二章:觀念論、二元論和唯物論|(二)一塊招牌上的種種花樣
——觀念論和二元論——
從小就聽見過這樣一個故事:據(jù)說在一條路上,有兩個人碰在一起,同時看見路旁掛著的一塊招牌。招牌的正面涂著金色,背面涂著紅色。甲從正面來,看見了金色,說招牌是金子做的。乙從背面來,看見招牌的背面,一口咬定是紅色。兩個人堅持自己的主張,不肯相讓,于是爭執(zhí),吵斗,以至于打起架來。后來是一個和尚出來調(diào)解,提醒了兩人的偏見,大家才明白剛才的爭執(zhí),都是毫無意味。原來招牌的本身兼有兩面,而每人只看見一面。所有的爭執(zhí),其實都是各人眼光狹隘的結(jié)果。
故事就只這一點。大約因為和尚一經(jīng)指點,兩人并不再爭執(zhí),于是故事也就完結(jié)了。但我們?nèi)裟茉偕钌畹匾幌?,就可以知道這還不能算完全沒有問題。兩個人中如果有一個肯用一點思想,馬上就會追問;“是的,招牌兩面的顏色果然不同。但僅只知道這一點,還不能滿足我們。我們還要再問,招牌的本身是什么造成的?是木頭么?金屬嗎?抑或其他的東西?”這問題似乎很容易解答,因為木頭或金屬等等東西是很容易辨別的,掂一掂重量,敲一敲聲音,不必怎樣麻煩,就可以看出它是用什么造成。但是,這只能就普通的解答來說。
若站在哲學(xué)的觀點上來談這問題,那么,花樣就多起來了。那時人們就要依照著自己的世界觀來解決這個問題。主張“人生若夢”的觀念論者,會告訴我們說:“你說是一塊招牌,在我看來卻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團感覺,一團幻影罷了。有時感覺到它是金色,有時又是紅色,什么木頭金屬等,也都離不了感覺。沒有感覺,根本這些東西都不會存在?!绷硗庖粋€宿命論者,我們已說過,他是相信冥冥中有神靈主宰一切的,發(fā)表他的意見道:“世界是神們隨自己的高興安排成功的,前面這塊招牌,也不外是神的心意的表現(xiàn),并不全是我的感覺?!蔽ㄎ镎撜咭庖妳s直截了當?shù)煤埽骸罢信凭褪菕煸谀莾旱恼信疲鼟煸谀莾?,它的本身也就在那兒。它并不是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感覺是招牌觸及我們的感官而引起來的,它也不是神意的表現(xiàn),它只是自己存在那兒的物質(zhì)”
這就是一塊招牌上的種種花樣,每種花樣表現(xiàn)著一種世界觀。世界觀是有千種以上的,那么花樣也當然可以翻出千種以上,我們現(xiàn)在因為沒有工夫,所以只舉了三種。但世界觀種類雖多,從根本性質(zhì)上看來,卻只有唯物論和觀念論兩大類,因此,在招牌上所翻出來的花樣,自然也只有兩大類了。雖然我們也承認還有一種二元論,但它只是把觀念論和唯物論拉連一下,弄得一半是唯物論,一半是觀念論,不文又不武,并不能算是純粹新的第三種花樣。我們現(xiàn)在暫且把它放下不提,等到后面再說。
現(xiàn)在要詳細地說一說的,是那把世界和招牌當做一團感覺的觀念論。它完全否認了客觀東西的存在,以為世界的一切只是主觀的東西,所以,除了觀念論這一個總名稱以外,它還私自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做“主觀的觀念論”。它的擁護者很多,單就西洋來說:二千年前希臘的詭辯哲學(xué)家,就有一大部分贊美過它。其次,在十七世紀時候,英國的大哲學(xué)家勃克來和休謨兩人更把它捧到天上去。二十世紀以來,更有(以德國為首的)經(jīng)驗批判論者把它傳播到了全歐洲,這是它最出風頭的時候。在中國的哲學(xué)者中,它并沒有完全的信奉者,詩人李白雖然高呼過“浮世若夢”的話,但他并不是哲學(xué)家,只有那佛學(xué)中的一部分的道理,還比較與它近似。但這主觀的觀念論,實在有很多的使我們不能佩服的地方;我們很容易看出它的馬腳。擁護它的人說世界只有感覺,那么我們就要問:“這感覺是從那里來的呢?這萬花撩亂的感覺現(xiàn)象,總應(yīng)該有一個來源?!睂τ谶@問題,主觀的觀念論者很難答復(fù)。因為如果要使他的主張徹底,他應(yīng)該說:“世界就只是我自己的感覺,所以也就只是我自己內(nèi)部生出來的,并沒有其他來源?!??
這樣一來,我們馬上就可以指出它的荒謬:“世界既然都只是我的感覺,那么,整個的世界就只是我一個人了。除了我一個人之外,一切都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了?!边@就成了獨在論,任怎樣狂妄的哲學(xué)家,也不至于會主張獨在論罷。有誰敢于說:“我不是我父母生的,恰恰相反,我的父母才是我的感覺所生出來的?”有誰敢說:“并不是我生存在世界上,恰恰相反,整個的世界才是在我的感覺中生存著的”呢?主觀的觀念論者為要避免這種不通的地方,所以,并不敢徹底地主張獨在論。他不得不給感覺找一個另外的來源。從那里去找呢?他本來可以說,感覺的來源就是外界的物質(zhì),但他不能承認物質(zhì),一承認有物質(zhì),就不成其為主觀的觀念論了。結(jié)果,他就不得不向神靈求救說:“感覺是神的心中發(fā)生的,我們的感覺,就是神的感覺的一小部分?!?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于是這主觀的觀念論,最后也和前面的宿命論一樣,只有走到宗教的懷中去了。
我們說主觀的觀念論會走向宗教的懷中去,其實這不單是主觀的觀念論,凡是一切的觀念論者,直接間接地都和宗教有點緣法。因為,一切觀念論的根本性質(zhì),就是在于夸大了主觀的東西,換一句話說,它夸大了感覺,思想,心靈等等一切屬于精神方面的東西。結(jié)果才以為只有精神,沒有物質(zhì),至少也主張物質(zhì)完全受精神支配。而宗教的世界里,最高的支配者是神,是神的心意,或精神支配物質(zhì),這一點,不是很和觀念論相同的嗎?自然,宗教也有宗教獨自的特點,不能與觀念論完全混為一談。宗教的世界觀是用迷信和神話來表現(xiàn)的,宗教里還有種種規(guī)定的儀式,用儀式來堅強人們的信心。這一切特點,都不是哲學(xué)的觀念論所有的。
但是,觀念論雖然沒有迷信和儀式,它的根本思想?yún)s與宗教一致,它用冠冕堂皇的道理和巧妙的言論來說服你,使你信服那與宗教一致的根本思想,無意中把你拖到宗教的廟子里去。觀念論本身雖然不是宗教,但它卻是走向宗教去的一條堅硬的橋梁,迷信和儀式只能使無知的人去燒香拜佛,但有了觀念論的幫助,就是學(xué)者思想家也會去念經(jīng)敲木魚。它的力量其實是不小的。??
明白了觀念論的底細,我們得要談?wù)劧摰幕恿恕?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已經(jīng)說過,二元論不是一件特別的東西,它不過是將觀念論和唯物論拉連一下,一樣給它站一半的地位。在十八世紀末葉時候,德國的哲學(xué)家康德,就是一個最大的二元論者。由他這里來看二元論的真面目,有許多地方是很有趣的。如果他的前面有一塊招牌,他一定承認它是客觀的東西,承認它在外界獨立存在著,并且承認那是物質(zhì)。但他又說,這物質(zhì)的本來面目是什么,我們卻不能夠認識。我們所能看見的這世界,這招牌,只有我們的感覺,只是一個“現(xiàn)象世界”,而那物質(zhì)的本來面目(他稱為“物自體”),卻與這現(xiàn)象世界完全不同。我們看見這塊招牌,看見它占據(jù)著一定的空間,看見它在時間里是連系地存在著,我們還知道它有一定的重量,性質(zhì)等等,而這空間,時間,重量,性質(zhì)等等,康德以為也不是物自體上的東西,都是我們的主觀內(nèi)容。你如果問他:你的一切感覺是那里來的?他可以答復(fù)你,感覺是物自體觸動我們的感官而引起的,這一點可以算是唯物論了,但回過頭來他又會說,感覺世界與物自體完全不同,我們所看見的都是主觀的幻影;于是又成為主觀的觀念論了。這兩方面合并起來,就成了康德的二元論。??
但二元論的腳根是站不穩(wěn)的。這就好象一個人要騎著兩匹馬跑,非常不便而又危險!結(jié)果,只有隨便丟棄了一匹,才能解決這危機。康德的哲學(xué)就是處在這樣的一個地位上,它一腳騎著觀念論,一腳騎著唯物論,兩匹馬沖突起來,就使他駕馭不了。這是早已有人指出過的。人們問康德道;“物自體既然認識不到,那為什么能武斷它是存在的呢?譬如,你前面有一問屋,當你還沒有方法認識它的內(nèi)部的時候,你怎能斷定里面有人呢?”實際上,康德就是這樣;他還沒有認識到屋子的內(nèi)部,就想斷定屋子里有人,他不能認識物自體,卻偏要說物自體存在,這是不合理的。后來他的學(xué)生費希特(Fechte)看清楚了這是缺點,索性就把物自體取消,否認了物質(zhì)的存在,于是二元論終于騎到觀念論的馬上去了。
即使退一步,對于他那善于害羞的物自體不加以責難,就算她真的躲藏在那兒罷。即使承認是這樣,康德仍然會走到觀念論去的。因為他要解決,一個很難的問題:世界的本身既然就是物自體的世界,那么我們也當然是在物自體的內(nèi)部生存著的。我們在物自體中生存著,而我們都看不見它!原來我們的生活就象瞎子走路一樣,不,我們還比瞎子壞,瞎子雖然沒有眼睛,還可以借觸覺來辨別他的道路,我們卻根本觸不到我們的道路,我們就好象夢游者,只看見自己的夢,前面有危險的懸崖,一點也不會察覺。然而世界上這樣多的夢游者為什么都能夠好好的生活下去呢?為什么他在生活中竟不會落進物自體的懸崖里去?這一個問題,康德就沒有辦法作合理的解答,他只好說:“這是幸運。”這樣一來,命運之神的心意又支配起世界來了,又丟了唯物論的馬,一直沖到宗教的殿堂里去。——這是二元論的必然的命運。總之,二元論是容易搖身一變成觀念論的。這兩種花樣,結(jié)局還是會合并成一種花樣。但我們已經(jīng)說得夠了,以后再談唯物論的花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