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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假面騎士的時代空氣

1971年4月3日『假面騎士』開播時，「伊弉諾景氣」已然結(jié)束，日本經(jīng)濟開始冷卻。1970年大阪世博會展現(xiàn)的美好愿景并沒有如期到來，盡管工業(yè)和經(jīng)濟飛速膨脹，日本政府對環(huán)境治理的態(tài)度卻并不積極，使得公害問題日益惡化。

得益于經(jīng)濟成長，汽車走進了千家萬戶，然而政府在交通規(guī)則普及與排氣量限制上毫無作為。當時的東京公路上交通事故層出迭見，使這一時期被冠上了「交通戰(zhàn)爭」的惡名。

水俁病、哮喘、皮膚炎、砷污染、噪音困擾著一般居民的生活；白色的洗滌劑泡沫和死去的海草覆蓋了水面；光化學煙霧從工廠源源不斷地排出，「濃霧警報」的通知連續(xù)數(shù)天縈繞在都市上空，甚至惡化成「濃煙霧警報」，使小學生、初中生們窩在教室里，無法去操場活動；垃圾與糞便不加處理便被直接傾倒在東京灣的夢之島，惡臭、垃圾起火和漫天的蒼蠅，成為附近居民長年的困擾。

在石森的漫畫中，假面騎士初登場時如此稱呼自己：

石森表示，漫畫『假面騎士』描繪的是「文明社會VS自然」的構(gòu)造。前文我們提到，「風力能源」這個關(guān)鍵詞在第三稿的時點就存在了，石森選定蝗蟲一稿時，猛地意識到昆蟲意象與「大自然的象征」不謀而合，比一開始的骷髏面具要更加合適，強調(diào)「無污染」的風力能源、令人聯(lián)想到蝗蟲之體力與跳躍力的種種必殺技也就應運而生了。

可以說，「假面騎士」的形象創(chuàng)造與公害問題是無法分割的吧。

在那個時代，不僅僅是『假面騎士』，特攝方面誕生了許多以公害問題為主題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哥吉拉對黑多拉』『宇宙猿人哥利』（即『電子分光人』）。且不說貫穿整部作品的主題，就往大家熟悉的作品單集來看，『歸來的奧特曼』第1話那個被特貢打敗的怪獸叫什么？污泥怪獸扎贊。伊吹隊長初登場的第22話是在哪兒打的怪獸？夢之島。梅茨星人為何無法適應地球的大氣？還是因為公害問題。

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第二個關(guān)鍵詞。是新左翼運動與過激派。

我們明天就要飛離羽田。 在此前的任何一次斗爭中，我們的信心、勇氣和信念都未曾有像現(xiàn)在這般高漲。 ......我們會下定一切決心，完成交托給我們的歷史任務(wù)。日本的同志們?。o產(chǎn)階級的廣大人民??！奪回所有的政治犯吧！掀起前階段武裝起義吧！前階段武裝起義萬歲！世界革命萬歲！共產(chǎn)主義者同盟赤軍派萬歲！最后再一次聲明。 我們就是明日之丈！

——1970年淀號劫機事件中，「共產(chǎn)主義者同盟赤軍派」武裝成員劫機后的聲明

梶原一騎的漫畫『明日之丈』連載開始于1967年12月15日，大體上講了這么一個故事：貧民出身的孤兒矢吹丈天生好勇斗狠，在落魄拳師丹下段平和好對手力石徹的影響下走向拳擊的擂臺，他將在那里燃盡自己的生命與青春……

作為「根性風潮」暴風眼的本作，在當時的社會上爆發(fā)出了絕大的影響力。不僅僅是一無所有、叛逆野性的主人公矢吹丈，背靠財團、外冷內(nèi)熱的對手力石徹，同樣在讀者中擁有著驚人人氣。

1970年2月22日，梶原一騎為力石徹的生命劃上了一個戲劇性的句號：在與丈的宿命對決中，經(jīng)歷過地獄減重的力石用一記上勾拳擊敗了丈。然而，成為完全勝利者的力石卻在賽后與丈握手時，因減重和重傷發(fā)作而死。這一安排引發(fā)了讀者群體的激烈爭議，一如因為失去對手而沉淪于喪失、迷茫之中的的矢吹丈，愛好者們也陷入復雜的思緒中。

1970年3月24日，在文學家寺山修司的推動下，講談社在自家講堂里舉行了給虛構(gòu)角色力石徹的葬禮。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大學生甚至公務(wù)員……葬禮的現(xiàn)場可以見到各個年齡段的人。動畫版下個月就要開播了，歌手尾藤功男為大家提前獻上了片頭曲（作詞者正是寺山修司）。歌聲結(jié)束之后，是10秒的寂靜。在黑暗中，寺山修司走向舞臺中心，他為力石徹親筆撰寫了悼詞——

力石徹啊

你是明日之丈的明日

天橋下的少年們的明日

獨眼教練丹下段平的明日

你是所有讀者們的明日

?

力石徹啊

丈為了打倒你而忍受貧窮

從滿是斷木和垃圾的街道中爬出

走向鮮血與饑餓的拳擊手生涯

?

力石徹啊

若問明日之丈里的你

究竟代表著什么

你便是體制社會下的權(quán)力投影

你的面龐是美國漫畫里的超人

背靠資本家支援的你用技術(shù)與判斷君臨賽場

?

力石徹啊

所有的讀者都在期待

丈在擂臺上擊敗你的那一天

同時也在日常中深切地體悟到

丈絕無戰(zhàn)勝你的可能

?

力石徹啊

正因如此你才是明日

是灑在河岸的日光

是挺立在擂臺中央的巨大樫木

?

力石徹啊

你并不是英雄

你是貧民窟混混矢吹丈

腦中幻想的權(quán)力先鋒軍

你只是虛空中的假想敵

丈在風來橋下的犯罪

貧困與叛亂的河流

一切的一切只為向你沖來

?

力石徹啊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是少管所優(yōu)等生 那一帆風順的青春嗎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是生著資本家樣貌的沙袋嗎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

你說我們沒有明天

卻搶在我們之前離去

我們夢想著機關(guān)槍大盜 邦妮和克萊德

夢想著明日奏起的凱歌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

一束微光照進暗黑航路

以明日為賭注權(quán)衡生與死

這樣的時間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嗎

別再回頭去懷戀夢想

直到我們找到殺死你的人為止

?

力石徹啊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殺死你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

?

力石！

——寺山修司「力石徹啊」

朗誦至最后，激昂不已的寺山將稿紙撕得粉碎。

在寺山的眼中，『明日之丈』是對70年代時代情緒的精準隱喻?；孟氲娜怏w死去從來不是真正的勝利，現(xiàn)實中的空氣無情宣告著敗北，青年們看不見遠方，看不見未來。

就在這場葬禮的6天之后，以田宮高麿為首的9名「共產(chǎn)主義者同盟赤軍派」成員，在福岡機場劫持了波音727-89「淀號」客機，以122名乘客和7名機務(wù)組成員為人質(zhì)，懷揣著「世界革命」的幻夢，準備向朝鮮飛去……

在那個時代，人氣作品具有引動社會風潮的力量。無論效果還是戲劇性，恐怕都不會有比「明日之丈」更具說服力的作品了吧。乍一看，『明日之丈』應當是一部與時代或政治并無關(guān)聯(lián)的作品，可是，那個時代的許多青年都將矢吹丈的身影與自己重合——拒絕融入主流社會、拒絕平庸的生活、拒絕親情愛情、不惜一切代價貫徹自身的信念……

那么，在那個時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1960年，日本政府與美國簽署「新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客觀上來說，相比1951年的「日美舊安保條約」，新條約的內(nèi)容給予了日本更平等的待遇），岸信介內(nèi)閣強行通過該條約的舉動引發(fā)大規(guī)模群眾抗議，包括學生、在野黨、工會在內(nèi)的數(shù)十萬余反對者圍得日本國會水泄不通，并與警察、右翼分子爆發(fā)沖突。盡管群眾斗爭的壓力迫使岸信介下臺，卻沒能夠阻止「安保條約」的簽訂。日本民眾圍繞「日美安保條約」展開的一系列反戰(zhàn)/反體制運動，即所謂「60年安保斗爭」，而在這之后，日本的社會運動一度陷入低潮。

這是為什么呢？

岸信介下臺后，原內(nèi)閣通商產(chǎn)業(yè)大臣池田勇人繼任首相，他打出「國民所得倍增計劃」，弱化此前自民黨「回歸戰(zhàn)前」的方針，將重心放在了推動經(jīng)濟增長上。繼任池田的岸信介之弟佐藤榮作也延續(xù)了相同的理政思路。在組閣時，佐藤榮作便宣言「新憲法會成為現(xiàn)在國民們的血與肉」，明確表達了自己否定改憲的意志。一心推動改憲的岸信介聞言后還大怒不已：池田這家伙反正不是自民黨出身，做做樣子也就罷了，怎么親兄弟上臺了還背刺我？

但是，與經(jīng)濟增長計劃同時進行的，還有修復對在野黨關(guān)系的「迂回戰(zhàn)略」?！?0年安保」中，社會黨議員們的百般阻撓，著實沒少讓自民黨頭疼。池田就任以后對在野黨表示，既然我上臺了，就不會再搞岸信介那一套強行通過的做法了。有什么議題我們可以私下一起溝通，咱們商量好了再上國會直接通過，避免沖突，一起來維護議會制民主主義，既有名又有實，豈不美哉？

作為當時最大的在野黨，社會黨的票倉是「日本勞動總評議會」（簡稱「總評」）旗下的各種工會，工會原本總是和無良企業(yè)搞對抗的，可經(jīng)濟發(fā)展的東風一刮，許多企業(yè)就借勢開始完善住房、獎金制度，成功避免了與工會直接沖突；也有更加直接的企業(yè)，通過籠絡(luò)工會代表人完成了工會的收編。1964年「總評」大會批評了工會運動的職場斗爭第一主義：搞對抗這一套，我們領(lǐng)導不支持。在自民黨的綏靖政策下，社會黨上下都逐漸失去了此前的高戰(zhàn)斗性，變?yōu)榱司S持一定議席數(shù)的「體制內(nèi)在野黨」。

日本共產(chǎn)黨呢？早在50年代便因為武裝革命路線失去民心，宣布放棄武裝斗爭的路線。而因為經(jīng)濟發(fā)展涌進大城市的農(nóng)民工，則被公民黨針對性地收割了票數(shù)。

在這個尷尬的背景下，盡管自民黨在1960年大選中取得了294席的高席位，往后10年間其綜合得票率卻是不斷下跌，而社會黨也并未因此吃到紅利。隨之出現(xiàn)的，是大量否定議會、對任何政黨都無法信任的民眾。

在這些民眾中失望與憤怒最為強烈的，便是在戰(zhàn)后出生的青年學生們。

60年代末的日本青年學生們是在「戰(zhàn)后民主主義」的熏陶下長大的。在二戰(zhàn)剛剛結(jié)束時出生的這一代日本人，后來被稱為「團塊世代」。二戰(zhàn)之后，許多體驗過戰(zhàn)爭的教師都對自己的工作懷有強烈的責任感，他們組成工會「日本教職員組合」，希望將「民主主義」「反對戰(zhàn)爭」「人本主義」等思想傳達給青少年，并且鼓勵學生脫離當時不及修改的教材，自由地思考與學習。

然而，各大高校卻在自民黨的政策下發(fā)生了變質(zhì)。在圍繞「60年安保」展開的一系列沖突中，岸信介施展強化學校管理、壓制「日教組」的強硬手段，日教組的失勢使所謂「戰(zhàn)后民主主義教育」基本止于團塊世代的初中階段。而經(jīng)濟的飛黃騰達帶動了城市入學率，考試內(nèi)卷也就變得極其激烈。國家發(fā)展所需要的理科人才、理科教師資源出現(xiàn)了巨大空缺，理工科的學費隨之飛速上漲。社會上流傳著「好孩子就讀理科」的口號，「教育媽媽」成為熱詞。許多學生在經(jīng)過激烈的競爭后，背著沉重學貸走進大學，卻發(fā)現(xiàn)那里并非「追求真理的學府」，濫竽充數(shù)、毫無責任感的教師占了多數(shù)，教材的內(nèi)容也讓人提不起興趣；也有的高校教師嘴上雖然仍然高喊著「友情」「民主主義」，實際行為卻依舊是鼓勵和煽動同學們內(nèi)卷，爭取成為人上人。即便自己承認現(xiàn)實，老老實實地完成學業(yè)，未來也是如此地單調(diào)且顯而易見——「自己只能作為齒輪被安裝進大小企業(yè)」。高昂的學費、教育的低質(zhì)化、巨大的學習壓力、大學管理層的獨裁方針、對未來的迷茫與不安……共同構(gòu)成了各大高校內(nèi)閉塞的空氣。

同一時期，衛(wèi)星通訊和彩色電視的普及讓日本大眾目睹了越南戰(zhàn)爭的慘狀。美軍轟炸北越與東京空襲的光景是如此相似，那一架架轟炸機中，正有著自沖繩美軍基地起飛的B-25的機影。同是黃皮膚的越南人流下鮮紅血液，讓許多日本興悲——甚至包括某些保守派和右翼。越戰(zhàn)的殘酷光景促使學生群體覺醒了強烈的反戰(zhàn)和加害者意識：在母國高速經(jīng)濟增長的背后，正有無數(shù)的軍火被送往遠方的土地。同為亞洲小國的越南正在拼死抵抗，而日本卻在「安保條約」的名下飽食暖衣！社會學家日高六郎于1968年進行的輿論調(diào)查顯示，63.7%的民眾明確反對政府對美、越的外交政策。許多學生活動家在日后采訪中都表示，越南戰(zhàn)爭是那個時代日本學生運動爆發(fā)的核心契機，而學運之所以能獲得大眾的支持，也與越戰(zhàn)帶來的壓倒性反戰(zhàn)情緒離不開關(guān)系。

而且，60年代末的世界正是政治的季節(jié)。切·格瓦拉在玻利維亞被CIA協(xié)助的軍隊處決，卡斯特羅宣布1968年將成為「英雄的游擊隊年」，古巴四處可見他的余韻「直到勝利，永遠」；捷克斯洛伐克的學生們高喊「杜布切克！自由！」，表達對亞歷山大?杜布切克推動黨內(nèi)改革的支持；西德的新左派學生聚集在媒體大亨阿克塞爾·施普林格的辦公樓下，抗議他對遇刺學運領(lǐng)袖達茲克的污名化；美國左翼學生組織「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的主席卡爾·奧格爾斯比在華盛頓的反越戰(zhàn)示威中批評美帝國主義政策，并呼吁立即實行軍事停火，他的演講獲得了熱烈的掌聲，并受到了來自全國的支持；奧運會開幕的十天前的墨西哥，總統(tǒng)古斯塔沃下令軍隊屠殺對革命制度黨體制不滿的學生；法國巴黎的學生們團結(jié)一千萬工人發(fā)起總罷工，戴高樂倉皇逃竄，使國民政府一度癱瘓；而在中國……

與戰(zhàn)爭的聯(lián)系、與世界的聯(lián)系，絕不是僅僅存在于電視、報紙之中。1966年的三里塚斗爭、1967年的佐藤榮作南越/美國出訪計劃（羽田斗爭）……政府無視民意、濫用權(quán)力的猖獗與支持戰(zhàn)爭的立場，正在身邊的社會事件中一次次地被證明。

而在不遠處的1970年，便是「安保條約」的續(xù)約。

團塊世代既是在小學、中學的戰(zhàn)后民主主義教育中長大的一代，也是直面教育改革的第一代。因此，青年學生對于日本政府營造的所謂「民主環(huán)境」懷有極大的痛恨與背叛感。

前文我們提及，日本共產(chǎn)黨在50年代中放棄了武裝斗爭的路線，而在這一決議中因為堅持斗爭而被除名的成員（多為戰(zhàn)中出生的青年人），便是后來「新左翼」的主體。在「60年安?！?、三里塚斗爭、阻止佐藤榮作訪美等一系列沖突中，以正面對抗權(quán)力、與自己年齡相近的新左翼，無疑對憤懣無處宣泄的學生們有著魔笛般的誘惑力；而「新左翼」在武裝斗爭路線上與「既成左翼」（日本共產(chǎn)黨）分道揚鑣的決絕，也無形中回應了學生們在「民主主義」問題上的苦惱。

針對大學高層的嚴酷管理，許多高校學生在校園發(fā)動罷工，掀起「如何確立自身主體性」「學問與研究到底是什么」的大討論，并希望通過直接民主的形式實現(xiàn)自身訴求。而其中就有不少學生自詡「戰(zhàn)后民主主義的真正繼承人」，加入新左翼黨派。新左翼方面也利用這一形勢與學生積極接觸，以期實現(xiàn)作為先鋒黨指導大眾的目的。在這種「雙向奔赴」中，原本意識形態(tài)并不明顯的學生運動，開始朝著馬克思主義革命運動的方向發(fā)展，「公害問題」「70年安保」「沖繩問題」也與大學內(nèi)部問題相接續(xù)，成為了學生們新訴求；新左翼的木棍、鐵管、路障與鋼盔，也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學生們的斗爭范式。

1968年1月，東京大學醫(yī)學部的學生們?yōu)榱朔磳Φ怯涐t(yī)師制度代替現(xiàn)行的實習制度，進入無限期罷課，并占領(lǐng)安田講堂以期阻止畢業(yè)典禮。對此，校長大河內(nèi)一男請求機動隊進入校園驅(qū)逐學生。此舉雖然一時間收束了事態(tài)，但卻在校內(nèi)引起了極大反彈。不僅是學生，不少教職員都表達了反對意向。7月，在與校方多次談判無果后，各學部的激進派學生與新左翼學生合流，再度占領(lǐng)安田講堂，宣布結(jié)成「東大全共斗」。

此處值得注意的，是「東大全共斗」內(nèi)部的思想流變。在東大討論中脫穎而出、獲得廣泛認同的，是道德主義的「自我否定」思想。作為高等學府中的佼佼者，東大學生對自身應許獲得的社會地位懷有強烈的罪惡感：跨越殘酷的高考戰(zhàn)爭終于進入名校，將來理應成為對社會作出貢獻的精英，然而當下的現(xiàn)實卻昭示著自己只會變成體制的肥料，成為壓榨無產(chǎn)階級、制造污染、推動戰(zhàn)爭的加害者。那么，為了尋求改變這一結(jié)構(gòu)的可能性，就必須拒絕獲得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拒絕提供這種地位的體制，追求倫理上的誠實，毫不妥協(xié)希冀純凈理想?！缸晕曳穸ā顾枷霃娀藢W生群體對外斗爭的意志決心，卻也為日后的內(nèi)訌埋下了禍根。對布爾喬亞的拒絕、對體制的拒絕應該做到何種地步？對待無可奈何退出運動、走向體制的同伴應該表示什么樣的態(tài)度？「自我否定」原本是理論手段和學生們純粹品性的象征，卻在日后逐漸變成了目的與控制組織的借口，并往暴力化、過激化的方向發(fā)展。

東大斗爭受到了大眾媒體的高度關(guān)注，原本集中在東京圈的「全共斗」以「東大斗爭」為契機，爆發(fā)并擴散到了日本全國各大高校，也有許多大學的全共斗組織學生上京，與「東大全共斗」并肩作戰(zhàn)。

佐藤榮作當然不會對學生們的抗議置若罔聞。相較岸的激進改憲，此前的佐藤已經(jīng)算做出了極大讓步；當下正是日本從發(fā)展中國家邁向發(fā)達國家的關(guān)鍵時期，作為池田的接班人，佐藤絕不能砸掉打好的底子；同時，認同學生們的訴求，也就意味著是對「民主日本」政治建設(shè)的巨大破壞。佐藤內(nèi)閣通過了「大學運營臨時措置法」，規(guī)定在最壞的情況下，可以透過文部省的命令，停止整個大學的運作。隨著「臨時法」的出臺，留給校方的選擇只有盡快引入機動隊進入校園鎮(zhèn)壓學生。

面對機動隊與法律措施的介入，學生們的斗爭無一不以失敗告終。同時，學生們自身也在運動中展露出無比的稚拙。

很多學生加入「全共斗」并非有明確的思想，僅僅是想在運動中以暴力的形式宣泄自己的憤懣，對于嘴上喊著的口號并沒有實際自覺；一些思想先銳的學生在實踐中明確地感受到術(shù)語與現(xiàn)實的乖離，卻又苦惱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語言」；性別歧視現(xiàn)象嚴重，女性學生在活動中的主體性經(jīng)常得不到尊重，甚至出現(xiàn)了被強奸而不能發(fā)聲的情況；有的學生組織內(nèi)部官僚之氣盛行，管理模式荒腔走板，缺乏明確的訴求；因為「全共斗」性質(zhì)為跨黨派、跨學校聯(lián)合體，各組織在思想、目標上沒能達成統(tǒng)一，新左翼不同黨派的介入，使「全共斗」內(nèi)部屢見主導權(quán)爭奪的亂象……

學生們在據(jù)守安田講堂以后，在講堂天臺設(shè)立了「時鐘廣播放送臺」，用來讓學生表達自己的想法。在淪陷前昔的1月19日下午1點半，「時鐘廣播放送臺」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這樣的吶喊：

「我想人民大眾都把……你們的鎮(zhèn)壓看在眼里了。我希望你們好好想想，我們至今為止接受的教育……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接受的教育究竟是些什么？我們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什么……」

1969年1月，安田講堂被機動隊攻陷。9月，東大全共斗議長山本義隆、日大全共斗議長秋田明大再次聯(lián)合兩萬余大學生結(jié)成「全國全共斗」。然而「全國全共斗」很快受困于內(nèi)訌的漩渦中，不久后，山本義隆就被突入運動現(xiàn)場的警察逮捕。

作為與「60年安?！共⒘械摹?0年安保」，實際上在1969年的時間點就被認為已經(jīng)日薄西山。安田講堂被攻陷以后，雖然全國的斗爭之火依然沒有止息，但是這些運動都沒能展現(xiàn)出任何突破性成果。隨著一次次學園、街頭斗爭的敗北，警察一方由衰轉(zhuǎn)盛、士氣大漲，「70年安保」迎來自動續(xù)約，許多失去了目標的學生黯然離去，接受了曾經(jīng)極度抗拒的命運，脫下鋼盔、打上領(lǐng)帶，成為普通的工薪族。

而在剩余學生的內(nèi)部，「強化武裝斗爭論」的共識逐漸形成……

對于日本人而言，長久以來「1968年的叛亂」都存在著難以被定論的部分，不同親歷者的眼中呈現(xiàn)出的景象完全不同。不可否認所謂「1968年的叛亂」存在著純粹與美好的部分，但其絕非「團結(jié)一致的學生/新左翼群體在與國家權(quán)力的斗爭中敗北」這樣的悲劇英雄譚。

革命馬克思主義同盟、中核派、社會主義青年同盟……實際上，新左翼早在1960年代便已呈現(xiàn)出派別（sect）分裂、山頭林立的亂象，不同派別為了爭取資源、話語權(quán)和支持者而展開「內(nèi)部暴力」（內(nèi)ゲバ），陷入強烈的宗派主義困境。

在「全共斗」早期，不同派別間的沖突就屢見不鮮，但在這時，不同派別之間仍有著「同為左派」的認同感。然而隨著運動的連敗、「強化武裝斗爭論」的發(fā)足、朝向失控發(fā)展的「自我否定」，「內(nèi)部暴力」終于在1970年末出現(xiàn)了死者，而發(fā)難目的也上升到了「殺人/報復殺人」「互除左籍」的層面。1970年到1971年間，大量學生因無法忍受「內(nèi)部暴力」而退出運動。1994年出版的『全共斗白皮書』中，有一項面向全共斗參加者的調(diào)查顯示，「內(nèi)部暴力」正是讓活動家們遠離運動的第一要因。

日趨過激的暴力行為不止是對運動的自我戕害，也讓民眾和知識分子逐漸喪失了對學生運動的支持。在處于運動早期的1967年=「羽田斗爭」~1968年初=「佐世保斗爭（阻止美軍航母入港）」，民眾對于學生群體的好感一度高騰，甚至新聞報紙也曾對暴力運動給予過正面評價。民眾與學生的共斗，甚至讓部分警察產(chǎn)生了孤立無援的心理。

可以這么說，大學的前兩年，我?guī)缀鯖]有上課，全是在密集的游行中度過。我們時常為了學運去募款，比如在新宿站和御茶水站，經(jīng)過的上班族都愿意給我們零錢。

記得有一次在新宿站為了躲藏，剛好對面走來一位年輕白領(lǐng)，我把頭盔扔了，抓住他的手問：“能不能裝作情侶”混過去，他很好心地配合我。還有一次在御茶水站，也有店家把卷閘門拉下來，讓我們可以先躲機動隊，之后再逃走。

其實一般市民就算沒參加學運，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學生。

——學運經(jīng)歷者遠山真琴（化名）

1968年10月的「新宿騷亂」事件，是新左翼學生群體在群眾支持上由盛轉(zhuǎn)衰的拐點。10月21日國際反戰(zhàn)日，不同反戰(zhàn)團體在各地舉行反越戰(zhàn)集會，新左翼則以1967年8月8日新宿站發(fā)生美軍航空煤油罐車爆炸事故為由，計劃在新宿站發(fā)起暴動，定名「新宿美罐斗爭」。2000余名新左翼學生與機動隊爆發(fā)沖突，亂斗使周圍聚集了大量的湊熱鬧者，他們也（以一種非政治性的態(tài)度）加入了攻擊警察的洪流，使騷亂進一步擴大，車站遭到破壞，連接新宿站的國鐵等交通癱瘓，約150萬乘客受影響。

第二天，各大新聞晨報一致激烈譴責「新宿騷亂」的當事學生與群眾。例如『朝日新聞』打出了「手持木材的狂暴學生失控」「夜晚的新宿站化作廢墟」「無責任的群眾」的標題，立場偏右/保守主義的『讀賣新聞』的標題更加直接：「為何縱容非法游行」「令人恐懼的狂躁癥暴徒」「這是對公眾的滋擾！」。

此前對學生運動表示同情的左派知識分子們，也大多以否定的態(tài)度評價新宿事件，主要理由有二：①「新宿騷亂」僅僅促發(fā)了圍觀者的破壞行為，與團結(jié)勞動者共同斗爭的目標相去甚遠。②新左翼動機中所述的「美軍煤油罐車」，當天實際上并沒有經(jīng)過新宿站。

在暴力行為不斷升級的激流中誕生的，便是「聯(lián)合赤軍」。它由兩支過激派團體——森恒夫、坂東國男為首的「共產(chǎn)主義者同盟赤軍派」，永田洋子、坂口弘為首的「京浜安保共斗」——匯合后形成。他們的合流并非偶然：「共產(chǎn)主義者同盟赤軍派」因為成員出走海外（淀號劫機事件）、高層干部被捕、內(nèi)部暴力致死，面臨人手不足的問題；「京浜安保共斗」打劫過槍械商店，而「赤軍派」則襲擊過金融機關(guān)，兩者聯(lián)合可以彌補彼此的短板。

「聯(lián)合赤軍」的指導方針受到文蛤、越戰(zhàn)、黑人運動、巴黎五月革命等世界各地運動新聞的強烈刺激，他們認為當下的世界革命正從防御階段轉(zhuǎn)向?qū)χ排c進攻，為此自身也應響應世界革命，展開「攻擊型階級斗爭」，作為人民的先鋒軍發(fā)動「前階段武裝起義」。

1971年12月，發(fā)生了「山岳基地事件」。聯(lián)合赤軍遷至曾歸赤軍派使用的山間訓練營地，在準備開展下一步行動的同時，在內(nèi)部發(fā)動了「總括（自我批評）」運動。自我批評的初始目的本應是強化組織成員的革命覺悟，但赤軍領(lǐng)導的激進方針卻使自我批評變成了一場暴力批斗，他們用暴力來考察成員的獻身精神，赤軍「總括」的實質(zhì)是各種慘無人道的懲戒：捆綁、圍毆、禁食、禁止大小便、在冰天雪地中罰站……「總括」發(fā)生的動機更是可笑又可怖：可能僅僅是因為看向窗外，就會在森或永田的一聲令下被圍毆。在持續(xù)不斷的「總括」過后，共有12名「不夠革命的」聯(lián)合赤軍成員死于非命。

「山岳基地事件」削弱了聯(lián)合赤軍的戰(zhàn)斗力，剩余成員在得知被警方發(fā)覺后逃離訓練營地。1972年2月，其中一支隊伍在山中迷失方向，偶然誤入長野縣的淺間山莊后，脅持山莊管理人的妻子作人質(zhì)固守于山莊之內(nèi)，此即「淺間山莊事件」。28日，警方在與聯(lián)合赤軍成員僵持10天后，使用鐵球摧毀山莊墻壁，攻入山莊?！笢\間山莊事件」吸引全日本的高度關(guān)注，在人質(zhì)被救出的一刻，民間放送各臺及NHK合共的收視率接近90%。

即便在淺間山莊事件收束直后，世間仍然存在著部分對過激派表達同情的聲音。例如2月25日的『朝日新聞』就登載了這樣的評論：「無論是何等非人道的、反社會的、踐踏常識的兇惡犯罪者，也不該將他們擅自定義成瘋子?！?/p>

然而在3月7日以后，警方接連挖掘出了「山岳基地事件」中遭私刑者的尸體。自此，世間對學生運動群體的同情與理解終于徹底喪失了。前文提及的『全共斗白皮書』問卷調(diào)查，活動家遠離運動的第二大要因便是「聯(lián)合赤軍」。

『每日新聞』3月11日的記載中這樣寫道：「雖說革命總是伴隨著鮮血與肅清，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然和革命完全無關(guān)，絕不能同一而論。」

『朝日新聞』同日的專欄中，登載了新一代年輕人的聲音：「他們在淺間山莊被捕時沒有選擇自殺，這讓我感覺到他們確實有著忍辱負重的革命精神。大人們給他們貼上了瘋子的標簽時，我還頗為反感。但是，他們對自己人動用私刑的邏輯，我實在是無法理解，也不想再替他們說話了。」（二十歲大學生）「他們已經(jīng)和我們身處不同的世界里了。」（十九歲自由人）「這種做法怎么可能世界變得更美好？」（十九歲自由人）

輿論的變化正中警方的下懷。

早在包圍淺間山莊前，警察廳長官后藤田正晴就吩咐現(xiàn)場指揮佐佐淳行做好充足準備：「一旦射殺山莊里的五人，他們就會變成殉道者，站在警方的立場很難處理?！咕桨鼑鷾\間山莊的時間之所以是10天，也是因為采取了局內(nèi)警備心理學專家的意見：10天是最適合留給輿論的時間。在成功逮捕山莊里的五人后，佐佐如此命令部下：「走到記者們面前的時候一定要慢。給那些記者留夠拍照的時間?！?/p>

警察挖掘出「山岳基地事件」的尸體后，也沒有立刻傳喚媒體，而是偽裝成了「警方連續(xù)數(shù)天挖掘出新的遺體/證物」的形式，使私刑尸體成為了連續(xù)數(shù)天霸占電視頭條的新聞，最大程度地吸引了國民的關(guān)注度。

警方最大化利用事件證物的「演出」或許欠妥，但對比赤軍的非人道行為，似乎完全算不上什么。換一個角度來說，這種做法恰恰能體現(xiàn)警方維護秩序、撲滅暴力運動的堅定決心。

無論如何，聯(lián)合赤軍所引起的一系列事件，給日本新左翼運動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為60年代末開始的「青年們的叛亂」劃上了休止符。

市民們的眼中，「新左翼」已經(jīng)與恐怖分子無異。2個月之后，又傳來了飛往海外的「日本赤軍」（前身之一即是前文提及的「赤軍派」）在特拉維夫國際機場掃射殺人的事件。3名赤軍成員使用沖鋒槍與手榴彈對機場內(nèi)的平民進行了無差別攻擊，造成100多人死傷。

日本國內(nèi)剩余的各大新左翼宗派依舊沒有停止相互攻訐，自相殘殺更有愈演愈烈之勢。72年年底，派別間內(nèi)部暴力終于將與社會運動無關(guān)的無辜學生也卷入進來：川口大三郎本是早稻田大學一名并不關(guān)心政治的文學專業(yè)學生，卻被革馬派誤認為中核派支持者，革馬派新左翼遂將他活活打死。當時媒體從業(yè)者中的早大畢業(yè)生眾多，無辜學弟因新左翼內(nèi)訌而枉死，給他們帶來的沖擊尤其巨大。

「聯(lián)合赤軍事件」成為了新一代年輕人——后來被稱為「冷漠世代」——的心理陰影，使他們對公共議題產(chǎn)生了巨大的挫敗感，對政治的「無氣力、無感動、無關(guān)心」，成為了這一代人的集體精神。

……日本的新左翼運動因為聯(lián)合赤軍結(jié)束了。不，不止是新左翼運動，左翼的一切都被毀了?！缚窗?，革命干到最后就是互相殘殺」「革命原來就是這種東西啊」，沐浴著批判的他們被人民所拋棄了。不，不止是左翼。右翼也好宗教也罷，一切懷揣『理想』的社會運動都會被大眾看作是可疑的東西。心中懷有正義的人，只會被認為是危險分子。

——右翼政治活動家?鈴木邦男

問題在于，為什么是1972年的「聯(lián)合赤軍事件」？此前對于新左翼運動的內(nèi)訌與活動的暴力性，大眾媒體并非沒有持續(xù)報道，群眾的支持感情也確實因此不斷跌落，但「聯(lián)合赤軍事件」為什么成為了對新左翼的定音一錘？

實際上，當時大多數(shù)報道對待「聯(lián)合赤軍事件」，并非是以「政治事件」（也就意味著與以往對「內(nèi)部暴力」的報道相區(qū)分），而是以「獵奇事件」的態(tài)度去處理的，警方最大化利用物證進行「演出」的手段也許是促成這一點的主要原因。在這種方向性下，對「聯(lián)合赤軍事件」的報道主要呈現(xiàn)出三個方向性：

第一，將私刑的發(fā)生歸因于首腦永田洋子的外貌自卑。一些周刊雜志使用了歧視性的詞語描述永田的外貌。時任法務(wù)綜合研究所（法務(wù)省的下屬機關(guān)）第二部長的樋口幸吉在給雜志的寄稿中說：「永田自卑于自己眼睛鼓脹，所以對其他成員（主要為女性）展開私刑，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說，這種判斷并無不妥?！苟c永田相對的另一首腦森恒夫則被形容為「膽小鬼」「二流男」，原因是森在審訊中表達「我怕被處以死刑」。（注：從事后追蹤紀實觀之，森的人格更傾向于是一種「控制狂」）

第二，將聯(lián)合赤軍描述為男女關(guān)系混亂的團體。在這種報道中，赤軍的內(nèi)部分裂被描述成基于男女關(guān)系的分歧所致的現(xiàn)象，有的周刊雜志甚至畫了「聯(lián)合赤軍通奸圖」。

第三，將此次事件視為一種現(xiàn)代社會乃至戰(zhàn)后社會的癔癥，暗示一種「普通的年輕人（受危險思想的影響）突變?yōu)闅⑷朔?加入殺人集團」的危險性。前兩點姑且還屬于「滿足大眾獵奇心理」的范疇，但這第三個方向極大地煽動了普通家庭——尤其是那些苦惱于與孩子交流的家長們——的不安感。以下是對當時周刊雜志內(nèi)容的一些摘錄。

任何對聯(lián)合赤軍私刑事件的文字形容，都是顯得如此空虛，國民受到的沖擊可謂不言而喻。但是，我們決不能簡單地把它置之度外。實際上，我們的兒子、女兒、友人、甚至我們自己，可能都會與他們藕斷絲連?！?lián)合赤軍的所有成員都誕生于中流以上的都市家庭，他們不知辛勞，也不理解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注：實際上這一報道沒有任何事實依據(jù)，赤軍中的學生大多來自地方區(qū)縣）

——『周刊朝日』

『因沖擊性事件而動搖的教育媽媽們』

「因為我家孩子也要到差不多的年齡了啊，那個聯(lián)合赤軍事件真的特別讓我害怕?！埂嘎?lián)合赤軍那些人啊，一進了大學就開始動真格了吧？我也非常擔心自己的孩子會這樣?！埂肝业暮⒆訒粫幸惶煲沧兂苫顒蛹夷亍?/p>

——『周刊言論』

可以看見，在這種獵奇的報道目光下，聯(lián)合赤軍（所代表的新左翼）被塑造成了一種必須被徹底排除出市民社會之外的怪異存在、一種必須被通過排除來解決的問題，而不再是帶有政治性意味的「過激派活動家」。這種「非人化」的深入民心，也許就是「聯(lián)合赤軍事件」社會沖擊力的源頭吧。

1974年，無政府主義思想色彩強烈的「東亞反日武裝戰(zhàn)線」用炸彈襲擊了（被認為是日本最大的軍需企業(yè)的）三菱重工。8月30日中午12點43分，三菱重工業(yè)東京本社大樓的一側(cè)在巨大的爆炸聲中轟然碎裂，玻璃碎片如銀色的刀雨，扎進了路過樓下的無辜行人身體里。即便在這個社會運動近乎絕跡的時期，這些過激派分子的想法竟也依舊如故——

我們是侵略過亞洲的日本帝國主義的子孫。我自覺自己是無比丑惡的存在并否定那樣的自己。為了贖罪，我們必須要有所行動。

——前「東亞反日武裝戰(zhàn)線」成員?加藤三郎

縱觀日本「68年叛亂」走向墮落的過程，運動本身的過激化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大眾媒體同樣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在「東大全共斗」之前，東京圈內(nèi)就已經(jīng)發(fā)生過數(shù)次大學罷工事件，「東大全共斗」之所以能擴散到全國，正是由于大眾媒體對東大的集中性關(guān)注，而「東大全共斗」的斗爭形式與「自我否決」的思想也通過媒體的廣泛報導傳染給了地方大學。地方全共斗之所以沒能取得突破性進展，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東大全共斗」的生搬硬套。

再例如「新宿騷亂」事件中，各大媒體單方面地強調(diào)了運動的暴力性，忽視了暴動之前學生曾與群眾進行的公共討論、溫和派學生對暴動的制止，對運動本身的背景更是少有報紙涉及。而那些加入暴動的湊熱鬧者——他們其實大都是從地方農(nóng)村上京的農(nóng)民工，當時日本雖處在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階段，但政府輕視娛樂與文化建設(shè)，而住房資源也極度緊張，「朝警察丟石頭」竟就這樣成為了那些農(nóng)民工唯一能夠擁有的免費娛樂。

同樣在72年「聯(lián)合赤軍事件」中，大眾媒體亦對輿論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那么，如果當初不是東大的運動在媒體上高度曝光，「68年叛亂」的情況會不會產(chǎn)生變化？例如在慶應義塾大學的學生運動中，慶大學生們最終通過全體投票解決了紛爭，這種形式與學運主流的暴力反體制顯然是迥異的。

我們當然可以對此自由想象，但無論如何，歷史都沒有如果。

在一個實際經(jīng)濟增長率超過10%的社會根本不可能爆發(fā)革命。人們相信「好日子就在后頭」，不會要求體制改革。

——野口悠紀雄『日本戰(zhàn)后經(jīng)濟史』

（五）在沙漠的太陽下

「熱潮」一詞，在意味著人氣、激情的同時，也蘊藏著寂寞與無奈——所謂熱潮，來得也快，去得也快。

對于現(xiàn)在的觀眾來說，可能很難想象當時原作的完結(jié)就意味著IP的完結(jié)。電視上的英雄們的登場只不過是一期一會，一旦完結(jié)，就意味著他們的永遠消失。在那個Media-Mix并不多樣的時代，觀眾們是如此孤獨。在那個在日本政府疏于文化建設(shè)的時代，觀眾們又是如此熱情。

在『假面騎士』播出時，『テレビマガジン』（注：講談社旗下兒童雜志）的記載中將假面騎士和修卡徹底地視為「現(xiàn)實里的存在」，而非僅僅存在于電視中的形象，這給未成年讀者帶來了一種真實感：「成年人不知道他們，但只有閱讀雜志的我們才知道修卡的暗黑行徑」。我認為這是節(jié)目和雜志當時能收獲巨大人氣的原因之一。

——特攝評論家?秋田英夫

巨大的奧特曼是讓人仰視和崇拜的英雄，而假面騎士則是一種「潛伏在身邊的恐怖」的感覺，他們同樣是英雄，但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以前和現(xiàn)在不同，一到晚上，出了家門口就伸手不見五指了，而在那片黑暗中也許真的存在怪人。所以格外能讓人產(chǎn)生真實感。挺身而出對抗邪惡的假面騎士也是一副詭異的模樣，這點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腳本家市川森一先生曾說過「不想輕易地使用“正義的伙伴”這樣的話」，我認為石森先生當時也抱著相同的想法。『假面騎士』某種意義上是「自相殘殺」的故事，越是打倒敵人，悲哀便愈發(fā)沉重，這是『假面騎士』有趣的地方呢。

——石森章太郎漫畫助手?早瀨マサト

『假面騎士』中對修卡秘密基地的稱呼是「アジト」。這個詞取自英語「agitating point」，指的是「秘密領(lǐng)導和煽動勞動糾紛等活動的總部。 延伸后亦指地下活動分子的藏身處」，再往上推語源是俄語「агитпункт」，意思是「宣傳局」「煽動司令部」。而在當時的大眾媒體中，「アジト」也被用來形容極左暴力集團的基地。

在潛藏著未知的不安與恐怖的社會空氣中，『假面騎士』便承擔起了這樣一種想象力：在現(xiàn)代社會高舉著正義的旗幟，卻在制造恐怖與暴力的精英新左翼，與「修卡」有什么區(qū)別？或者其實他們就是「修卡」的成員？看似和平的公寓，其實隔壁房間正住著制造炸彈的「（修卡）學生」？屋外的黑暗中也許就有一雙雙非人之眼盯上自己，不知何時自己生存的權(quán)利就會被奪走……

而與修卡對抗的假面騎士，則在這種想象力下必然地背負了「內(nèi)部暴力（內(nèi)ゲバ）」的命題。本鄉(xiāng)猛的身份是什么？平民出身、IQ600、體能過人的城南大學學生。「被有毒思想毒害的精英大學生們制造的反社會暴亂」——在如今日本的SNS上并不難找到這般對于「68年叛亂」的刻板印象。

實際上，新左翼運動與孩子們間的距離也許并不那么遙遠——他們?yōu)榱藢咕熘圃斓穆氛?，?jīng)常逼得校車繞道甚至無法通行。

需要強調(diào)的是，請不要認為筆者在表達「假面騎士隱喻學生運動」這樣的觀點。從伊上勝與平山亨的作風觀之，也很難能想象出他們有在作品中承載這一命題的強烈追求，而且不管怎么看假面騎士的企劃過程，更加明顯的都是對公害問題的意識。

那么市川森一又如何？身為基督徒的市川一直在關(guān)注社會問題，并保有著自己的見解。例如市川將農(nóng)馬爾特的故事解讀為金城哲夫?qū)υ綉?zhàn)的影射（實際上『賽文』時期的金城并不是那么關(guān)心時事），1993年市川執(zhí)筆的『我愛的奧特賽文』中，他將賽文之名與美軍第七艦隊關(guān)聯(lián)，并在片中加入了大量反越戰(zhàn)內(nèi)容。1972年，警方攻入淺間山莊時，市川森一也是那90%收視中的一人。宣弘社特攝『銀假面』中有個使用流星錘的敵人，靈感來源正是淺間山莊時保安隊使用的鐵球；同一年的『艾斯奧特曼』中，市川提出基督教世界觀的奧特曼，也讓人不禁聯(lián)想是否為市川對善惡價值觀遭到?jīng)_擊之社會的回應……

于是，便有這樣的解讀：

在學生運動開始走向低潮的1969年，全共斗安田講堂事件的回響猶在耳畔。當局和學生都聲稱他們是正義之士。但對市川來說，任何一方都不是正義?！刚x」這個詞實在是太過空洞。正如片中旁白所說，假面騎士是「人類自由的捍衛(wèi)者」。而「假面騎士」中的邪惡組織「修卡」則被設(shè)定為「侵犯人類自由的人」。修卡之所以邪惡，是因為他們侵犯了對人類而言最為重要的自由。這就是他們邪惡之源。 然而，這種沉重的設(shè)定并沒有被廣泛接受，節(jié)目在第13話后改變了方向。

——倉山滿『ウルトラマンの伝言? ? 日本人の守るべき神話』

不，我們還是停止臆測吧，這些沒能實現(xiàn)的可能性都只能是幻想?！杭倜骝T士』在攝制初期就撞上了重重阻難：東映大泉攝影所因職工「春斗」而無法使用、MBS對感傷路線的否定、演員藤岡弘的事故……在種種要素影響下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部恐怖與感傷被無效化了的痛快冒險動作片。而市川森一呢？他在1974年參加了大熱劇『傷だらけの天使（傷痕累累的天使）』，據(jù)市川說，本作是自己聚焦后安保時代青年生存狀態(tài)的實驗作品。在『艾斯奧特曼』時與子供向番組訣別的市川森一開辟了新天地，我們試圖在『假面騎士』里為他挖掘的注腳，也勢必只能是蛇足吧。

（題外吐槽：「春斗」原本是指職工與企業(yè)以和平協(xié)議的形式討工資，能鬧到罷工該說不愧是東映么……）

但是，市川森一留在『假面騎士』中的，真的只有那句口號了嗎？主創(chuàng)們對『假面騎士』的追求，真的僅僅只是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這樣一部作品嗎？筆者也并不這樣認為。還記得企劃第二稿『假面天使』中，番組企劃意圖的第一句話嗎？

從猛烈到美麗————

「企業(yè)戰(zhàn)士」「猛烈社員」。那個時代的日本社會對工薪族給予了這樣的稱呼。為了企業(yè)利益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就算拋妻棄子也要聽從上司指揮、在職場燃燒生命、支撐起戰(zhàn)后日本的工薪族們，仿佛就是在名為「現(xiàn)代社會」的戰(zhàn)場上行軍的士兵。

然而，走向職場的團塊世代，后來也并未得到與這種贊辭相應的待遇。90年代泡沫經(jīng)濟時期，成為社會中核的團塊世代工薪族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過勞致死者，泡沫破裂后，大量的團塊世代工薪族因為年齡原因遭到裁員。電視廣告里高唱的「你能奮戰(zhàn)24小時嗎？」「猛烈服務(wù)?超猛烈！」「Oh！猛烈」，個個在「市民CM好感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但那究竟是不是一種無責任的期待呢？

『假面騎士』曾有過對于那份「猛烈」的否定。所謂「美麗」，即是解放，即是尊嚴，即是變革，即是希望，即是人類，即是新的價值……對勞動者最淳樸的關(guān)懷，難道不也是屬于那個時代的想象力與感性嗎？

（六）人們至今仍在奔跑

讓我們把目光轉(zhuǎn)回開頭的那個問題吧。會川升在『假面騎士WIZARD』大結(jié)局中所寫的「那個人」究竟是誰？相信對于看到這里的讀者來說，答案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吧。

市川森一是會川升少年時期便極為喜愛的腳本家之一，同時也是會川升的老師長坂秀佳的盟友。市川森一在『奧特賽文』中執(zhí)筆的『被盜的奧特眼鏡』一回，至今仍然是會川升的心頭好。對于年少時憧憬著腳本家、年長后成為腳本家的會川升來說，『被盜的奧特眼鏡』對自己有著特殊的意義：恰恰是在困難環(huán)境中誕生的作品，才更有機會流露腳本家的心聲。

當然，觀眾也可以有自己的答案?？梢允锹嬜髡呤绿桑梢允悄畛鲞@句話的旁白中江真司，可以是假面騎士其人本鄉(xiāng)猛、一文字隼人……作品是共同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那么模糊化具體的人名，把答案交給觀眾才更正確吧。

1995年的日本社會，正受到奧姆真理教事件的沖擊，在得知許多奧姆真理教信者都喜歡過『奧特賽文』『假面騎士』后，市川森一在報紙采訪中如此痛切地反思道：

……我讀了報紙上登載的被告井上嘉浩（注：奧姆真理教干部）中學時代的文章，他在文中自述有著「想要從剝奪自己時間與金錢的管理社會中逃出去」的想法。那正是70年代前后，身為電視劇腳本家的我們在子供向番組中提出的現(xiàn)代社會之縮影。我擔憂年幼的觀眾是否不加辨別地將那些內(nèi)容全部接受，致使他們形成了短路的正義感與使命感。

……

青年時期的我們在子供向番組中過于直率地表達了對于社會不平等的不滿?！覀儭嘿愇摹弧杭倜骝T士』作家是身處『父權(quán)喪失世代』的一代人，戰(zhàn)敗之后，GHQ（聯(lián)合國軍總司令部）教導我們雙親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而GHQ才是正義。所以我們在劇中寫下的正義與和平，全部都是勝利者的施與?！愇木褪俏覀冞@一代人的GHQ，奧特警備隊從未憑借自己的力量獲得正義與自由，那正是當時的我們所懷抱的空虛感。

……

奧特曼是天外未來文明的象征，奧特系列就是最強的科學兵器奧特曼將敵人屠殺殆盡的故事?！覀冎械囊恍┳骷?strong>警惕到這一科學文明禮贊的構(gòu)造，所以作為反命題開始在怪獸和宇宙人身上寄托自己的內(nèi)心。于是便出現(xiàn)了性格溫和的怪獸或是懷抱和平目的的宇宙人，而英雄一方的正義也隨之被動搖。孩子們在這些哀愁的故事中收獲到的，難道不該是「正義不過只是假面」的教訓嗎？無論是什么人，只要戴上假面就能變成正義者。重要的不是內(nèi)在，而是假面啊?！诖魃霞倜娴哪且豢蹋蜁兂蔁o情行使正義的殺戮機器。在那之前，可曾有過殺戮場景如此之多的子供向番組？然而就是這樣殺戮的輪回，竟然每周都不斷在電視上重復著。

——市川森一『オウム事件に「ウルトラセブン」の影　腳本家市川森一氏に聞く』

市川個人對奧特系列的價值判斷姑且不論，從市川的自白觀之，平山亨對市川之于『假面騎士』的贊譽大概并非奢談。

「哀愁的故事」——假面騎士或許也本該如此。本鄉(xiāng)猛成為假面騎士，不過是因為它碰巧地逃過了腦改造。假面騎士手刃的一個個修卡怪人，也許和過去的自己一樣，有著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有著自己的夢想與希望。即便如此，只要還有修卡的怪人在侵犯人類的自由與和平的話，假面騎士就會繼續(xù)忍耐這份孤獨與悲傷戰(zhàn)斗。而在戰(zhàn)斗的終點，最后的敵人便是身為異質(zhì)者的自己。

只是，『假面騎士』終不是如此了。某種意義上，不如說『假面騎士』是敏銳地嗅取到時代氣息的作品。市民們曾經(jīng)共感、同情、聲援過的人們，正一步步地墮落為恐怖分子，不安與動蕩壓倒了哀愁的空氣，在正義與邪惡變得模糊的時代，至少讓電視上的英雄以勸善懲惡的明快構(gòu)圖，為孩子們帶去一些快樂吧。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假面騎士』在路線變更之后的收視率大獲成功。

會川升在回顧自己的童年時，依然記得幼時的自己對電視中的新左翼們有著模糊卻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同時，他還對自己童年產(chǎn)生了疑問：為什么那個時期有那么多英雄誕生？為什么那個時期的電視上曾有過那么多哀愁的故事？以及——

為什么1971~1975年間的電視上，出現(xiàn)了那么多的法外者（outlaw）？為什么1975年以后，他們又消失了？

心懷正義目的卻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的『銀假面』、在黑色幽默背后隱藏著自相殘殺之命題的『惡魔人』、被亂世洪流扭曲人生的『風云獅子丸』、被人類不斷傷害卻依舊堅持幫助人類的『妖怪人貝姆』、『電子分光人』中講述天才怪獸悲劇命運的「諾曼篇」和宇宙刑警在追捕逃犯時殉職的「帕爾游星人篇」、『歸曼』11月杰作群中的「在天使與惡魔之間」「不可饒恕的生命」……

不，不只是電視上的特攝與動畫。文學、電視劇、電影，在其他領(lǐng)域的媒體中也飄蕩法外者的氣息。寺山修司要『拋下書本上街去』、『必殺仕掛人』于法外之道懲戒惡徒、『木枯紋次郎』在人心淪喪的饑荒年代艱辛渡世、肆意違抗體制命令的七曲署警探們『向太陽怒吼！』……

會川升將自己的思考與對那個時代的反思結(jié)合后，用作品給出了答案。那就是2015年10月開始放送、由硬派公司BONES制作的動畫——『Concrete Revolutio 超人幻想』。

作為「假面騎士誕生50周年計劃」一環(huán)的『假面騎士BLACK SUN』，將其中一條故事線的背景設(shè)定在了1972年的平行世界日本，對那個時代風景的還原使之甚至被冠上了「紀錄片」的過譽，但另一方面——

「我是來看帥氣的皮套人打架的，而不是來讓你給我科普歷史的」

相信類似這般對『BLACK SUN』的批評，大家并沒有少見過。對作品價值判斷、對評論的價值判斷，筆者姑且假裝按下。結(jié)合『假面騎士』誕生之時間及其時代空氣考慮，這一設(shè)計倒不如說甚為妥帖。（當然，從白石和彌的源流出發(fā)，其本人也許未必有這種意識）

哀愁的斷絕——無獨有偶地，同為「假面騎士誕生50周年計劃」一環(huán)，庵野秀明企劃的『新?假面騎士』，在結(jié)構(gòu)上似乎也在和52年前原作的方向性遙相呼應。

在山田胡瓜腳本、藤村緋二作畫的前傳漫畫『真の安らぎはこの世になく -シン?仮面ライダー SHOCKER SIDE-』中，揭露了SHOCKER AUGMENT們悲哀的過去：蜘蛛AUG是戀人被霸凌后自殺的同性戀者、蝎AUG則是被破碎的原生家庭扭曲感官的受虐狂，他們因?qū)θ祟惤^望而加入SHOCKER。

在漫畫最新話中，蜘蛛AUG在被死神博士二次改造后徹底喪失了人性，蝎AUG在制止其時失去了左手，連接電影本篇的情節(jié)正開始浮出水面。而身為『新?假面騎士』大BOSS的綠川一郎，也即將在漫畫中迎來自己的悲劇命運。究竟是什么讓他變成了電影中的那副邪教首魁般的模樣？他在劇中的追求究竟從何而來？筆者對漫畫未來的展開充滿期待。

LGBT、破碎的原生家庭、宗教二世……這些不正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想象力嗎？

『新?假面騎士』中的本鄉(xiāng)猛畏懼著無法控制暴力的自己，但是怪人們同樣有著無法被調(diào)和的絕望，然而他們的絕望又絕對不會在「電影本篇」中揭露出來。如果要侵害人類生而為人的自由的話，假面騎士就必須克服自己的恐懼，挺身而出將他們排除。

會川升翻看歷史教科書時，曾產(chǎn)生過這樣的疑問：「60年安?！埂?0年安?！故怯绊懥Υ蟮阶阋缘禽d在教科書上的社會事件，然而對于「60年安?！埂?0年安?！沟倪z產(chǎn)，教科書卻沒有任何的表述。會川自己在閱讀各種文獻后，也認為安保斗爭在社會層面上沒能夠留下值得自豪的遺產(chǎn)?？梢哉f在馬克思主義的語境下，安保斗爭是徹底失敗、化為齏粉了的吧。

但是，安保斗爭、全共斗、日本新左翼運動真的什么也沒能夠留下嗎？

在東日本大地震與福島核事故帶來巨大社會沖擊之后……繼承68年經(jīng)驗的日本青年文化也并沒有被無力化。從2006年的『涼宮春日的憂郁』『CODE GEASS 叛逆的魯路修』到2009年的『東之伊甸』、2011年被地震中斷的『魔法少女小圓』、提示了68年與奧姆真理教地鐵沙林事件的『回轉(zhuǎn)企鵝罐』、正面描寫世界內(nèi)戰(zhàn)之真實感的『UN-GO』、SF的『我們曾愛過都市』『尸者的帝國』……以動畫為代表的亞文化，積極地、批評性地介入了新自由主義世界的「世界內(nèi)戰(zhàn)」與「例外狀態(tài)（注：指泡沫經(jīng)濟崩壞后的就業(yè)冰河期世代、非正規(guī)/臨時勞務(wù)等勞動環(huán)境的劣化等問題）」。……在文化領(lǐng)域展開斗爭或激發(fā)了抵抗，而這些都是來自1968年的記憶。這些代表性的青年文化，在有意或無意中繼承了1968年反體制運動的感性和經(jīng)驗。

——笠井潔『テロルの現(xiàn)象學　観念批判論序説』

離開弘前大學的安彥良和在漫畫中繼續(xù)追尋著自己的理想、因參加學運被禁足家中的押井守下決心走向電影的世界、幾原邦彥在后安保時代的閉塞感中思考著屬于自己的革命、樋口真嗣將『日本沉沒』與三菱重工爆破案重合時驚出一身冷汗、菅野文在復唱花之24年組的擅長的心理創(chuàng)傷敘事……創(chuàng)作者們的68年還沒有結(jié)束，他們的感性仍在被一代代地繼承，在亞文化領(lǐng)域繼續(xù)被述說。

戰(zhàn)斗仍然在繼續(xù)。

金城哲夫的理想主義閃光，并不會因為對越戰(zhàn)的無關(guān)心而褪色。

市川森一痛切地反思特攝對暴力的表現(xiàn)，但正因如此，他曾寫下的直率才值得我們?nèi)フ嬲\地探求。

因為筆者是如此相信的。

創(chuàng)作者曾經(jīng)用真摯書寫下的悲傷、喜悅、憤怒——

從來不是用來爭論作品高低、

為作品打上標簽名牌的籌碼。

最后，請容筆者用『Concrete Revolutio 超人幻想 THE LAST SONG』完結(jié)時，會川升的推特發(fā)言結(jié)束本文。

相信與我同世代的人都能深切感受到，當時奧特曼、假面騎士、妖怪、魔法少女真的就隨著作品在電視上完結(jié)而與我們永別，不像現(xiàn)在理所當然地懷著「完結(jié)了又會有新作誕生」的想法。是所謂的「熱潮」讓他們復活，這并不是自然發(fā)生的，而是長大成人后的觀眾們依靠這熱烈地支持而獲取的結(jié)果。當然，也有一些如今沒能出現(xiàn)電視上的存在，比如東映&DYNAMIC的超級系機器人、根性風潮、詭異的妖怪。正因為失去了，才會懂得珍惜，才有繼續(xù)追求下去的意義。這不是作品的主題，是我現(xiàn)在的心情。

我所深愛過的作品們，絕對不是「產(chǎn)業(yè)（content）」。

尾聲：在國際形勢變動不居、日本右翼政黨試圖培養(yǎng)御宅族票倉的當下，日本青年文化的發(fā)展值得我們用更審慎的態(tài)度去看待。

————全文完————

參考/引用文獻：

Anitama/煌言《東映超級英雄年代記》系列專欄?

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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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英二 著/王俊之 譯《改變社會》

馬克·科蘭斯基 著/洪兵 譯《1968：撞擊世界之年》

徐靖《青春燃燒：日本動漫與戰(zhàn)后左翼運動》

小熊英二『1968』

白石和彌『「ウルトラマンA」の葛藤』

笠井潔『テロルの現(xiàn)象學　観念批判論序説』

洋泉社『特攝秘寶vol.3』

洋泉社『特攝秘寶vol.7』

『ANIMAGE 2016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