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酒走到江邊，晚風(fēng)輕輕，波光粼粼。

好久沒來這里，長椅刷上了新漆，樂園卻殘破不堪。一只飛鳥閃閃搖搖地飛過江面，落在梧桐樹上。我的胸口積壓著密密寂寂的憂愁，難以呼吸，腳步迷離。通往地府的流沙，越是掙扎，陷得越深。我灌下一口酒模糊感官，讓身體更加輕浮，繼續(xù)走，不回頭。迎面走來的人投來異樣目光，我確實不正常，一張臉?biāo)菩Ψ切?，整個人似倒非倒，一顆心陰晴不定，兩只眼忽滅忽明，時不時自言自語，動不動自斟自飲。

“嘿呀！他竟然說我丑，真是可惡！”

我情不自禁發(fā)出一聲尖銳的怪笑，頭發(fā)撩至腦后垂首自嘲。我到底變成什么樣子了？頭好痛，不能思考。喝光剩余的酒，繼續(xù)走。我搖搖晃晃，目眩神迷。路過一座木橋，停在橋中間深呼吸。風(fēng)吹過，我揪著心，提著膽，鼓足勇氣低下頭看向水中倒影。那水中搖影竟然是我，不像女人，甚至不像人，像垂死的猛獸在水邊凝視自己。頭痛欲裂，神形俱滅，癱坐在地，收回眼睛，睡意來襲。迎面走來一個帥小伙，他小心翼翼把我從地上扶起來，關(guān)切地看著我。

“阿姨，你沒事吧？”

“你走開！”

我輕輕一推，他竟然跌倒在地。我捂著臉迅速逃離。天色漸晚，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入夜。黑暗中，我多了些從容。頭發(fā)系在腦后，雙手插進(jìn)口袋，大搖大擺，目中無人。對著遠(yuǎn)處的游輪大喊大叫，手舞足蹈。

“喂！你們要去哪里呀？”

“看得見我嗎？”

“帶我走吧！”

我扯著嗓子吶喊，卻害怕收到答復(fù)，趕緊溜走。不小心來到人多的地方，好天良夜，別人都在談情說愛，我坐在長椅上被粽子噎得翻白眼。我想到依依，好想她。如果她還在這，我的世界也許會多些色彩。也許？也許還是這樣死氣沉沉啊。耳邊突然響起琴聲，悠揚(yáng)婉轉(zhuǎn)的旋律時不時迸出一聲充滿憤恨的弦音。噔……驚嚇靈魂。我漸漸失神，一時間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我側(cè)臥在長椅上，頭昏腦脹，天旋地轉(zhuǎn)。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徒增狼狽。嗚嗚噯噯，嘴角流著酸水，伴隨著驚心的琴聲，朦朧中進(jìn)入夢境。我在水底沉睡，在無意識的永恒中不愿醒來，可惜害怕孤獨(dú)的人總是被噩夢驚醒。冰冷的雪山，溫?zé)岬孽r血，那個人身首異處，孤零零的頭顱瞪著大眼睛滾落懸崖，潔白的山坡留下一條血跡，慘叫聲響徹山谷，那身體兀自動了起來，我躲進(jìn)帳篷，突然一只手隔著帳篷放在我的肩膀上，外面?zhèn)鱽硪宦暵曃液美?。被噩夢驚醒卻不敢睜開眼睛。醉意全無，呼呼而過的風(fēng)如同鬼哭，我好冷，抱著雙腿顫抖不停。逼迫自己再次入睡，又是鮮血淋漓的噩夢，反復(fù)驚醒直到太陽在我麻木的身體上播種光明。緩緩睜開眼睛，天地間充滿生機(jī)。上班時間到了！我揭下臉上的粽葉，趕走慌亂的螞蟻，朝著工作的地方狂奔。跑到樓下才回過神，不是這里。我大口呼吸，渾身疼痛，兩條腿不停顫抖。這里過于熟悉，熟悉得每個角落都充滿回憶。賣早餐的商鋪生意依舊紅火，豆?jié){油條的味道依舊清晰。路口的綠色郵筒孤零零佇立在那，從未見過有人投放信封，又如街角的電話亭無人問津。小賣鋪的老人彎著腰給門口的花草澆水，她曾送我一朵薔薇。這條街人來人往，腳步匆匆，晚上卻很冷清。那天晚上我在這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回蕩在腦海的聲音。再向前走，商場門口的白馬雕塑依舊保持著奔騰的英姿，我曾趴在白馬身上哭了好久?；貞洿蠖嗍潜瘋模?dāng)時的快樂現(xiàn)在回憶起，也難免傷感。我慢慢從回憶里抽離，像掙脫自己的皮。

“王姨，我來接班了?！?/p>

“小顧，你又來這么早。我給你帶了飯菜，快去吃吧?！?/p>

我不由自主接過飯菜，跑到樓頂狼吞虎咽。除了吃，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快樂的事。吃完橘子，收拾好餐盒，我滿懷愧疚地回到電梯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答應(yīng)王姨的事不僅沒有做到，反而還罵了那個傻小子一句。

“小顧，昨天又沒睡好吧，滿臉疲憊。頭發(fā)亂糟糟的，來坐下，我給你編頭發(fā)?！?/p>

王姨把我按在小椅子上，手指在我的發(fā)絲間游走。

“王姨，對不起，昨天沒能把他拉出去遛遛。不對，是帶出去走走。”

“不能怪你，他是頭犟驢。不過我昨天剛到家，他就笑著走過來和我說話?？磥砟愕膭駥?dǎo)還是非常有用的，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和我說話了。只是我沒聽懂他說的什么意思，我長得像塞翁丟的馬嗎？小顧，這是什么謎語？”

“這，他說我丑，我才說他長得像塞翁丟的馬。”

“他說你丑？我回去給他腿打斷?！?/p>

“算了，王姨。他也是開玩笑的。”

“才不是。和他爹一樣心直口快，有啥說啥，完全不在乎別人的感受?！?/p>

“那我是真的很丑嘍?！?/p>

“哎呦，我的小顧，王姨不是這個意思。你要是丑，這世界上就沒有漂亮的人了。男人都是不懂美的愣貨，你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p>

“王姨，你覺得什么是美呢？”

“溫柔善良的人最美?！?/p>

我失落地垂下腦袋，這四個字和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

“等我下次準(zhǔn)備好再去會會他?！?/p>

“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天冷了，注意保暖?！?/p>

昨天夜里真的好冷。冬天又來了，前兩年冬天我囤了滿屋子食物，縮在被窩里冬眠，今年免不了被寒風(fēng)侵體。王姨給我編了兩條麻花辮，說我像是十八歲的小姑娘。閑聊幾句，王姨下班回家，電梯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今天降溫，陽光時隱時現(xiàn)，坐電梯的人好少。閑來無事，我拿起抹布將電梯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凈凈，撕去貼在四壁的小廣告，連縫隙間的塵土都被我一點點摳出來。心滿意足地坐在小椅子上左搖右晃，不知道王姨明天會怎么夸我。那個嚴(yán)肅的經(jīng)理會不會夸我?經(jīng)常坐電梯的老熟人會不會夸我？轉(zhuǎn)念一想，這應(yīng)該是我的本職工作吧。況且誰會在意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興奮與期待轉(zhuǎn)瞬即逝。沒有客人，有些無聊。我輕輕觸摸電梯按鈕，感受著上面凸起的盲文，有我在，盲人也不需要觸摸這些讓人頭大的點點，不過我至今為止也沒載過一個盲人乘客。這些盲文成了我打發(fā)時間的小游戲，閉上眼睛試著用手指讀出按鈕上的信息。摸了半天，連開門和關(guān)門都沒記住。如果我的眼睛失明，那該怎么辦？我再次閉上眼睛感受周圍。明知道自己坐在電梯里，一段黑暗過后，總覺得正坐在懸崖邊，腦袋一陣眩暈，心里只剩下恐懼。想要用手摸清周圍，卻又不敢亂動，害怕觸碰刀鋒，害怕置身火海。周圍的聲音更讓人神經(jīng)脆弱，連呼吸都不懷好意。更加漫長的黑暗過后，逐漸適應(yīng)，來到了我最熟悉的領(lǐng)地，從最初的害怕跌落至永恒的孤獨(dú)。不再關(guān)心自己到底身處何地，用疼痛去感知。不再關(guān)心自己該去哪里，到處都是孤獨(dú)的領(lǐng)地。如果我的眼睛失明，我要在這世界胡鬧一番，四處闖蕩，給別人添麻煩，感受別人的善良與惡意，感受自己的悲痛與歡喜，感受不同地方吹過的風(fēng)。失明？我竟然覺得愜意。黑暗中，伸了個懶腰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深沉。醒來后發(fā)現(xiàn)電梯里站了好多人，都已經(jīng)下班了。我低下頭裝睡，四肢麻木。等大家走出電梯方才站起身再次伸個懶腰，帶著輕微奶香味的外套從我身上掉落。又是他，林毅常。我重新坐在小椅子上，上班睡覺應(yīng)該沒有被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吧，希望如此。把電梯開到九樓，走出去躲在墻角偷偷看向電影院，那小子還在上班，正站在那傻笑。我抱著他的外套回到電梯，心里蕩漾著一絲暖意，其實和他交個朋友也無妨。一枚戒指從他的口袋里掉在地上，我撿起來放在燈光下觀賞。一枚很小的戒指，戴在我的無名指剛好，金色的戒指中間一圈銀色雪花刻痕，輕輕轉(zhuǎn)動，閃著讓人愉悅的光芒。金色剛好，不刺眼，不虛幻。銀色剛好，不冷清，不平凡。我抬起手掌，看著那一圈溫暖的光，露出微笑。電梯突然上行，從一樓直接升到九樓，難道他下班了？我趕緊轉(zhuǎn)動戒指把它從手指上拔下來，慌亂中戒指再次掉落，向前方滾去。剛好電梯門打開，我奮不顧身前去營救，可惜晚了一步，戒指掉入深淵，沒有一點聲響。我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小林。

“你把戒指踢下去了?！?/p>

“對不起?！?/p>

“沒事，反正是你的戒指?！?/p>

“我的？你，你先起來?！?/p>

我才意識到自己正跪在地上，拍拍灰塵，回到我的寶座。

“事實就是這樣，你剛才把你的戒指踢到電梯的縫隙里了。外套還給你?！?/p>

小林接過外套，摸著后腦勺丟了魂似的在原地轉(zhuǎn)圈。我有些同情地看著他，看來那枚戒指有特殊意義。

“你沒事吧?當(dāng)然我也有一點責(zé)任，你不用太自責(zé)。”

“你怎么不說話？好吧，其實這件事我有一半責(zé)任。”

“鳶姐！”

“不要叫我鳶姐?！?/p>

“顧鳶小姐！我們結(jié)婚吧！”

“?。俊?/p>

“顧鳶小姐，我們結(jié)婚吧！我真的很喜歡你?！?/p>

小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小臉白里透紅。

“你為什么要這樣？那戒指該不會是？對不起，我會賠給你的。你先坐下來冷靜冷靜?！?/p>

“我是認(rèn)真的?！?/p>

“不不不，我們不熟。況且，我還在上班。不可以，不可以這樣。不可以在電梯里求婚，當(dāng)然在哪都不行，我對你沒感覺。我可以勉強(qiáng)答應(yīng)做你的姐姐。真的。”

“為什么不喜歡我，我很好的。我沒有不良嗜好，認(rèn)真工作，熱愛生活。雖然現(xiàn)在給不了你榮華富貴，但是無論你想要什么，我都會努力的。我愿意變成任何你喜歡的模樣，我愿意用盡全力帶給你這世界所有美好。我干干凈凈透明如水晶，真真切切溫暖如天明。無論春夏秋冬，天涯海角，我，林毅常，只想和你在一起。”

無藥可救的愣頭青。無處發(fā)泄的深情。

“林毅常！你能不能正常一點。你是水晶?？墒牵姨K了。不要喜歡我，你承受不起?！?/p>

“我可以。”

“你可以不要煩我嗎？戒指我會賠你。”

被人喜歡的感覺讓我煩躁，這凌亂癡纏的情感更讓我煩躁。寧愿所有人都無視我，寧愿一個人縮在角落，不愿出現(xiàn)在別人的眼睛里。

“不用了?！?/p>

林毅常默默垂下眼睛，清澈的淚滴如斷線珍珠啪啪落地。

“喂!你為什么要哭？為什么不能做個男人熊，你知道什么是男人熊嗎？你在那哭唧唧的，我真看不起你。嘿呀！你真的讓我煩躁！我回家了，你自己待在這吧?！?/p>

我在顫抖，我在壓抑自己快要失控的情感。我要逃，我要躲起來，我要狠狠發(fā)泄。走到商場門口，外面下著瓢潑大雨?；仡^看，林毅常又跟了過來。我踏入雨中，嘩啦啦的雨聲讓人煩躁。林毅常雙手撐著外套，跑過來為我遮雨。我瞬間暴跳如雷，用盡全力咆哮。

“你離我遠(yuǎn)點好嗎？”

林毅常后退兩步，躲避我的眼睛。我心亂如麻，拔腿就跑，胸口沉悶得透不過氣，沒跑多遠(yuǎn)就癱坐在地。腦袋一片漆黑，心臟狂跳。待到呼吸漸漸平穩(wěn)，恢復(fù)些許氣力，坐在路邊嚎啕大哭，痛聲吶喊。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好不容易才走出困境?！?/p>

“為什么忘記的東西再次清晰。無法承受，難以呼吸?！?/p>

“我好冷，我好痛。我不要再經(jīng)歷這些?！?/p>

“我可以孤獨(dú)，讓我孤獨(dú)，不要再讓我的心情起起伏伏?！?/p>

“對不起，我答應(yīng)過你。我答應(yīng)過你。為什么？我也不想這樣！我不想，不想再哭，不想再沉迷痛苦，不想凄涼無助。”

“對不起，我也有喜歡的人啊。我想知道你在哪?！?/p>

“對不起，我還是會忘記你?！?/p>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也喜歡自己，也許就有了被你喜歡的勇氣?！?/p>

“嗚啊??！”

發(fā)泄了一半，還是憤怒。想打人，對著自己大腿砸了兩拳，疼得我更加憤怒。

小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我。

“你打我吧。”

“先把我扶起來。”

他又把外套披在我身上，慢慢把我從地上攙扶起來。我沒有打他，他好像很失望。我們走到公交站臺避雨，即使早已經(jīng)渾身濕透。雨從黑暗的天空降落，落在燈光里，如同那枚戒指在金色的光芒里閃著銀色的光。想到戒指，我又多了些于心有愧。

“真的對不起，雖然都是你的錯?！?/p>

“是我太沖動，嚇到你了。昨天沒看見你，心想你一定去找那個人了。我害怕別人把你搶走，所以才這么草率。對不起，我不該這樣。”

“你知道錯就好?，F(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p>

“你放心，下次再向你求婚一定不會在電梯里?！?/p>

“在我的墳?zāi)估锇?。我快要被你氣死了。能不能把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忘記。我們不合適?！?/p>

“合不合適那也得試試才知道嘛?！?/p>

“不用試。你想過怎樣的人生？”

“我的人生一定要波瀾壯闊，蕩氣回腸。最好再來點刀光劍影，俠骨柔情。我要帶你策馬奔騰，浪跡天涯?！?/p>

“你電影看太多了。我只想安安靜靜，做一只蜻蜓?！?/p>

“蜻蜓？我經(jīng)常夢到自己，夜深人靜，背著一把劍走出村莊，來到深山老林消滅游蕩的幽魂。她們每到夜深就會哭泣，讓我總被噩夢驚醒。我腳踏七星，劍斬幽冥，無數(shù)孤魂游鬼在我的劍下化作螢火飛向天空。我不停揮劍，忘卻時間，沒有四濺的鮮血，漸漸也沒了熒光，林子里陰風(fēng)陣陣，讓人心驚的鬼哭依舊在四面八方回蕩。我茫茫然不知所措，揮劍至筋疲力盡，那哭聲真讓人傷心，不愿再聽，卻也沒有力氣捂住耳朵。月光落在劍上，閃著清冷的光，遠(yuǎn)處飛來一只紅蜻蜓落在我的手心?！?/p>

“我是黑蜻蜓?！?/p>

“是，是我記錯了。是一只黑蜻蜓落在我的手心?！?/p>

“少來。滿嘴跑火車?！?/p>

“其實我在努力成為一名導(dǎo)演，我要拍出世界上最美的電影，你是我永遠(yuǎn)的女主角?！?/p>

“你還打動不了我?！?/p>

“你放心，我一定會成為一個讓你滿意的男人熊。”

“如果真有那天，也許我會答應(yīng)你。現(xiàn)在我要回家了，別再跟著我?！?/p>

“雨還沒停?！?/p>

“我想淋雨。”

“你的麻花辮真好看。還有，今天電梯好干凈。明天見，顧小姐！”

我站起身向前走，心情恢復(fù)平靜，嘈雜的雨聲充耳不聞。身邊經(jīng)過一輛公交車，透過碎雨游離的車窗玻璃，我看見一張深沉的臉。

“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