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實重彥:臺風(fēng)之夜的通過儀禮 追悼 相米慎二
臺風(fēng)之夜的通過儀禮?
追悼 相米慎二
????????????????????????????????????????????????????????????????? ? ? ? ?夭逝
?
接到五十三歲的相米慎二的訃告,無緣無故,我忍不住地開始想象一九四九年五十五歲過世的恩斯特·劉別謙的情況。那則新聞到底在周邊引發(fā)了什么樣的沖擊呢。肯定有人會為他沒能親手完成『That Lady in Ermine』(48)而感到惋惜吧。但是,怎么想都不會有太多人,把在遠離故鄉(xiāng)柏林的加利福尼亞奪走他生命的心臟病發(fā)作看成過早到訪的不幸而痛心疾首。實際上,在德國無聲時代他的活躍無需多言,僅在好萊塢就留下超過三十部輝煌的作品的他的死,映在我們眼中的是為榮光所環(huán)繞的巨匠的終末。但是,劉別謙之死的翌年于日本的東北地方出生,在那五十三年后,很難咬定是其最好的作品的『風(fēng)花』(00)成了遺作在東京近郊的醫(yī)院病死的相米慎二,得不到這份榮耀的分毫。因為映在我們眼里的,是慘痛的夭逝。五十三歲的他迎來的死,不止是他個人的不幸,我不由地把它看成,在過去約莫五十年間,不止在日本而在這個世界,電影作家與電影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的一份證詞。
????事實上,在八十一歲的埃里克·侯麥完成理當令人驚詫的『貴婦與公爵』的二〇〇一年迎來五十三歲的相米慎二的死實在太過早了,無法不給予人以慘痛的印象。即便與五十二歲死去的弗朗索瓦·特呂弗相比,相米的不幸也更為觸目,因為與好歹完結(jié)了「安托萬?杜瓦內(nèi)爾」系列的特呂弗不同,只能認為他連該拍的作品的一半都沒拍到就離電影而去。事實上,沒有在他舞臺演出的處女作,Lee Kalcheim <編劇>的『The Convenience of a Short Haired Dog』公演初日出席就永眠的相米慎二,只留下了遠比特呂弗的電影群貧瘠的十三部作品。這怕莫是,他作為導(dǎo)演出道的一九八〇年代的日本電影背負的歷史性不幸。實際上,憑『火祭』(85)備受注目的柳町光男在此后幾無拍攝電影的機遇,從『泥之河』(81)出發(fā),憑『死之棘』(90)得到國際評價的小栗康平的情況也如出一轍。沒有他們那樣有才能的『葬禮』(84)的伊丹十三也拍攝了受到國際注目的幾部熱門作,進入九〇年代后不可思議地自殺身亡了。日本電影的一九八〇年代,不知怎地蒙上了不吉的陰影。歷經(jīng)七十年支撐日本電影的攝影所體制崩潰了,支援黑澤清那樣的獨立作家活動的年輕制片人還沒有出現(xiàn),在這個時期出道的作家們,不得不孤獨地、苦悶地通過這樣困難的過渡期。
????話雖如此,三十二歲發(fā)表處女作『飛翔的一對』(80)的相米慎二的出發(fā)決不遲,與幾乎同世代的北野武相比甚至可以說早。但是,與北野武的『奏鳴曲』(93)同年在戛納上映的相米的『搬家』(93) 盡管被『電影手冊』(四六九號)的Frédéric Strauss盛贊為「最美的作品之一」,他并沒有像『HANA-BI』(98)的作者一般享受到國際的名聲。受企圖把平凡的二十不到的少女塑造成明星的制作公司委托而拍攝的第二作『水手服與機關(guān)槍』(81),是一個水手服姿的女子中學(xué)生繼承黑道老大名號的荒唐無稽的故事,但這部作品票房的成功,是否將相米歸類成了缺乏個人野心的高超演出家。從萊納德·施拉德的故事獲取靈感,應(yīng)當說是最初的杰作的『小便?騎士』(81)在當時也被視作面向孩童的無足輕重的娛樂,即使在日本也只能遭遇一部分批評家的興奮與大部分人的無視。
?
????????????????????????????????????????????????????????????????????? 定時炸彈
?
但是,從『飛翔的一對』出發(fā)到達『小便·騎士』的相米慎二像是裝上了不久就會爆裂的定時炸彈。在那里,宛如父母的身影從這片土地上完全消失的世界中,少年少女總是漫無目的地彷徨。那里不存在家庭,形影寡淡的大人們也無法給予他們明確的方向?!喊峒摇恢猩倥男袆右策h比優(yōu)柔寡斷的父母洋溢著行動力,但在那里,連反抗這一過程都被剝奪的孩子們鈍重的焦躁成了克制的、緊繃的懸念。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不定是遠比鮮血迸濺的暴力電影更加暴力的作品。Frédéric Strauss對在同時期日本電影的暴力傾向中,內(nèi)置了暴力卻給人靜穩(wěn)印象的『搬家』之孤立狀態(tài)的注目是極為合理的。這部作品描寫了在離婚的父母之間搖擺不定的少女棄家出走,在夜晚的森林彷徨后,將身體浸入不意間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昏暗的湖水而作為女人覺醒的瞬間,正如這位法國評論家所指出的,或許表現(xiàn)了日本電影「對某種古典主義的執(zhí)著」。事實上,相米是八〇年代開始拍攝新電影的導(dǎo)演中,為數(shù)不多在攝影所體制中有當助理導(dǎo)演經(jīng)驗的一人。
????但是,他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入社的日活,雖說是默片時代溝口健二活躍過的源遠流長的攝影所,實質(zhì)上不過是瀕臨破產(chǎn)的中小企業(yè)。在那里制作的不過是攝影期間受限、預(yù)算缺乏、上映時間也短的「B級」軟調(diào)情色電影。而且,相米慎二沒時間去師從在這些約束中若無其事就這么把杰作『四畳半襖の裏張り』(73)拍出來的神代辰巳那樣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很快就被日活解雇了。后來他用十天左右拍完了『Love Hotel』(85),但他體會到的,應(yīng)該并不是軟調(diào)情色攝影的秘策。他所關(guān)心的無他,正是在末期攝影所體制中夾縫生存的,具備匠人氣質(zhì)的技師們的工作方式。成了導(dǎo)演以后,他尤為執(zhí)著的是在日本攝影所扮演獨特角色的照明技師。事實上,每作都和不同攝影師合作的他把大部分作品的照明委托給了日活時期相識的比自己年長得多的熊谷秀夫。
????他為什么比起攝影導(dǎo)演對照明技師表示出更深的執(zhí)著?這是因為,相米慎二并不喜歡像北野武一樣,在單單一個鏡頭里凝縮自己的美學(xué)趣味再將其以銳利的節(jié)奏剪輯的工作。他選擇花時間觀察大多是思春期少年少女的這些登場人物如何與周圍的風(fēng)景調(diào)和,在風(fēng)景中如何邊困惑邊變化。因此,他可以避開短特寫與交叉鏡頭,長長的一場一鏡的移動攝影成了他的基本風(fēng)格。但是,這攝像機的運動很難說是像溝口健二與馬克斯·奧菲爾斯那樣,完美的技法帶來完美的戲劇效果的液狀的流麗。相米獨有的攝像機不惜給人笨拙的印象,面對乍看起來躊躇不定突然間發(fā)揮出決斷力的少男少女,像持之以恒地挨近他們無法預(yù)測的舉止般運動。
????以這攝像機取得了不起的成果的,是計劃奪回被誘拐同伴的少年少女與黑道展開的『小便·騎士』中的長時間亂斗場景。他們穿過手槍的亂射,在河渠漂浮的幾根木材上跳來跳去的同時,無論多少次落水都能爬上來,像在嘲笑前來勸阻的女教師的善意似地四處活蹦亂跳。就像成為這一長時間場景的被攝體對他們來說是通過儀禮一樣,少年少女確實在變化。其中那位少女不久就會將身體浸入海中如是迎來初潮吧(譯注:這里是蓮實的誤記,該場景在亂斗場景之前,但不容忽視亂斗的遠景中出現(xiàn)的相米標志性的祭祀隊伍)。從這個意義上說,相米獨有的動作戲包含了深刻的倫理。從舞臺上搭建的布景移動到另一布景,用這不間斷的攝像機描寫出迎來思春期以前的不幸的少女的『雪之斷章 情熱』,雖然我們不無些許被技法的浪潮沖走之感,但通過它能夠很好地理解相米有多么信任照明技師。而且相米慎二獨有的長時間一場一鏡攝影多在夜晚的滂沱大雨中進行。
????描寫了臺風(fēng)之夜困在中學(xué)校舍的數(shù)位少年少女的『臺風(fēng)俱樂部』(85)是相米的主題的結(jié)晶。就像『搬家』的少女在夜晚的森林里彷徨一樣,昏暗的校庭遍地積水瀲滟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這一空間是多么適合作為通過儀禮的場所,伴隨著鈍重的感動我們領(lǐng)會了這一點。在這里也沒有家庭,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女會在暴風(fēng)肆虐的東京繁華街道上被雨打著彷徨吧。她在天晴的翌晨,還不知道親近的少年自殺就回到了中學(xué),打心眼里覺得倒映著校舍的水覆蓋的校庭十分美麗。
????相米慎二把體驗這樣的通過儀禮的數(shù)名少年少女切實地培育成了明星。從這個意義上說,他雖然外貌粗魯,卻是纖細的教育者。實際上,『小便·騎士』的一位少年與『臺風(fēng)俱樂部』的一位少女,多年以后,作為美國電影的主演,會在孟菲斯的酒店共度一夜吧。吉姆·賈木許在相米慎二培育的少年與少女之中,發(fā)現(xiàn)了適合坐他的『神秘列車』(89)的日本年輕乘客。相米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觀看成長之后的永瀨正敏與工藤夕貴相互抱擁的「遠離橫濱(Far from Yokohama)」一章的,我們不得而知。但奇怪的是,他的永眠之地,卻是東京近郊的小都市,毗鄰橫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