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藏經(jīng)洞文獻留下一則古代端午符咒：

宋人《夢粱錄》卷三記載時俗云：

近年，我行走浙南山間，于山村民家，亦曾見此符，赫然貼在門上。

自唐至宋及于今，一脈相承。

文辭小有別，但無大的不同。足見其根深蒂固，流傳悠久。

該符筆力威武雄健，筆勢縱橫如劍戟，且以三清三勾畫符頭。最后一個“滅”字，還作倒寫。細節(jié)處理專業(yè)，似非平常人家所書，概出于道士之手。惜乎未用朱砂書寫，效力不免打點折扣。

惡事既滅，自然安康。

因此，“端午安康”雖未必是古吉語，卻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岸宋绨部怠钡牧餍校兄谡厩逶?，令世人重新認識端午。

要讀懂端午，即須讀懂“天”、“水”二字。

讀懂“天”，你就明白了：

端午固然是人的節(jié)日，但首先得自于天。

節(jié)氣為天，節(jié)日為人。

節(jié)氣為里，節(jié)日為表。

節(jié)氣為干，節(jié)日為支。

節(jié)氣為質(zhì)，節(jié)日為文。

節(jié)氣為陽，節(jié)日為陰。

每一節(jié)日，必有對標的節(jié)氣，節(jié)日惟在節(jié)氣中才能尋得本相。

那么，端午對標哪個節(jié)氣？

答曰：夏至。

夏至端午，二位一體。

古人過節(jié)，便如過關(guān)、渡劫。每一輪陰陽轉(zhuǎn)捩，即意味著寒暑變化、時令變換。關(guān)竅一開，則邪氣入。故由冬入春三月三、由春入夏五月五、由夏入秋七月七、由秋入冬九月九，究其實質(zhì)，無不有禳災(zāi)祓除之義。

要說過關(guān)，冬至夏至就是最難的關(guān)。

要說渡劫，冬至夏至正是最大的劫。

夏至，太陽直射北回歸線，從此向南折返。以太陽歷言之，冬至為一歲之首，陰之極也；夏至便為一歲之中，陽之極也。極則復返，天時為之一變，故謂“天中”。

是日也，丈量日影的表木立于天地間，看似烈日灼人，實已盛極而衰。這是由陽入陰的大關(guān)節(jié)，故端午自古便有“惡月惡日”之謂。

《禮記·月令》：“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p>

《四民月令輯釋·五月》：“陰陽爭，氣血散?！?/p>

《論衡·言毒篇》：“夫正月歲始，五月盛陽，太陽之熱氣也，中人人毒......天下萬物，含太陽氣而生者，皆有毒螫?！?/p>

《齊民要術(shù)》：“暖氣始盛，蟲蠹并興。”

五月酷熱將至，蜈蜙、蛐蜒、蛇、蝎、蚊、蠅之類出沒。人與蟲雜處，蟲強而人弱。五毒橫行，瘟疫流行。人易染疾，兒童早夭。

這時節(jié)——

于天道，是陰陽爭；于人事，是死生分。

最要緊就是驅(qū)除五毒，防治疫癘。

因此，端午節(jié)的實質(zhì)即是衛(wèi)生節(jié)、防疫節(jié)。

是為端午之原生傳統(tǒng)。

蒲艾插門、蘭湯沐浴、點朱抹黃、系五彩繩、符咒安神等辟邪之術(shù)，因而生焉——這是從端午源頭濫觴而來的、最究竟的歲時禮俗。

“端午安康”，不亦宜乎？

《太平御覽》卷三十一引東漢應(yīng)劭《風俗通》：

“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系臂者，辟兵及鬼，令人不病溫（瘟），亦因屈原。”

與屈原又有何干？

讀懂“水”，你就明白了：

屈原敘事的文化原理究竟是什么。

夏至五月，于天干為丙，于地支為午。夜觀北斗，則杓柄指向正南，正是陽氣極盛，火運熾烈。

但若只見火，不見水，那就錯了。

是月也，太陽于正午時分躔于井宿。

《禮記·月令》：“仲夏之月，日在東井?！?/p>

《史記·天官書》:“南宮朱鳥權(quán)衡，東井為水事?！?/p>

東井，即南宮朱雀之井宿，職司五月，主管水事，意謂五月易發(fā)洪水。

果然天人相應(yīng)。天上日在東井，地上人間梅雨，江河暴漲，正是汛期來臨，洪水浩浩湯湯。水到之處，高溫潮濕環(huán)境更誘發(fā)蛇蝎蟲蛭肆虐，霍亂、痢疾、傷寒等傳染病藉水體而大流行。

水蟲疫癘交加，人民生命不保。

于是，不能不祭祀河神。

小學語文有篇課文叫《西門豹治鄴》。

在魏國鄴城，巫婆捏造了河伯娶妻的傳言，每年選民女投河，以撫平漳水。

實際上，河伯崇拜是極古老的民間信仰，少女投河是很普遍的祭河貢品。絕不止于漳水一地，亦不止于魏國一國，甚至不止于中國乃至東亞，可以說是古人類廣泛共通的文化行為模式。

秦國“城塹河瀕”，即筑城于河畔，依大河為護城水系。秦靈公獻郡主妻河，以祀河神。

在北美，尼亞加拉印第安部落有為瀑布水神娶妻之俗，部落酋長之女竟中簽殉河。

在古埃及，每年六月尼羅河即將泛濫，埃及人要選出美少女獻予河神哈比（Hapi），以求哈比神調(diào)控水量，既要沃灌大地，又不能泛濫成災(zāi)。

有意思的是，上古漢語“河”字讀為ha，與Hapi似可訓通。這可能透露著古埃及與古華夏之間文明源通與遷播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

河神屬地祇諸神之一。

天神主陽，地祇主陰。

天神主動，地祇主靜。

河神雖為地祇，卻比一般的地祇更能動更生動。

他川流不息，周流循環(huán)，實有天神的健行之德。又奔流洶涌，性情暴躁，似有強烈的人格特征，也就被賦予了人的基本心理與生理需求。因而河神往往不是概念的、抽象的，而具有神之為人的原型。

那么，何人可為河神？

帶著此種認知，我們再來看端午。

實際上，當我們摘下屈原放大鏡，基于更廣闊的視域與地域來考察，必發(fā)現(xiàn)：在端午起源的傳說譜系中，屈原只是各類平行版本之一種。曾與之并駕齊驅(qū)的，還有伍子胥、曹娥、馬援等，甚至還有更古老的高辛氏之子、商王冥等。

說來有趣。高辛氏子沒海成神之事，似未見于中國典籍，倒載于日本文獻。實際上，中國還是留下了高辛氏之子的神話痕跡及其死因的隱晦喻示。

《左傳》記了這么一件事。

魯昭公元年，晉平公疾。卜人曰：“實沈、臺駘為祟?！弊赢a(chǎn)指出：實沈是高辛氏之季子，遷于大夏。

原來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兩人不和，日尋干戈，以相征討。鬧到不可開交，只得將實沈遷至大夏，即今山西太原附近。大約就在汾河落水而死。

何以知之？且看“實沈”其名。

實，重也。沈，沉也。負重沉水，必淹且沒，其義自見。

還需指出，夏字上古音讀若ha，與河趨近。大夏或可訓為大河。

實沈的這一次分封或發(fā)配，實則是沉河處決，亦未可知。

縱觀之，他們各有各的死因，也各有各的死法，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死于水。

甚至連上古河神馮夷，也因渡河淹死，而受封為神。

東漢馬援倒是個例外，馬革裹尸，非死于水。但其受封將軍號為“伏波”，平定交趾，威加南海絕域，平定萬里波濤。以壓勝思維論之，他已不是死于水的問題，而是大能到鎮(zhèn)服江海。

另有一點，至關(guān)重要。

除水神馮夷事跡平平外，其他人等其生前身后，或立下了不朽的功業(yè)，或深孚著崇高的威望，或凝聚了廣泛的同情，或寄托著深沉的念想。

當其死也，人水合一，人的冤屈與水的宣泄合一，其神力適足以駕馭波濤，興風作浪，往往因怨靈難平而咆哮致災(zāi)，令人且憐且畏。

本質(zhì)上，是因為世人感念他們，不忍忘卻，不肯離去。

霜雪既降，君子履之。每當海雨天風，濤聲響起，就仿佛他又回來了。

世人將其配享河神，與河神一道受人供奉，久之，他們自己就成了神。

這是民間自主自發(fā)之祭，雖在江湖之遠，卻絕非“淫祀”。

中國之神，實出于人。中國神話，實出于史。

屈原等有勞于國，有功于民，有死于事，既是巨人英雄，受人追懷，死后封神，成為超越時空的恒在精神，正是吾中華祭祀的正統(tǒng)。

于是，河神馮夷漸為覆蓋而絕祀，屈原、伍子胥、曹娥等各成楚、吳、越之河神。在隋唐大一統(tǒng)王朝興起后，屈原又超越地域局限，升格為全民、全域、全史意義上的愛國英雄標桿。

屈原崇拜，實為自然崇拜與人文崇拜的疊加，實為神靈崇拜向英雄崇拜的轉(zhuǎn)型。

因此，端午節(jié)的實質(zhì)即是愛國節(jié)、英雄節(jié)。

是為端午之次生傳統(tǒng)。

歲時節(jié)日之傳承，亦即是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更新與再造。

不能讓驅(qū)疫習俗與屈原崇拜成了各說各話的平行線。

不能讓原生傳統(tǒng)與次生傳統(tǒng)成了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兩張皮。

一定要內(nèi)在打通——為端午的當代復興，注入新生的價值增量與內(nèi)生的精神動力。

以“天”觀之，端午節(jié)之一端，落在身，落在俗，落在家。

以“水”言之，端午節(jié)另一端，連在心，連在禮，連在國。

小到居家防疫，大到家國情懷。

身與心合體，俗與禮通義，家與國同構(gòu)。

防疫驅(qū)疫，從身的層面、家的層面、社區(qū)的層面，擴而大之，亦何嘗不是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禳除不祥、掃平妖孽？

點朱抹黃，這朱砂之赤、雄黃之金，亦何嘗不是五星紅旗廟堂正色？

是之謂——儺。

端午的精神，就是儺的忠義精神、戰(zhàn)斗精神、犧牲精神。

故古有社之儺、鄉(xiāng)之儺、軍之儺、國之儺，而達于天子之儺。儺一以貫之。

漢未央復興端午，就是要以儺為樞紐，建構(gòu)儺之禮、儺之舞、儺之頌。

淡化其巫的成分，強化其禮的意蘊；

弱化其術(shù)的訴求，強化其心的塑造。

使儺，既堅定端午義理實在之心，又演繹端午禮俗虛在之形。

使儺，既能日常向下則至小而無內(nèi)，又能升華向上則至大而無外。

我們反對碎片化，反對平面而空洞的綜藝堆砌。

所有的形，要圍繞神；所有的脈，要出自心。

從儺出發(fā)，上通下達，萬千變化，不離其宗。

端午的精神疆界，致廣大而盡精微。

惟愿五月五日天中節(jié)，鎮(zhèn)惡辟邪，百疫退散，一切惡事盡消滅——

端午安康，天佑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