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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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醒來的時候,感覺神經(jīng)發(fā)脹。
脹,不是一種神經(jīng)纖維因為飽滿而擴(kuò)張的感受,因為這種感受的認(rèn)知前提是,你把自己看作了神經(jīng)纖維的外部輪廓存在的,而事實上,你更多的時候是作為神經(jīng)纖維中間的流體而存在的。
否則,你怎么會感覺到一種四面八方同時擠壓著你但你卻不知道摸不著四面八方里任何一面的感受呢。
老劉看起來總是氣定神閑,但是他知道,那是被他修飾完之后的一層皮影而已。
未經(jīng)修飾的他,就像剛烤好的面包,不得不被細(xì)細(xì)密密的氣孔占據(jù)著,以一種并不自覺的排列方式被撐成了某個形狀。
其實早在瘟疫開始前他就有這種體驗了——
那種無從自制的體驗。
他頻繁地體驗到自己被人放在了兩張挨得很近的崖壁的空白之間——
他不僅感受到自己活在兩張相近的崖壁之間,他甚至感覺到這兩張崖壁之間離得越來越近了,他試圖在他將將好能轉(zhuǎn)身的空白之間找出一條路來,他不停地運(yùn)用他的理性,尋找著一個離開的方向,他總感覺前面有路,但是他走了這么多年,越走越喘不過氣來,因為他絕望地的出了一個悲觀的判斷,那就是:
有兩條路可走的人生是最好的人生。
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意味著你有適可而止的安全感和自由感,它保證讓你產(chǎn)生一種在必要時因為對比而自然產(chǎn)生的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知足,同時因為限制條件而可以使得你的墮落不至于不可收拾;
只有一條路可走的人生是僅次于有兩條路可走的人生的。
你反正沒得選,倒也比有兩條路走的人多出一些孤注一擲的勇氣和反其道而行之的絕地求生意識,這是一條置絕大多數(shù)人于平庸但同時也把極少數(shù)人送上巔峰的路,因為只有一條路可走意味著路的指向的極度明確,人的一意孤行和視死如歸在這種情況下更容易被激發(fā)到極限;
最可怕的就是老劉面對的這種情況。
最可怕的就是像他現(xiàn)在這樣,看上去有無數(shù)條路可以走,他在兩張崖壁之間有充裕的行進(jìn)方向,這反而讓他窒息。
因為他一方面想要走出崖壁的限制,想要躺在草地上與剛剛路過的女人一拍即合,一方面又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認(rèn)為這片看似沒有盡頭的草地也只是兩張收縮的崖壁空白間的短暫幻覺。
老劉很敏感。
他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他從來不會被眼前的陽光、草地、少女、咖啡迷惑心智。
他總能敏感地察覺事物更本質(zhì)的律動。
他不相信眼睛,或者準(zhǔn)確一點說是,他相信不了他居于他的身體的時候的所謂理性,他相信的是他的身體之外的眼睛,即他需要在自己的身體之外看著自己做出判斷,他需要在世界之外看著世界進(jìn)行感受。
這是老劉的一個秘密:
他從小就具備一種神秘感知能力。
這種感知能力并不是具體的方程,也很難用語言完整地描繪,它只是一種在老劉的思維里很明確的一個運(yùn)動的趨勢。
比如說我們把宇宙想象成一個女人,他的能力就是總能感受到宇宙在變胖還是在變瘦,胖的是手臂還是胸脯,瘦的是左側(cè)鎖骨的一厘米左右以里面還是腳踝的東北方向,還有宇宙的皺紋,他曾跟寧說,宇宙也會長皺紋,寧那時候是他最忠誠的粉絲,她甚至把這一切記在了她的日記本里。
總之,對于老劉來說,一切都可以被理解為形狀的彈性流動。
尤其是人。
人是最具有流動性的形態(tài)之一。
這或許有點抽象。
拿老劉年輕時的經(jīng)歷來說說吧。
老劉本科學(xué)的是日語,臨畢業(yè)的時候有機(jī)關(guān)單位來學(xué)校招聘,講老實話他從來不想從政,也不是很懂人情世故,畢竟沒有人教他,全都是靠他自己摸索。
面試的時候,他跟許多人一起在走廊里面等,沒多久,老劉就看到了一個襯衫扣子扣到脖子最上面一顆的一個中年女人和其他幾個同樣穿著襯衫的人走過來了。
他完全忽視了其他的所有人。
他只捕捉到了那個襯衫扣子扣到了脖子最上面那顆的那個笑起來只簡單牽動唇部肌肉而不露出牙齒的中年女人。
他惡趣味地猜測那天她穿的是肉色的內(nèi)衣和黑色的內(nèi)褲。
后來他知道這個中年女人叫夕。
夕并不是那種特別美艷或者清秀的長相,相反她長得還有一些敦實,看起來很可靠也不善于社交的樣子。
但是老劉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凌厲。他一眼就看出來她是那一群人當(dāng)中最有前途的一個,因為他看到她有一個清晰的形狀,而且這個形狀在吸收著其他的人的形狀——
進(jìn)而使得她的形狀,高不可攀,精雕細(xì)琢。
老劉立刻決定跟隨她。
面試的時候,老劉并沒有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應(yīng)聘意愿,他只是跟夕說,他喜歡打籃球,希望工作之后也能經(jīng)常打籃球。
夕問他為什么喜歡打籃球,是因為喜歡贏嗎?
老劉說不是,因為只有在打籃球的時候,他才會經(jīng)常忘記要去吃飯。理論上說,一個人不應(yīng)該因為任何事忘記吃飯。
夕笑了笑。
夕笑起來,嘴角起伏的弧度不大。她看了看老劉的資料說,可以了。
老劉說謝謝。
他沒想到自己的人生在這半個小時里就已經(jīng)錨定了方位。他知道夕會要他,因為在夕笑的時候,他感受到她的形狀在展開。那是很細(xì)微的展開,但是他的感受是不會錯的。
在那展開之中,老劉看到了夕的裂口。那是他用自己的裂口交換來的——
他在那段簡單的對話里,告訴夕的是,他的生存之道,他的生存之道就是永遠(yuǎn)都應(yīng)該把吃飯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如這件事情重要。
夕能聽懂,說明夕也曾經(jīng)在生存與其他事情里進(jìn)行過二選一的選擇。其他的事情是例如尊嚴(yán)、人格、信仰之類的東西。
那天的天空很藍(lán),天上只有很少的云。
老劉離開教學(xué)樓,走到了露天的運(yùn)動場里。
他跑了一陣子,具體多久他記不住了,但是那一天風(fēng)從他的臉上一輪又一輪地劃過去,以至于他完全被風(fēng)聲包圍了。
后來老劉看到有人在校園bbs上說,他去面試那天有個男人在運(yùn)動場發(fā)瘋似的嚎叫,他完全不認(rèn)為那就是他。
而且那從理論上來說,也不可能是他,他根本沒有讀過大學(xué)。
誒?
不對,不對,不對。
如果他沒有上過大學(xué),那現(xiàn)在的這段記憶是怎么回事?
老劉突然覺得不對勁。
他好像糊涂了。
他是沒有讀過大學(xué),因為那年代沒有大學(xué)??;他的父親的確是過世了,但是不是死在工地上??;而且他的母親并沒有失蹤,還有夕… 夕… 夕的扣子他記的,夕的嘴唇他也記得,但是夕的臉,到底是什么樣子呢?為什么夕的臉在他的腦子里,并不清晰?
老劉開始使勁地想一些模糊不清的問題。
像每一個不服老的人那樣。
他甚至開始想,他昨天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他怎么會突然睡著了呢?他是一個失眠多么嚴(yán)重的人啊。
老劉開始使勁地想一些模糊不清的問題。
例如今年是哪一年?真的是2030年嗎?今天不是伊的生日嗎?伊去了哪里?為什么他腦子里有一個畫面是伊把他的眼淚裝進(jìn)了試管里?是夢嗎?怎么會做這種夢呢?
老劉有點想說話,可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于是他坐起身子,聲音沉悶地喊叫起來:
「伊,我想喝水?!?/p>
老劉喊完,房間里一片寂靜,他等了一會兒,猶豫著是不是自己起身,忽然他抬起頭,看見窗邊有一只小鳥,直直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老劉與它對視了幾秒,他感到毛骨悚然。
因為,那不是一只鳥應(yīng)該有的眼神。
那是人類的眼睛里才會有的充滿了計謀的眼神。
「伊,我想喝水!」
老劉瘋狂地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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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宋雯婷(ID:swt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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