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樓之館第三章特典小說if線《誰人夢中幸福圓滿平行時空》
原作:縹けいか/Hanada Keika?
翻譯:老孔(lo主友人)?????
原譯文:https://arsk3.lofter.com/post/74e2bb1e_2b87ea75b
「此乃一名癡狂迷亂的少女的妄想, 一位精疲力竭的老者的悔意, 一個被子彈貫穿的女人的幻夢?!?
???1?重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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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夏日將近,六月的街道籠罩在前所未有的騰騰熱氣之中。這不單是氣候的炎熱,更是人山人海的熱鬧,全國揮灑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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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及理由,只因一項舉國共襄的盛舉正在這座城市辦得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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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博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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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包攬各國技術、藝術、思想與哲學的文化盛會。是年,奧匈帝國擔任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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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維也納修建了宏偉的展覽會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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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座城市熱鬧宛如節(jié)日慶典的氛圍之中,有三個人剛剛結束漫長的旅程,來到新近落成的酒店。酒店美輪美奐、格調高雅,風姿更甚傳聞。既然要舉辦世博會,想必主辦國在建筑方面傾注的心力同樣遠勝平常。世博會參觀者不僅限于各國民眾,更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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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代表、王公貴族,如此盛會,正是宣揚本國豐饒經濟與先進文明的不二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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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巧布料制成的旅裝裙角翩飛,有人走到窗邊,推開高及天花板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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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澆灌而入。不同于新大陸,這陣風并無塵土清香,而是綠意盎然,撩動了開窗者銀絲般的白色秀發(fā)。她嫻靜溫婉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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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宛若妙筆丹青,更兼有流芳后世的優(yōu)雅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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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快過來看看,景色真的很漂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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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輕啟雙唇的白發(fā)少女并非幻想生物,而是有血有肉的鮮活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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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此言,另外兩人——她的丈夫雅各布與昔日好友瑪利亞神色稍緩??僧攦扇怂哪肯鄬Γ南職夥沼至⒖炭嚨脛Π五髲?。個中原因,主要在于瑪利亞兇狠的眼神。白發(fā)少女察言觀色,盡量開朗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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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離開娘家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遠門。我們今天做什么呢?到這里的時間比預計早,不如大家一起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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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用力拋下手中抱個滿懷的行李,搖頭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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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間訂在其他地方,過去辦好入住,我今天就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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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難得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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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我陪你們到這種地方旅游,只是為了伺候你們拿行李,不是來一起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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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說得斬釘截鐵,向來弱勢的白發(fā)少女噤聲不語,明顯心灰意冷。換作從前那個尚未著手復仇的瑪利亞,想必會說一兩句機靈話安慰她??扇缃瘢裆桓?,扔下一句“那我走了”便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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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瑪利亞,我叫你來,可不是為了讓你拿行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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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抓住她的胳膊試圖阻攔。瑪利亞沒好氣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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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怎么想,我反正這么認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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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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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大家一起歡聲笑語地旅游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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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當然知道。雅各布暗忖。類似對話已經重復過無數(shù)次,不過,為了開辟重新來過的前路,他還是制造了此次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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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甩開雅各布的手,拒人于千里之外地說“而且我今天很累,松手”。她臉上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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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寫滿疲色,說想休息大概也是由衷之言。既然如此,今天只好就此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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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走向門外。白發(fā)少女輕輕喚了一聲?!澳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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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明天??你還是會跟我們一起??去逛世博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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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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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不置可否,臉上顯出一絲困惑,隨即消失在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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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吹來的維也納之風清新濕潤,縈繞室內的空氣卻冷硬渾濁。雅各布暗自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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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旅程,究竟能否一帆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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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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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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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彼時的遭遇完全可以稱為“災難”,卻又并非偶然降臨的天災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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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一己誤會,雅各布害得妻子飽受煎熬。不,考慮到他的所作所為,“煎熬”二字并不能輕描淡寫地囊括一切。他對妻子的折磨太過殘酷,倘若訴諸法庭,毫無疑問會以敗訴收場。然而,催動這場誤會的幕后黑手是瑪利亞。她痛恨雅各布出身的貝爾扎蒂家族,渴望雅各布落入萬劫不復之地,于是暗中搬弄是非,令雅各布與妻子一度破鏡難圓。三人關系瀕臨崩潰。若是再晚幾天,白發(fā)少女的心靈恐怕就會病入膏肓,就此離開那座大宅。如此慘劇未曾發(fā)生,只因雅各布不等橫貫大陸鐵路竣工便與妻子落座傾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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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打消誤會。他們一起用無線電收聽了金色道釘釘入鐵路枕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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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從此好轉——他本以為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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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險些毀于一旦的關系果然不可能輕易回到從前。妻子長期遭到監(jiān)禁,精神衰弱,情緒日復一日地顛蕩起伏,有時化為噩夢,有時又化作幻聽或幻覺。同時,她常常身體不適,醫(yī)生不得不在家中常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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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她極端畏懼孤獨,孤身一人便總錯覺會被黑暗吞噬,什么事都不能做。因此,雅各布百般體貼,只為這次絕不再讓妻子形單影只。這是他贖罪的方式。他的巨變足以讓舊識目瞪口呆,引得女仆議論紛紛?!八郧耙稽c都不顧家,現(xiàn)在居然這么疼愛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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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點燃這場噩夢導火索的瑪利亞,事敗之后便一直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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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雅各布再也不想與瑪利亞產生任何交集。引發(fā)災難的確實是自己的猜忌之心,但若沒有瑪利亞惡意生事,一切根本不可能發(fā)生。親密無間的兒時玩伴變得判若兩人,他覺得再和她交談也并無意義。最重要的是,他對她心存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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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時光在照顧妻子的生活中漸漸流逝,他的想法也隨之軟化。貝爾扎蒂家族確實奪走了瑪利亞的家人,她心中復仇的種子生根發(fā)芽,都是因為自己的家族——不,是組織。摘除仇恨的使命,理應由他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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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他尚未說出自己一直將她作為女仆留在身邊的原因。這是保護她免遭貝爾扎蒂家族毒手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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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最大的動力,則是妻子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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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為一切都是謊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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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彼時的溫柔明朗與體貼入微,應該是為了給她的陰謀鋪路。但妻子說這并非全部,雅各布與瑪利亞之間確鑿存在過的友情,如今仍然藕斷絲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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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想有朝一日??我們三人能真真正正地相視而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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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對瑪利亞并無憤怒。既然受傷最深的她如此寬宏大量,雅各布自然不該躊躇不前。只不過,那時他覺得陪在妻子身邊是世上最重要的事,并無余力兼顧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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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完全康復——或者可謂如此的時候,將近三年的歲月已經流逝?!拔乙呀洓]問題了——”因為白發(fā)少女這句話,他終于開始搜尋兒時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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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雇了偵探,頻頻前往常去的咖啡館——也即男人的社交場所——收集情報,考慮到瑪利亞可能已經回國,他還聯(lián)系了親屬。經過半年堅持不懈的搜索,終于有消息聲稱找到了疑似瑪利亞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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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成了娼婦,過著頹廢無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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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稱作生活空間的逼仄房間里有兩個人。這里沒有窗戶,靠墊床單散落一地,用于掩蓋種種人類臭氣的香正在焚燒。房門因修建不善而難以關嚴,其他房間的人聲與地板傾軋聲不絕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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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他最大的感想是尷尬。他從未來過娼館——自然是不可能的。賭場、娼婦和槍支都是黑手黨的生財工具,娼婦和娼館他都司空見慣。問題在于,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瑪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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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桀驁不馴地瞥他一眼,開始寬衣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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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蠢貨,你干嗎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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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問干嗎,你不就是來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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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說到底,我哪可能跟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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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還以為你肯定是來干我的。你肯定恨透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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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怎樣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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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瑪利亞陰陽怪氣地笑了笑,“就那樣唄,那種會對女人使用暴力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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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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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如鯁在喉,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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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fā)過誓,再也不會做那種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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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也經歷了不少吧?這雖然有違黑手黨的作風,但或許符合你的風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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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瞪著瑪利亞不辨心緒的臉龐,暗想“什么經歷了不少,你以為這都是拜誰所賜?”??不過,他這次上門,并不是為了朝瑪利亞宣泄怒火。他又不是閑得發(fā)慌,不至于專門為了這種事花錢花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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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門見山,直入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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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回我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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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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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的一切,我全部既往不咎??內人也在等你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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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瞠目結舌地呆滯片刻,唇角浮現(xiàn)一絲苦澀。這似乎是她在雅各布到來之后初次展露真實的感情,只可惜并非什么積極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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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很氣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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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惡狠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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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會乖乖答應嗎?而且,什么叫既往不咎啊?怎么就輪到你來原諒我做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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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人的事,我覺得很遺憾。真的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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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道歉就能解決的嗎?說什么還不是全憑你一張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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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我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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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頭貼地跟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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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發(fā)出一聲漫長的嘆息,然后說“好”?,斃麃喖氶L的眉毛高高揚起,似乎沒想到這個集自尊心為一體的男人會答應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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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雅各布邊摘帽子邊繼續(xù),“你也要做同樣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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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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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沉默片刻,鼻腔“哼”的一聲。她沒有問“為什么我要做這種事?”,是因為她也明白自己對他們做了什么,明白那些事多么殘忍。而且,她知道雅各布意欲何為。他的目的不是單方面讓誰饒恕誰,而是回到彼此平等的關系??不過,明白歸明白,接不接受則另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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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一邊輕飄飄地擺動一只手,一邊癟著嘴說:“好好好,下跪就算了,真是的,簡直蠢得離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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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回到以前那種關系完全是天方夜譚。說來說去,做這種事根本沒意義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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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沒意義?就這樣變成陌路人才更沒意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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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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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仆生活對你來說可能很痛苦,但那是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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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間擰起皺紋,而他繼續(xù)講述,講述自己當初為何留她在身邊當女仆,講述坎帕內拉家族幸存者的立場多么艱險,講述自己在成為有權自由發(fā)號施令的首領之前別無他法,講述自己打算時機一到便讓她擺脫女仆之身,重新成為與自己對等的朋友。全盤托出之后,瑪利亞更顯不快,臉上絕無感謝之情,嘴上則甩出一句與兇惡神色相得益彰、話中帶刺的“你想讓我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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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當時情況險些萬劫不復,都是因為我沒有說出心事,為免重蹈覆轍,我想一五一十地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為了跟你繼續(xù)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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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傻嗎?早就萬劫不復了!事到如今,你說什么都只是自我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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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怒吼在逼仄的房間里猛烈回蕩,隔壁房間的床鋪傾軋聲頓時偃旗息鼓。瑪利亞咋咋舌,壓低聲音。她不能節(jié)外生枝,丟掉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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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你走吧,我們之間早就完了,辛苦你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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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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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察覺久留無益,重新戴上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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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是僅限今日的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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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次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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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讓瑪利亞面露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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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幾次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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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用為止,我會一直來??再見,注意身體健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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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明天就翹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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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她的冷言冷語,雅各布只是苦笑著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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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他走了。而瑪利亞盯著房門看了片刻,隨即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仿佛在說自己從未想過那家伙會如此樂觀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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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三年前就這樣該多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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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果真頻頻登門娼館?!袄蠣斪兂傻峭阶永病钡拈e話在家中傳得沸沸揚揚,但他不以為意。換作從前,這種情況絕不可能出現(xiàn)。從前的雅各布十分在意外界評價,個中原因雖有他背負的重擔,根源卻在他的脾性。不管肩頭使命如何沉重,只要相信自己的生存之道,就不必在乎周遭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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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輪流轉,這次冥頑不靈的人成了瑪利亞。曠日持久的說服毫無成果,對方矢口拒絕的態(tài)度過于強硬,雅各布偶爾也會難耐怒火。但就算吵上一架,到頭來,他臨走仍然會說“我下次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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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某天,他帶著寫有日期的船票來到瑪利亞跟前,一邊交到她手里一邊說:“這是契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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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契機”幾乎導致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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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說出這個詞,卻是為了讓一切走向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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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票目的地是奧匈帝國,日期則在世博會舉辦期間。世博會的新聞同樣傳到了這片新大陸。只是看一眼目的地和日期,瑪利亞就明白了雅各布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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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票幾乎是半帶強迫地塞進瑪利亞手中,“我不可能去”,她拒絕。雅各布一次又一次上門已經是個大麻煩,同去世博會旅游更是匪夷所思。然而,雅各布說“我在港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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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補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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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來,我和內人就不能登船。她很期待人生首次世博會之行,每天都掰著手指計算乘船日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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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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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如果我不去,她??夫人的夢想就會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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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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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家伙,性格果然很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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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一聲長嘆。雅各布看著她,微微一笑,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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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來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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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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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三人暌違四年齊聚一堂,踏上參觀世博會的旅程。不過,瑪利亞在船上一直躲著他們,彼此幾乎沒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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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次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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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一走,維也納這處雅致的房間便只剩白發(fā)少女與雅各布二人。兩人視線交匯,白發(fā)少女面露微笑。事到如今,兩人獨處的空間早已不足為奇,但環(huán)境有所區(qū)別,給人的印象也會隨之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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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暗想,應該選一家更加現(xiàn)代化的酒店才對。這家酒店處處造型優(yōu)美,浪漫過甚,存在本身就充滿夢幻美感的白發(fā)少女與室內裝潢融合得天衣無縫。面前明明是共同生活數(shù)年的妻子,他卻忍不住小鹿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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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他對她的美麗心懷恐懼。她不單擁有與生俱來的美貌,還具備貴族出身的優(yōu)雅氣質,讓他覺得她的存在本身就在展示尊卑貴賤的差異。他甚至一度扭曲地認為,她心中一定看不起自己這個暴發(fā)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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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仍然有些畏懼她的美麗。但這并非從前那種自卑的感情,而是因為他覺得,她越漂亮,這一切就越不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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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掩蓋心緒,他調轉話頭,牢騷道:“真是的,瑪利亞那家伙,難得來一趟,她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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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為難地笑了笑:“還有時間??我覺得一定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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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吧,不然我的辛苦都白費了??先不說她,你打算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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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訝異地歪歪腦袋,鸚鵡學舌道:“什么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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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剛不是說想去散步嗎?出去走走吧??不,剛坐了這么久的船,你不用勉強,如果累了就好好休息。畢竟你身體本來就弱。肚子餓了就告訴我,我買點什么帶回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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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目不轉睛地看著雅各布。她很少與人視線相交,這實在是一樁奇事。片刻之后,她“嘻嘻”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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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怎么了?我說了什么好笑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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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只不過??你不用這么顧慮我。在我面前這樣,你會很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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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有些困惑。他本想說“我并不是顧慮你”,但這種謊言一眼就可識破。他確實在顧慮她,也在顧慮瑪利亞。從前總是別人照顧他的感受,他也總是自行其是,讓旁人不得不遷就自己,今昔對比,實乃天淵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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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顧慮白發(fā)少女,差不多是在為過去的所作所為贖罪。白發(fā)少女大概也明白他的用意,說“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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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現(xiàn)在溫柔直率的你,但也喜歡從前那個強硬的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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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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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并不是說現(xiàn)在這樣不好??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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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面露苦笑,點頭說“我明白”。他做這些是為了讓她不要那么勞心傷神,結果反倒害她擔憂。無論何時,他在妻子面前總是無法完美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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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清嗓子,說:“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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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去咖啡廳?機會難得,我?guī)闳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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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開心地微微一笑,頷首道:“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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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在世界博覽會的推動下實現(xiàn)了急速近代化。目之所及,處處都在開展改建工程,城墻拆除,條條大道躍然地表,新興店鋪鱗次櫛比,而作為近代化偉大目標提出的“女性解放”,更是讓大量獨立女性得以在大街上昂首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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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回憶起雅各布從前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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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局者迷,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變革之中。大多數(shù)人只是湊合著過活,而在此之間世界正悄然改變。不對——可能他們甚至連世界已經改變了這件事都沒注意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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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總在宅中閉門不出,一步也不曾邁出娘家,她大概無緣得見同性神采奕奕走在街上的模樣。時代確實發(fā)生了巨變。她刻骨銘心地感到,自己正如他所言一般活在變革之中,心中充滿難言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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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撐著一把陽傘,走過維也納的主干道。兩人剛結婚時,雅各布總是大步流星地一往直前,現(xiàn)在卻陪在她身旁亦步亦趨。或許因為心中有意,拂過兩人臉頰的風是那么輕柔,整個世界又是那么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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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進干道一側新開的咖啡廳。此處不同于新大陸那種滿座男賓的咖啡館,紅男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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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熱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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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座窗邊、點好飲品之后,白發(fā)少女安心地說“這家店氣氛很好呢”。雅各布答了一句“是啊”,心中卻有些詫異。他對她的話并無異議,只是不明白她為何一臉如釋重負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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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進咖啡廳,我有點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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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不是什么高級的店,有必要緊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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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已經很高級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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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仔細想來,能夠自由進出社交場所的只有雅各布一人。這不僅僅是性別的原因。妻子生性怯懦,要她獨自進出咖啡廳,難度實在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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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雅各布想,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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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時間問題。所謂社交場所,很快就能變成人人都能——當然你也能——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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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足的地方。現(xiàn)在就是那樣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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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是,就算時代如此,我的性格也未必能夠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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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小聲嘟囔“不改也無所謂”。白發(fā)少女詫異地偏偏腦袋,他清清嗓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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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不是一個人來就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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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卑装l(fā)少女了然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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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如果拜托女仆同行,我或許就能做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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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說,雅各布差點從椅子滑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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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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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為什么是女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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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眼前的男人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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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誤會得越來越深,一臉為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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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不起。仔細想想,女仆很忙,不好讓她們花時間陪我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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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問題不在這里!而且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不用跟女仆那么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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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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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不對,不要道歉,我不是想讓你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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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時活力全失。他并不是想讓她如此無精打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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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她如此小心翼翼,難道果真全怪自己??可是,那件事已經過去四年,他的態(tài)度早已截然不同,家中也再沒有女仆欺侮她??毫無疑問,這肯定是她與生俱來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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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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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應該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吧?今時不同往日,你想做什么就盡管說出來,出個門而已,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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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這是您點的維也納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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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生毫不留情地毀掉氣氛,將蓋滿奶油的維也納著名咖啡放到兩人之間。見到此物,白發(fā)少女“哇”地歡呼一聲,說“我還以為這種咖啡肯定放了香腸呢”*。憨態(tài)可掬的發(fā)言如此渾然天成,雅各布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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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根究底,“維也納咖啡”只是外地人的叫法,維也納人應該從來不用這個稱呼。看來,這間咖啡廳擺明了是要做旅客的生意。怪不得價格高得像在敲竹杠。雅各布暗自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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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看在她這么高興的份上,今天不發(fā)牢騷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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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維也納咖啡在日語中稱為“ウィンナーコーヒー”,其中“ウィンナー”又有?“香腸”之意,故白發(fā)少女有此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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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街景真的好漂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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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大概喝掉一半時,白發(fā)少女悠然自得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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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窗邊,可以將干道風景盡收眼底。行道樹碧綠挺拔,黑色馬車堂堂穿行其間。來往人群行止優(yōu)雅,連同這間咖啡廳在內,一切都宛如繪畫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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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都想搬過來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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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由衷地說,然后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雖說他的性格圓滑了幾分,但若在平時,他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認同其他國家。說不定,他已經在妻子的步調當中完全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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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看起來如此美麗,是因為要以井然有序的姿態(tài)迎接世博會,換言之,如今他們看到的無非是“對外展示的維也納”。世博會一旦結束,這座城市和這里的居民,肯定都會在幾個月后露出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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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歸想,他卻覺得坦然接受這片美景也不錯。有些藝術家會在維也納這種文化氣息濃厚的城市購置別墅,有些巴不得整天都往這種地方跑,他們的心情并非不能理解。此時此刻,就算看到畫作,他或許也不會滿腦子只想著“估價”。不過,但凡待個一周,他肯定就會說“這種裝腔作勢的地方哪是人住的,我要回新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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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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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忽然如此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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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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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俯低面孔,一邊喝咖啡一邊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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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強人所難,但有朝一日,我希望也能去你的故鄉(xiāng)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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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怯懦的聲音消失在咖啡杯里。因為她明白,提到故鄉(xiāng),雅各布肯定不會有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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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雅各布的表情有些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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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忽視她的感受,但這個愿望的確難以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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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告訴白發(fā)少女自己來自黑手黨家族,僅僅以普通企業(yè)家自稱。這種事當然不可能瞞到天荒地老,他盤算著有朝一日全盤托出,但她的身心如此脆弱,“你的丈夫是罪犯”這種話,實在無法輕易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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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陷入糾葛,而她輕輕投來窺探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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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她壓低聲音,道出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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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事,我其實已經知道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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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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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一直注視著你??你覺得我不會發(fā)現(xiàn)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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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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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一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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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中不再有咖啡廳的喧囂。周遭沒有任何變化,他卻不禁覺得這是一個兩人獨處的寂靜空間。平日里,他只覺得她的神情乖巧溫馴,現(xiàn)在卻感到一絲微妙的恐怖涼意。他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卻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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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知道,卻仍然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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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他這樣問。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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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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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同樣是頷首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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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支持你選擇的道路,在你前進的時候跟在你身后。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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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過去還是未來,這始終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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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色淡然,因此更具魄力,震蕩著他的心靈。即便她這般天真的人,應該也明白不見光的事業(yè)意味著什么。這會招來許多人的怨恨,而這些恨意的矛頭同樣可能瞄準她??種種危險不勝枚舉,但她仍然說——不管道路多么艱險,自己依然愿意隨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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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已經下定決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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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有違她一貫作風的神情之下,蘊藏的并非是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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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一往無前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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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甚至有些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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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她是個多么天真無邪的女人,卻不料居然到了這個地步。片刻之后,他更是突然醒悟,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成為一個必須有她陪伴才能前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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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認識沒多久的時候,我們一起上過街。這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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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靜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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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散步度蜜月那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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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那天結束的時候,我曾經這樣說?!埗嚓P照了,作為我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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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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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我現(xiàn)在想再說一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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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紅寶石般的雙眼寫滿驚訝,猛地瞪圓,目光左右彷徨,手足無措的模樣仿佛十來歲的青澀少女。剛才難窺心緒的表情,如今一眼就能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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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白皙的臉蛋浮起一抹紅暈,她低下頭試圖遮羞,“哪怕不說,我也已經知道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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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把事情搞砸,不就是因為有太多話沒說出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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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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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猶豫片刻,抬起頭來,似乎有些羞澀,但更多的是滿懷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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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自然而然地說一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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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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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聽到溫柔坦誠的你說這句話,而不是強勢的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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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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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并不是討厭強勢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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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呃,嗯,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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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輪到雅各布像個懵懂少年一樣左顧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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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他下定決心,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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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肉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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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露苦笑,清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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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不遮不掩地凝視妻子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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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始終咄咄逼人的暗棕色銳利眼眸,瞇成兩彎無比溫柔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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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往后,你愿意繼續(xù)陪在我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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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話,白發(fā)少女露出再幸福不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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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愿意,親愛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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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這副美景,做點丟人的事也算值。雅各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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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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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兩人在維也納市中心散了一會兒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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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有陽傘遮陰,六月畢竟陽光毒辣,對她有百害而無一利。雅各布指出是時候返回酒店,她卻罕見地提出自己的主張,說“我還有個地方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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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伸手示意一家照相館。櫥窗里陳列著許多維也納的風景照,有街景、美泉宮、圣斯特凡大教堂、多瑙河、維也納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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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品啊。嗯,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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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身體健康,就能親自游覽維也納各處著名景點,但這委實難以實現(xiàn)。用照片彌補未能親自觀賞美景的遺憾,倒也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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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搖搖頭:“我不是想要那些照片”。那是想干什么?雅各布正在思索,就見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繼續(x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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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拍張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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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對自己的耳朵產生了懷疑。不過,看她垂落視線的羞赧模樣,他似乎并沒有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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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納奇鏡是一件很棒的禮物,但我??我還希望??擁有一張我們倆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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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吞吞吐吐地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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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結婚至今,他們從沒拍過家庭合影。找不到時機——她身體不好——沒那個心情——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但根本原因是他討厭出現(xiàn)在照片上。而且講道理,新大陸不是有一家他們常去的相館嗎?為什么要不遠萬里在異國他鄉(xiāng)拍照?他滿腹疑慮,卻又立刻發(fā)現(xiàn)這是她在照顧自己的感受。如果去經常光顧的店拍照,那個老板肯定會滿臉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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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讓你為難。對不起,讓你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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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一聲長嘆,但又堪堪忍住。如果現(xiàn)在嘆氣,她肯定會越發(fā)瑟縮。而且,他想嘆氣,并不是因為她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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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因為自己沒能立刻答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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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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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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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好。要拍照對吧?那就速戰(zhàn)速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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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討厭拍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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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想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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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說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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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是我讓你想做什么就盡管說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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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你不喜歡,果然還是算了。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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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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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伸手推門,滿臉不快。放在四年前,他或許會直截了當?shù)卣f“太客氣只會讓惹人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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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管思考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你想拍還是不想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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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強硬地說完,她躊躇片刻,下一瞬間便坦誠地說“我想拍”。得到這個回答之后,他說了聲“好”,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一定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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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兩人第一次肩并肩地合了影。下定決心之后,雅各布也為拍出一張“好照片”付出了努力——也就是盡力笑了笑。她一直將費納奇鏡視若珍寶,今后大概也會同樣珍惜這張照片。這對她而言并非稍縱即逝的浮光掠影,因此,他絕不能面露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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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需要幾天才能洗好,他們與店主約定回國前來取,離開了照相館。夕陽西下,夜幕即將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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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下榻的酒店之前,兩人先去看了看瑪利亞。她住在一間低檔小旅館,從里到外,摩肩接踵的勞動者數(shù)量遠勝旅客,四面八方都回蕩著夾雜粗口的吆喝。兩人在人潮中穿梭,雅各布眉頭緊鎖,白發(fā)少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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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居然獨自住在這種地方,雅各布非常擔心——不,是不滿。以瑪利亞的本事,應該足以保護自身安全,但大家同來維也納,他實在難以接受這種狀況。他在酒店同樣為她訂了房間,但對她而言,與其住在雅各布安排的地方,恐怕還是自己出錢訂個臟兮兮的便宜旅店更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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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中的萬幸,她訂的是單人間。若非如此,雅各布覺得自己大概已經生拉硬拽把她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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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敲響房門,想把咖啡廳買來的禮物——妻子選的茶點——交給她,但她只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要,不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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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細的手指取走了點心袋。雅各布回過神來,只見妻子近在咫尺之間,用只有他能夠聽到的音量溫柔地說:“交給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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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打算聽從妻子的想法?;径?,被瑪利亞拒于千里之外的只有他一人。他退到一旁觀望。不出所料,白發(fā)少女隔著門跟瑪利亞交換了三言兩語,接著便被請到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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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過了多長時間??應該沒多久。不過,獨自一人待在嘈雜的旅店一角,便會格外在意時間。他的心情如同只身深入敵陣。事實上,在棲身便宜旅店的客人看來,一身格格不入錦羅玉衣的有錢男人恐怕就是敵人。如果雅各布是個愚蠢的普通人,恐怕早就成了冤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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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他用銳利的瞪視對抗各種好奇與下流的視線,總算等到房門打開。白發(fā)少女找到他的身影,立刻輕柔一笑。房門已經牢牢關上,果然,哪怕事出萬一,瑪利亞也絕不可能放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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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邊走向室外,一邊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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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聊什么了?”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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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一笑:“聊了過去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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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一針見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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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xiàn)在相當大膽,又或許該說有些莽撞——雅各布想。如此說來,在咖啡廳聽見她說“我已經知道你的事了”時,他也有相同的感覺。若說她學會了勇敢,拿出了覺悟??她卻至今仍會像在照相館門口那樣,表現(xiàn)出過分的客氣。他感到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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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些話必須告訴瑪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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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用眼神催她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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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遠方,思緒飄向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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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當時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很痛苦,感覺心臟被狠狠捏緊、凍結成冰,即便已經過去四年,我仍然覺得自己困在某人設下的騙局之中。但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她開朗的性格確實拯救了我。當然,我明白她的開朗都是謊言,但那并非從始至終都是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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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也有瑪利亞的心事,所以才會利用我。但在那之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擔心我、照顧我。我從那么遠的地方嫁過來,什么都不懂,是她教會我館中禮儀,主動幫我料理身邊瑣事。而且我覺得,那次災難或許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操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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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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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不禁鸚鵡學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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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座大宅有一種腐蝕人心??催化人們惡意的奇妙力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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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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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不知如何回答。他沒想到這番談話會引出超自然話題。他不喜歡缺乏現(xiàn)實感的事。如果世間萬事萬物都能用“不可思議的力量”或者“神明的指引”解釋,那還怎么得了?到那一步,人類不就放棄思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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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這么想,現(xiàn)在卻希望世上存在所謂“不可思議的力量”。如果瑪利亞真的曾經被那種力量腐蝕,如果她的惡意并非密不透風,破鏡重圓的可能性,或許就并非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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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告訴她??我并不恨她,并且希望再一次——跟她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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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番話,瑪利亞露出了怎樣的表情?想必非常困惑,或者嗤之以鼻。不過,她心中應該掀起了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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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并不討厭白發(fā)少女。雖然殘暴的性格和復仇的欲望占了上風,但她對白發(fā)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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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心懷好感。白發(fā)少女看透了真相,最初,她對她的態(tài)度更接近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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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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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衷心祈盼彼此的關系能夠恢復如初。希望與瑪利亞重新成為朋友的不僅僅是妻子,還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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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此時此刻,他打算拿出最大的“溫柔”對待瑪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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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負地想,明天哪怕生拉硬拽,也要拖著她一起去世博會,彼此好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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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并未察覺,這完全是自己一廂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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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界博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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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已經抵達世界博覽會會場。面對遠超想象的軒敞建筑,三個人反應各異,但都同樣吃驚。雅各布無端端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說什么“國家事業(yè)就得有這個規(guī)模才行”;瑪利亞只顧一味嘟囔“好壯觀——”;至于白發(fā)少女,則在得知場館面積多達183平方千米、堪比一整座公園時徹底啞口無言。她還滿以為頂多一間美術館那么大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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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由于白發(fā)少女昨天出面交涉,瑪利亞跟他們一起來到了世博會,可惜態(tài)度仍然不算積極,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樣。三人之間的氣氛拘謹而凝重?;蛟S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氛圍,沿著綠葉成蔭的道路前往展館途中,白發(fā)少女問:“你們以前沒有來過世博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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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和瑪利亞的視線交匯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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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畢竟沒錢又沒時間。倒是不知道那邊那個富翁怎么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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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還是夾槍帶棍。不過,現(xiàn)在急著吵架并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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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也沒機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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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瞧瞧多好啊,你那么喜歡流行玩意兒,看完之后到處炫耀多爽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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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別人說得像個跟風的輕浮之徒一樣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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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原來你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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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強忍住咋舌的沖動。捕捉時代變化是企業(yè)家的分內之事,他不是花錢如流水的石油大王,投資時必須慎重抉擇。他關注流行趨勢的目的不是游樂,而是收集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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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她應該很清楚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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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只是在故意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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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個??”白發(fā)少女為難地插話,“既然你們第一次來,我們就一起玩得開心點吧?大家都是初次體驗,這不是很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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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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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白發(fā)少女,場面姑且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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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假若瑪利亞一整天都像這樣找茬,雅各布感覺自己“好好相處”的決心就會付諸東流。前路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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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中央廣場,展館近在眼前。三人來到中央穹頂附近,討論要從哪里開始參觀。參加世界博覽會的國家為數(shù)眾多,按照主題分布在不同展館。工業(yè)、農業(yè)、美術品、工藝品、機械——甚至還有音樂會,五花八門,說是一座文化主題樂園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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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術品會場開始逛吧?那附近好像有庭園,應該可以輕松悠閑地參觀。”雅各布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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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機械館也可以哦?”白發(fā)少女立刻笑著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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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你看參觀指南的時候,第一個看的就是機械館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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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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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我就說這家伙喜歡流行玩意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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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說得尖酸刻薄,雅各布癟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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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說機械只是一種流行嗎?那是牽引歷史的偉業(yè)。把最尖端技術說得像短暫的潮流一樣,你怎么回事?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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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他一時激動,差點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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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這個詞,應該安在那些對世界毫無貢獻的裝飾品身上——這話險些脫口而出,但世博會展示了大量藝術品,這種發(fā)言不合時宜。幸好千鈞一發(fā)之際忍住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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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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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不依不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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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你不也很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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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的興趣不同于普通女性,一直很喜歡手槍之類危險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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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的不是機械,而是強悍的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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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那先逛營房也行哦。軍隊好像也參展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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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的雙眸頓時閃閃發(fā)光。但她立刻移開視線,若無其事地再次板起臉說:“不用管我,你們想去哪就去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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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話,三個人一起來還有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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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沒有意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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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露出嘲諷的笑容。雅各布微微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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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不在這里,一切就能圓滿收場。我什么都知道。你們之間已經沒有芥蒂了對吧?那不就夠了嗎?既然和好如初,我就沒必要再摻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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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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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就是這樣。你今天已經好幾次想咋舌又憋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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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因為你說話帶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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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在一塊兒,我嘴里自然而然就全是這種話。你要是不想聽就滾遠點,有必要送上門來自找麻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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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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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緊握雙拳,試圖恢復冷靜,體內盤旋的熱量卻越來越強。其中既有單純的怒火,也有無奈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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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妻子都衷心希望三人和好如初,瑪利亞為什么不明白?為什么不肯體諒他正在為此竭盡全力?自己如此殫精竭慮,她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整整四年的歲月,難道還不夠讓仇怨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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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再一次跟你成為朋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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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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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到了現(xiàn)在,我們什么都能改變。你不用當女仆,我爸也不會說什么!如果貝爾扎蒂家族只是口頭道歉還不能讓你滿意,那你盡管要求我們用實實在在的方式謝罪!現(xiàn)在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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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想要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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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空氣緊繃,猛然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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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冷嘲熱諷的瑪利亞,終于暴露出激烈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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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或許覺得這樣很好!原諒一切,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讓所有事情都圓滿收場,回到從前!你們一口咬定這樣就能讓我解脫!但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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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已經竭盡全力照顧你的感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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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深吸一口氣,飽含怒火的氣息充滿胸腔。她的表情在質問“你怎么還不明白?”翻涌的情緒達到頂點,終于爆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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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讓你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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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力一跺腳,地面“哐”地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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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照顧我的感受!那種流于表面的惡心溫柔,我從一開始就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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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啞口無言。不用照顧她的感受——他不明白這句話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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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娼館那天,我本來有點期待——我以為你氣得發(fā)瘋,上門就是為了狠狠揍我一頓!直接揍扁我反而好得多!但你卻一臉大徹大悟,自顧自地得出結論??在你心中,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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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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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稀罕你的原諒!你如果痛罵我一頓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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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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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氣喘吁吁。雅各布看著她,終于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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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的歲月,僅僅流過了自己與妻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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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說得對。他們心中已經得出結論,覺得接下來只需事后處理即可,所以才會主動提出“既往不咎”,向她許諾一個安穩(wěn)的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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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她心中,四年的歲月從未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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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再次撥動時光的指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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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必須彼此袒露怒火,正面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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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毫不留情地譴責她做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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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毫不留情地譴責他未曾做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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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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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算明白答案,他們之間也已經出現(xiàn)了無法彌補的裂痕。所以,雅各布才會露出苦澀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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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舊事難以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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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自己罵她、打她,一切也只是表演。那不是發(fā)自真心的交鋒,不是她渴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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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從前,怒火碰撞自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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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這樣做卻只是白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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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現(xiàn)在已經沒辦法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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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激動的情緒已經平息,臉上甚至彌散著空虛。因為她明白,即便袒露真心,仍然不會有任何意義。自己唱著獨角戲勃然大怒,是世界上最空虛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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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再也沒有共通的強烈感情。他們格格不入。雅各布無法讓時光倒流,瑪利亞無法讓時光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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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難道果真什么都沒有了嗎?難道就沒有那樣一個存在,是他們彼此都無比重視——不,是不得不重視的寶物?難道就沒有那樣一個存在,是他們不得不為之重新產生交集的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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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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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雅各布意識到了這個唯一存在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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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下一個瞬間,另一股混亂向他席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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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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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冷眼以待。但雅各布心急如焚,無暇在意她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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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見了?!?/p>
?
瑪利亞睜大雙眼,猛然扭頭,四下張望。
?
周圍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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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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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處處都不見白發(fā)少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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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幫我一起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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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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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急之下,雅各布高聲求助,而瑪利亞不再冷言冷語,反而神色焦急地點了點頭。兩人立刻敲定各自負責的搜尋區(qū)域與會合地點,在這絕無僅有的時刻,他們彼此心領神會,展現(xiàn)出多年兒時玩伴應有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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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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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外貌出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雅各布原本如此認為,但卻遲遲未能發(fā)現(xiàn)白發(fā)少女。時間逐漸流逝,他越發(fā)焦躁。妻子身體本就虛弱,這里人滿為患、空氣悶熱,她很有可能已經在某個地方不支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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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寬闊的展館四處奔走,詢問負責人“有沒有見過一個白發(fā)女子?”然后匆匆趕往目擊情報所說的地點,可惜仍舊一無所獲,情報也就此斷線。他感覺自己如墜云霧,一切都是大海撈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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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很快來臨,她卻依然毫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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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中央廣場與瑪利亞會合。她的遭遇似乎與他相似,疲憊不堪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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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是回酒店了?又或者已經離開會場,在外面迷路了?這種情況的確有可能發(fā)生。剛到這里時,遼闊的會場讓妻子震驚不已。她或許不知道會場的邊界在哪里。如果只是迷路倒罷,但如果被歹徒抓走了怎么辦?維也納治安良好,但不管多么美好的城市都潛藏著黑暗。正如瑪利亞投宿的便宜旅店一樣,到處都有貧民與不軌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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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不掩憂色地說:“總之先回酒店,路上再找找吧?!蹦悴皇且材茏龀鲞@種表情嗎?雅各布腹誹,但現(xiàn)在不適合提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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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報警比較好?!?/p>
?
他小聲說?,斃麃喌蓤A雙眼。
?
“報警?你認真的嗎?你知道自己什么立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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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但現(xiàn)在我管不了那么多?!?/p>
?
“??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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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不再出言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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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沖進警局,自然也不至于當場落網。雅各布確實染指違法犯罪,但立案需要證據,而且歸根究底,警察與黑手黨暗中本就蛇鼠一窩。所以,他并非害怕被捕。問題在于,“黑手黨請警察幫忙”是樁莫大的丑聞。如此舉動窩囊至極,足以淪為其他幫派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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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啊。”
?
瑪利亞沉吟。聲如蚊吶,被世博會喧囂的騰騰熱氣輕易吞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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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開世博會會場,來到街頭,跟負責警備工作的警察問了問情況。他們打算去警局,這只是“以防萬一”。
?
但他們找對人了。?
?
警察明確回答“嗯,我見過那位女士”。兩人根本沒報希望,因此完全藏不住震驚。
?
“你在哪兒見過她?!說!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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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氣勢洶洶,嚇得警察退了幾步。
?
“你、你先冷靜點。我想想??大概一小時之前,她找我問過路。”
?
“問路?”?
?
“嗯,她問附近有沒有照相館。”
?
這番回答讓瑪利亞很是詫異,雅各布卻明白她去了哪里??墒?,為什么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去照相館?他大惑不解。
?
不過,能找到線索就是奇跡。
?
“謝了??熳撸斃麃?”
?
兩人再次邁步狂奔。警官目瞪口呆,望著他倆雷厲風行地遠去。
?
他們一刻不停地跑到照相館,終于推開了店門。
?
白發(fā)少女究竟—— 她在。?
?
“——對不起,給兩位添麻煩了!”
?
見兩人氣喘吁吁地沖進店門,白發(fā)少女趕緊低頭道歉。
?
雅各布上氣不接下氣,不知說什么好。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還有點想責怪她害自己擔心。
?
但最重要的是——?
?
“幸好你平安無事??”
?
他如釋重負,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
?
瑪利亞一邊擦拭額間汗水,一邊安心地長出一口氣,替他問道:“這究竟是什么情況?”
?
白發(fā)少女垂落視線,留出一次呼吸的節(jié)奏。
?
然后,她抬起頭。
?
“——這是一場賭局?!?/p>
?
啊?兩人臉上不約而同地寫滿詫異。
?
她繼續(xù)解釋:
?
“我一直在思考,自己怎么做才能讓我們三個在一起??但我想不出好辦法??所以決定賭一把?!?/p>
?
“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這怎么就是賭局了?而且,賭的究竟是什么???”
?
“賭的就是——我在你們心中很重要。”
?
兩人一時語塞。?
?
宛如推理小說中陳述動機的兇手,宛如魔術師,宛如教會信徒,白發(fā)少女沉靜優(yōu)美地娓娓道來:
?
“如果我推測正確,雅各布先生一定會拼命找我。而如果我們之間的往事對瑪利亞來說是一段美好的回憶,你也一定會來找我。哪怕你們水火不容,但只要你們心中對我都有一份溫情??我覺得,你們就會帶著相同的目的來到我身邊。”
?
兩人啞口無言。
?
她微微一笑。
?
“而這場賭局??我賭贏了?!?/p>
?
事實正是如此。她下落不明,無論雅各布還是瑪利亞都大驚失色,然后齊心協(xié)力找到了她。如她所言,那個瞬間,他們是目的一致的戰(zhàn)友與伙伴。瑪利亞收起氣焰,雅各布也不再瞻前顧后。
?
而這恰恰證明,白發(fā)少女正是他們之間的“紐帶”。
?
不過——恐懼同樣存在。倘若一著不慎,三人就再也無法重聚。沒有人找到她,她從此形單影只?,斃麃嗠x開維也納,一去不返。這樣的未來,同樣可能存在。
?
這是一場仰賴虛渺“心意”的豪賭。
?
“真是的,瞧你做了什么傻事??”
?
雅各布一聲長嘆。他是覺得她膽子變大了,但實在想不到居然如此膽大妄為。
?
話音剛落,白發(fā)少女斂去笑容,泫然欲泣地說:
?
“不過,我其實很害怕。我根本沒有信心賭贏,很擔心再次變回孤零零一個人??”
?
話語失去了下文。
?
白發(fā)少女的心靈曾經由于漫長的等待瀕臨崩潰,于她而言,“孤身一人”會讓心靈創(chuàng)傷卷土重來,是件無比恐怖的事。過去四年間,孤獨一直化作噩夢與幻聽折磨她的心,如果沒有醫(yī)生幫忙,旁人根本束手無策。這跟普通人感覺到的“孤獨”并不相同。
?
畢竟,她從不妄自尊大,反而經常自輕自賤。這樣的人竟然以自己的存在為賭注,實在是無比重大的決斷。
?
或許是因為繃緊的神經驟然放松,白發(fā)少女一雙赤眸突然水光瀲滟,可憐巴巴地哭了起來。見此情形,瑪利亞沉重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嘟囔:“夫人,你太傻了?!?/p>
?
“行行行,好好好,我不該賭氣較勁,我是大蠢蛋?!?/p>
?
說完,她突然目光如炬地瞪著雅各布。
?
“丑話說在前頭,這可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夫人,免得她莫名其妙地再賭什么東西。
?
沒辦法??就跟你重新開始吧。”
?
這番話讓雅各布由衷一驚。從前他費盡唇舌一無所獲,現(xiàn)在她卻如此爽快地改變了態(tài)度??不,所謂的“爽快”,其實正說明白發(fā)少女的賭局多么重大。
?
而且,不久前同瑪利亞爭論時,雅各布也得出了這個結論。他們共通的感情與弱點——就是白發(fā)少女。他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卻并不知道如何將其擺上臺面。倘若白發(fā)少女未曾主動賭上這一局,他甚至無從證明真相。
?
“其實我中途就明白了。只要我下定決心,一切就能付諸東流。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為了貝爾扎蒂家族在行動,也知道你并不希望擊潰我的家族。以前你更像個孩子,現(xiàn)在卻是我在鬧小孩脾氣,這我也明白。所謂組織都是龐然大物,僅憑一己之力,根本
?
不可能與之抗衡??但我就是很不爽。我想讓你明白,我有多生氣??”
?
“??”?
?
“所以,我不后悔自己做過那些事。只不過??我有些后悔自己連累了夫人。我當時好像被什么東西附身了,覺得夫人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你的所有物,傷害夫人傷害得越深,就越能用那份痛楚折磨你。當時我樂在其中,現(xiàn)在卻并不這樣認為??夫人說得對,我其實很喜歡她?!?/p>
?
雅各布一言不發(fā)地聆聽瑪利亞剖白心事。
?
“所以——”她抬起頭。
?
“我會做個成熟的人,再也不讓夫人遭遇不幸??這是我贖罪的方式。至于能不能像以前那樣跟你好好相處,嗯,我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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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番話,雅各布僵硬的身心逐漸放松,表情也自然而然地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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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足夠了。隨著時間流逝,形式上的友好說不定也會成為真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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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也撲哧一聲笑了。這副放松的表情,正屬于他舊日的兒時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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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變了很多啊。早點脫胎換骨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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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以前就那么惡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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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不覺得嗎?相當惡劣啊。而且特別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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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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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露出一個抽搐的笑容。真希望盡量避免回憶往事啊,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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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氣氛一旦緩和,就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芥蒂正在逐漸消失。這好像是三個人共同的感想,白發(fā)少女淚中帶笑地說“太好了”,瑪利亞面露苦笑,讓她“要笑還是要哭,你倒是明明白白選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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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白發(fā)少女恢復平靜,雅各布問:“說起來,你為什么會來照相館?”若是為了踐行她口中的“賭局”,其他地方應該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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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中并沒有指責的情緒,但白發(fā)少女仍然面露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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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本來想在展會會場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是仔細想想,我從來沒有單獨行動過??以前總是別人帶我出門,所以,自己一個人就越來越找不到路,回神的時候已經到了會場外面。當時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想找家店進去坐坐,身上又沒有錢??正在煩惱的時候,我想起了這間照相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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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才找警察問了路,到了這個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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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結論而言,與其說賭局,不如說我只是單純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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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完全掩不住臉上無言以對的情緒,但他同時也覺得,這很像妻子會做的事。瑪利亞吊兒郎當?shù)卮笮Τ雎?。還是這種開朗的笑聲適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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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一聲響亮的咳嗽傳到耳邊。三人歡聚一堂,險些忘記這里是照相館——也就是說,在場還有一位老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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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滿臉尷尬,道了句“不好意思,打擾了這么久”就想離開,窮追不舍的店主卻傲慢地挺起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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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店里待過就必須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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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錢?我說,我昨天可剛剛光顧過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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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這,那是那,一碼歸一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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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守財奴。雅各布惱怒地想,仿佛自己根本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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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傲慢的店主猛地變臉,掛上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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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只需再拍一張照片,就能當場抵消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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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目瞪口呆,然后不約而同地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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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擺了一道啊?!爆斃麃喺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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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會做生意嘛?!毖鸥鞑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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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定要一起拍!”白發(fā)少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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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興高采烈,雅各布和瑪利亞苦笑著凝視她。氣氛如此,容不得他們拒絕。店主也已經麻利地做起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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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向鏡頭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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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掛了一面質地高級的幕布,中間擺了一把椅子。白發(fā)女子落座其上,雅各布和瑪利亞一左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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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重新開始的起點上,這張照片還有些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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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中蘊藏的意義,卻遠遠超過了簡單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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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罕見地笑容滿面,而兩位曾是摯友的人,正陪在她身邊——這張照片,肯定永遠不會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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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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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遠在萬里之外的日本以官方名義參加世界博覽會,日本風情在歐洲掀起巨大熱潮,日本館日日門庭若市,特產團扇賣得如火如荼,想要找到一個手中沒有扇子的人,反倒成了難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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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與白發(fā)少女亦在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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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兩人買來浴衣穿戴一番,在庭園落座乘涼,引得人們紛紛側目。渾身雪白的美女身著罕見的日本服裝,本身就宛若展品。不如說,或許有人真真正正就是這么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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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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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坐立不安地低下頭,用團扇遮住臉,可惜欲蓋彌彰,越是如此,旁人就越想一睹其芳容。這番舉動豈止徒勞無功,簡直就是適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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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太自卑了?現(xiàn)在這情況,你為什么會覺得自己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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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因為??我的外表這么奇怪??或許根本不該穿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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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樹一幟可不是壞事。美術品不同于工業(yè)制品,追求的不是量產,而是稀有。就此而言,稀罕的日本產品配上百年難得一遇的你,應該是個不錯的組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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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哦,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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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瑪利亞聽見夫妻倆這番對話,瞇著眼睛嘟囔:“老老實實說‘這身打扮很適合你’不就行了,這男人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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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這個男人會夸女人“漂亮”“可愛”嗎?疑問浮上心頭,她帶著壞笑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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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我怎么樣?還挺合適的吧?快看快看,很可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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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你現(xiàn)在就會拔刀砍我。就像傳說中的極道那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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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殺了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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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舉著團扇輕掩嘴角,開心地嘻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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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穿起來也很好看哦。華麗又可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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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我的魅力果然只有夫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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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突然摟住白發(fā)少女,陶醉地磨蹭她的臉頰。喂喂喂,你直到昨天都還那副德性,現(xiàn)在未免變太多了吧?雅各布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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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我突然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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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預感油然而生,他臉色有些蒼白。此時此刻,瑪利亞仍然摟著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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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為止,你從沒談過戀愛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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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么突然說這個。是沒有,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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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是覺得不可能啦,但你該不會好那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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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過娼婦,應該不至于討厭男人。不過,世上也有人兩面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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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露出狡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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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偏偏這時候發(fā)現(xiàn)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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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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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今后也拜托你多多關照了哦。我會洗心革面,全心全意只愛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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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少女似乎并不理解眼下的狀況,但被人喜歡總歸不是壞事,她仍然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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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請多關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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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使出洪荒之力,撲上去拽開她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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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哇——不行不行,不準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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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真正相親相愛的那一天,似乎還要很久才會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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