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譚隨錄（十二卷足本）·卷三

25，梁生

　　汴州人梁生，年輕時父母去世，家里非常貧窮。聘娶的一個女子還沒過門就先死了，梁生也沒有財力再聘。朋友們給他取了一個外號：“梁無告”【《孟子》：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dú)，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但是他性格溫文爾雅，愛飲酒，下棋，因此同輩們愿意和他來往。尤其與同學(xué)汪、劉二人是莫逆之交。劉生的父親是知州，汪家則是有名的富戶，只有梁生是一個寒士。所以別人常常譏笑他“貧伴富，身無褲，太不自量力了”。梁生聽了，只是笑著說：“我一個平頭書生，兩個肩膀扛一張嘴。他們即使有陶朱、漪頓【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兩個有名的富翁】之富，和我有什么相干，愿意來往就來往，能把我怎樣?！比藗兏λ麤]有品格，改叫他“梁希謝”，是取自《金·瓶·梅》中謝希大之名來嘲笑他【謝希大是西門慶的“會中十友”之一，是個破落戶】。

　　汪生和劉生家里有錢，所以都娶了幾房妻妾。劉生是一妻五妾，汪生是一妻四妾。還養(yǎng)了不少美婢孌童。每當(dāng)宴會時，兩個人都紛紛讓她們出來勸酒，借以炫耀。一天，汪生花了一千兩銀子從江南買回兩個美女，長得苗天婉媚，眾妾都比不上，汪生便認(rèn)為天下最美貌的女子，大概也就是這樣了。于是寫下請柬，擺下酒宴，召集客人來聚會。喝了幾輪酒之后，汪生就叫剛買來的美人出來見客，慢慢掀開帷幔，美人慢慢地走出來，頓時奇香滿屋，在座的客人無不驚嘆。兩位美人拜見了眾人一下，沒說一句話，就又進(jìn)內(nèi)室去了。喝酒的、吃菜的都停了下來，被那兩個女子的美貌深深迷惑住。汪生得意洋洋，斟了幾大杯酒，對著眾人道：“諸君真是有福氣啊，能見到這樣的仙子！”眾人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梁生含笑坐在末位上，獨(dú)自在那里喝酒吃菜，好像沒看見什么一樣。

　　劉生呆坐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對梁生說：“眾人皆醉，而子獨(dú)醒。要是不是沒有眼睛，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梁生慢慢地回答他：“我已一目了然，雖然入了我的眼，但還不能激起我的感情。”汪生見他這樣說，心里很不高興，說：“那么你看她們到底如何？”梁生道：“比起你們平時寵愛的侍妾來，確實是天壤之別，但要是和西子夷光比，還不夠格。兩位仁兄見識不廣，一定認(rèn)為我說的話不著邊際，那我詳細(xì)地說給你們聽聽，可以嗎？”眾人都附和道：“有什么高見，說來聽聽?！绷荷溃骸芭拥念^發(fā)被飾物掩蓋，腳被裙子遮住，暫且把這兩樣放在一邊不說，就拿看得見來說說，美丑馬上就能分辨。”汪生道：“愿聽你說說?！绷荷纸又f：“眉毛修長，那是煙煤畫成的；眼睛嫵媚，可是黑白不太分明；嘴唇櫻紅，那是用胭脂點(diǎn)抹的；肩纖腰苗，可是脖子顯得太長，手臂顯得扭曲，好像是在用勁；身上戴的文胸肚兜，好像也顯出痕跡。這些都是刻意裝飾所造成的。我聽說古代的美人面色猶如朝霞和雪，白里透紅，光艷照人；而現(xiàn)在的美人，四體五官，都像是裝飾過一樣。假使讓她們蓬亂著頭發(fā)，穿著粗制的衣服，不施粉黛。我只擔(dān)心城堅國固，即使是笑裂了兩腮，也做不到傾國傾城。”眾客聽了梁生這樣苛刻的評論，正好符合他們嫉妒的心理，都跟著哄堂大笑。汪生面紅耳赤，一時回答不上來。

　　劉生卻不以為然，說：“梁兄眼睛只有一粒豆子那么大，卻搖唇鼓舌，吹毛求疵，哪里有什么資格評價呢！我來問問你，西子、夷光長得什么樣？你說她們光艷照人，不是要照壞人的眼睛嗎？溫柔鄉(xiāng)中的事情，必定要得身處富貴之中的人才能真的領(lǐng)略到美人環(huán)繞的樂趣。像你這樣的窮酸人，不過是讀了幾行書，就認(rèn)為書上才有美人，認(rèn)為書上的美人才是自己想要的。等見到真的美人在眼前的時候，一時心醉神迷，明明知道自己一生不能享受到擁有美人的樂趣，就轉(zhuǎn)而假裝目空一切，說出那樣的謬論來自我嘲解罷了，卻不想想自己連一個糟糠婦人都沒辦法消受，至今還一個人孤獨(dú)得像條鰥魚，再想要找一個赤腳婢【出自《寄盧仝》，就是婢女的意思】也辦不到。只是苦了貴手，不知道一夜要玩幾次他那玩意！”

　　眾人聽了劉生的話，覺得他太輕薄無禮了，不再大笑。只有汪生應(yīng)和著哈哈大笑起來，心里的氣憤都消失了。梁生知道自己光靠嘴上說沒有什么用，還自討沒趣，還沒等筵席終了就離開了。從此和汪生、劉生兩人都不再親密往來，交情也就漸漸疏遠(yuǎn)，同學(xué)都相互傳說他的事，還一起聯(lián)句嘲弄他：“年少生成老面皮，哪知謝大甚難希。至今一發(fā)窮無告，不久西山唱《采薇》”。【《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梁生看到這首戲詩，十分懊喪氣惱，心想：“他人憑借富貴就如此驕慢，喜歡阿諛而討厭直言。我為何不能把貧賤當(dāng)作資本，勉勵自己爭一口，去哪里找一個妾，聊以自娛呢？只是苦于囊中羞澀，徒有妄想，世間又沒有紅拂、紅綃【唐傳奇《虬髯客傳》和《傳奇·昆侖奴》中的俠義女子】那樣的俠烈女子。即使有看上的佳人，她能自己送上門來嗎？”心里十分郁悶，就到街市上閑逛。

　　不經(jīng)意看見一個老人在街上擺著一個攤子，賣一些舊書。梁生走上去翻看，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帙書，紙張的顏色很舊，然而裝飾極為雅致，梁生展開來看，原來是別人手抄的陶詩全集，小楷十分工整嫵媚，認(rèn)不出是誰寫的，在卷尾找落款，才知道是趙文敏的真跡。心底不覺一陣狂喜，像挖到了地底下的黃金一樣，急忙問那老人要賣多少錢。老人道：“沒有一百文錢，我絕不賣?！绷荷峙聲r間一長老人變卦。立即就脫下衣服去典當(dāng)換錢，然后把書買下，揣在懷里回了家，等著有好價錢再出售。剛好郡中有一巨紳，向來喜好書畫，到處搜求。梁生便委托他人告訴那巨紳，巨紳見到梁生所藏的書，如獲至寶，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后賣得了一千兩銀子。

　　梁生卻保守秘密，不向外人說這事。只是暗地里囑托媒人，叫她們四處尋求美人。一共找了幾十人，梁生都不滿意。后來，有一個駝背老媼，帶著一個女子來，那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油黑的頭發(fā)、潔白的牙齒，肌膚細(xì)膩，是個天生的美人，梁生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子，禁不住心神都傾注在那女子身上。梁生立即請她們進(jìn)去，問那老媼道：“那女子就是老婆婆生的嗎？”老媼道：“是的?！绷荷f：“有這樣的女兒，何愁不能嫁入王侯將相之家？”老媼道：“俗話說侯門深似海，一旦嫁進(jìn)去，還能隨意相見嗎？我又窮又老了，不得已把她托付給一個讀書人，只希望得到一點(diǎn)吃穿，不至于餓著凍著，還可以作為親戚往來，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不敢有其它多余的想法?！绷荷溃骸澳苋绱苏f，足見婆婆高明。只是我一介寒士，聘娶的禮儀都十分簡陋，勉強(qiáng)先奉上一百兩銀子給您做壽禮，不知道您答不答應(yīng)？”老媼道：“真是書呆子話，我為看你為人厚道，才來把女兒托付給你。那又不是老身的搖錢樹，哪里忍心居為奇貨，商量價錢呢？罷了罷了，你要再提起一文錢，我就帶著她另找人家了?！绷荷挪辉倜銖?qiáng)，只準(zhǔn)備酒飯款待。老媼酒足飯飽之后，便囑咐那女子：“要善待丈夫，不要想念我，過些日子我回來看你們的?！闭f完出門就走了。女子也十分坦然，不是很懷念。梁生拿出錢來給她置辦衣飾，都十分華貴漂亮。那女子天姿國色，不用刻意修飾，濃妝淡抹無不適宜，真是一位天仙。梁生沒有破廢一文錢，驀然得到這樣一位佳人，實在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事。兩人親熱綢繆，不同平常。

　　沒多久，同學(xué)都知道了，當(dāng)作奇事相傳。汪生去見劉生，就對他說：“劉兄，你聽說了嗎？梁無告也納姬了！”劉生笑著說：“汴城大如海，難道還沒個被拋棄的女子，嫁給齊人做妾的嗎【齊人之福的典故】？即使有一兩分姿色，在他家里操持家務(wù)一月多，早晚吃些秕糠稀粥，不用算也知道肯定變得皮黃面粗，見到了一定作嘔！”汪生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前面曾受到他的侮辱，至今我仍是咽不下這口氣。今天我們何不借口前去向他賀喜，近處觀看一下，然后當(dāng)面譏笑他一番，讓他啞口，也是一件暢快的事。”劉生笑著道：“好，好。我們這就去。”于是各自準(zhǔn)備了五錢銀子，在封皮上寫著賀禮，穿著華麗的衣服，坐著高大的馬車就前去了。

　　梁生聽說他們來了，笑著對女子說：“今天這兩人或許是來羞辱我的。”就把前面的事告訴了女子。女子微笑著說：“郎君不用憂慮，隨便他們干什么，我為你對他們當(dāng)略施小計，發(fā)泄心中積忿?！绷荷謬诟琅尤?zhǔn)備飯菜。汪生和劉生到來了，互相寒暄了一番，表示道賀。梁生也十分謙遜。坐上桌子，酒過三巡之后，兩人就請讓梁生的夫人出來相見。梁生推辭道：“只不過是請來支使的小婢子，讓她幫我燒火做飯，做一些家務(wù)，分擔(dān)我的負(fù)擔(dān)而已，哪里敢叫出來玷污了貴客的眼睛呢？”汪生和劉生堅持要讓那女子出來相見，梁生才答應(yīng)，叫女子出來。剛從房里出來，汪劉兩人便被迷惑住了，兩眼呆滯，像是丟失了魂魄一樣。女子款款邁步走上前來，整理衣袖，向兩人作禮。汪生和劉生也不自覺地折腰，向女子還禮。梁生對女子說道：“二位仁兄都是我的好兄弟，不需要回避，今天他們屈尊到我這里來，你該當(dāng)給他們敬上一杯酒?！迸游ㄎǘ鴳?yīng)，捧著杯子給他們進(jìn)酒，兩只手的手指纖纖如玉。汪生和劉生不覺神魂顛倒，像是被人提著的木偶傀儡。梁生在一旁不覺大笑起來，又喝了幾輪，散去了。汪生和劉生在回去的路上，便議論起來，不相信人間還有這么貌若天仙的女子，從此看其他女人都沒有顏色了。想著要是能親近一下她的玉體，就是死也值了。劉生忽然說道：“這倒不難，你難道不知道梁無告嗜酒如命嗎？后天就是他的生日，咱們不妨備一桌酒席，到他家去祝壽，暗暗把烏頭放在酒里面，讓他喝了，蒙頭酣睡【烏頭配酒會造成中毒昏迷】，到那時咱們?yōu)樗麨?，他能把咱們怎么樣？他和我們交好也有好幾年，事后諒他也不會說什么。就是訴訟告到官府，我們各自打點(diǎn)個幾百兩錢，什么事不能了結(jié)？”汪生聽了，心中大喜。

　　到了那天，汪生和劉生果然叫下人擔(dān)著酒肉到梁生家去。女子對梁生說：“今天他們來，心存邪念，來意不善。你只管坐著看，我有辦法戲弄他們一番?！绷荷緛砭褪且粋€酒徒，見了酒就忘了死活，又向來相信女子的聰慧，知道沒有好擔(dān)心的，便放膽喝了起來，太陽還沒落山，便喝得大醉，人事不知地仰臥在床上。到了傍晚時候，汪生和劉生就把門關(guān)上，點(diǎn)上蠟燭，脅迫女子。女子嫣然一笑，說：“兩位既富貴又俊秀，我的心也不是石頭木塊，能不知道好歹嗎？只是這里不是行樂的地方，屋后有一座小樓，那里幽僻精潔，為何不到那里去好好敘談呢？”兩人聽了，歡喜欲狂，一左一右拉著女子就去了。繞過屋子來到后面，果然有一座高聳的小樓。汪生道：“我也來過你家?guī)状瘟?，怎么沒見過有樓呢？”女子道：“剛新建成，還沒滿一個月呢。”三人便一個接著一個地上去，樓里面分為內(nèi)外兩間，外面那間三面都開有窗，可以向外眺望，那里早已預(yù)備好了一桌酒菜，并照著兩只明亮的蠟燭。劉生拍著女子的肩膀道：“你可正是個教人銷魂的美人！”女子只笑不語，當(dāng)時正好是盛夏，汪生和劉生就脫下衣帽掛在柱子上，然后放縱地飲酒。女子忽然說道：“差點(diǎn)忘記了，我還有一些下酒菜，拿來給你們下酒。”就走進(jìn)里面那間去了，很久都沒有出來。劉生就站起來，進(jìn)去查看，汪生在后面也接著進(jìn)去，兩人來回搜索，也不見女子的蹤跡。汪生來到屋子旁邊的小閣子前面，聽到小閣子里簌簌有聲，汪生走上前去看，見女子慌忙地站起來。汪生驚喜地問道：“做什么藏到這里來？”急忙挨身進(jìn)入閣子中去。女子卻奪門而逃，汪生她追下樓。女子又躲到花叢中，汪生直接撲上去抱住她，女子極力抵抗，汪生抱得更牢。

　　正在那里推推拉拉，忽然有幾個打更的人走來，聽到了人聲，就齊力捉住汪生，打了幾巴掌，罵他是賊。汪生把女子放開，向他們分辯說：“我是秀才，為何把我當(dāng)做賊，肆意打罵？”眾人在月光的照耀下，仔細(xì)一看，驚訝地說道：“是汪三爺，為何在這里，冒犯了您還請恕罪。”汪生不知道說什么，眾人又看地上的人，則是劉生。眾人把他扶起來，向他謝罪，說他們過于魯莽，冒犯了他。原來是巡邏的兵卒誤把他們當(dāng)做賊了。汪生和劉生向來富豪聞名遠(yuǎn)近，因此汴城的人大半都認(rèn)得他們兩。劉生責(zé)怪汪生道：“汪兄幾杯酒下肚，為何發(fā)起狂來，這樣追逐我？”汪生這時才知道是劉生，十分的驚駭錯愕。巡邏的兵卒道：“現(xiàn)在夜已深了，不便回府去，我們留下兩個人來陪二位坐到天亮，如何？”兩人沒有辦法就答應(yīng)了。等坐下之稍稍平了下心后，彼此看著對方，都只穿了一件短衣汗衫，十分地不雅，就想到衣服還在樓上，請那兩個兵卒上樓去幫他們拿來。兵卒道：“這里一片荒僻，哪里有什么樓？”兩人四處看了一下，果然沒有見到有什么樓，只有在殘廢的圍墻內(nèi)有一棵大樹，有幾十尺那么高。便更加驚駭。又問兵卒道：“梁相公家在哪里，你們知道嗎？”兵卒答道：“我們向來都不認(rèn)識他，哪里知道他的家在哪里。這里是孫布政家廢棄的園子，很少有人到這里來。即使有人家，也只有幾家隔著院墻很遠(yuǎn)的地方居住，只有火藥局靠近這里。兩位沒有聽說過嗎，孫家這園子里，常有妖狐鬼怪，正常人家有誰愿意靠近居住呢？”汪生和劉生大吃一驚，連動也不敢動了。

　　過了一會東方發(fā)白，斜月轉(zhuǎn)向西邊。忽然見到地上大樹的影子，單獨(dú)有一塊十分濃黑，隨著風(fēng)搖擺，不像是樹枝，更不像濃密的樹葉，也不像鳥雀棲息的巢，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大家抬頭往樹上看，隱隱約約的好像有人在上面，都感到一陣驚異，立即站起來跑到一箭之外才停下，遠(yuǎn)處看著，在那里猜想，始終想不明是什么。等天亮了，那樹上的人影還附在樹枝上一動不動，大家又才返回去，到底下仔細(xì)一看是什么東西，正是汪生和劉生兩人的衣帽懸掛在上面，才各自哈哈大笑起來，空驚嚇了一場。一個兵卒爬上去，幫他們?nèi)×讼聛?。等汪劉兩人找著自己的衣服，穿好之后，就各自回去了。這事被到處傳說，人人都知道了。汪生和劉生受到這樣的羞辱，心里很不甘心，就說梁生借幻術(shù)戲弄人，于是糾集那些兇惡的仆人，重新到梁生家來，想要大舉向他問罪。等到了梁生家，卻門庭寂靜，沒有一個人在，已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幾年之后，同學(xué)中有進(jìn)都應(yīng)試的，在磁州道上遇到了梁生。梁生穿著裘衣，騎著肥馬，還有很多侍從。相見了，各自說出久別之情，梁生把他邀請到家里，彎彎曲曲地大約走了幾里路，在一座小山下濃密的林子中有一處巨大的宅子，富貴的氣象簡直像神仙一樣。同學(xué)向他問道：“梁兄什么時候來這里發(fā)跡了？”梁生笑著說：“仁兄以前符合汪，劉兩兄，把貧窮的朋友當(dāng)做笑柄，現(xiàn)今看我梁某，還是以前那個窮小子嗎？”那同學(xué)覺得十分的慚愧。第二天，登堂拜見嫂嫂，實在不是世間所有的女子。同學(xué)退下后，對梁生說：“嫂夫人如此美貌，難怪汪、劉二人要昧著良心作出禽獸的勾當(dāng)。嫂夫人有什么奇妙的法術(shù)，能夠作弄人家？”梁生道：“作為讀書人，心術(shù)不正，不該當(dāng)作弄嗎？”那同學(xué)在那里住了三天，就裝束行裝向梁生辭行上路了。梁生送給他一百兩銀子，并附贈給他一首詩，里面有一句是“阿紫相依千載期”【阿紫：東漢末出現(xiàn)的狐妖】，才知道梁生做了狐貍的夫婿了。那同學(xué)回去之后，把這事告訴了汪生和劉生，兩人又生了羨慕之心，于是準(zhǔn)備了大馬，硬要那同學(xué)帶路，一同去尋找。等到了那里，青山如故，綠水依然，宅第和人都化為烏有，不見了。大家只能惆悵而回。

26，某倅

　　有某倅【小卒吏】赴羊城【廣州】任職，在去往廣州的路上遇到大風(fēng)，傍晚泊船于道士洑的一個偏僻港口?？嘤诖蓄嶔?，于是登岸散步。時值秋季，一路的菊花引人注目，不覺走遠(yuǎn)了。走過一片樹林，在數(shù)箭之地外見到燈光熒熒。走近一看，原來是茅屋數(shù)間，圍著籬笆，籬內(nèi)有一棵老樹，樹下六個人正席地飲酒，見到來客后匆忙起來讓座，十分誠懇熱情。某倅原本就喜歡杯中物【酒】，就一點(diǎn)也不推辭地入座了。座中有一老翁、一個寬額青年；還有三個女子，一人著藕色衣、一人穿綠衣、一人穿淺紅色的衣服，都已及笄；還有一位書生，年紀(jì)大約五十多歲，人很文雅，說是本地的主人。眾人問某倅從哪里來，某倅說自己是去赴任，并說了家族的一些情況。眾人都表示敬意道：“真是貴人，請您這樣小酌真是不敬?！蹦硞y說：“我蹤跡不定，能與諸位相遇實在是緣分。王前于士，不以為降。更何況我這區(qū)區(qū)小倅呢。明日我當(dāng)委屈諸位來我船上草酌，以表心意?！蹦侵心陼f：“確實如你指教，諸位不要被禮儀拘束。諸位的事，除了貴人都沒得商量?！北娙似鸪趺嬗袘K色，聽了這番話，無不高興。于是一起歡飲。某倅也問起眾人的屋居姓氏。書生代答道：“那位老翁姓余，青年姓駱，三位姑娘姓方，是堂姊妹，他們都是廣州人，我自己姓莊，是個秀才?！蹦硞y便對各人說了些客套話應(yīng)酬。

　　正喝得盡興的時候，老翁忽然悲涼地說：“老朽幼年在學(xué)堂時，最喜歡讀《瘞旅文》【王陽明寫的一篇祭悼一個死在路上的小吏及其兒子仆人的祭文】，別人都認(rèn)為我的喜好不吉利?，F(xiàn)在孤行數(shù)千里之外，漂泊無依?！动幝梦摹分械睦裟可星疫€有一子一仆相陪，比起老朽真是天淵之別?！鼻嗄旰腿齻€女子聽了，都唏噓落淚。書生舉起酒杯，說：“佳客在前，不好好喝酒，只知道絮絮叨叨，徒亂人心，怎么不擔(dān)心佳客寡歡無趣呢？何況說過有事可以商量，何必作楚囚對泣呢【楚囚對泣：楚國鄖邑的長官鐘儀，隨楚軍攻打鄭國，兵敗被俘，鄭國又把他送到晉國關(guān)押，被囚期間，鐘儀想到楚國的戰(zhàn)敗，懷念故國家鄉(xiāng)，不禁潸然淚下】！”五人很慚愧，恭敬地應(yīng)答表示受罰。三位女子輪流向某倅敬酒，并提出唱歌助酒。某倅要離席，書生按住他坐下，并且說：“她們都是出自真心，貴人何必辜負(fù)她們的誠意呢？”某倅沒有辦法，因此又斟滿酒杯。書生鼓掌打著拍子，青年嘬口發(fā)出笛簫聲，清脆逼真。紅衣女子咳了兩聲，唱到：

　　“夜深楓露涼，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園道?！?/span>

聲音輕銳凄惻，聽者無不酸鼻。書生皺眉說：“一人向著隅哭，滿座不樂。滿座向隅而哭，還怎么叫一人愉快呢？希望玉姑不要唱這樣的歌了，以致主客都很喪氣。”青年說：“玉姑愁緒亂紛，哪還有歡歌給客人唱？我不揣冒昧，試代她一唱?！庇谑桥e起一杯酒，高歌敬某倅：

　　“滾滾江上濤，溶溶沙際月。渺渺雁驚秋，迢迢鄉(xiāng)夢絕?！?/span>

其聲烈烈，如鸮鳥【貓頭鷹】叫。滿座都笑了起來。某倅唯獨(dú)欣賞他的音節(jié)。

　　老翁這時說道：“不要因為嬉戲，反而妨礙了正經(jīng)事。剛才莊先生說只有貴人能解決大家的事，做什么隱忍而不趕快商榷呢？”書生笑道:“終究是老年人，即使日暮途窮，還時刻不忘切身之事。但這確實是要緊事，請向貴人陳述。斗膽希望借助鼎力以滿足過分的愿望，能不推諉嗎？”某悴已半醉，興奮地捋袖伸胳膊。說:“還有像我這樣具有熱腸俠骨的嗎！天涯相逢，好友相聚，氣味已經(jīng)相投，兄弟情分已定，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郁悶?zāi)兀俊北娙寺犃硕己荏{興，即席拜謝。書生再拜說：“一言慨然應(yīng)諾，眾人心里感動。但眾人所求之事，現(xiàn)在還不能全說出來，貴人且記?。赫堄诿魅?，沿江岸向西走一里多地，有一位老人，矮個子，大胡子，以撐船為生計，去告訴他今日之事，以及我們的情狀。然后他一定有話要說，定能使貴人豁然明朗?！蹦硞y說：“我記住你的指教了?！庇谑潜娙朔浅ｉ_心，不再有愁苦的神態(tài)。

　　后來夜已深，大約四更時分。老翁說，貴人離船很遠(yuǎn)，仆從又不來接迎，應(yīng)該在這里住一夜?！鼻嗄暾f這自然無須多說，只是莊先生居處不寬敞，大家都留這兒未免太擁擠，不能好好款待貴人。我們二人還是暫時離開，玉姑姐妹不妨留下，侍奉貴人歇息，先報答體恤救濟(jì)之恩，三位女子聽了，低下頭顯得很難為情。某倅辭謝說：“我雖然沒汁么學(xué)問，但曾聽說三女為粲【上等米】，粲是美好之物，我何德而能經(jīng)受此愛！”老翁說：“并非如此。貴人的熱心腸，被天人所欽佩注目，怎么說沒有德呢？她們玉姑姐妹，即使是低賤之輩，難道沒有銜環(huán)結(jié)草、感恩報德的心愿，姑且奉獻(xiàn)微末于一晚的心意嗎？故意控制感情來表示鎮(zhèn)定，貴人何必采取這種態(tài)度呢？”某倅表面上反對，而心里卻很高興，于是看著書生。書生問：“不知貴人意下如何？”某倅答道：“我生平不曾違背人家的情意，粲不嫌棄我，我反敢嫌棄粲嗎？”眾人都慫恿某倅，書生卻嚴(yán)肅地說：“玉姑姐妹因淪窮困至極，得貴人發(fā)惻隱之心排憂解難，即使想不服從眾人的壓力，及貴人所要做的事，不僅不能，而且也不敢。而今她們正像蠶蛹結(jié)繭自縛，無力解脫。她們雖然控制感情嘴上不說，難道心里就沒有隱憂？所依靠的是仁人君子奮拯溺扶危之志，而遏制偎紅倚翠【親狎女色】的念頭，這是所希望的。如果聽到孟浪【輕浮】的話，就行茍且的事，違背公德而滿足私欲，這是以義開始而以謀利結(jié)束。難道是小生我翹首踮腳期望于貴人嗎？因為埋積存于心中，所以言激發(fā)于外表，希望寬恕我的冒昧，而聽取我的愚見。”某倅漸愧得無地自容，離席作揖謝罪，道:“余翁所說的，確實是糊涂的主意；駱君的想法，尤屬酒后的狂情。小生向來愚昧，怎會不跟著隨聲附和？現(xiàn)得先生訶止，不致于成為禽獸，這正是古人重視諍友的原因，怎敢不拜謝您賜我藥石之言【誠意勸人改過的良言】?！睍鸢莺笥仲澰S他：“貴人見善即遷，聞過就改。多福不可估量。余、駱二君，歸心太切，于是有此不可原諒的表現(xiàn)。聽到貴人悔過，想來也會改過?！倍宋房s不安，叩首自責(zé)。三位女子臉上露出喜色，再三叩謝，相繼離開。書生引某倅進(jìn)屋，屋很低窄，西周土墻空蕩蕩的，只在房子中間擺了一張竹床，壁上掛著一盞竹籠罩著的燈，其余什么也沒有。書生安排好，反鎖雙門，離開了。某倅也上床睡了。

　　某倅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獨(dú)自躺在一座古墳旁的古樹下。只見眼前紫花黃萼，秋草縱橫。濃薄沾濕了皮膚，江天已經(jīng)發(fā)亮，某倅頓覺非常驚愕，趕訣起來穿衣，僮仆已尋找過來，都張口喘著粗氣，圍著某倅大聲喧嘩，說：“何苦在這里露宿。我們奔走了一夜，到處尋找，沒停過腳步。”某倅答道：“，唉！這難道是我能避免而不避免的嗎！此亊極其尷尬，正要你們來査驗。”于是率著眾仆沿長江西行，約前行了一里路，果然見到一矮個老人，白發(fā)繞頰如同毛氈。正在蘆汀解纜，準(zhǔn)備轉(zhuǎn)移他處。某倅呼喊他停下，悄悄告訴他自己遇到的奇事。老人目瞪口呆呆了半天，才憂慮地說：“你其實是去了莊秀才的墓道中了，我年近七十，不料今日卻見到這種怪事。”某倅問：“莊秀才是什么人？”老人嘆了口氣說：“這也是奇緣，不是偶然的，我就明白地告訴你吧。”于是說道接著說道：“這里是道士洑下流的分港。西北方茂林中依山結(jié)廬居住的是莊老頭，年紀(jì)快七十了，我是他鄰居，和他交倩最深。莊老頭質(zhì)樸不善言辭，別無所長，只知念佛。他兒子是秀才，五十歲去世，死掉已快兩年。剛才聽你所說飲宿的處所，就是他停棺材的地方。秀才活著的時候，正直好義，每遇風(fēng)雨大作，必定親自到江邊,以救溺水者為己任。二十多年來，拯救不下數(shù)十百人。即使死了的，

　　也必定給尸體穿衣下棺入殮，交給同行的人運(yùn)回家鄉(xiāng)。只有一個老翁，一靑年，以及三位女子，因姓名里居都不可考，所以至今還停棺在秀才墓旁。從去年秋季，莊老頭就常叮囑我，讓我注意在廣州做官的人。今據(jù)你夜來所遇，都說家在廣州，而且符含五人形狀，又有姓可査，我想老頭一定有所了解。你如果有興趣，何不一起去問問莊老頭呢？”某倅說：“能為我引路嗎？”老人說：“這是道義所在，怎肯讓你一個人費(fèi)心！”于是丟開船，拄著槳，蹣跚著帶某倅上路。

　　離開門口還很遠(yuǎn)，已見莊老頭拄著藜杖，捻著念珠，站在樹下默誦經(jīng)咒。見面后各有所述。莊老頭就嘆息道：“老夫一心在西方淨(jìng)土，沒空想別的東西，未料往昔夢見亡兒，告訴所停放待葬的五副棺木，二男三女，都是珠江人，如果有在其地做官的人，帶回安葬，即使家鄉(xiāng)沒有親戚朋友，也算歸葬故鄉(xiāng)了，這不強(qiáng)于念佛萬聲嗎？老夫在這兒已牢記兩年了。昨夜又托夢說,今天心愿可以了結(jié)。所以站在此處等待，沒想如此靈驗！我曾把此事托付給老朋友，而老朋友能盡心盡力，又強(qiáng)于我念佛的功德了。尊官如果能承擔(dān)此義舉，不妨火化了他們,攜其骨灰南行，只要化費(fèi)一個月俸祿，買半畝地安葬，也是仁人的好事。不又強(qiáng)于老朋友的盡心盡力嗎？”某倅為他的話所感動，趕緊去運(yùn)來五副棺木堆柴火化，骨灰分貯于壇中，載在上船離去了。

　　閑齋氏說：“像莊秀才可以說是精于行仁的人了。活著時未了的事，死后一定要了之。像某倅可以說是勇于行義的人了，即使不能順利行義，必盡力而行。但沒有莊秀才就不能成就某倅之義，沒有某倅不能成就莊秀才之仁。這兩個人，是所謂相互配合成就好事的人，但莊秀才更高尚。至于莊老頭的好行善事，漁翁的報答知己，是士大夫所不及的。他們做這種與自己不甚相關(guān)的事，豈只是年齡大應(yīng)當(dāng)尊重，而且德行高也該表彰。當(dāng)世儒者眼大如豆，又哪里知道村翁野老本來大多數(shù)都保存著赤子之心！我們能不勉勵自己嗎？”蘭巖氏說：“莊生生前好義，拯救多人，死后還能勸友以義，囑父留心無主之魂，致其能各歸鄉(xiāng)土，誠然義人義舉！五十而亡，前途終于諸生，天公為何如此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