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兩座朝廷聯(lián)起手來欺負(fù)一個不過20歲的年輕人而已
一名白袍男子從船艙中走出,跟兩人擦肩而過,走到兩鬢斑白的儒生附近,低頭瞥了一眼。
只見白碗之中,有一條細(xì)微白線疾速劃破水面。
中年儒士隨手一揮,水碗消失不見,緩緩起身,跟白袍男子走到欄桿附近,環(huán)顧四周,感慨道:“八百里春神湖,除去廣陵江大江,更有四條河水同注其中,好一個‘日月若出沒其中’,是何等壯闊無垠,便是一輩子住在湖畔的村野鄉(xiāng)民,也想不到這春神湖其實(shí)在日漸枯萎,如同遲暮老人,倒是我們腳下這白蘆湖,像那少年漸變壯年的光景,會越來越煙波浩瀚,最終取而代之,成為天下第一大湖。黃龍士曾經(jīng)有言,世間氣數(shù)有定數(shù),卻運(yùn)轉(zhuǎn)不停,田是主人水是客,不留就不得?!?/p>
身穿素雅白袍的英偉男子不置可否。
儒士笑道:“為了這離陽北涼雙方此消彼長的氣數(shù)一事,所以祁嘉節(jié)不得不放棄畢生志向,舍棄長鋏,去東越劍池求劍,在刀甲齊練華大鬧太安城欽天監(jiān)后,離陽不得不將碩果僅存的北方扶龍派練氣士,全部聚集在劍池,以性命作為代價,向那座劍爐灌注精血神韻。這么大動靜,不過是奢望打碎那人新到手的氣數(shù)而已,想一想離陽趙室也確實(shí)憋屈,數(shù)千士子赴涼,江湖草莽不斷涌入,繼而舉辦蓮花峰辯論,連淮南江南兩道名士也都蜂擁而去了,這可是天下歸心的架勢,眼瞧著北涼如此不按規(guī)矩行事了,太安城坐龍椅的那位,卻是實(shí)在拿不出太好的辦法了。說實(shí)話,如果不是我謝觀應(yīng)火上澆油一把,祁嘉節(jié)等人不可能得逞的。”位列陸地朝仙圖榜首的謝觀應(yīng),以及比那奉召平叛的一萬蜀兵更早離開轄境的異姓王陳芝豹!謝觀應(yīng)沒有轉(zhuǎn)身去看那個跟徐鳳年一樣成功世襲罔替爵位的靖安王,輕聲笑道:“沒了陸詡輔佐,反而混得風(fēng)生水起了。”
謝觀應(yīng)打趣道:“王爺,也稍稍給人家一點(diǎn)好臉色,他可是對你仰慕得很,再說了以后我們還要倚重這位‘一旬帝王’。沒有他的話,事情會棘手很多?!?/p>
陳芝豹望向西北,那抹璀璨白虹氣勢越來越雄壯。
以至于連這位超凡入圣的蜀王都下意識瞇起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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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觀應(yīng)察覺端倪投石入碗之前,白蘆湖東端的一大片蘆葦蕩中,一葉扁舟停留原地隨波起伏,舟頭船板上有一襲鮮艷猩紅的袍子飛快旋轉(zhuǎn),如牡丹絢爛綻放。
這襲紅袍猛然停止,那張歡喜相的面孔朝天空望去。
就在她要掠向高空的瞬間,躺在舟上閉目養(yǎng)神的女子淡然道:“爺們的事,娘們別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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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京城中,從白蘆湖上趕回朝堂主持軍政大事的曹長卿,來到大殿外視野開闊的白玉廣場上,大官子的視線隨著那抹劍光從東緩緩?fù)?,嘆息道:“衍圣公,這一劍,原本應(yīng)該是在太安城外等我的吧?”曹長卿朗聲道:“徐鳳年!就請你替李淳罡、替王仙芝、替劍九黃,替所有已死在江湖的江湖人,教那些廟堂中人知道,何謂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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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道士沿著廣陵江一路東行,在已經(jīng)可以依稀看到襄樊城輪廓的時候,身穿武當(dāng)?shù)琅鄣哪贻p道人停下腳步。
渾身靈氣流淌的小道士好奇問道:“師父,怎么不走了?”
那個身穿龍虎山道袍卻跟武當(dāng)?shù)朗炕煸谝黄鸬呢?fù)劍男子,皺眉道:“這一劍,是由東越劍池那邊往你們武當(dāng)山去的?!?/p>
陪著那尾鯉魚“走江化蛟,入海為龍”的當(dāng)代武當(dāng)掌教李玉斧,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默不作聲,但是眉宇間隱約有一股罕見的怒意。
自己尋上門來找到武當(dāng)師徒二人的龍虎山道士齊仙俠,贊嘆道:“這一劍無鞘,天地即是劍衣!貧道若是此生能夠正面迎戰(zhàn)這一劍,雖死無憾!”
小道士余福輕聲道:“生生死死,是多大的事啊,咱們別輕易說死就死?!?/p>
齊仙俠啞然失笑 ,轉(zhuǎn)頭凝視這個小道士,會心笑道:“你很像一個人。膽子小的時候,連女子都不如。膽子大的時候……”
齊仙俠沒有說出口那半句話。
膽子大的時候……
連天上仙人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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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過劍閣進(jìn)入西蜀道境內(nèi)騎驢中年人,突然惱火道:“離陽啊離陽,這劍,哪能這么耍!這不是逼我鄧太阿去北涼邊關(guān)走一遭嗎?!”
牽驢背箱的少年哭喪著臉道:“師父,咱們能別意氣用事嗎?好不容易剛從那邊來到這西蜀道,我小腿肚子都瘦了一圈,結(jié)果啥風(fēng)景也沒瞧見,就要去那北涼塞外?”
從來都不摻和離陽廟堂的桃花劍神揉了揉下巴,“這事兒離陽做得太過,已經(jīng)不是背后捅刀子那么簡單了,是跑人家的家里當(dāng)著面挖房子墻根。用前兩天咱們跟人聽來的那句話說,就是叔叔可忍,嬸嬸少年趕緊截下話頭,“嬸嬸也可以忍!”
鄧太阿彎腰摸著老伙伴驢子的背脊,想了半天,說道:“不急,師父先帶你看看西蜀風(fēng)光,有一種直覺,以后這天下哪里都不安生,就這兒會太平些,你小子要是能夠在這里找到媳婦,那是最好不過,到時候師父無牽無掛,就能一個人離開西蜀道了?!?/p>
少年憨憨笑道:“這多不像話?!?/p>
鄧太阿白眼道:“你就偷著樂吧!”
少年突然憤憤然說道:“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但我要是北涼王,堂堂大宗師,早就殺到太安城揍那個離陽皇帝了?!?/p>
鄧太阿感慨道:“所以徐鳳年是北涼王,你只能是我鄧太阿沒出息的徒弟啊?!?/p>
少年惱羞成怒道:“我可真在西蜀道找媳婦,到時候就不管你了。”
鄧太阿轉(zhuǎn)頭看了眼北方,“那你趕緊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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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涼流州和北莽姑塞州的交界邊境,正在與柳珪在內(nèi)一幫武將議事的拓拔菩薩,突然大步走出軍帳,這位北院大王臉上神情復(fù)雜。
早知如此,你徐鳳年當(dāng)時會不會留在虎頭城與我再戰(zhàn)一場?
如此死了,以后史書終歸是說你一位堂堂正正戰(zhàn)死于邊關(guān)的西北藩王,而不是如今的無故身亡,導(dǎo)致中原門戶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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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欽天監(jiān),沒有了那些煉氣士,如今的欽天監(jiān)實(shí)在太冷清了。
一位身穿正黃龍袍的年輕人和一個身穿監(jiān)正官服的少年并肩而行。
皇帝盡量語氣平靜問道:“小書柜,有幾成把握?”
陽光下,少年伸出手掌遮在額頭間,望向天空,微笑道:“別的不知道,反正某人是天理難容?!?/p>
年輕皇帝也笑了,“老子明明是個梟雄,兒子卻要當(dāng)英雄,真是好笑。”
少年突然憂心忡忡,“皇帝哥哥,你就不怕他徹底倒向北莽?”
皇帝反問道:“他爹徐驍一輩子只做了兩件事,用二十年打下中原,再用二十年抵擋北莽鐵蹄,你覺得他敢投靠北莽嗎?敢讓他爹整整半輩子的心血付諸東流嗎?”
少年哦了一聲。
皇帝開懷至極,笑瞇瞇道:“是吧,不做忠臣只當(dāng)孝子的徐鳳年?
逃暑小鎮(zhèn),那位印象中不動如山的祁先生在殷長庚等人的錯愕中,盯著柴青山怒容道:“你為何不出手阻攔徐鳳年離去?!你難道不知道徐鳳年越晚迎劍,我們就越有希望成功?!”
祁嘉節(jié)向前踏出一步,伸出一手,街面上的長鋏懸空升起,瞥了眼柴青山身邊那個將秘籍視若珍寶捧在懷中的單姓少女,憤怒道:“不過是隨手丟出一本粗劣不堪的《綠水亭甲子習(xí)劍錄》,你柴青山還想不想讓東越劍池壓過吳家劍冢了?!難道忘了你師弟宋念卿是為何而而死?”
柴青山揉了揉徒弟單餌衣的腦袋,笑道:“你以為徐鳳年想走,我就攔得住了?”
柴青山自顧自搖頭道:“如果我跟你這位北地第一劍豪聯(lián)手,各自豁出性命,是能拖住徐鳳年不短的時間,最終讓那劍來到幽州境內(nèi),甚至是這武當(dāng)山腳。但我不覺得這點(diǎn),能夠影響到大局勝負(fù)。我東越劍池跟吳家劍冢,爭奪那個‘一家之學(xué)即天下劍學(xué)’的名頭,已經(jīng)爭了好幾百年,從大奉王朝爭到現(xiàn)在離陽王朝,我劍池弟子劍術(shù)有高低,劍道有遠(yuǎn)近,何曾聽說過有幾人對不起自己親手鑄就的劍?”
柴青山繼而冷笑道“先是師弟宋念卿為朝廷戰(zhàn)死,如今劍池又為你祁嘉節(jié)鑄劍,已經(jīng)對離陽趙室仁至義盡。所以我這次出行,連劍都不曾帶。某人需要在天子腳下討口飯吃,我柴青山可不用!怎樣,不服氣?來打我???反正老子看你和柳蒿師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別說祁嘉節(jié)氣惱得氣度盡失,連那柄長鋏都在空中顫動起來。連宋庭鷺單餌衣兩個劍池子弟都大開眼界,師父平時是挺嚴(yán)肅的一個老頭子啊,今兒轉(zhuǎn)性了?
哈哈,不過少年和少女都很喜歡。這才是他們心目中的好師父。
白衣背劍少女更是覺得大快人心,徐鳳年破空遠(yuǎn)去前丟給了她那本《綠水亭》,在她看來,師父就該跟這樣的人物相見恨晚再一起痛飲三百杯,于是她做著鬼臉,火上澆油地?fù)u頭晃腦道:“怎樣?不服氣,來打我啊來打我啊。”
宋庭鷺轉(zhuǎn)過頭呲牙咧嘴,瞧瞧,只要那人不在,自己師妹就會露出狐貍尾巴。
不過他打心眼喜歡呀。
只是宋庭鷺很快就氣不打一處來,因?yàn)樗挚吹侥莻€同齡人魂不守舍使勁盯著他師妹,宋庭鷺猛然按住那把被他命名為“廣陵江”的長劍劍柄,反正師父都跟那個姓祁的偽君子撕破臉皮了,也不差他這這一點(diǎn),劍池少年怒斥道:“小子,看你娘的看???!”
結(jié)果少年被他師妹一巴掌拍在腦袋上,怒氣沖沖道:“宋庭鷺,你才是他娘!”
遇上少女后臉皮子就變薄的趙文蔚只敢在心中默念:姑娘,我叫趙文蔚,是立志以后要做千古第一名相的讀書人。祁嘉節(jié)眼神兇狠。
柴青山大概是真正放開了,也不刻意在徒弟面前保持長輩架子,歪頭掏了掏耳朵,嘖嘖出聲道:“祁嘉節(jié),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這個放風(fēng)箏之人,還得分神牽掛住那柄千里之外的飛劍,可千萬別功虧一簣了。真要搏命,那就等此間事了,到時候你在這趟御劍后無論劍術(shù)還是心境,都已經(jīng)大受裨益,有望觸及鄧太阿出海訪仙的境界,到時候你我一定生死便是?!?/p>
祁嘉節(jié)突然閉上眼睛,細(xì)細(xì)感受那如絲如縷的劍意神念,睜眼后就重新恢復(fù)太安城祁大先生的出塵風(fēng)范,微笑道:“柴青山你也別提什么劍士風(fēng)骨和江湖道義,無非是不看好那一劍能夠建功而已,告訴你一個消息,有人在那柄劍上,悄然增添了一股足以牽動天地異象的浩然之氣?!?/p>
柴青山瞇起眼,“哦?那就拭目以待了?!?/p>
祁嘉節(jié)灑然而笑,隨手一揮,長鋏長劍釘入客棧廊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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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生宣曾經(jīng)在神武城等他,楊太歲在鐵門關(guān)外等他,劍氣近黃青和銅人師祖聯(lián)手在流州等他。
第五貉下提兵山找他,王仙芝到北涼找他,拓拔菩薩在西域找他。
這一次,無非是換成了一劍找他徐鳳年。
徐鳳年當(dāng)場破空而去,起一氣劍意兩千四,主動迎向那一劍。
徐鳳年腳踩一柄心頭起念意自足的氣劍,飄然御風(fēng)。
劍在腳下,清風(fēng)同行。
祁嘉節(jié)只是一方離陽朝廷精心配制的藥引子,徐鳳年要?dú)⑺浑y,不管有沒有東越劍池柴青山阻攔都一樣。祁嘉節(jié)為何會恰好跟王遠(yuǎn)燃一行人幾乎同時來到逃暑鎮(zhèn),否則以京城祁大先生的偌大名聲和殷長庚他們的廟堂背-景,武當(dāng)山上就擠不出幾間屋子供他們下榻休息?祁嘉節(jié)正是要以那道外泄逃暑鎮(zhèn)的充沛劍氣,迫使徐鳳年不得不下山現(xiàn)身,繼而裝模作樣用長鋏出鞘這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比拼,以此咬死徐鳳年的獨(dú)到氣機(jī),為那萬里外東來一劍找準(zhǔn)目標(biāo)。這個有著氣魄大到足以讓人忘卻其間隱藏陰險(xiǎn)的手筆,徐鳳年當(dāng)然不會陌生,其實(shí)準(zhǔn)確說來,他才是這種伎倆的老祖宗,當(dāng)初實(shí)力懸殊,他仍是執(zhí)意要?dú)⑷素堩n生宣,為此精心布局,先是借劍給武帝城的隋斜谷,然后還劍至神武城外,這才僥幸殺掉了那只號稱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的人貓。
徐鳳年笑道:“一報(bào)還一報(bào),不是不報(bào),只是時候未到嗎?”
只見他腳尖微微一踏,劍尖微微翹起,隨后整座劍林,一同扶搖直上,沖向更高處的厚重云霄。當(dāng)徐鳳年攜帶劍群一起破開云濤,恰如群魚躍出水面。
云海之上,霞光萬丈,陽光潑灑得如此肆無忌憚,像是為云層披上了一件雍容瑰麗的金黃外衣。
天地寂寥,氣象祥和,唯獨(dú)那撥劍群靈動肆意,悠然游曳。
春江水暖鴨先知,金風(fēng)未起蟬先覺。
指玄境就有類似未卜先知的本事,故而與人對敵,處處占據(jù)先機(jī)。而一品第三重境界的天象境,因?yàn)檫_(dá)到天人共鳴而得名,躋身此境,已經(jīng)跟擅長窺探世間氣象的練氣士無異,甚至猶有過之,對于大勢走向,尤其是涉及自身的情況,有一種敏銳的直覺。那么一品四境中最高的陸地神仙,號稱朝游東海暮至大漠,其恣意逍遙,當(dāng)?shù)妹畈豢裳运淖衷u價。
當(dāng)今天下,誰敢說當(dāng)年那個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草包世子,不是真神仙?
徐鳳年身后武當(dāng)群峰漸漸遠(yuǎn)去,清晰感知到那遙遙一劍剛剛由江南道飛入淮南道,一場注定要發(fā)生在九天之上的生死大戰(zhàn)即將到來,但畢竟還相隔一個淮南道,徐鳳年仍是不急不緩。除去御劍兩千四,如同仙人踩高蹺的徐鳳年負(fù)手站在飛劍之上,凝望著遼闊云海,有些感嘆,自己原來也能有這么一天啊。
做那種踏雪無痕,飛檐走壁的大俠,一直是徐鳳年在年少時念念不忘的一個夢想,反正他徐家本就有讓天下英雄豪杰盡低頭的徐家刀,那他就提刀走江湖,鏟奸除惡,扶危濟(jì)困,殺匪寇救婦孺老幼,殺淫賊救那漂亮姑娘,一邊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一邊結(jié)識那些名動天下的江湖好漢,闖蕩出一個類似徐神刀的響當(dāng)當(dāng)綽號,而那會兒中原江湖又頗為流行公子作為名號后綴,年少的世子殿下就和自己大姐商量了很久,很用心地羅列出了一大堆的“公子”,比如要是穿白袍出行就用玉樹公子,穿青衫就叫青龍公子……早早向弟弟黃蠻兒許諾,要在江湖上幫他搶個天下第一的美女做媳婦??上е幌矚g讀史翻兵書的二姐總是對此嗤之以鼻,但是當(dāng)少年信誓旦旦說自己也要找到個好媳婦,就像徐驍在江湖中找到娘親。二姐終于笑了,她破天荒沒有挖苦嘲諷。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無法無天的世子殿下,是在后來才聽說,世上可能真有那如鳥飛掠穿梭云間的神仙中人。一次百無聊賴了就又去欺負(fù)某個睡覺也要握著神符匕首的少女,他大放厥詞故意嚇唬她,跟她說其實(shí)自己根骨清奇得連自己都怕,是那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只要他愿意習(xí)武練劍,一炷香-功夫就能御劍去那太安城上空拉屎撒尿。念起則劍動,徐鳳年身邊那密密麻麻的八方飛劍都略微散開,但是腳下那柄飛劍之前每隔十丈,就有一柄飛劍在前,劍劍相接。
徐鳳年笑著一步踏出,踩在了十丈外那柄劍身上,如此反復(fù),一劍換一劍,開始狂奔。
很久很久以前的當(dāng)年,剛剛在清涼山安家,大姐還未遠(yuǎn)嫁江南,二姐還未與輪椅作伴,弟弟也未開竅,四個天真快樂的孩子,隨便找塊空地,劃出格子,能蹦蹦跳跳一個下午也不知疲倦。到了吃飯的時候,那個不披甲所以只像個富家翁的男人,總會在他媳婦的命令下過來喊孩子們,他的腿微瘸,男人在自己子女前又是死要面子的性子,所以只會開心笑著,看著他們玩耍,如果不是媳婦親自趕到抓人,男人好像就能那么一直看下去,嘴上說著慢一點(diǎn),別摔著。
永遠(yuǎn)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一個自從他離開遼東錦州后,看過了北漢、后隋、西楚、西蜀在內(nèi)那么多天下壯麗風(fēng)景的男人,最終會一次次不厭其煩看著四個孩子跳著千篇一律的格子,卻會在媳婦催促喊人后感到不舍。好像希望他的四個孩子,一直就這樣無憂無慮,不要長大,女子不要嫁離家門,兒子不要挑起擔(dān)子。
大概也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有個不是陸地劍仙的年輕人,大戰(zhàn)在即,卻在云海之上踩著飛劍跳著格子,只因?yàn)槭窍肫鹆藘簳r的歡樂時光。
徐鳳年終于停下腳步,后仰躺下,他身下自有百柄飛劍剎那間銜接集聚。
徐鳳年躺在飛劍鋪就的大床之上,瞇眼望著天空,漫天燦爛陽光落在他身上。
金身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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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在臨近逃暑鎮(zhèn)的一條幽州官道上,趕路精疲力盡的少女實(shí)在扛不住那毒辣日頭,就跟身邊同伴說了句她要歇息會兒,然后她就在路邊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靠著樹干坐在樹蔭中打盹。身披破敗袈裟的光頭小和尚蹲在少女旁邊,在她睡著后,輕輕揮動袖子,扇動徐徐清風(fēng)。但是小和尚有些憂心,他發(fā)現(xiàn)她似乎又做噩夢了,眉頭緊皺,不光是今天這個午覺,其實(shí)這一路行來,自從兩人進(jìn)入北涼境內(nèi),她就經(jīng)常這樣,時不時半夜驚醒,不管多么疲憊,然后她就是死活不愿合上眼睛睡覺了。小和尚幫少女扇著風(fēng),看到睡夢中的少女竟然流淚了,小和尚頓時也跟著眼睛一紅,嘴唇微動,喃喃哽咽道:“師父師娘,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東西……東西吃了很多苦,都半年多沒買過一樣胭脂了,連鋪?zhàn)右膊豢?,東西還故意說她已經(jīng)不喜歡胭脂了……師父,趁著東西其實(shí)心底還是喜歡胭脂的時候,你教我頓悟吧,這次我用心學(xué),早些成佛好了……”
小和尚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你這個笨徒弟吶?!?/p>
小和尚先是趕緊抬頭,滿臉驚喜,然后伸出手指噓了一聲,示意來者別吵到了她,小和尚都顧不得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
從武當(dāng)山趕來的白衣僧人心中感嘆,閨女真是沒說錯,是個笨南北啊。
李當(dāng)心緩緩席地而坐。
方丈方丈,方圓一丈內(nèi),立即得清涼。
白衣僧人閉上眼睛,輕輕伸出手,點(diǎn)在自己閨女的眉心。
……
祥符三年。秋末。
北莽大軍再度集結(jié),四十萬精銳陸續(xù)壓境懷陽關(guān)。
一位年輕僧人破開云層,如仙人落于城外,盤腿而坐。
年輕僧人猛然抬頭,沉聲道:“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這北涼城前方寸地,為李子豎起一道慈碑!”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其實(shí)他沒有說出口,天下再大,也不過是東西南北而已。
騎軍并未展開沖鋒,而是緩緩壓陣,然后萬箭齊發(fā)。
箭矢密密麻麻如蝗群壓頂。
整座天空就像一塊脆弱的絲帛,瞬間被銳器撕碎。
年輕僧人低頭誦經(jīng),塑就金身。
隨著一撥撥箭雨潑灑而下,僧人的金光開始搖晃和衰減。
箭雨無止境。
猩紅鮮血開始逐漸浸透袈裟。
渾身鮮血的年輕僧人嘴唇顫抖,低頭呢喃:“師父,你說情至深處知悔不愿悔。你說的這些道理,我總是不懂,但是沒關(guān)系。往西去便去,成佛便成佛?!?/p>
不知為何,剎那之間,滿身猩紅變作金黃色。
視線模糊的僧人艱難轉(zhuǎn)過頭,望向城頭,滿臉淚水卻咧嘴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似乎在告訴誰一些什么。
他轉(zhuǎn)回頭后微微彎下腰,伸手撥了撥身前腳邊的沙地,似乎又是在為擱置某樣物件而騰空什么。
他雙指彎曲,輕輕一叩!
天地之間。
驟然響起一聲清脆悠揚(yáng)的木魚聲……
柳蔭下,少女猛然哭出聲,睜開眼后,茫然四顧。
當(dāng)她看到笨南北還在,還多了那襲白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一下子哭得更兇了。
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嗓音沙啞道:“師父,東西到底怎么了?”白衣僧人把他閨女摟在懷中,柔聲安慰道:“好了好了,傻閨女,別怕啊,爹和笨南北都在這兒呢?!?/p>
白衣僧人伸出手掌在女兒額頭一抹,李東西沉沉睡去。
這一次,她無夢,睡得格外香甜。
李當(dāng)心讓女兒繼續(xù)坐靠著柳樹,幫忙擦掉她臉頰上的淚痕后,這才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轉(zhuǎn)身對旁邊的小光頭說道:“南北啊,等東西醒了,就帶她去武當(dāng)山上的紫陽宮,你師娘正在那里等你們。她埋怨山上道觀的齋菜沒油水,不好吃,很是想念你燒飯做菜啊。記得在山腳小鎮(zhèn)多買些雞鴨魚肉,等我回來,晚上咱們一家人好好撮一頓……”南北小和尚為難道:“我和東西都沒錢啊,師父你有?”
白衣僧人瞪眼低聲道:“到了北涼,姓徐的能不管飯?大不了你們?nèi)ツ莻€叫逃暑鎮(zhèn)的地方,扯開嗓子自報(bào)名號,就說是我李當(dāng)心的閨女和徒弟!”
小和尚追問道:“如果不管用,咋辦?”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那你上山后就去姓徐的茅屋菜圃,偷摘幾根黃瓜,涼拌。”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唉聲嘆氣。
白衣僧人緩緩起身道:“自己看著辦就是,師父要趕去給那小子送行一程,離陽北莽兩朝皆滅佛,唯獨(dú)北涼敬佛,若這就是天理難容,那貧僧無禪,倒是要好好念一次禪了?!?/p>
小和尚緊張萬分道:“師父,跟徐鳳年見著了面,一定要和氣啊。他人很好,對了,師父你這次下山?jīng)]有帶那把磨好的菜刀吧?要是帶了,晚上做飯切菜,我要用的,師父你就別帶了?!?/p>
白衣僧人揮了揮袖子,一掠而起,到了數(shù)十丈高度后,向天空步步走去。
一步一蓮花。
李當(dāng)心自言自語道:“徒弟啊,成佛這種事情,你就算了。師父在行。”
這一日,北涼高空,宛如一座懸天蓮池。
之后更有蓮上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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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離河州邊境還有將近百里的天空,白衣僧人追上了御劍東去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停下疾速飛掠的壯觀劍陣,問道:“禪師有事?”
兩人所在位置已在云海之上,白衣僧人仍是伸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你該知道吧?”
徐鳳年笑道:“這個是當(dāng)然,除了祁嘉節(jié)那柄劍和謝觀應(yīng)的橫插一手,還會有些……有些存在,會對我看不過眼,不過禪師放心,都在我預(yù)料之中。虱子多了不怕咬,債多了不愁,也就那么回事?!?/p>
徐鳳年抬頭望向那浩渺冥冥之中,冷笑道:“如果是在跟黃青那一戰(zhàn)以前,我還會畏懼幾分,如今嘛,也就那么 回事了?!?/p>
白衣僧人看著這位大開北涼門戶接納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沉聲道:“貧僧不是幫你徐鳳年,當(dāng)然也幫不了你什么,但是北涼這一方凈土,是貧僧師父和師伯,還有那個爛陀山的無用和尚都希望見到的。”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直言不諱道:“禪師應(yīng)該清楚,我鎮(zhèn)守西北,力拒北莽百萬大軍,都是出于私心。如果我不是徐驍?shù)膬鹤樱皇俏冶睕鲨F騎在這里扎根了二十年,他們的心血都在這里,那么我徐鳳年也許最多就是單槍匹馬去殺幾十個北莽武將,嘗試著殺掉拓拔菩薩而已,絕對不會死守邊關(guān)戰(zhàn)死涼州。至于守邊關(guān)戰(zhàn)死涼州。至于收納天下僧人,何嘗不是像在跟離陽賭氣?!?/p>
白衣僧人不耐煩地?cái)[擺手,“貧僧不管你怎么想,只看你怎么做,又做了什么。”
徐鳳年一笑置之。
白衣僧人冷哼道:“這一劍不簡單,別死了。我閨女和徒弟跟逃暑鎮(zhèn)賒了些賬,還等著你徐鳳年回去還。”徐鳳年微笑道:“沒問題!”
徐鳳年轉(zhuǎn)身繼續(xù)御劍直奔北涼淮南兩道的接壤處。
白衣僧人轉(zhuǎn)身面朝西方,但是轉(zhuǎn)頭看了眼那個略顯孤單寂寥的修長身影,頗有幾分自己當(dāng)年從兩禪寺下山獨(dú)自西行萬里的風(fēng)采嘛。
白衣僧人笑了笑,前不久在武當(dāng)山上媳婦還說他們?nèi)绻袃蓚€閨女就好了,當(dāng)時覺得荒唐,似乎現(xiàn)在想來也沒那么離譜。
白衣僧人雙手合十,輕念一聲佛號。
只見白衣僧人四周,綻放出一座座巨大如山峰的巍峨蓮座。
沐浴在絢爛陽光中的蓮座,不斷升起于于云海之上。
整個北涼,不知升起幾千幾萬朵蓮花。
雙手合十的白衣僧人低頭輕聲道:“我心凈時,何時不見如來。我心凈處,何處不是西天?!?/p>
白衣僧人緩緩抬頭,朗聲道:“蓮花落佛國!”
一朵朵蓮花之上坐了一尊尊大佛。
佛光千萬丈,向大地灑落,籠罩住整個北涼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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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dāng)群峰獨(dú)高北涼,離陽西北一帶,唯有河州一脈而生的丹砂峰、甲子峰、神女峰等在內(nèi)毗鄰六峰,堪稱能夠不讓武當(dāng)專美于前。
當(dāng)徐鳳年駕馭劍群來到幽州邊境,不同于涼幽交界處的安靜云海,眼前景象,驚濤洶涌,如風(fēng)摧撼大海潮,而那河州群山沉入云海底不見蹤跡,唯獨(dú)山勢最為險(xiǎn)峻的六峰,聯(lián)袂高出云海,但也僅是小荷露出尖尖角的模樣,山頭小露如那河中壘石,浪濤拍打,依舊巋然不動。
徐鳳年看著遠(yuǎn)處那六座“島嶼”,就是在這里了。
如果沒有謝觀應(yīng)的雪上加霜,徐鳳年就算任由飛劍入境幽州,他停留在逃暑小鎮(zhèn)也有幾分勝算,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謝觀應(yīng)的用心深遠(yuǎn),不光是要那劍破去雞湯和尚的佛缽氣數(shù),還要順勢連徐鳳年和北涼氣數(shù)都一并打碎,若是戰(zhàn)于武當(dāng)山腳,就算徐鳳年成功接下了那一劍支離破碎的劍氣一旦四散逃逸,仍會禍及北涼,那他依舊是輸了,而且輸不起。
要迎戰(zhàn),他就只能戰(zhàn)于這北涼邊境之外了。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雙指并攏朝天,笑道:“第一劍,劍起邊關(guān)?!?/p>
除去腳下那柄飛劍,兩千四百余劍瞬間散去,無一不是劍尖朝上,劍與劍之間相距十丈到百丈不等,依次懸停在這幽州邊境上空。
然后徐鳳年收回手指,彎曲雙臂,猛然間向外一揮,“第二劍,鐵騎在列?!?/p>
分散后本來已經(jīng)略顯劍陣單薄的兩千四百余劍,竟是在剎那間一劍生百劍,劍劍如此。
幽州東部邊境的高空,如同拉起一張劍網(wǎng),如同筑起一道大堤。
更如同近三十萬北涼鐵騎,列陣在此!
擺下這座幾乎耗盡他心胸中全部意氣的恢弘劍陣后,徐鳳年卻沒有就此站在劍陣之中有就此站在劍陣之中,安靜等待那個“不速之客”。
徐鳳年緊緊抿起嘴唇,眼神毅然。
如果外人初看徐鳳年,第一眼,一定是他的那雙丹鳳眸子,再仔細(xì)打量,除了覺得他有一副出彩皮囊,也會注意到那雙略顯單薄的嘴唇,難免在心中猜測這樣的人,一定是性情涼薄之人。
北涼三十萬邊關(guān)將士,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
今天就讓我這個對你們心懷愧疚的北涼王,讓自己不那么愧疚一點(diǎn)!
徐鳳年抬起手狠狠揉了揉臉,輕聲道:“老黃,溫華,羊皮裘老頭,我很高興這輩子能遇到你們。跟你們?nèi)齻€,我都不用說對不起,因?yàn)槲抑滥銈兏揪筒粯芬饴犨@個?!?/p>
徐鳳年低頭笑了笑,“那就走一個?”
那就走著!
徐鳳年吸足一口氣,卻始終不曾吐氣,一步掠出,向那云海翻滾若隱若現(xiàn)的丹砂峰撲去。
徐鳳年身形急墜,一腳踩在丹砂峰頂,撲去。
徐鳳年身形急墜,一腳踩在丹砂峰頂,然后彈射而起,落在了下一座峰頂后,身形再度躍起,不斷向這大好山川借勢一用!
伴隨著山石滾走聲勢驚人的轟隆隆聲響,已經(jīng)無山可落的徐鳳年張開五指,整個人撞向一抹割破長空的刺眼白虹。
幽州離境百里。高空之中。
當(dāng)徐鳳年手掌跟劍尖撞擊抵在一起之時,原本壯闊煙云在這一瞬間就給炸裂得徹底煙消云散。
萬里無云了。
徐鳳年掌心所擋這把劍,通體紫金光芒流淌,竟然長達(dá)一丈,卻細(xì)如柳葉,所以這把無鞘劍,全劍皆是劍尖!
鑄造于東越劍池最大卻封爐將近兩百年的大奉劍爐,據(jù)傳大奉王朝末代皇帝曾經(jīng)將一方傳國玉璽丟擲爐中,故而劍爐有大奉氣運(yùn)留存至今。
劍爐于離陽祥符元年末悄然開爐,日夜不息,爐火之盛,十里外依稀可見,東越劍池不得為此在劍爐四方建造四棟高聳入云的鎮(zhèn)運(yùn)高樓,扶龍派練氣士在樓外守候,以此隱藏劍氣火光。
徐鳳年被此劍一撞就瞬間撞向幽州那邊一千多丈,他這一退,那就是整整兩里多地!
即便是拓拔菩薩全力一擊,或是鄧太阿傾力一劍,甚至是王仙芝巔峰之時,也絕對不會有此威勢。
徐鳳年心無雜念,全身氣機(jī)都瘋狂匯聚向那掌心劍尖相撞的一點(diǎn)之上。
雖然鋒銳無匹的纖細(xì)劍尖尚未刺破徐鳳年的手心罡氣,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只要開一個口子,哪怕這口子再微不足道,也極有可能兵敗如山倒。一鼓作氣從東越劍池來到這河州上空的無名長劍,在劍勢出現(xiàn)忽略不計(jì)的那絲凝滯后,如有人性靈氣,震怒之后,氣勢不減反增,劍氣紛亂縈繞,照映得徐鳳年滿身紫金氣,那些森寒劍光已凝實(shí)質(zhì),鞭打在徐鳳年身上,也有罡氣流瀉的長袍出現(xiàn)一陣陣波紋。此劍掠過東越道,廣陵道,江南道,淮南道。
一劍光寒十九州。
此時此地,已是幾近攀至顛峰,勢不可
徐鳳年手心死死抵住劍尖,為了減弱這一劍的恐怖沖勁,不得不雙膝微屈,身體前傾。
一人一劍,在天空中拖曳出一條濃郁的煙云霧氣。
過波澤峰,過紫秀峰,過老翁峰。
徐鳳年的倒退身形,連過三峰。
距離幽州邊境的那座劍陣不過五十里了。
徐鳳年衣袍上渾身一片片生硬冰霜,自然流露體外的氣機(jī)顯然已經(jīng)不足以震散那股狂狂亂劍意。
當(dāng)徐鳳年眼角余光瞥見神女峰,終于吐出那一口氣。
劍尖瞬間刺入手心!
鮮血綻放。
徐鳳年干脆以劍尖作為支點(diǎn),身體徹底前傾,姿勢像是在用一手推山,力撼昆侖。
過神女峰,甲子峰,丹砂峰。
又過三山。
劍尖已經(jīng)完全刺破徐鳳年的手心,微微透出手背!
徐鳳年面無表情,伸出左手疊放在右手手背上。
徐鳳年體內(nèi)氣機(jī)流轉(zhuǎn)一瞬八百里,洶涌如廣陵江一線大潮。兩只手掌,一橫一豎。
疊雷!
但是短短三里路程,劍尖仍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徐鳳年左手背上露出,寸余劍尖,卻有著崢嶸氣象。
徐鳳年一跺腳。
腳下的河州大地之上,可聞雷鳴。
任由劍尖再破背一寸。
劍勢終于為之一頓。
猩紅鮮血順著徐鳳年的手背流入袖管,然后很快凝結(jié)成一灘血霜。
雖然一丈長劍的前沖勢頭被硬生生阻滯,但并不意味著此劍的氣勢就已經(jīng)開始由盛轉(zhuǎn)衰幾乎徐鳳年每退一里,劍尖就要從徐鳳年第二只手的手背多透出半寸。
距離幽州邊境不過二十里。
長劍開始在此劃出一個弧度軌跡,劍尖微微朝下,向幽州大地墜去。
徐鳳年前傾身形則漸漸站直。
近鄉(xiāng)情怯,游子正衣襟。
而那把長劍的劍尖因此而觸及徐鳳年的右邊胸口。
只差絲毫,就要刺入。
徐鳳年身后那座二十多柄萬飛劍,同時嗡嗡作響,匯聚后如沙場大鼓擂動,響徹云霄。
七竅流血?徐鳳年此時根本已經(jīng)是渾身浴血。
尤其是沒有長袍遮掩的那張臉龐,不斷有絲絲鮮血滲出,不等無處不在的細(xì)密劍氣蕩凈,就會有新鮮血液淌出。
十里。
那把長劍已經(jīng)貫胸而過。
徐鳳年從頭到尾都保持雙掌抵劍的姿勢。
他低頭看了眼那劍,鮮血阻礙眼簾,所以視線有些模糊。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輕輕吐出一口血水,吐在這把劍上。
老子不好受,你不一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了?!
長劍顫鳴,攪爛徐鳳年傷口血肉。
五里。
一丈長劍。
有半丈在徐鳳年身前。
另外半丈已經(jīng)在徐鳳年身后。
這幅慘絕人寰的場景,無人能夠想象。
三里。
那座劍陣寂靜無聲。
就像北涼鐵騎真正展開死戰(zhàn)沖鋒之時,從無其它軍伍的高聲呼喊。
劍過人身已七尺。
徐鳳年嘴唇微動,言語含糊不清。
小時候,娘親笑著說過,小年,你要記住,我們徐家家門所在,就是中原國門所在。這跟離陽皇帝是誰沒關(guān)系,跟中原百姓罵不罵徐家,也沒有關(guān)系。
一向不敢跟王妃頂嘴的男人卻破天荒大膽說道:小年,別當(dāng)真,千萬別當(dāng)真!打仗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能別逞英雄就別逞英雄。我徐驍?shù)膬鹤釉趺戳?,就一定要為國捐軀啊,沒這樣的道理!
徐鳳年剛才跟自己說了一句:娘親,我聽你的,不聽我爹的。
兩里。
背后就是那幽州貧瘠山河了。
長劍已經(jīng)透體八尺!
它要在那氣勢衰和竭之間,做出最具威勢的掙扎。
徐鳳年雙掌轉(zhuǎn)換成雙拳,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他緊緊握住那柄身前僅留三尺鋒芒的長劍,向外拔去!
一里。
徐鳳年后退的腳步踉蹌,但是雙手緊緊貼住胸口,死死攥住那柄丈劍的尾部。
不愿松手!
半里。
徐鳳年一手繼續(xù)握住劍尾,一手繞到背后,握住貫穿胸膛的劍鋒。
北莽百萬大軍壓境,但我涼州虎頭城依舊還在,幽州霞光城依舊在,只要城內(nèi)還有一人還未死,城就在。
徐鳳年閉上眼睛。
北涼死戰(zhàn)不愿退。
是因?yàn)槲覀儾豢赏?,徐鳳年不是雙手折斷長劍。
而是硬生生拔斷了那把一丈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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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那一聲長劍崩裂過后。
好像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
最終徐鳳年低頭彎腰站在劍陣之東,距離那座肅穆劍陣不過幾尺距離。
而他兩只手分別握著一截?cái)鄤Α?/p>
這萬里一劍,可過離陽四道十九州,卻不曾入北涼一步。
長劍被拔斷之后,百萬絲劍氣果真四處流散,都被劍陣一一擋在幽州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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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烈日當(dāng)空的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雨。
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