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流星，還有可以自如的和流星交流名為燈里的玩偶全力尋找衍生未果。

衍生畢竟是我所愛的人，我所聯(lián)結(jié)起的緣理應(yīng)由我親自斷掉，哪怕是把衍生送進遺忘的深淵。于是我告別了他們二人，獨居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販賣掉自己的大學(xué)學(xué)歷，做了一個語文老師。望著戰(zhàn)后孩子們求知的眼神，望著逐漸欣欣向榮的小鎮(zhèn)，我已做好了于此了結(jié)余生的準備。我已在此居住了一年有余，憑借著慣性生活的我已然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幸福，只希望命運筆直的前行。

把衍生送進遺忘的深淵什么的當然是在開玩笑，我已經(jīng)做好了一輩子從時間掌心中保護好衍生的準備。

種了兩盆盆栽，一盆叫柘榴（柘榴是我的名字），一盆叫衍生。早上起來時，梳洗臺上擺的是兩套洗漱用品，用餐時當然也是兩套餐具，購置了超大的雙人床，睡覺的時候抱著抱枕，假裝那是衍生的手臂。

這些遠遠不夠，我開始寫過去的事，從一切的開始到最終的結(jié)束。在大學(xué)時我和衍生初次相識，但互為敵國一員的身份使我們相交又錯開。戰(zhàn)爭爆發(fā)時，我作為慰安婦被俘走，陰差陽錯的又和衍生相遇，相愛...然后分離。

戰(zhàn)后我在火車上遇見衍生的舊友流星，他向我敘述了衍生的死，不愿意接受命運的我們踏上了漫長的尋找衍生真正死因的征途。最后一無所獲。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記載到了現(xiàn)在，記載到了此刻提著筆無所適從的我。

什么嘛，在這樣下去就變成了日記了，原來我們一起共渡的時光壓根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長。就在我無奈嘆氣時，門鈴響了。

流星與燈里，我的舊友就在門口對著我展露笑容。流星抱著燈里，燈里蜷在流星的臂彎中。但是在流星的眼中，他卻是與燈里手牽手的走在一起。

我從抽屜里拿出入職那一天就寫好的辭職信，我把養(yǎng)了半年多的盆栽送給了鄰居，我?guī)隙ň佑诖艘詠淼姆e蓄。我內(nèi)心毫無迷茫，哪怕我喜歡并且習(xí)慣了現(xiàn)在這平靜的生活，但我必須前進，我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與衍生相遇并且追逐他的一生。

“老師，你要走了嗎？”我走出校長辦公室時，我所教的可愛的小孩子們怯生生的問。

我蹲下去，做人生最后一次和他們的平視，盡可能溫柔的說：“是啊。老師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span>

小孩子們突然扁起嘴，哭了起來。

沒關(guān)系的孩子們，你們尚且年幼，情感來的快，退的也快，不久之后，新的老師上任，你們會漸漸忘了我的。我這樣安慰著自己，卻什么也沒對他們說，站起身匆匆的離開，我的朋友還在校門口等候。

“這回應(yīng)該可以做個了結(jié)了。”流星這樣說著“聯(lián)系到了衍生當年的一個下屬，他是當年被衍生托付真相的人?！?/span>

我低著頭笑了笑。

流星，你又準備什么時候做個了結(jié)呢？到底你還要把那個早就破舊的玩偶當做你在戰(zhàn)爭中失去的愛人多久？你到底還要玩多久的過家家？

說不定現(xiàn)在流星心里也在質(zhì)問我，到底你還需要多久？需要多少證據(jù)你才能接受衍生已經(jīng)故去的事實。

即使我和流星互為朋友，即使我們共有著衍生相關(guān)的回憶，但我們走在不同的歸途，追逐著互不相同的幸福。我們互相理解所以無需多言。

與衍生下屬的碰頭定在一艘客輪上。

“那，我和燈里先走了?！闭驹诟劭谏希餍切Σ[瞇的對我說。

此時月色已近，昏暗的海仿佛張著口，想要吞掉這艘客輪。而這冷漠的客輪卻也吞吐著甲板，想要吞噬掉我。

我不想他們離開，我一只腳踏上了輪船，漸漸的另一只腳也踏了上來，這是我與陸地的訣別，我有一種我的命運將要葬送在這大海的預(yù)感。

“求求你，能不能陪著我，我很不安，我不敢一個人承受結(jié)果?！蔽耶斎徊豢赡苓@么說。

我笑著和他們揮揮手，這就是我所能做出的全部。

輪船的喘息化為煙霧從煙囪冒出，就在輪船已經(jīng)離開了陸地時，我回頭望向陸地，與一直在背后目送我離開流星對視。雖然相距已遠，但我還是能看見友人臉上深厚的情感。時間似乎只過了幾百個剎那，流星突然不管不顧的向我跑來，抓著碼頭的鐵鎖鏈，頭拼命的探過去，大聲的喊著。

言語在嘈雜的漩渦里失去了原本的音色。但我知道，他說的是希望在reland見到我。

我對這個世界怎么可能沒有留戀，我也萌發(fā)過在reland度過余生的心思，我對這個我親生父親一手創(chuàng)建的新世界，又怎么可能沒有憧憬。但此刻，面對極遠而無力的叫喊著的我的朋友，我愈發(fā)覺得，我將葬身于這個大海是命運的預(yù)定調(diào)和。

心愛的人死去時，

務(wù)必自殺才行。

心愛的人死去時，

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我默念著這首我所鐘愛的詩，向前走去。

我看見了流星的下屬，一見面，他就嚴肅的向我鞠躬，許久沒有抬頭。

我心亂如麻。

沒有太多寒暄，他就直入主題，講起了往事，剛才的鞠躬已經(jīng)是他全部情感的表露。

“小姐也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吧，我想你應(yīng)該知曉炮灰的意味?！彼f著。

“我們部隊，也就是衍生所率領(lǐng)的部隊被緊急調(diào)向前線的時候，我們身為炮灰的命運已經(jīng)被確定下來了，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咆哮著，都在訴說著不想去，不想去。我們都有著牽掛的人，我們不想死。但是沒有辦法，大家都在去死，大家都即將去死，我一直覺得群體就像是一個擁有獨立思想的人，而我們個體卻是細微的細胞，當那個人決定去死的時候，細胞又能做什么呢？大家都在奔向死亡，你又有什么權(quán)利掉頭呢？”

“當時我們部隊被十倍的敵軍包圍，也就是小姐您國家的軍隊，已然彈盡糧絕，我們被無意義所侵蝕，我們所有人即將抵達的宿命是被一發(fā)子彈帶走，或者兩發(fā)。當然沒有任何人想如此，但更沒有人愿意站出來訴說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比起死亡大家更怕與整體的背離。我們姑且活著，但更像是死了，我們已經(jīng)絕望化，把自己當作死人在戰(zhàn)場上茍活，拋棄了美與夢想，毫無思考的向死亡奔跑。

衍生拯救了這樣的我們，他打破了沉默，他說出了誰都不敢訴諸于口的真實。

“你們想活著，那你們就要活著?！?/span>

他以首長的身份下了最后的命令。

“你們給我幸福的活下去?！彼χf。

他一個人，沒帶任何武器，前往敵方軍營進行交涉。歸來的卻只有模糊掉臉的衍生尸體的照片。隨后我們作為戰(zhàn)俘被編入敵軍，不久后通過戰(zhàn)俘交換回到了自己國家，之后未經(jīng)戰(zhàn)事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幾乎全員生還。

關(guān)于衍生，大家眾說紛紜，而我的確是知道真相的一人。

那天晚上，衍生找到我，他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他羞澀的摘下右手所帶的戒指，給了我兩張照片。

“我真的希望我的請求不會讓你覺得困擾，也一點沒有綁架你將來生活的意思。如果將來你遇見這照片上的三個人其中任何一個，麻煩你轉(zhuǎn)告他，把這個戒指轉(zhuǎn)交給柘榴，不過對方可能不太清楚柘榴是誰，這點不大可不管?！?/span>

然后他朝我深深的鞠了一躬，鄭重其事的說了聲謝謝，然后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為什么他要因為把自己的意愿委托給我而感到如此的愧疚？明明

我心里劃過不詳?shù)母杏X，急忙叫住了他，喊著：“你也不許給我死?！?/span>

他回頭凄然的笑了笑：“我已經(jīng)沒辦法活下去了。一個向來輕視民族與戰(zhàn)爭的家伙最終卻因為榮譽感自盡，想想就可笑。對了，我拜托給你的事情煩請千萬不要用心去做，當成人生的余興就好?！?/span>

我愣在那里，急忙咀嚼這句話的意思，可是他已經(jīng)離開了，此后我再也見過他。

之后我常常想，如果不是他作為長官去投降，我們一定全員命喪疆場，如果他不是作為長官自盡，然后做成被敵軍所殺的樣子，我們也一定不會當作俘虜被國家贖回，而是會被當作投降的叛徒。戰(zhàn)爭后我用盡全力完成衍生托付給我的事情，終于尋找到一絲線索，找到了流星先生，最后有了此時和你的見面，我的使命也達成了。

他把戒指遞給我，我看著那枚戒指，淚流滿面。我的左手上也有相同的一只，緣起于此，厄醒于此。當初我就是堅信那張照片上他的手上沒有帶著約定好永不分離的戒指，才懷疑他的死亡?，F(xiàn)在看來，衍生所理解的永不分離，大概是作為他化身的那枚戒指和我永不分離吧......

我把那枚戒指帶在自己的手上，問著那位男子：“你現(xiàn)在幸福嗎？”

他突然變得靦腆起來，撓了撓頭，說：“戰(zhàn)爭發(fā)生之前，我孩子還在妻子肚子里，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孩子都會叫我爸爸了?！?/span>

我看著這個不擅長表達的局促的幸福的人，擦干了眼淚，笑了笑。

那就好，我說。

那就好，我對自己說。

1

如果我們的夢也被算在世界界限之中的話，夢中的我們卻又被算做什么。

如果我們的記憶也被算在世界界限之中的話，被遺忘的過往卻又被算做什么。

如果說世界的界限就是窮極至極遠處的天空的話，但是此處的天空與彼處的天空又有什么區(qū)別？遠處的天空與更遠處的天空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希望當我看見了大海后，可以不再痛苦。我想去堅信大海盡頭的存在，堅信無限的波濤之后有誰都可以開心笑著的世界。

此刻，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第六年，駛向無限遠方的客輪上，與那個男子分別之后，我于十二月冷雨般的寒風中佇立。

如果說眾生都在我的心中明滅，得到無限的延展的話，我心之世界理應(yīng)早就終結(jié)，只有這吐納著花和月光的海，依舊在以某種形式繼續(xù)存在。

世界把眼睛瞇了起來，海與天空在遠處擁抱，這也許是海之少女與天空少女的久別重逢，多么希望心愛的人能在我身邊。但若想和他重逢，僅有死亡這條路可選了。

我死之后，我的世界將如我靈魂中銘刻的過往一樣破碎，即便如此，能再和他漫步在櫻花樹下，看點點螢火漸漸飄散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繼續(xù)對他無窮止的思念，讓我的腦海里依舊能夠惆悵著無法遞給他的明信片，也算是一種悲哀著的幸福。我現(xiàn)在活在確確實實存在的現(xiàn)實中，只是這個現(xiàn)實充斥著他的眉眼和笑臉，多想能夠回到最初的從前，哪怕不能改變既定的命運，也要再度過和他在一起的美好的那些天。

天空沉的像鉛，我提著一瓶或許有些渾濁的酒，空無一人的甲板，遠處的啟明星以及燈塔，星光和交流電燈訴說著平凡的因果，閃耀著獨自的人生。我的世界也曾有過一盞盞這樣的光亮，但隨著時間的流失又逐一熄滅，因為無可奈何的事一件件的發(fā)生。如今我只是在海下7136米活著的蝸牛魚，除了我自身發(fā)出的微弱亮光，再沒有誰能在這冷暗的世界給予我哪怕一點點的溫暖。偶爾是世界中有同類的光亮出現(xiàn)，那也只是瞬間出現(xiàn)的微小偶然，此時，缺乏心與心接近的條件。畢竟，這里是死去的世界，是已經(jīng)終結(jié)的天空。

海風之中，空蕩的酒瓶一再倒映著我暗紅色的瞳孔和扎成馬尾的黑發(fā)。這算是什么？這應(yīng)該算是喝醉了吧。我討厭這樣，我自認我的思想始終堅定近乎頑固，但此時我的思想，是否還在延續(xù)此前我的思想呢？醉后的我，是非我還是新我？

我思考了很多并未想過的問題，關(guān)于愛的界限，關(guān)于大海盡頭的音色，關(guān)于那一天，夕陽漸漸侵蝕遠方之后，我和我所愛的人，衍生所能共度的最后一個晚燕劃過蟬鳴的夜，以及那個注定是我和衍生共同的，只屬于我們二人的地球末夜。

這些問題，有些沒有任何人能給予我答復(fù)，有些只有衍生才知道答案，但是，只有這個問題的答復(fù)，一直深藏在我的心中，只是過往的我從不敢正視。如今，并未承繼過去我思想的此刻我，要剖開自己的心了。是否這個答復(fù)，應(yīng)使之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但任何一刻的我都是獨立的，現(xiàn)在的我有資格去追求現(xiàn)在的幸福，采取現(xiàn)在的行動，我沒有理由去接受來自過去以及未來的我的罪與罰，我要背負著愛，向前走，繼續(xù)走下去，哪怕走向死亡。

我開始做自殺的準備。

既然活著再也無法牽起他的手，那么這個世界就不再值得有半點留戀。既然死后能夠有哪怕一點可能來到你的世界，我就要離開這里，來到下一個世界，就算穿過無限多的世界，就算歷經(jīng)無限長的時間，就算走過無限遠的宇宙，我也要重逢你的笑臉。既然死亡已經(jīng)無法威脅到我堅定的意志，令我心生恐懼，那么我就并非被死亡擊敗，而是擊敗了死亡。

命運這種東西，應(yīng)該是能夠輕易打破的。我如此堅信。我希望我如此堅信。

就這樣離開吧。我此刻明白了，這個世界本就空無一物，希望不過是披上甜蜜外衣的絕望，愛只是在深淵里吹出的香皂泡，折射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天空。此刻，我要離開這個無所謂無所至無所往的世界，去尋找天空與天空之外的縫隙，以及在那里等了我很久的衍生。

我懷抱著衍生的骨灰擁抱大海，擁抱深淵。

一定會再見面的，衍生，在大海的最深處，在天空的最遠處。請一定等著我，那怕一萬年，一億年，無數(shù)年，一萬個永恒，一億個永恒，無數(shù)個永恒。

夜投入了曙光的懷抱，死投入了除夕的懷抱，我投入了海的懷抱。

就在我將觸及大海的那一剎那，世界發(fā)生了超脫我所能理解的范疇之內(nèi)的巨變。此后的世界，請當做瑰麗的夢之物語來欣賞。

世界好像跨過了夢與現(xiàn)實的邊界。不過這也沒什么，我不具備分辨現(xiàn)實與夢的能力。而且，夢和現(xiàn)實同時擺在面前的時候，我肯定更傾向于相信浪漫的那一方。

這是大海與天空的久別重逢，大海從陸地升起，天空從蒼穹落下。

大海從我的身邊輕盈的飄過，先是一滴滴水珠忽悠悠的飛起，將暗色的夜綴入瑰麗的藍。而后飛起的水珠則越來越密，漸漸的穿起了水的簾幕。

我則感受不到海的存在，穿過我身邊的海給我的所有感覺，漆黑的寒冷，冰鎮(zhèn)起的孤獨已經(jīng)化為世界上最最讓我開心的，暖日下熱呼呼，毛絨絨的愛。

海已與世界擁抱。天空中充滿的細碎水珠在月與星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無以倫比的光輝，那是沉睡著的藍水晶的初次蘇醒，如今散布世界。大海，這個被世界母親冷落了的孩子，之前被囚禁在冰冷的陸地之內(nèi)，此刻，在我的夢的世界，終于和天空達成了和解，破籠而出化繭成蝶。

天空接受了大海的擁抱。

首先是云朵，紛紛揚揚的飄落,這是屬于云的瀑布。穿過映襯著星辰的大海碎屑，隨意的棲居在平流層之下。

之后是星辰與月。星辰滑落，在空中鋪開黑曜石似的棧道,月沿著星星款款步入世界的中心，緩慢的跳起了綺麗的獨舞。

遠處有星光，我初以為是那最閃耀的啟明星，但是這點點星光卻在緩緩，一點一點踏實的靠近我。

那是一輛列車，不過我覺得倒更像是港灣，或者形容成燈塔也很恰當，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就像童年時媽媽的懷抱，但記事之后媽媽的懷抱對我而言則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和媽媽在戰(zhàn)火中分散，音訊全無，本來我這次旅程的目的就是去尋找我的媽媽，去彼此曾經(jīng)約定好的地方見面，只不過酒和大海把我拉入了這夢與死亡的世界。

我登上了列車。